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致 馮 瑤
內容提要:農民通過土改實現(xiàn)政治“翻身”后,農村社會生活變動首先延伸到生產關系和物質生活層面,牲畜情結、階級覺悟和新型勞動關系(變工互助、合作生產)的齟齬與磨合成為馬烽關注和思考的對象,而這恰恰被很多聚焦政治翻身的土改敘事小說所忽略。馬烽創(chuàng)作于1948—1949年的《金寶娘》《解疙瘩》《村仇》借助斗爭地主訴苦、牲畜情結和勞動互助等土改話語元素,將土改工作中流行的翻身解放、變工生產等話語具象化、文本化,在直面農村土改革命深層的同時,也形成了作家土改敘事的基本邏輯和敘事價值。
1947年春,馬烽離開《人民時代》編委一職,前往崞縣(今山西省忻州市原平市)參加土改工作。他先在大牛堡村擔任下鄉(xiāng)工作組領導,后調入工作團作隨團記者,這是馬烽下鄉(xiāng)實際參與土改工作的開始,也為其后小說創(chuàng)作中的土改敘事奠定了基礎。馬烽土改題材小說數(shù)量不多卻別具一格。學界對馬烽創(chuàng)作的研究,主要聚焦于馬烽“山藥蛋派”成員身份,將馬烽置于“山藥蛋派”背景下論述馬烽及其代表作品的審美趨向、藝術特性、地域色彩,形成馬烽研究的一種傳統(tǒng);而對馬烽的土改題材小說關注不夠。馬烽創(chuàng)作于1948—1949年的《金寶娘》(原名《一個下賤的女人》)、《解疙瘩》、《村仇》正是對應于下鄉(xiāng)參與土地改革后實際工作經驗與見聞的生動表達,以土改為時代背景,憑借著對斗爭地主、牲畜情結和勞動互助等文本元素的編織,將土改工作中流行的翻身解放、變工生產等話語具象化、文本化,在生成鄉(xiāng)村基層土改“破—新”革命內在特質的同時,也形成土改工作的自我思考和呈現(xiàn)。馬烽這一時期的土改小說,除了階級斗爭、社會秩序變動等宏大主題外,更通過文本細節(jié)展示了在農村基層政權變動深處的思想倫理變動及其對土改的思考。馬烽土改題材小說在通過“斗爭地主”“勞動互助”等昭示出農民群體翻身走向光明道路必然性的同時,更揭示出農村在建構嶄新社會理想途中的困境及其出路。①陳慧榮:《土地制度與再分配的政治學》,《實證社會科學》(第2卷),上海交通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28頁。
《金寶娘》是馬烽參加土改工作后的發(fā)軔之作。這篇小說作于1948年11月,刊于1949年2月28日《晉綏日報》第四版,于1949年3月3日《晉綏日報》第四版全文刊載完畢?;厮葸@篇小說的文本內容,有助于了解新中國成立前后農村土地改革的歷史進程及其對廣大農民的影響。
《金寶娘》講述的是土改背景下貧苦婦女金寶娘(翠翠)艱難“翻身”的故事。在中國共產黨領導的政治革命進程中,“翻身”一詞的使用范圍和歷史語境主要體現(xiàn)在1946年到1947年老解放區(qū)土改時中共使用這一話語進行群眾動員,并在很長一段時間內成為土改政治層面的代名詞、農村革命的象征物,“明確提出‘翻身’就是‘土地改革’或‘革命’的同義詞”②李放春:《北方土改中的“翻身與生產”——中國革命現(xiàn)代性的一個話語——歷史矛盾溯考》,《中國鄉(xiāng)村研究》第3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5年版,第254頁。,在土改時期,“為了表達這一革命的社會的思想和狀況,解放區(qū)的人民創(chuàng)造了不少新詞。