過士行“閑人三部曲”的新批評解讀

作為西方形式主義批評的第二個階段，英美新批評在20世紀二三十年代發(fā)展起來。隨后蘭瑟姆、韋勒克、布魯克等代表人物紛紛提出自己的理論主張，雖然他們的有些觀點稍有不一，但都強調(diào)“以文學作品為本體，著重研究文學作品”。他們在對文學作品進行評論時總是刻意忽略作者的意圖或社會歷史文化語境，也因此受到眾多批評，但是不可否認其在文本分析方面有著重要的意義。過士行的“閑人三部曲”書寫了過分癡迷于自己的癖好而陷入精神困境的現(xiàn)代人類群體。這些人因為對“物”的極度癡迷從“閑人”變?yōu)榱恕懊θ恕保麄兿萑肓瞬豢蓴[脫“自我禁錮”的困境，逐漸被異化?！伴e人三部曲”問世以來在戲劇界引起了重大的反響，許多學者也從各個方面展開了對《鳥人》《棋人》《魚人》三部作品的研究和解讀，但是從新批評的角度進行綜合分析的評論卻沒有，因此本文從英美新批評的角度入手，以選取該理論中關(guān)鍵詞的方法對“閑人三部曲”進行解讀。

一、“閑人三部曲”的意象

“意象是一種在一剎那間表現(xiàn)出來的理性與感性的集合體?！敝袊苍缭凇吨芤住は缔o》中就有“觀物取象”“立象以盡義”的說法，可見意象的運用已有相當長的歷史。在“閑人三部曲”中，過士行書寫了“褐馬雞”“大青魚”“圍棋”“鳥籠”等意象，并通過對意象結(jié)構(gòu)的巧妙設置，形成了戲劇獨特的審美意蘊。

《鳥人》一開幕就出現(xiàn)了一個“巨大”的鳥籠子，舞臺上的人和舞臺下的觀眾都被包容在內(nèi)，緊接著又有幾個提“鳥籠”的人出場。過士行在開幕就設置這樣一個場面，將人置于“鳥籠”之內(nèi)，又讓“鳥籠”時刻出現(xiàn)在人的身邊，明顯是暗示人的被囚禁。養(yǎng)鳥本來是一件愉悅身心的事情，但是劇作中的鳥人每天都要忙碌于“遛鳥”“喂鳥”“教鳥叫”等事情中，因為鳥而耗費掉所有的精力，成為被愛好操控的人?！遏~人》和《棋人》中的釣神和何云清也都是因為過度地癡迷于自己的愛好而被“物”操控。釣神執(zhí)著于大青魚，年幼的兒子無人看管落水而死，老婆也因此棄他而去;何云清癡迷于圍棋，忽視了對妻子的關(guān)心，致使妻子心灰意冷選擇離婚，因此他在50歲生日的這一天反思自己用青春焐暖了石頭做的圍棋，卻致使肉做的身體一天天冷下去。劇作中這些將自己的癖好無節(jié)制地發(fā)展的“閑人”最終都成為“物”的仆役，走向了精神的困境。

另外，過士行在設立這些意象時也頗具深意。新批評派認為，很多戲劇、詩歌及小說作品中起主導作用的文學題材或主題，并非取決于作品中作者的外在論述或人物公開的言行，而是取決于意象之間暗含的一種相互作用?！伴e人三部曲”的意象經(jīng)由過士行獨具匠心的組合，實現(xiàn)了對“閑”這一觀念的多極感悟。小說中以“閑”為中心意念，作者巧妙地將“大青魚”“褐馬雞”“圍棋”作為中心意象和焦點加以突出，環(huán)繞著這些中心意象作者又設置了不同的人物角色與之構(gòu)成復雜的動作關(guān)系，這就使作品中的意象結(jié)構(gòu)突破了傳統(tǒng)線性的二元排列，趨向于環(huán)形，這種“輻軸式”的意象組合方式以不同的調(diào)子唱出了同一個主題，即“閑”。以《棋人》為例，劇作以圍棋為中心意象，表現(xiàn)了不同人物對圍棋的態(tài)度，何云清將圍棋視為自己的生命，司炎則以圍棋為藥，司慧以圍棋為敵，胡鐵頭等人則以圍棋為樂，黃媛媛則因圍棋而走，不同人物對圍棋的不同態(tài)度形成了戲劇的矛盾沖突和張力，所以說作者看似是講人與棋的關(guān)系，實則是講人與人的關(guān)系。

