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 可
陽湖派與桐城派關(guān)系的定位,既關(guān)涉陽湖派自身主體性的確立,也涉及對清代中期散文史的整體性認識。乾嘉時期桐城派與陽湖派先后繼起,兩派成員之間多有往來,時空交織造成了二派微妙復雜的關(guān)系,究竟陽湖是桐城別派,受桐城籠罩;還是陽湖自成一格,與桐城相爭勝,各家莫衷一是①曹虹:《陽湖派與桐城派關(guān)系辨析》,《江海學刊》1996 年第6 期。又收入氏著《陽湖文派研究》,北京:中華書局,1996年,第130頁。,這種局面的形成與桐城派的強勢姿態(tài)密不可分。研究者不論是關(guān)注時代背景、地域傳統(tǒng)、學術(shù)師承等外部因素,還是流派風格等內(nèi)部因素,最后都會不自覺地將視線聚焦于辨析兩派之間的異同。
對兩派關(guān)系的辨析,主要有三種觀點。一是主張陽湖派是桐城派支流。如郭紹虞認為:“陽湖為舊常州府治,邑人惲敬、張惠言均倡為古文,不免與桐城立異,世因稱之為陽湖文派。然語其淵源所自,則亦出自桐城,只能稱之為桐城派之旁支?!雹诠B虞:《中國文學批評史》下冊,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10年,第443頁。二是認為陽湖派具有相對獨立性。如《中國文學批評通史》說:“惲、張諸人既有接受桐城派深刻影響的一面,共同壯大了古文派的聲勢;又對桐城派進行了批評……與桐城派有明鮮不同。而正是主要由于后一方面的原因,陽湖派才得以脫穎而出,自成一隊?!雹坂w國平、王鎮(zhèn)遠:《中國文學批評通史·清代卷》,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613頁。三是指出陽湖派與桐城派是兩個完全獨立的文學流派。任訪秋認為:“陽湖與桐城,并沒有直接的繼承關(guān)系。尤其是惲敬,從學術(shù)思想體系,與桐城如燥濕之不相同……可知他在古文上思圖別樹一幟,而不屑以桐城枝派自居的意思,是非常明顯的。所以后人另立所謂‘陽湖派’,以別于‘桐城派’,不是沒有原因的?!雹偃卧L秋:《惲敬的古文文論及其與桐城派的關(guān)系》,《文學遺產(chǎn)》1984第3期。
不論是桐城派與陽湖派本是一脈,還是同中有異,或是各自獨立,都是以現(xiàn)今的文學流派理論來考察兩派之間的離合關(guān)系。在乾嘉時期,陽湖派不是以后世文學流派的面目出現(xiàn),其古文理論也不是對桐城派的回應(yīng)。換言之,用今天的流派眼光來看待陽湖派和桐城派的關(guān)系,事實上已經(jīng)預(yù)設(shè)了兩個流派之間的對話。桐城派在晚清的巨大影響力,給予其在與其他流派對話時較為強勢的姿態(tài),此種影響從道光年間既已形成②桐城派影響力與姚鼐弟子仕途發(fā)達、身居要職有關(guān)。參見漆永祥:《乾嘉考據(jù)學家與桐城派關(guān)系考論》,《文學遺產(chǎn)》2014年第1期。。在這樣的姿態(tài)下對話,陽湖派與桐城派的地位事實上并不對等,況且桐城派的強勢格局一旦形成,后世學者在論述過程中很難避免不受其影響。因此在評價陽湖派的特點和成就時,難免以桐城派作為參照系,得出的結(jié)論也就難稱公允。本文試圖回到歷史現(xiàn)場,還原清人語境,重新考察處于事件中心的當事人敘述,或能為重新理解二派關(guān)系提供有價值的參考。
作為陽湖派代表人物,張惠言、惲敬與桐城派的關(guān)系是疏離的。張惠言與桐城派的關(guān)系在于王灼引介其走上古文創(chuàng)作道路,而劉大櫆對張惠言的影響是非常有限的③曹虹:《陽湖文派研究》,第121頁。。張惠言在《文稿自序》中論及他與王灼、劉大魁的古文淵源時說:
操其一以應(yīng)于世而不窮,故其言必曰“道”。道成而所得之淺深醇雜見乎其文,無其道而有其文者,則未有也。故乃退而考之于經(jīng),求天地陰陽消息于《易》虞氏,求古先圣王禮樂制度于《禮》鄭氏,庶窺微言奧義,以究本原……然余之知學于道,自為古文始。④張惠言:《文稿自序》,黃立新點校:《茗柯文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121—122頁。