其中,幾乎沒有比‘翻身’這個詞更能有力地表達革命過程的實質了”③[加]伊薩白·柯魯克、[英]大衛(wèi)·柯魯克:《十里店(二):中國一個村莊的群眾運動》,馮明巖、樸蓮順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1頁。,“翻身”意味著貧苦農民打破地主剝削的枷鎖,獲得人身自由與解放,徹底擺脫封建地主階級的奴役與摧殘,“人”的自主性與獨立性價值被重新肯定。《金寶娘》中,“翻身”意味著金寶娘(翠翠)在貧下中農代表群體和下鄉(xiāng)干部的支持下斗倒地主惡霸劉貴財,重獲女性做人的尊嚴,進而獲得在斗爭會上控訴地主劉貴財?shù)臋嗬c資格,以此來展現(xiàn)農村土地改革運動中斗爭激烈而又驚心動魄的全過程。也正是政治層面上作為個體“人”的重新挖掘,金寶娘完成了作為底層女性的權利再賦予與社會意義上從事勞動生產的合法性。由此可見,“翻身”不僅指向農民階級追求光明的“反封建”行為實踐,還指向了一種嶄新的生活倫理與生產秩序的形成。
金寶娘借貧下中農代表會的集體意志和邊區(qū)政權的合法存在實現(xiàn)了自我“翻身”,地主階級劉守忠和劉貴財作為舊權威被徹底打倒。在小說的敘事鏈條中,除了代表大會和邊區(qū)合法政權的力量支持,《金寶娘》還動用了“訴苦”的方式,形成以“斗爭會”為載體的一套苦難言說與合法訴求相結合的情感宣泄機制。以金寶娘找到下鄉(xiāng)干部“老馬”爭取開斗爭會時傾訴受難經歷為例:
在開斗爭會時,金寶娘第一個控訴地主劉貴財?shù)淖镄?,她講到劉貴財怎樣勾引她,怎樣逼走她男人,怎樣把她送到碉堡上……全場子人都在嘆息,女人們偷偷地哭了。金寶娘起初是一面講一面哭,隨后一下氣昏過去了。等人們拿冷水噴過來后,她忽然像瘋了一樣,跳了起來,頭發(fā)散開了,她傻笑著,露出一口白牙齒,撲在地主劉貴財身上,用嘴亂咬。金寶也撲過去了,哭著,拿小拳頭亂打,全場的人忿怒得大聲叫:“打得好!”劉拴拴也揮著拳頭大喊:“打得不虧!”
……代表主任田老大說:“劉貴財要交人民法庭審判,他的罪惡太多了,不光害了翠翠一家人;日本人在時當漢奸,閻錫山來了又當特務,害了多少人啊!”①馬烽:《馬烽小說選》,作家出版社2009年版,第12頁。
金寶娘借以“訴苦”的方式回溯了自我(底層婦女群體)受苦難經歷,“訴苦”也成為強化地主劉貴財與人民群眾極端對立賁張的重要手段。圍繞訴苦展開的,是地主劉貴財壓榨農民群體的悲苦歷史追憶,農民群體圍聚下的現(xiàn)場傾訴,激起了彼此間強烈的情感共鳴,不僅構成了施展語言暴力的合法性基礎,也在農民群體與地主勢如水火的張力場中展現(xiàn)出土改工作的深層意義——“破舊立新,建立新秩序”,“通過成功的土改,才既能根除封建剝削的基礎,又能打垮鄉(xiāng)村原有的權威,樹立新政權的威望”。①李巧寧:《建國初期山區(qū)土改中的群眾動員——以陜南土改為例》,《當代中國史研究》2007年第4期。
在《金寶娘》中,“斗爭會”和“訴苦”成為農民群體釋放被壓抑苦難情感的重要路徑,也正是因為訴苦動員這一情感機制,農民群體的仇恨在強大的國家意志的疏導下轉化為階級意識的訊喚與覺醒,繼而產生政治意義與經濟意義上的共同體訴求,無疑,在《金寶娘》的故事框架中,“訴苦”成為至關重要的轉折點,“訴苦宣泄”不僅成為“斗爭會”的儀式化存在,標志著舊社會的終結、新社會的開啟,也成為受苦難農民謀求共同利益,實現(xiàn)集體翻身的有效途徑。通過“訴苦”,農民的個體憤恨被整合為階級仇恨,國家與政權意志也順勢進入這一情感機制中,“訴苦”后的農民群體在獲得“站起來”所賦予的合法權利(政治翻身)后自然生發(fā)出謀求經濟實利、改善自身境遇和生活條件的訴求(經濟翻身)。