在過士行的“閑人三部曲”中，每個人都被不同的“物”框定起來，他們在對“大青魚”“褐馬雞”“圍棋”的癡迷中喪失了自我，深陷“鳥籠”。過士行通過意象的書寫與意象組合的結(jié)構(gòu)強化了戲劇的中心與焦點，激化了戲劇中人物的矛盾沖突，推動了戲劇情節(jié)的發(fā)展，使劇作具有審美張力。

二、“閑人三部曲”的悖論

“閑人”一般來說指的是閑著沒事干或與事情無關(guān)的人，但是在過士行的筆下，“閑人”并不“閑”，他們在不知不覺中陷入了不知所“忙”的沼澤之中。作者筆下的這些“閑人”實際上是某一領(lǐng)域內(nèi)的高手，釣神是釣魚的高手，何云清和司炎是下圍棋的高手，三爺是唱戲的高手。他們在生活中比“忙人”更忙，癡迷于自己的癖好，卻始終找不到自己的位置，他們的困境其實就在于“玩”本身。所以在作者看來，“閑人三部曲”最大的悖論就在于“閑”與“忙”的對立統(tǒng)一性。

“悖論”在《鳥人》中運用得最為普遍，劇作中胖子和孫經(jīng)理談到養(yǎng)鳥的目的在于“修身養(yǎng)性”，但當孫經(jīng)理的玉鳥發(fā)出養(yǎng)鳥人忌諱的尖銳的叫聲時，百靈張沖上去就把玉鳥踩死了，氣得孫經(jīng)理陷入昏厥，在此過士行揭示的悖論在于——用來修身養(yǎng)性的愛好卻成為威脅其性命的利刃;劇作中的陳博士本來是保護野生鳥類的鳥類學家，但是當最后一只褐馬雞出現(xiàn)的時候他竟然殘忍地殺害了它，并把它做成了標本，以保護動物之名，做傷害珍稀鳥類的事，陳博士的行為直接造成了鳥類珍稀物種的滅絕;查理作為國際鳥類組織的觀察員，神經(jīng)質(zhì)地保護國家規(guī)定的珍稀鳥類，卻冷漠地對待人和普通鳥類;丁保羅作為精神分析醫(yī)師，卻對他人的隱私有著強烈的窺視欲望，在無意識中也成為一名精神病人，醫(yī)人者也是需要“被醫(yī)者”。這些都是過士行筆下的悖論，這些“閑人”在悖論的困境中卻不自知，一步步走向異化。

《魚人》表現(xiàn)的是一種“釣”與“被釣”的悖論，在過士行看來，人的智慧與主體地位使得人類想要征服自然，但不可避免地會形成對人與自然和諧的破壞，而自然想要永恒的和諧就需要人類主動放棄自身的主體性，這種相生相克的互存關(guān)系，最終在釣神和老魚頭雙雙死去中得到闡釋。劇作中老于頭的話“人是沒有節(jié)制的，只要釣著魚，你看吧，那人就變了”與老于頭自身的行動也存在著悖論，人類還是有像他這樣有節(jié)制的人的，三兒就打算放棄釣魚準備學習養(yǎng)魚。最終養(yǎng)魚人老于頭死于釣鉤之上，而釣魚人死于釣竿的另一端，也是一種悖論?！镀迦恕分械你Ｕ搫t在于被困在“圍城”里的人想出去，沒進“圍城”的人想進來。何云清在50歲的時候意識到自己只不過用青春焐熱了石頭做的棋子，而自己的身體卻一天天變冷，于是他想放棄圍棋，重新?lián)肀?，但是“圍城”外的人不放過他。他們幾次三番地來到何云清家要他重新出手，聾子也把司炎帶來，要何云清和他下棋為司炎治病。所以說何云清越是想要走出“圍城”越是發(fā)現(xiàn)自己走向了“圍城”的深處，而司炎越是想走進“圍城”卻越是受到母親司慧的阻礙，這是何云清和司炎等所有棋人的悖論。

“悖論并非故弄玄虛，悖論無處不在，只是人們不具有這樣的眼光?！边^士行在“閑人三部曲”中設置了很多的悖論，從這些悖論中讀者清晰地看到“閑人”所處的精神困境：鳥在被調(diào)教中異化為人，人卻也在調(diào)教鳥的過程中被異化為籠中的鳥;當理想和精神成為極致化的追求，現(xiàn)實就會被忽略和舍棄;人和自然同一性的破壞，勢必造成人的被操控和被異化。過士行通過“悖論”揭示了現(xiàn)實中的荒誕，在一種黑色幽默中委婉地警醒人類。