張惠言在序中承認其學習古文是出于王灼的接引,但他直陳創(chuàng)作古文的目的是傳達學術(shù)思想,并不強調(diào)古文的創(chuàng)作技法。張惠言的學術(shù)趣味與當時主流的漢學家更為接近,而與桐城派相去甚遠。
相比張惠言來說,惲敬的學術(shù)與古文淵源,與桐城派關(guān)系更為疏遠,除了毗陵惲氏家族的家學淵源之外,更為重要的是來自舅舅鄭環(huán)的影響。鄭環(huán)學術(shù)上的特點為調(diào)停漢宋、喜采異說,為經(jīng)世之學⑤包世臣云:“先生(鄭環(huán))以經(jīng)學名宇內(nèi),為宿儒。然人稱先生為經(jīng)師,則先生不樂,即世臣亦不以經(jīng)學推先生也。先生之治經(jīng)也,尚調(diào)停漢宋之間,又喜采異說……先生之志在經(jīng)世,所學既成,而不得用,則常與當路諷誦民問所疾苦,于兵政、海防、屯田尤詳切。然當路莫有能聽之者?!卑莱迹骸陡嗜枌о嵪壬幨觥?,李星點校:《藝舟雙楫》(與包世臣著,李星點?!吨嗅橐簧住泛峡?,合肥:黃山書社,1993年,第479—480頁。。惲敬說:
先生(鄭環(huán))少時喜兵家言,后出入于縱橫家、法家,最喜道家“雄雌”、“黑白”之說,推陰陽進退,人事盈歉,其緒余為步引芝菌,神鬼誕欺,怪迂之術(shù),皆好之。為文章峭簡精強,必出己。讀書條解支劈,鑿虛躡空,旁抉曲導,必窺意理之所至。四十后,為陸象山、王陽明二家之言,已又以為未盡,反之張子、邵子之說。⑥惲敬:《舅氏清如先生墓志銘》,萬陸等標校,林振岳集評:《惲敬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232頁。
惲敬評價鄭環(huán)文章“峭簡精強,必出己”,與包世臣對惲敬文章的評價“精察悍廉如其為人”⑦包世臣:《讀大云山房文集》,李星點校:《藝舟雙楫》,第315頁。類似,可見惲敬與鄭環(huán)文風有相似性。不僅如此,惲敬深受鄭環(huán)“必窺意理之所至”的精神影響,他曾自述道:
測理之心可達千圣,習于文也。敬自能執(zhí)筆之后,求之于馬、鄭而去其執(zhí),求之于程、朱而去其偏,求之于屈、宋而去其浮,求之于馬、班而去其肆,求之于教乘而去其罔,求之于菌芝步引而去其誣,求之于大人先生而去其飾,求之于農(nóng)圃市井而去其陋,求之于恢奇吊詭之技力而去其詐悍。①惲敬:《上舉主陳笠帆先生書》(其一),萬陸等標校,林振岳集評:《惲敬集》,第347頁。
由上觀之,惲敬與鄭環(huán)所涉獵的學問范圍幾乎一致。惲敬自述的為學追求正是合乎萬物人情的真理。
除此之外,在古文創(chuàng)作方面,惲敬早年對于《史記》的興趣以及對司馬遷史筆精妙的把握,也來自于鄭環(huán)的點撥。惲敬說:“十五六時讀《史記》,以孟子、荀卿與諸子同傳不得其說,問之舅氏清如先生?!雹趷辆矗骸睹献榆髑淞袀鲿蟆?,萬陸等標校,林振岳集評:《惲敬集》,第114,114—115頁。惲敬從鄭環(huán)所教讀《史記》的比較法領(lǐng)悟古文義法,他回憶道:
(舅氏清如先生)后見敬讀《文選》,曰:“汝知從橫之道乎?言相并,必有左右,意相附,必有陰陽,錯綜用之,即縱橫也?!本此贾谷?,仍于先生之言《史記》得之。于是,讀天下之書皆釋然矣。③惲敬:《孟子荀卿列傳書后》,萬陸等標校,林振岳集評:《惲敬集》,第114,114—115頁。
鄭環(huán)教導惲敬作文之道必有主次、詳略、高下之分:
此文(指《太子少師體仁閣大學士戴公神道碑銘》)實在前,虛在后,所以如此者,因通篇不書文端一事,故用排比法,敘次家世、科名、官位,然后提筆作數(shù)十百曲,皆盤空搗虛,左回右轉(zhuǎn),令其勢稽天匝地,以極震蕩之力焉。此法近日諸家無人敢為,亦無人能為也……敬才弱,不敢犯東坡,因顛倒其局用之。④惲敬:《上舉主陳笠帆先生書》(其二),萬陸等標校,林振岳集評:《惲敬集》,第350頁。
惲敬所謂顛倒東坡之格局,乃先敘述戴衢亨之行實,“提筆作數(shù)十百曲”云云,是以對比手法突顯本朝賢臣處有道之世,以此反觀本朝對戴衢亨的褒揚,并與前朝不得其時之賢臣所得到的稱贊做對比,顯示戴衢亨實至名歸,亦可知本朝君主圣明。惲敬對文章布局的處理,正是來源于對鄭環(huán)所講《史記》“縱橫”筆法的琢磨。由此可知,惲敬論學論文實淵源有自,受桐城派影響不大,只是后人忽略了鄭環(huán)與惲敬的這一層重要的學術(shù)背景。