在這里,“反封建”斗爭實踐確立的農民階級主體性不僅成為進一步實現(xiàn)經濟翻身(互助合作)的先決前提,而且蘊含著此后勞動互助的萌芽。下鄉(xiāng)工作團干部老馬了解金寶娘的悲愴經歷后,“和代表們商議了一下,暫時借給了她(金寶娘——引者注)幾斗糧”②馬烽:《馬烽小說選》,第12、13頁。,作為戰(zhàn)時緊缺物資的“糧食”在此成為吸納被壓迫農民走向我方陣營的向心力量,更富有意味的是,作為生產資料集體所有的糧食出借也預示著翻身農民走上勞動互助合作道路的未來可能性,二者一道構成互助合作的有機部分,“借—還”這一鄉(xiāng)村公序良俗促使翻身農民憑借自我勞動所得“償還”此前集體名義下的糧食出借,在文本中,這體現(xiàn)為“翻身”后的金寶娘和丈夫李根元進城送給老馬一雙布鞋來表達感激之情,不可忽略的是,金寶娘一家獲得物質資料生產的實現(xiàn)載體便是李根元口中的“甚也有了,分下房,分下地”③馬烽:《馬烽小說選》,第12、13頁。,分歸后的土地、房子等固定財產歸農民個體(金寶娘一家)所有構成了此后農民階級走上互助合作道路的物質基礎。
實際上,1947年頒布的《中國土地法大綱》第六條規(guī)定:“鄉(xiāng)村中一切地主的土地及公地,由鄉(xiāng)村農會接收,連同鄉(xiāng)村中其他一切土地,按鄉(xiāng)村全部人口,不分男女老幼,統(tǒng)一平均分配”,按照“土地數(shù)量上抽多補少、質量上抽肥補瘦”的原則“使全鄉(xiāng)村人民均獲得同等的土地,并歸各人所有”④《中國土地法大綱》,渤海新華書店1948年版,第4頁。,為防止新的貧富兩極分化與農村剝削階級的再生,中共政權組織便有意識地引導農民群體走農業(yè)生產互助合作的道路。因此,不同形式的勞動互助組織接連出現(xiàn),有時間上的臨時互助組與常年互助組,發(fā)展程度不同的初、中、高級農業(yè)生產合作社,勞動互助的生產組織形式瓦解了地主階級樣態(tài)的租佃關系,共產黨領導下的農民大眾成為新型勞動群體?!白児そM”(“互助組”“換工組”)既是農業(yè)生產方式的革新,又是群眾聯(lián)合提高生產效率的重要手段,但老戶中農李二牛和翻身戶劉大有互助合作鬧生產在實現(xiàn)生產資料互有互補的同時,也出現(xiàn)了不和諧的人事糾紛。由此可見,“變工互助”并非完美無瑕,生產過程中非原則的糾紛給勞動主體帶來矛盾的同時,也威脅著“互助組”政策執(zhí)行的穩(wěn)定性,這點在《解疙瘩》中尤為明顯。
在馬烽1948—1949年的土改敘事中,《解疙瘩》作為反映初期合作化運動的“問題小說”,是頗具癥結的文本。這不僅是因為《解疙瘩》的故事反映了農民翻身解放走向互助生產的集體化道路,還因為馬烽借這篇小說敘述了“變工互助”過程中存在的問題及其對此問題的思考:“雖然發(fā)生的問題不大,而且是一些非原則的糾紛,但是如果不及時解決,也可能使互助組垮臺?!雹亳R烽:《〈解疙瘩〉寫的是一個什么問題》,高捷等編:《馬烽西戎研究資料》,山西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63頁?!督飧泶瘛纷饔?949年8月20日,在1949年8月28日《人民日報》第五版“星期文藝”專欄刊載。小說講述了農民翻身解放后老戶中農李二牛和新翻身戶劉大有兩家結成變工對象合力生產的故事,小說中“兩個人土地畝數(shù)相差不多,勞動力一樣,又是住在一個院里,平素相處得也不錯”和農會主任李和和“你們兩家鬧變工,這是再合適也不能了”②《馬烽文集》第4卷,大眾文藝出版社2000年版,第40、40、41頁。都突出了“變工生產”內含的“勞動美學”色彩。但正是這樣一對看起來充滿合作動機的互助對象,卻也暗藏著互助破裂的傳統(tǒng)鄉(xiāng)村治理危機。