三、“閑人三部曲”的隱喻和反諷

在新批評派看來，隱喻和反諷是極為重要的寫作技巧，布魯克斯還對反諷進行了詳備的解釋，他認為反諷是“語境對于一個陳述語的明顯的歪曲”。過士行在“閑人三部曲”中就運用了大量的隱喻，以此來表現(xiàn)他對現(xiàn)代人類群體異化的反諷。

“閑人三部曲”劇名的設置上就運用了隱喻的手法，以此來表現(xiàn)過士行對“魚人”“鳥人”“棋人”的反諷?！棒~人”和“愚人”諧音，劇作中這些垂釣者自以為是自然的主宰者，實質(zhì)上卻成為與自然較量的犧牲者;“鳥人”既指養(yǎng)鳥的人，又像是在罵人，暗含了對這些養(yǎng)鳥人行為的不屑;“棋人”與“欺人”諧音，隱喻“棋人”們因執(zhí)迷于圍棋而虛無了人生的精神困境。

過士行在人物的設置上也運用了反諷的筆法。在“閑人三部曲”中過士行塑造了一個“高級知識分子”的群體，然而這些人在劇作中卻始終處于配角的位置，成為被嘲諷的對象。在《魚人》中讀者可以看到侯子和教授的對話，教授一直在用比較學術(shù)的語言向侯子講述大馬哈魚的生活習性，并將此上升到精神的層面，談起生命的偶然和宇宙的消逝，但是侯子卻一直用調(diào)侃的語言回復他，整個過程中教授處于一種尷尬可笑的位置，而且教授給眾垂釣者想出“精衛(wèi)填?！钡霓k法捕魚，暗示了他的貪婪，緊接著過士行又給教授安排了一段上海方言的臺詞，一個北京人說起了“上海話”，這也是過士行對教授的諷刺?！而B人》中的“高級知識分子群體”則是丁保羅、陳博士、查理。顯而易見，他們?nèi)齻€人都是比較“西化”的人物，在劇作中他們都是“鳥人”的觀察者，他們自稱是某一專業(yè)領(lǐng)域的專家，卻在“閑人”面前上演了一出出的笑話。陳博士自稱鳥類專家卻對各種鳥的聲音并不熟知，而且當?shù)玫阶詈笠恢缓竹R雞時，為了自己的私欲殘酷地將它殺害，查理作為保護組織的觀察員時刻關(guān)注著鳥人玩鳥的行為，最終卻被眾鳥友亂棍打下，丁保羅關(guān)注鳥人的“精神”，卻在三爺扮演的包公面前被“審判”，由醫(yī)生變?yōu)榱瞬∪?，在劇作中他們都是過士行要進行諷刺的人物。再來看《棋人》，胡鐵頭、鬼頭刀和聾子都是高級知識分子，然而過士行卻借助何云清的嘴對他們一一進行了反諷，說胡鐵頭現(xiàn)如今只能靠在下流小報上罵人為生，說聾子動用各種關(guān)系推銷劣質(zhì)產(chǎn)品……

在三部劇作中，過士行對高級知識分子進行了不同程度的反諷，劇作中他們身份與行為的嚴重失調(diào)促成了一幕幕尷尬的“喜劇”，從他對這些人物形象的刻畫上看，過士行對高級知識分子，尤其是“西化”的高級知識分子的態(tài)度是否定或者排斥的，而這些人與他劇作中的主角“魚人”“鳥人”“棋人”構(gòu)成了鮮明的對比，暗示了過士行對“閑人”身懷絕技的肯定。但是劇作中過士行又讓“閑人”處于一種精神的困境之中，被“物”異化，實質(zhì)上隱喻了東方文明遭遇現(xiàn)代文明時所產(chǎn)生的尷尬、困惑、無所適從。

四、結(jié)語

通過對劇作中“意象”“悖論”以及隱喻與反諷的解讀，“閑人三部曲”的主題意蘊也得到了深刻的挖掘——凡是對某一事物的“癡迷”進入極致的境界，最終將被自身異化。過士行找到了一群“閑人”來表達他對現(xiàn)代社會的一種憂慮，并通過“閑人”所處的尷尬位置表現(xiàn)出人的無所適從感。“閑人”看似閑散生活的背后是過士行對人與自然、人與人、人與生命之間關(guān)系的深刻思考。

（天水師范學院文學與文化傳播學院）

作者簡介：劉娜（1996—），女，山東臨沂人，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現(xiàn)當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