從受桐城派的影響來看,張惠言與桐城派已在離合之間,惲敬學習古文也并不是從接觸桐城派開始的,那么張惠言和惲敬有多少古文觀念是從桐城派轉(zhuǎn)手而來就值得推敲。進而言之,認為惲敬與張惠言的古文觀念中與桐城派若合符節(jié)的部分來自桐城派,這一看法也值得反思。錢穆曾說:“然思想之事,固可以閉門造車,出門合轍,相視于莫逆,相忘于無形者?!雹蒎X穆:《中國近三百年學術(shù)史》,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97年,393頁。其論述思想淵源的看法,對探討二派的離合關(guān)系,很有啟發(fā)。陽湖派與桐城派相合之部分,未必皆出于桐城,亦可能淵源有自,自然合轍。張惠言、惲敬對于宋儒的態(tài)度即為一例。秦瀛《拜經(jīng)堂文集序》云:
在東之學,師余姚盧紹弓先生,因主張許叔重、鄭康成諸儒。而其《與阮侍郎蕓臺書》云:“程朱與圣門躬行之學為近是”,其言于宋儒不為無見。余官京師,在東偕其鄉(xiāng)人惲子居集余邸,其議論有合、有不合,而要以古人為歸。蓋子居為鄭清如之甥,而在東嘗學于清如,又皆與張皋文為友,殆其師友之授受、切劘,有相類者。⑥秦瀛:《拜經(jīng)堂文集序》,丁喜霞:《臧庸及〈拜經(jīng)堂文集〉整理研究》,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6年,第59頁。
在秦瀛看來,臧庸從事漢學卻不廢宋儒躬行之學,這與鄭環(huán)、惲敬、張惠言等人的交往有關(guān),這也可以從側(cè)面證明張惠言、惲敬論學與宋儒有相合之處。惲敬受鄭環(huán)影響,對宋儒態(tài)度自不待言。漆永祥曾指出乾嘉考據(jù)學家并不否定宋儒立身致行之學⑦參見漆永祥:《乾嘉考據(jù)學新論》,《北京大學學報》2013第3期。,張惠言雖然不采宋人《易》說,但立身行義方面則多從宋儒。
陽湖派不是一個符合當今一般文學理論定義的文學流派①嚴迪昌認為一個文學流派是否成立并為人們所認同,要具備四個因素:一、有號召力的領(lǐng)袖;二、活躍的作家群;三、共同追求的審美傾向或藝術(shù)風格;四、類似流派宣言的選本或作品集。參見嚴迪昌:《陽羨詞派研究》,齊魯書社,1993年,第4頁。。作為陽湖派代表,惲敬與張惠言沒有明確的宗派意識,也沒有具體的師承關(guān)系和共同的理論主張②參見曹虹:《論陽湖派的組織形態(tài)》,《南京大學學報》1990年第1期。,甚至代表人物之間的古文旨趣都存在明顯差異。張惠言學術(shù)上維護儒學的純粹性,不喜釋、墨;而惲敬則不拘于一家一派,追求學問的通達。雖然惲敬與張惠言有共同反對時弊的傾向,卻對創(chuàng)作古文的最終目的和途徑看法不同,很難說有一以貫之的核心觀念。惲敬與張惠言的創(chuàng)作實績和某些理論主張,與桐城派多相合,但陽湖派又確有特出之處,不能完全納入桐城派麾下。這些問題,是從預(yù)設(shè)流派對話的視角很難徹底辨清的,也容易造成歷史真實與后人認識的錯位。如陽湖人陸繼輅《七家古文鈔序》認定惲敬與張惠言受法于錢伯垌,錢氏則受業(yè)于劉大櫆。任訪秋已指出此說的錯誤,核對兩人文集也可知惲敬與張惠言并非是通過錢伯垌受法于劉大櫆,而是王灼。試想陸繼輅年輩稍晚于張惠言和惲敬,其所獲已是不準確的信息,如再據(jù)此作出判斷來分辨桐城派與陽湖派的關(guān)系,那就更加無法得知真實的狀況③后來王先謙根據(jù)陸繼輅的說法,判斷張惠言、惲敬私淑劉大櫆。參見王先謙輯,王文濡評:《續(xù)古文辭類篡評注·原篡略例略》,臺北:中華書局,1970年,第1頁。??疾鞖v史語境,會發(fā)現(xiàn)陽湖派一直是以頗為被動的姿態(tài),卷入到姚鼐及其弟子對桐城派的結(jié)構(gòu)中去的。從陽湖派的視角來看,對于桐城派的認識過程是伴隨著姚鼐地位的逐漸穩(wěn)固而發(fā)生改變的。
姚鼐在乾隆四十二年(1777)為劉大櫆八十壽辰所作的《劉海峰八十壽序》中首次提出桐城文統(tǒng)。此時姚鼐構(gòu)筑的桐城文統(tǒng)并不穩(wěn)固,對于劉大櫆是否曾師奉方苞以及方、劉二人孰優(yōu)孰劣,劉大櫆弟子吳定、王灼與姚鼐及其弟子之間并未形成共識。吳定、王灼認為劉大櫆的古文創(chuàng)作在認識方苞以前就已經(jīng)趨于成熟。姚鼐弟子則對劉大櫆能進入桐城文統(tǒng)頗有不滿④王達敏對方苞、劉大櫆與姚鼐之間的分歧問題,有詳細的討論。參見王達敏:《姚鼐與乾嘉學派》,北京:學苑出版社,2007年。。當時張惠言、惲敬與桐城派弟子交游時,接觸的是正在形成中的桐城文統(tǒng),張惠言和惲敬對姚鼐是否能進入統(tǒng)序的認識存在明顯差異。