老戶中農李二牛突然終止與劉大有變工合作的直接原因便是“牲畜”,“球!變工,不變了。咱們以后各管各吧!”③《馬烽文集》第4卷,大眾文藝出版社2000年版,第40、40、41頁。李二牛對農會主任李和和抱怨說:“他不心疼牲口!”④《馬烽文集》第4卷,大眾文藝出版社2000年版,第40、40、41頁。牲畜作為鄉(xiāng)村農業(yè)社會的重要生產資料與家庭固定財富,在農村勞動生產中發(fā)揮著舉足輕重的作用,善待牲畜不僅顯示了中國鄉(xiāng)村文化傳統(tǒng)中“樸”文化的價值內核,更是農民群體樸素真摯的生活經驗的表達,農民群體愛“畜”如命的背后,并非出于國家意志賦予的政治使命與責任,而在很大程度上是農民愛惜作為生產工具的牲畜的自然流露與表達。也正是因為小說對李二牛這種發(fā)自內心的對役畜(驢)之愛的敘述,與劉大有因缺乏飼畜經驗而無法善待牲畜這一行為形成強烈反差,正反之間的張力醞釀轉化為變工互助被迫終止的情感內因。這種突發(fā)的終止變工合作,恰恰襯托出作為農業(yè)生產合作社雛形階段的變工組這一生產組織形式的不穩(wěn)定性,“勞動互助”的政治美學和困境相疊加的歷史尷尬境況可見一斑。此即《解疙瘩》文本價值所在。
在農業(yè)合作化運動未開展之前,傳統(tǒng)農業(yè)社會以“小農經濟”為基本生產方式,以家庭為單位的“男耕女織”形成單一化的組織形式,到了根據地/邊區(qū),“組織起來”“團結起來”的號召打破傳統(tǒng)生產方式,將個體納入集體合作的范疇中來,李二牛和劉大有的“兩情兩愿”形成的“變工組”因是“自找對象鬧變工”的結果,所以這種形態(tài)的互助辦法屬于臨時性質的變工之計,它建基于農民群體翻身后個體生產資料互幫互助的基礎上,目的便是互助對象之間實現(xiàn)生產資料公有互補,在提高生產效率的同時,將個體勞動價值轉化為集體公共利益,這是農民群體實現(xiàn)政治翻身后繼而在經濟效益上尋求“翻身”的首要目標。但問題恰恰在于,如果農民個體翻身后沒有獲得精神上的“翻身感”,或沒有進一步實現(xiàn)“翻心”,這種不徹底性導致中國傳統(tǒng)鄉(xiāng)村倫理秩序在破裂后無法實現(xiàn)新的整合重組,那么,建構在此基礎上的“變工組”就無法獲得平穩(wěn)運行的保障,這集中體現(xiàn)在新翻身戶劉大有因缺乏飼養(yǎng)經驗而無法贏得集體認同——作為兩家共有生產資料的“驢”沒有得到應有的珍視,換言之,翻身后的劉大有并未形成完整意義上的集體主義價值觀念。因此, 在這種文本語境下,勞動關系的變動與集體主義道德價值之間的錯動便成為了《解疙瘩》潛在的弦外之音。
實際上,李二牛與劉大有對待牲畜所采取的截然相反的態(tài)度已脫離小說呈現(xiàn)出來的動物倫理價值范疇,業(yè)已轉換為互助合作中立場與情感范疇,農業(yè)合作化(“變工組”)進程中劉大有與李二牛政治上“落后/先進”、情感上“壞/好”,在對待牲畜(集體組織中的生產資料)這里獲得了轉喻與曲折表達,幫助“落后人物”實現(xiàn)集體主義情感認同的轉換正是變工互助著力解決的問題,也正是在此意義上,對牲畜的情感態(tài)度成為檢驗合作化運動中政治標準的好壞與道德價值水平高低的試金石,這一點不僅在馬烽《飼養(yǎng)員趙大叔》(1954)中“牲口迷”趙大叔的身上得以印證,而且在“十七年”時期小說諸如《創(chuàng)業(yè)史》《山鄉(xiāng)巨變》《艷陽天》中得到更為深刻的體現(xiàn)。