乾隆五十年(1785)張惠言在歙縣與劉大櫆弟子王灼相識,張氏稱:“余友王悔生,見余《黃山賦》而善之,勸余為古文,語余以所受其師劉海峰者。”⑤張惠言:《文稿自序》,黃立新點校:《茗柯文編》,第121頁。王灼引導張惠言學習古文,二人是同榜舉人,后來又在京師、歙縣多有往來,關(guān)系密切。張氏《書劉海峰文集后》云:
余學為古文,受法于執(zhí)友王明甫;明甫古文受之其師劉海峰。本朝為古文者十數(shù),然推方望溪、劉海峰。余求海峰文六年,然后得而讀之……明甫之言曰:海峰治經(jīng)功半于望溪,其文必勝于望溪;然則海峰為之而不至焉者,果系于世之遠邇耶?明甫又言:海峰為古文既成,乃著籍為望溪弟子。嗚呼!兩人故相為先后哉?⑥張惠言:《書劉海峰文集后》,黃立新點校:《茗柯文編》,第183頁。
此處傳遞出兩個關(guān)鍵信息:其一,王灼并不同意劉大櫆與方苞的師承關(guān)系,“海峰為古文既成,乃著籍為望溪弟子”,并且認為治經(jīng)不利于創(chuàng)作古文,言外之意仍是要強調(diào)劉大櫆古文優(yōu)于方苞;其二,從張惠言的描述來看,本朝為古文者十數(shù)中沒有提及姚鼐。這是一個很關(guān)鍵的信息,很可能王灼向張惠言傳授師法的時候,并不接受姚鼐創(chuàng)建的桐城文統(tǒng),只承認方苞到劉大櫆一系,故只傳其師劉大櫆的古文,而無暇兼及姚鼐。
王灼并未直接表明過與姚鼐的關(guān)系,但可從姚氏弟子管同對王灼的態(tài)度略窺一二。管同在《題王悔生文集》中云:“古人著書必自稱名……古人著書必無自標其字者也。頃見惲氏《大云山房文集》動于篇中署‘惲子居曰’四字,意甚以為不典。惲氏孤學無師,無足怪耳。桐城王悔生從海峰游,于此等宜素講,今其集首《孟獻子論》亦自署王悔生曰,是豈合古人之義法哉?;谏膶W海峰,其序事頗有佳者,此則不當律令,予是以辨而書之?!雹俟芡骸额}王悔生文集》,《因寄軒文二集》卷6,《清代詩文集匯編》第532 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 年,第361頁。管同站在桐城義法角度批評王灼和惲敬古文中自署其字不典②關(guān)于惲敬和王灼自署自字,方濬師《蕉軒隨錄》卷4“自署其字”條為之有辨:“不知張河間《骷髏賦》起首云‘張平子將目于九野,觀化乎八方’,西漢文字已如此,不得謂之不典也?!眳⒁姁辆矗骸洞笤粕椒课母宄跫肪?《三代因革論二》文后案語,萬陸等標校,林振岳集評:《惲敬集》第29頁。。他認為惲敬孤學無師,可見其未必認同惲氏是桐城派一員。他又批評王灼不遵桐城義法,在他的認識中,王氏并不屬于姚鼐一系。從桐城文統(tǒng)上來看,王、姚平輩,但這只能說明王、姚之間不存在師生關(guān)系,那么王灼是否只傳劉大櫆之古文而不承認姚鼐呢?這還需要了解張惠言的態(tài)度。
張惠言其實很早就知道姚鼐,吳德旋自述在京時曾從張惠言學習古文,他說“予嘗受古文法于執(zhí)友張皋文”③吳德旋:《顧少卿文集序》,《初月樓文鈔》卷4,《清代詩文集匯編》第486冊,第40頁。,此時的吳氏還未得姚鼐手教,但是已經(jīng)充分表現(xiàn)出對姚氏的興趣,他說:
余年二十余至京師,與武進張皋文同學為文,得桐城姚惜抱先生《古文詞類纂》讀之,而知為文之不可不講于法也……嘗持是說以語皋文而皋文不予非也。④吳德旋:《七家文鈔后序》,《初月樓文鈔》卷5,《清代詩文集匯編》第486冊,第50頁。