如果說《解疙瘩》反映的是農民群體在業(yè)已實現(xiàn)“變工互助”后因對待牲畜的情感態(tài)度不同而出現(xiàn)的“非原則糾紛”,那么馬烽創(chuàng)作于1949年9月的《村仇》則回望了農村社會抵達“互助合作”(在小說中即“修渠灌溉”實現(xiàn)公有化)道路的艱難與曲折。在這個意義上,馬烽的兩篇小說《解疙瘩》《村仇》形成了土改語境下“互助合作”這一完整敘事鏈條的兩端。《村仇》延續(xù)了《解疙瘩》實現(xiàn)“互助合作”這一故事內核,不同在于,《解疙瘩》中的“互助合作”是結果,反映的是在此基礎上出現(xiàn)的問題,而在《村仇》中是把“互助合作”作為目的加以呈現(xiàn)。這是因為,除了“勞動互助”實現(xiàn)后的困境需要解決外,抵達“互助合作”本身的艱難性也不應被忽視,馬烽由此構建起一座連接“翻身”與“勞動互助”兩者關系的橋梁。
在《村仇》中,趙拴拴和田鐵柱兩家的“反目成仇”(田鐵柱在械斗中失手殺死侄兒狗娃,趙拴拴道路伏擊田鐵柱致其拐殘)無疑是敘事焦點,而“反目成仇”背后裹挾的地主階級內部兩股勢力的利益爭奪與斗爭,則是直接促使個體受損害的深層原因。以兩村代表聯(lián)席會議上趙有仁老漢及趙莊人民說理、陳述、道情為例:
趙有仁老漢接下去說∶“不過千中有頭,萬中有尾,我們村誰出的主意要霸水渠?……那是咱兩村地主鬧翻了臉,趙文魁才讓霸的渠。你們想想,權柄在人家手里拿著,人家傳下話來,一戶一人上水渠,誰敢不去?!”
趙莊的人們這時都說開了,有的說∶“把田村家得罪下了,咱也沒取上利。閹豬割耳朵——兩頭受罪!”①《馬烽小說選》,第31頁。
兩村代表聯(lián)席會議這樣一種集體公開“斷案”的方式,讓錯綜復雜的矛盾置于明面,借以讓地主階級爭權奪利的陰謀破產消亡,在集體言說與訴求的背后是趙莊與田村人民階級意識的萌發(fā)與覺醒。換言之,在實現(xiàn)“勞動互助”的過程中,廣大農民群眾不應“只是被調動起來的群眾演員”,而應成為“主角與指揮者”。①張麗軍:《從經濟翻身到精神翻身、人性解放——解放區(qū)文學中翻身農民的復雜心態(tài)、多元訴求與當代反思》,《山東師范大學學報》2008年第2期。1946年《解放日報》的一則社論《努力發(fā)動解放區(qū)群眾》也強調,把群眾發(fā)動起來“要看群眾在爭取這些利益的過程中,是否已經產生了主人翁的自覺”②《努力發(fā)動解放區(qū)群眾》,《解放日報》(延安)1946年1月9日第1版。,而是否產生“主人翁的自覺”,就是要迅速提高農民群體的政治覺悟,在新的歷史進程中認清地主階級是阻礙生產發(fā)展和阻止農民解放的根源,這也是土地改革最終所要達到的目的,土改工作團工作員劉開明(趙拴拴和田鐵柱的小舅子)口中的“農民本來都是一家,就是因為地主之間爭權奪利,害得我們自家人結冤記仇”③《馬烽小說選》,第32、20頁。便是農民階級覺悟的有力證明,也即只有在農民群體政治覺悟提高、徹底消滅封建剝削制度的前提下,才能完成“互助合作”。
田村和趙莊兩村合伙修建水渠引水灌溉這一行為本身已包蘊著互助合作的萌芽,但這種互助并非以集體利益為原則,而是旨在為地主階級個人私利服務,田村和趙莊之所以因修渠分水而發(fā)生大規(guī)模械斗沖突,一方面是基于租佃關系維系下小農個體實利的得失,另一方面,由血緣關系和宗族姓氏聯(lián)結而成的傳統(tǒng)鄉(xiāng)村倫理秩序的穩(wěn)固性也成為地主階級圖謀利用的手段。以地主田得勝得知趙莊霸渠澆地后的“戰(zhàn)前動員”為例:
田得勝叫村長打來七八斤酒,讓大家喝,并且拍著胸脯說∶“姓田的大戰(zhàn)場小戰(zhàn)場也經見過,還怕了你個趙莊?!咱一家村,誰也不能退前縮后,誰敢胳膊肘向外彎,先打折他的腿!”說著看了田鐵柱一眼。田二旦就趁勢對田鐵柱說∶“你是在趙莊長大的,可是你總是田村的人,如今也喝著田村的水,吃著田村的飯!雖說你舅舅家是趙莊,可是你死了總是往田家墳里埋,不是往趙家墳里埋!”④《馬烽小說選》,第32、20頁。