雖然無法判斷吳德旋是否是從張惠言處得見《古文辭類纂》,但是吳氏在京時已經(jīng)看到以鈔本形式流傳的《古文辭類纂》。張惠言對于姚鼐的地位并不認可,從錢伯垌的例子可以清晰看出。錢伯垌曾師從劉大櫆,與姚鼐相識,姚鼐集中有《贈錢魯斯》一詩。錢伯垌雖無暇親授張惠言古文法,但在得知張氏正在學習古文之后,又專程趕到杭州勉勵張氏,傳授劉大櫆的古文文法,此時張氏亦未提及姚鼐。錢伯垌說:“吾見自古文,與劉先生言合。今天下為文,莫子若者。子方役役于世,未能遠還鄉(xiāng)里,吾幸多暇,念久不相見,故來與子論文?!卞X伯垌專程而來令張惠言大為感動,他說:“其惓惓于余,不遠千里而來,告之以道,若惟恐其終廢焉者,嗚呼,又可感也!”⑤張惠言:《送錢魯斯序》,黃立新點校:《茗柯文編》,第72頁。張惠言論學極看重家法與師法,他的古文創(chuàng)作未必與劉大櫆的古文若合符節(jié),雖然他對劉氏是尊重的,但也清楚劉氏的古文得失。甚至在張惠言的弟子董士錫看來,張氏才是能夠接續(xù)方苞、劉大櫆,得本朝文統(tǒng)之正的人選。董士錫在《同門祭張先生文》中說:“今之文章,孰主壇坫?方劉而降,允也可貶。先生特起,陳鋒削膚;袞袞瑯瑯,大言以抒?!雹薅垮a:《同門祭張先生文》,《齊物論齋文集》卷5,《清代詩文集匯編》第537冊,第489頁。雖然是推尊本師,但董氏的表述也從側(cè)面證實張氏未嘗以姚鼐與方苞、劉大櫆并舉來教授自己的弟子。董士錫又說:“余為古文受法于舅氏張皋文先生,先生之言曰:‘本朝為古文者以十數(shù),然推方望溪、劉海峰?!壬?,學于海峰者也。先生之言曰:‘自宋曾子固、蘇明允父子之亡,古文僅不繼傳,而明歸熙甫繼之,本朝方望溪、劉海峰又繼之?!雹叨垮a:《重贈吳山子敘》,《齊物論齋文集》卷2,《清代詩文集匯編》第537冊,第461頁。這與張惠言的表述是一致的,對于本朝古文名家只到劉海峰為止,而不論姚鼐,可見并未接受有姚鼐的桐城文統(tǒng)。
與張惠言完全不同的是,惲敬接受的正是姚鼐構(gòu)筑的桐城文統(tǒng),這很可能跟他與吳德旋的交往有關(guān)。宜興人吳德旋是關(guān)聯(lián)桐城派與陽湖派的重要一環(huán),吳氏最開始是通過惲敬結(jié)識陽湖派其他人的。吳氏自述早年與惲敬相識于家鄉(xiāng),他說:“余年十五六時識子居于家,及來都,與子居交益親。子居之友張皋文,予師友也。予之學為古文,得子居、皋文兩人為助。”乾隆五十八年(1793)吳氏26 歲,他從濟南到京師,通過惲敬與張惠言、王灼等人結(jié)識①吳德旋:《送惲子居序》,《初月樓文鈔》卷3,《清代詩文集匯編》第486冊,第25頁。。他曾說:“今使群天下之人知有德旋,而足下及皋文者乃反鄙夷而不屑道,則雖群天下之人知之,如未嘗有知之者也?!雹趨堑滦骸杜c惲子居書》,《初月樓文鈔》卷2,《清代詩文集匯編》第486冊,第14頁。雖然吳氏對惲敬和張惠言很推重,但是在京師時其古文師法對象已轉(zhuǎn)向了姚鼐,他后來回憶說:“德旋年二十余,慕古人為文而不知所以為之之法,側(cè)聞今天下為古文者,惟桐城姚惜抱先生,學有原本而得其正。然無由一置身其側(cè),親承指授以為恨。后得先生《古文辭類纂》讀之,而憬然悟,謂今而后治古文者可以不迷于向往矣。陽湖惲子居好持高論,于辭賦古文必曰周秦兩漢,至其論學未嘗不推先生為海內(nèi)一人也?!雹蹍堑滦骸兑οП壬贡怼?,《初月樓文續(xù)鈔》卷8,《清代詩文集匯編》第486冊,第170—171頁。從這里看出吳氏曾向惲敬論及姚鼐,而且也曾將兩人做過比較,可知吳氏對惲敬古文創(chuàng)作的熟悉。惲敬對姚鼐也并不陌生,他雖然并不完全服膺桐城派的文論,但是對桐城文統(tǒng)是很熟悉的,其文集中有三處論及這一文統(tǒng):
與同州張皋文、吳仲倫,桐城王悔生游,始知姚姬傳之學出于劉海峰,劉海峰之學出于方望溪。及求三人之文觀之,又未足以饜其心所欲云者。④惲敬:《上曹儷笙侍郎書》,萬陸等標校,林振岳集評:《惲敬集》,第134—135頁。
本朝作者如林,其得正者,方靈皋為最,下筆疏樸,有力,惟敘事非所長;再傳為劉海峰,變而為清宕,然識卑且邊幅未化;三傳而為姚姬傳,變而為淵雅,其格在海峰之上焉,較之靈皋則遜矣。⑤惲敬:《上舉主陳笠帆先生書》(其一),萬陸等標校,林振岳集評:《惲敬集》,第348頁。
承見示《海峰樓文集》(“樓”字疑衍文或“詩”字之誤刻),二十余年前在京師一中舍處見之。今細檢量,論事論人未得其平,論理未得其正,大抵筆銳于本師方望溪先生,而疏樸不及,才則有余于弟子姚姬傳先生矣。⑥惲敬:《與章灃南》,萬陸等標校,林振岳集評:《惲敬集》,第499頁。
惲敬對桐城文統(tǒng)的認識,明顯與王灼、張惠言不同。吳德旋對劉大櫆也多有批評,他曾說劉氏文章“非上乘”,并極為推崇姚鼐的古文,說:“姚惜抱享年之高,略如海峰,而好學不倦,遠出海峰之上,故當代罕有倫比。揀擇之功,雖上繼望溪;而迂回蕩漾,余味曲包,又望溪之所無也。敘事文,惲子居亦能簡,然不如惜抱之韻矣?!雹邊堑滦断葴Y校點:《初月樓古文緒論》,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9年,第31頁。吳德旋以姚鼐為古文第一,認為方、劉不如姚鼐。
王灼、張惠言一系與吳德旋、惲敬一系對桐城派文統(tǒng)認知的差異,究其原因,除了有師承的不同,還有桐城派在其早期的傳播過程中一直存在的古文統(tǒng)序的認定問題,其本質(zhì)是姚鼐與劉大櫆在桐城派的地位之爭。劉大櫆雖然已經(jīng)去世,但是他的弟子王灼還在努力發(fā)揚師說。而姚鼐的聲音,則被吳德旋傳播到了在京常州文人群體之中。他們的統(tǒng)序觀分別被張惠言和惲敬所接收。王灼、吳定一系由于沒有后續(xù)發(fā)展,張惠言也無心于此,以至于湮沒無聞。姚鼐則成為桐城文統(tǒng)鏈條不可或缺的一環(huán),而王灼和張惠言等關(guān)于桐城文統(tǒng)的另一取向被選擇性的忽略了。
相對于陽湖派成員結(jié)構(gòu)松散、開創(chuàng)者風格觀念存在矛盾,姚鼐之后的桐城派有領(lǐng)袖,有師承,有明確的理論核心和作為載體的選本,具備現(xiàn)今文學理論對流派定義的基本要求。當再以倒放電影式的流派視角去觀察歷史上二派的關(guān)系,會因為桐城派的強勢存在形成的“前理解”而遮蔽陽湖派的本相。
面對桐城派有意識的建構(gòu)活動,陽湖派中張惠言因傾心經(jīng)學,并未措意于此;惲敬雖然對桐城主要代表人物都有批評,但散點印象式的批評并未上升到具有體系的批判。陽湖派的另外兩位代表人物李兆洛和陸繼輅,選擇了不同的路徑試圖做出改變,前者著意于從文體源流角度重新定義古文概念,后者則力求重構(gòu)古文文統(tǒng)。
李兆洛編選《駢體文鈔》,認為古文與駢文源頭相同,對于古文與駢文不應(yīng)有所偏至,主張融合駢散,在理論上與姚鼐《古文辭類纂》摒棄六朝文不錄形成鮮明對照。面對桐城派浩大的聲勢,李氏選擇從常州的地域特色中尋找駢體文資源,這與常州一地駢儷之風有關(guān)。與惲敬和張惠言一樣,李兆洛少時亦好六朝辭賦①參見曹虹:《在清代駢散并興的接點上——再談陽湖派的性質(zhì)與風貌》,《廣西師范大學學報》2011年第3期。。李氏試圖從源頭上破除桐城派建立的文統(tǒng),力圖廓清對駢文的成見。李兆洛選文只到隋朝而止,繼承了張惠言的駢文觀。張惠言曰:
駢偶之制,導源鄒枚,東漢兩晉其正聲也。梁陳之流,四六始作,徐庾擅妙,古體遂衰。下至初唐,鏤金刻木,雖絢藻滿目,其神索然。燕許以高氣振之,遂為絕特。太白之清逸,玉溪之綺麗,亦其次也。原其佳者,要須得西漢沉博絕麗之意。體格有變,精理不渝。宋以后輕率浮動,宗風墜矣。②張惠言:《題詞》,陳壽祺:《左海文集》乙集駢體文,《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496 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2002 年,第425 頁。此題詞《茗柯文編》未收,參見陳開林《清代名家佚文輯考——以周亮工、陳維崧、戴名世、程廷祚、袁枚、趙翼、張惠言為中心》,《重慶第二師范學院學報》2017年第2期。
張惠言認為東漢兩晉為駢文典范,其古體變至六朝已盡,唐以后能得古意的,是“須得西漢沉博絕麗之意”的作品,至宋代則宗風墮矣。李兆洛之駢文觀則與張惠言相似,他說:“文之體,至六代而其變盡矣?!雹劾钫茁澹骸恶夡w文鈔序》,《駢體文鈔》,《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610冊,第354,348頁。又在《駢體文鈔》目錄中說道:“至于詔令章奏,固亦無取儷詞,而古人為之,未嘗不沉詳整靜,茂美淵懿。訓詞深厚,實見于斯,豈得唐宋末流澆攰浮尪,兼病其本哉?!雹芾钫茁澹骸恶夡w文鈔序》,《駢體文鈔》,《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610冊,第354,348頁。李兆洛追求文質(zhì)相稱、駢散合一的漢晉文,茂美淵雅的駢文風格,與張惠言的主張基本一致,其理論雖然不乏呼應(yīng)者,但影響仍有限。究其根源在于清代駢散之爭背后是復雜的學術(shù)之爭,李兆洛在文學上試圖融合駢散的嘗試并不能彌合背后學術(shù)論爭的裂痕⑤相關(guān)討論,可參於梅舫:《學海堂與漢宋學之浙粵遞嬗》第一章第一節(jié)《文筆考與桐城義法》,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6 年,第33—53 頁;劉奕:《乾嘉經(jīng)學家文學思想研究》第二章第四節(jié)《文筆說的重提與發(fā)展》,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133—162頁。。