以血緣關系的親疏遠近“拉攏”田鐵柱及村民們參加“保衛(wèi)”水渠斗爭,是地主田得勝增膽壯勢采取的策略,這就必然倒向了農村宗法血緣制度的另一個極端——宗族幫群勢力在械斗沖突中發(fā)揮消極作用。由于鄉(xiāng)村傳統(tǒng)倫理秩序的根深蒂固,中國共產黨領導的農民翻身運動很難第一時間獲得農民的自覺支持,“由于地主在鄉(xiāng)村財、權、勢等方面的優(yōu)勢地位,很多農民對土改干部不理不睬,在訴苦教育中也閉口不言”①于昆:《變遷與重構:新中國成立初期社會心態(tài)研究(1949—1956)》,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70~71頁。。所以,小說中工作員劉開明“向兩村提議聯(lián)合起來斗爭地主”時,“又碰到兩村群眾都反對”的境況。因此,“互助合作”在成為一場全方位鄉(xiāng)村社會變革運動的同時,不僅要實現(xiàn)集體主義生產的目標,農民群體的道義命理觀念、人情道德觀念,也要納入“互助合作”的變革范疇當中,因為“農業(yè)合作化運動,無疑是一場極其復雜、深刻的鄉(xiāng)村社會變革。它的實質是要求農民放棄幾千年來世代因襲的私有制度和私有觀念,而走上社會主義集體化生產的道路,這必然涉及鄉(xiāng)村發(fā)展方向的不同選擇與道路斗爭”②雷鳴:《論“十七年”合作化小說的牲畜話語及其意義》,《文學評論》2021年第5期。。經由鄉(xiāng)村秩序和鄉(xiāng)村傳統(tǒng)體制的重塑再建,農民群體“被賜予”的翻身方式③張麗軍:《從經濟翻身到精神翻身、人性解放——解放區(qū)文學中翻身農民的復雜心態(tài)、多元訴求與當代反思》,《山東師范大學學報》2008年第2期。變?yōu)橹鲃犹岣叩碾A級覺悟,工作員劉開明通過“發(fā)動兩村群眾,進行階級教育,啟發(fā)訴苦運動,同時又和一些選出來的代表和積極分子們個別談話”④《馬烽小說選》,第29頁。,召開了兩村代表聯(lián)席會議,不僅適時解開了“村仇”疙瘩,而且明確提出了“互助合作”下“修渠”和“擴大生產”在此后屬于農民群體“利”之所在。
《金寶娘》《解疙瘩》《村仇》借翻身、牲畜情結、變工/互助合作等元素為土改工作勾勒塑形,構成了馬烽土改題材小說敘事三部曲。當農民(貧雇農)群體成功實現(xiàn)“翻身”,農村社會生活轉向生產物質層面時,牲畜情結、階級覺悟與新型勞動關系(變工互助、合作生產)的齟齬磨合便成為馬烽著重關注和書寫的對象。這三篇小說相互關聯(lián),形成一個有機整體,其中蘊含的斗爭地主、翻身解放、牲畜情結和勞動互助等土改元素與在此基礎上建構“問題—出路”的敘事邏輯,是馬烽土改敘事三部曲得以順利生成的深層機制,《金寶娘》在完成“翻身”敘事的同時,也揭示出農民群體未來走向互助合作的可能性,《解疙瘩》《村仇》完成了互助合作作為“目的—結果”敘事鏈條的兩端,一面?zhèn)戎赜诨ブa作為“目的”應當如何達到,另一面關注作為“結果”的互助合作所面臨的困境難題,不僅表現(xiàn)出馬烽小說獨特的敘述特點與精巧的構思安排,也成為其創(chuàng)作生涯中別具特色的題材風貌。