與李兆洛不同,陸繼輅試圖構(gòu)建陽湖派自己的古文文統(tǒng)。陸氏本意是只選劉大櫆、姚鼐、張惠言、惲敬四家文,但由于吳德旋的建議而增為七家文。陸繼輅于李兆洛刊刻《駢體文鈔》的同一年編成《七家文鈔》,其序云:
我朝自望溪方氏,別裁諸偽體,一傳為劉海峰,再傳為姚惜抱……乾隆間錢伯坰魯思,親受業(yè)于海峰之門,時時誦其師說于其友惲子居、張皋文。二子者始盡棄其考據(jù)駢儷之學,專志以治古文……畫水因出其向所點定二子之文,又吳德旋仲倫所選梅崖、秋士文各十余篇,益以桐城三集,以命繼輅,俾?lián)衿溆妊耪撸紴橐痪?,目曰《七家文鈔》,聊以便兩家子弟誦習云爾,非謂文之止于七家,與七家之文之盡于是編也。①陸繼輅:《七家文鈔序》,《崇百藥齋續(xù)集》卷3,《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497冊,第81—82頁。
對于陸繼輅編選《七家文鈔》的意圖,曹虹指出:“《七家文鈔》的結(jié)集,主要是為了彰顯張惠言、惲敬兩家的古文成就……顯然,惲、張兩家較為晚出,當時還沒有造成廣泛的文學影響。擴大兩家的文學影響,使世人能夠‘傾心宗仰’,是陸繼輅、薛玉堂的心愿?!雹诓芎纾骸蛾柡呐裳芯俊罚?28—129頁。此是確評。陸繼輅說“聊以便兩家子弟誦習”,其實已經(jīng)暗含區(qū)分桐城與陽湖的意思。然而陸繼輅編選意圖與選本樣貌大相徑庭,這與吳德旋在編選過程中的重要作用有關(guān)。
從編纂過程來看,對《七家文鈔》影響最大的是吳德旋堅持不能刪除方苞。當陸繼輅提出要將古文選本“改為劉、姚、張、惲四家之說”,陽湖和桐城各選入兩位代表人物而呈現(xiàn)勢均力敵的態(tài)勢時,吳德旋提出了明確的反對。他認為七家中彭績、朱仕琇可刪,但是方苞絕不能刪。序文中提及朱、彭二人是吳德旋選入,但從現(xiàn)存吳氏給陸繼輅的書信來看,選入彭績不是吳氏的意思,而是陸繼輅和薛玉堂的本意③吳德旋:《與陸祁孫書二》,《初月樓文鈔》卷2,《清代詩文集匯編》第486冊,第23頁。,選入朱仕琇才是吳德旋的建議。吳氏認為朱仕琇足稱韓門高弟,這一看法也受到姚鼐認可④吳德旋:《與陸祁孫書三》,《初月樓文鈔》卷2,《清代詩文集匯編》第486冊,第23,23,23—24頁。。吳德旋說:“望溪必不可去,去望溪即不成書,且甚有似于續(xù)二十四家文鈔后者,此尤必不可之故也。夫彼二十四家之文,主望溪為能得古人之正傳?!雹輩堑滦骸杜c陸祁孫書三》,《初月樓文鈔》卷2,《清代詩文集匯編》第486冊,第23,23,23—24頁?!岸募摇奔葱祆橙贿x編《國朝二十四家文鈔》,清朝古文大家多未入選,去取也不嚴謹,但選入了方苞,李慈銘曾譏諷其書編纂不精⑥李慈銘說:“本三家村學究,耳目陋狹,即予所約舉之二十家,尚未能知。又專以時文挑撥之法妄論古文,務(wù)取其淺近滑易者,系以庸劣之批尾,乃井蛙自足,遽定為國朝二十四家,一何可笑耶!”李慈銘著,由云龍輯:《越縵堂讀書記》,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0年,第1210頁。。吳氏認為如果只選四家而不選方苞,就變成《國朝二十四家文鈔》續(xù)作,“于劉、姚、張、惲諸君子非曰榮之,適以辱之耳。足下幸以此意達之畫水先生,可不再計決也?!雹邊堑滦骸杜c陸祁孫書三》,《初月樓文鈔》卷2,《清代詩文集匯編》第486冊,第23,23,23—24頁。他認為唯有方苞能得國朝古文之正,以四家接續(xù)方苞,乃可得古文正傳。如果方苞不入選,就無法體現(xiàn)出劉大櫆、姚鼐與方苞之間文統(tǒng)上的傳承,而選入方苞,由于此時姚鼐構(gòu)筑的文統(tǒng)早已確立,張惠言、惲敬也只能委身桐城門庭。最后《七家文鈔》不但沒有突出張惠言、惲敬二人古文成就,再加上彭績、朱仕琇,反而擴大了桐城派的門庭,也完成了桐城對陽湖、閩中的嫁接。雖然吳德旋可能是出于對選本質(zhì)量的考量,但是主觀上卻有維護桐城文統(tǒng)的意圖,而事實上也造成了陸繼輅和薛玉堂編選宗旨的模糊。