土地改革的順利開展與合法存在正是依靠變工互助、合作生產、生產資料公有、土地所有權和占有權關系變更等步驟和進程得以確立起來,它們在顛覆中國幾千年來傳統(tǒng)租佃關系、雇農關系的基礎上,充分發(fā)揮農民積極性,實現(xiàn)自主探索實踐。在土改脈絡的勾連下,丁玲《太陽照在桑干河上》、周立波《山鄉(xiāng)巨變》《霜降前后》、柳青《創(chuàng)業(yè)史》、束為《老長工》、劉澎德《歸家》等小說都將敘述重心置于合作化運動中農民階級和地主階級尖銳斗爭的描寫上,呈現(xiàn)出一幅波瀾壯闊、疾風驟雨式的農村變革風情畫。值得注意的是,與馬烽同屬于“山藥蛋派”的趙樹理,除將筆力置于土改中階級矛盾與階級斗爭的描寫外,打倒地主后的農民翻身、翻心等土改“彈性工作”的展開與發(fā)展成為趙樹理著力書寫所在,換言之,在趙樹理筆下,“革命的第二天”①“革命的第二天”這一說法源自美國學者丹尼爾·貝爾,他認為:“真正的問題都出現(xiàn)在‘革命的第二天’。那時,世俗世界將重新侵犯人的意識。人們將發(fā)現(xiàn)道德理想無法革除倔強的物質欲望和特權的遺傳。人們將發(fā)現(xiàn)革命的社會本身日趨官僚化,或被不斷革命的動亂攪得一塌糊涂?!币姡勖溃莸つ釥枴へ悹枴顿Y本主義文化矛盾》,趙一凡、蒲隆、任曉晉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89年版,第75頁。與“暴風雨”式的土地革命同樣重要,因此,經由說理、訴苦、算賬等方式確立起來的農民階級主體性與鄉(xiāng)村傳統(tǒng)倫理秩序的變化成為趙樹理土改小說中頗具特色的組成部分,《地板》(1945)、《福貴》(1946)、《小經理》(1947)、《劉二和與王繼生》(1947)、《邪不壓正》(1948)等一批小說對土改難題和中農路線的書寫亦成為探討土改工作中流行的翻身、翻心話語與解放區(qū)文藝生產機制關系的重要參考對象,但不可否認的是,趙樹理在展現(xiàn)鄉(xiāng)村生活倫理的重組更變與生產秩序的形成時,有意精簡其復雜過程,而使其服膺于“問題小說”的敘事目的,一定程度上將歷史真實與復雜性進行模糊與簡化處理。
比較而言,馬烽則采取了一種相對細膩與溫和的書寫方式,將目光聚焦在被壓迫婦女(金寶娘)、貧農翻身戶(劉大有)、中農(李二牛)和地主(《村仇》中的趙文魁、田得勝)等人物身上,逐層表現(xiàn)農民翻身、勞動互助、鄉(xiāng)村傳統(tǒng)倫理秩序重建的曲折過程:“翻身”農民在確立階級主體性、獲得個體財產(土地、房屋、地契)的同時,自然被納入互助合作的軌道中;以“牲畜”為情感癥結揭示“翻心”艱難及其帶給勞動互助的困境;傳統(tǒng)村落之間的械斗沖突同樣折射出抵達互助合作的波折與顛簸,并在此基礎上思考如何在矛盾斗爭中提升農民思想與政治覺悟,順利實現(xiàn)“互助合作”,總體上呈現(xiàn)出真實化、復雜精細化的敘述特征。
總體而言,馬烽在1948—1949年的創(chuàng)作土改敘事小說在創(chuàng)作生涯中具有獨特性質與意味,既與其處女作《第一次偵察》展現(xiàn)出來的戰(zhàn)爭環(huán)境下戰(zhàn)士“成長”經歷不同,又和《停止辦公》《我的第一個上級》等小說描寫的側重點相異,以《金寶娘》《解疙瘩》《村仇》為代表的土改題材小說顯示了強烈的現(xiàn)實參與意識與時代關注,以文學手段形塑土改的政治必然性和合法性。另外,也在方法論層面對圍繞如何“互助”和“翻身”等命題進行了思考,聚焦于土改運動中的訴苦翻身、牲畜情結、鄉(xiāng)村倫理秩序等核心議題,顯示了土改敘事作品中少有的理性與深刻。特別是在當時創(chuàng)作語境下,這幾部小說就顯示出其特有的認知價值,為讀者和研究者認識土改時期歷史變革、農民思想風貌提供了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