《七家文鈔》編選不精也招致后人批評。方東樹就曾批評編選者無識,他對方宗誠說:“往時宜興儲同人于茅選八家外,增李習之、孫可之,號為十家??芍チ曋h甚,況可以儕八家之列邪?乃謂可之勝持正,尤妄說也。近時人有論次國朝文家者,以朱梅巖、彭秋士與其間,其識殆與同人無異?!雹喾阶谡\:《記張皋文茗柯文后》,《柏堂集》前編卷3,《清代詩文集匯編》第672冊,第77頁。方東樹認為不該選入朱仕琇和彭績,然而彭、朱亦非桐城支流。長洲人彭績一孤介布衣,與桐城派了無相干。對于朱仕琇,陳志揚指出:“朱梅崖年齡略小于劉大魁,略大于姚鼐,屬于同一時代的人,但與劉、姚并無往來,他生前在福建從事、傳授古文是獨立展開的……梅崖死后,其弟子與再傳弟子或轉(zhuǎn)學姚鼐,或與姚鼐密切交往,這為閩派古文附屬于桐城派提供了機緣。”⑨陳志揚:《朱仕琇人生價值定位與古文致思方向》,《華南師范大學學報》2009年第2期。與陽湖派遭際類似,彭績、朱世琇及其弟子后來也都被劉聲木收入《桐城文學淵源考》里,成了桐城派。
桐城派與陽湖派后來微妙復雜、若即若離的關(guān)系,都可以從早期桐城派建構(gòu)文統(tǒng)的過程找到原因。桐城派與陽湖派是來自于兩個不同傳統(tǒng)的地域流派。清代地域文化聲氣相通,并非閉塞,兩派古文觀總有相合之處,創(chuàng)作風格也有類似的地方,桐城派以程朱傳人自居,陽湖派文論也無法避開儒家義理的探討。造成后世難以辨清二派關(guān)系的根源,在于古人擅于以地域來劃分流派。以現(xiàn)今流派的眼光看到的桐城派與陽湖派,已經(jīng)是經(jīng)過后來者層層敘述和桐城派“嫁接”的陽湖派了。主張同源異流,認為陽湖別枝的,看到的是根;主張陽湖與桐城派毫無關(guān)系的,看到的是果;主張異中求同,強調(diào)各自獨立又有聯(lián)系的,看到的就是“嫁接”的切口。指出桐城派在自我建構(gòu)過程中對于陽湖派、閩中古文等“接武旁流”式的納入,為桐城派與其他古文流派的紛爭提供了一種解釋,不失為觀察清代中期散文發(fā)展過程的一個新視角。
張惠言與惲敬作為陽湖派的代表人物常常被相提并論。他們的古文觀念有共同之處,但表象之下是深刻的差異。觀念不同并不影響二人的深厚友誼,卻為后世研究者造成了理論上的困擾:陽湖派何以成派?誰才是陽湖派真正的領(lǐng)袖?陽湖派的特點為何?研究者著眼于常州一地的文化特色,歷史淵源、宗族文化,師友關(guān)系等,又或抽繹出作為陽湖文派不同于其他流派的特色或風格①如曹虹總結(jié)常州學風的特點:融通、致用、多思、文采。參曹虹:《論清代江南文化圈中的常州學風》,《南京大學學報》1996年第1期。,以此為基礎(chǔ)分析他們的審美趨向及創(chuàng)作風格上的某些共性。從這些方面可以把握陽湖派的主要特征,但個人風格、學術(shù)趣味等卻被弱化了。陽湖派成員各以性之所近,各擅勝場,共同的審美理想固然能夠成為陽湖派的立派基礎(chǔ),但是也應(yīng)注意成員之間觀念上的細微差別,而成員之間的差異有時相比流派外部的差異更大。
楊萬里認為理解江西詩派應(yīng)該“以味不以形”,不必拘泥于籍貫地域和個體差異,“味”不是從各家特色抽象出來的某種共通的普遍性,而是龔自珍所謂“天下名士有部落”的“部落”,即家族相似性。如果以“部落”來看陽湖派的性質(zhì),能避免過于求流派之同帶來的對個人之異的遮蔽,專注于分析比對陽湖派成員之間細微的差異和相似性。分析的對象越多,細節(jié)也越豐富,陽湖派的圖像也就越清晰完整?!拔覀兛吹揭粡堄上嗷ブ丿B、彼此交叉的相似之處構(gòu)成的復雜網(wǎng)絡(luò),有時是整體相似,有時細節(jié)上也相似?!雹贚udwig Wittgenstein,Philosophical Investigations,Blackwell Publishers L,trans. by G. E. M. Anscombe,1969,p.32.不必去刻意劃定陽湖派的范圍以及與其他流派之間的界限,隨著其自身圖像的逐漸清晰,陽湖派自然能夠呈現(xiàn)一番別樣的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