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時期要盟現(xiàn)象
——以《左傳》為中心

孫 悅

（鄭州大學 歷史學院，河南 鄭州 450001）

盟誓是“人類之間一種特殊的人際交流形式”[1]4。盟誓的起源很早，在原始部落時期，兩個部落集團之間發(fā)生了沖突，往往會采取盟誓的手段來調(diào)節(jié)彼此之間的關系?！吨芏Y·秋官·司寇》中云：“凡邦國有疑，會同。”[2]1387鄭玄把“疑”解釋為“不協(xié)”，“有疑，會同”就是當諸侯國之間有了事情，不能協(xié)調(diào)時，就會采取會盟的辦法來解決。在西周時期，盟誓制度化，成為處理各種復雜關系的重要手段，涉及政治、經(jīng)濟、軍事等多個方面。春秋時期是盟誓活動的興盛期，這一時期的盟誓活動主要記載在《左傳》等史書中。據(jù)考察，《左傳》中出現(xiàn)“盟”的地方達640次，其中記載的盟誓活動多達200余次。春秋時期，周王勢力漸趨衰落，各諸侯國的勢力愈發(fā)強大，多種情況交織在一起，出現(xiàn)了一系列違背盟誓初衷和精神的褻瀆盟誓行為，本文重點考察的要盟就屬于一種瀆盟類型。

“要盟”一詞在《左傳》中多次出現(xiàn)。《左傳》襄公九年晉率領諸侯伐鄭，鄭請和，晉強迫鄭在戲地舉行會盟，鄭子駟、子展針對此盟曰：“要盟無質(zhì)，神弗臨之?！盵3]1067孔穎達引服虔云：“質(zhì)，誠也?！盵3]1067孔子亦曰：“要盟也，神不聽?！盵4]1923要盟，要挾之盟，非禮而無質(zhì)，是一方逼迫另一方與其結盟，具有強迫性、不平等性。從《左傳》中關于盟誓的記載看，要盟現(xiàn)象在春秋時期出現(xiàn)的頻率很高，它反映了盟誓制度的衰

落以及春秋時期新舊禮制交織的時代特征。

一、《左傳》所見要盟現(xiàn)象

《左傳》昭公十三年載：“是故明王之制，使諸侯歲聘以志業(yè)，間朝以講禮，再朝而會以示威，再會而盟以顯昭明。志業(yè)于好，講禮于等，示威于眾，昭明于神。自古以來，未之或失也?！盵5]1504西周時期盟誓制度化，諸侯的會盟有一定的規(guī)則。進入春秋時期，盟誓活動具有明顯的隨意性和不確定性，盟誓從國家制度變成了純粹的外交手段[6]24。要盟體現(xiàn)了春秋盟誓活動的隨意性，是大國壓迫小國以攫取利益的手段。

以軍事相威脅是春秋時期常見的要盟形式，由戰(zhàn)爭所導致的盟誓大多數(shù)屬于要盟。鄭國處于晉、楚兩個大國之間，成為兩國爭奪的對象。據(jù)《左傳》記載，襄公九年，晉國攻打鄭國，鄭國被迫求和，兩國在戲地舉行會盟，晉國單方面制定盟書，盟詞中規(guī)定“自今日既盟之后，鄭國而不唯晉命是聽，而或有異志者，有如此盟”[3]1064。這是指鄭國以后必須對晉國惟命是從，如有二心，將會受到嚴厲的懲罰。威脅之意暴露無遺。莊公四年，楚武王伐隨，“隨人懼，行成。莫敖以王命入盟隨侯，且請為會于漢、汭而還”[7]179。楚國的軍隊緊鄰隨邊境，隨不得不與之求和，與楚國結盟。毫無疑問，隨國在這場盟誓中處于絕對的劣勢地位，只能任憑楚國處置。

最為嚴重的要盟當屬城下之盟。城下之盟是指一方在軍事上擊垮另一方，勝方迫使敗方出城投降并按勝方的意志舉行盟誓，簽訂不平等條約。如文公十五年，晉國郤闕領軍伐蔡，“戊申，入蔡，以城下之盟而還”[8]669。又如哀公八年，吳伐魯，魯敗，吳將與魯盟：“景伯曰：‘楚人圍宋，易子而食，析骸而爨，猶無城下之盟。我未及虧，而有城下之盟，是棄國也。吳輕而遠，不能久，將歸矣，請少待之。’弗從?！瓍侨嗣硕€。”[9]1841楚人圍宋發(fā)生在宣公十五年，時宋華元夜入楚師，曰：“敝邑易子而食，析骸而爨。雖然，城下之盟，有以國斃，不能從也?！盵10]831城下之盟被看作是棄國，是國家的恥辱。

從《左傳》的記載看，桓公十二年楚盟絞到哀公八年吳盟魯，要盟不斷，基本上貫穿整個春秋時期。除了國與國之間的強迫性盟誓，還有個人與團體之間或者脅迫個人和團體與其結盟的要盟行為，如祭仲與宋人結盟就屬于此類要盟行為。桓公十一年，鄭莊公卒，當初，祭仲為鄭莊公娶鄧曼，鄧曼生子名為忽，祭仲立忽，為鄭昭公。宋雍氏女雍姑，又生了一子名為突，即是后來的鄭厲公，“雍氏宗，有寵于宋莊公，故誘祭仲而執(zhí)之，曰：‘不立突，將死?！鄨?zhí)厲公而求賂焉。祭仲與宋人盟，以厲公歸而立之”[7]143。祭仲被囚，并且被迫與宋人盟誓，廢昭公而擁立厲公，祭仲并沒有因為這是強迫的結盟而背棄盟約。司馬遷在《太史公書》中談到鄭世家時，發(fā)出感慨：“祭仲要盟，鄭久不昌?！盵11]3310呂祖謙在《左氏傳續(xù)說》中道：“此盟是要盟，要盟義所當背?！盵12]164

《左傳》中記載了衛(wèi)太子蒯聵先與孔悝盟，再與衛(wèi)侯盟的事件。哀公十五年，“孔伯姬杖戈而先，大子與五人介，輿豭從之。迫孔悝于廁，強盟之，遂劫以登臺”[9]1892-1893。哀公十六年，“大子使五人輿豭從己，劫公而強盟之”[9]1905。這屬于赤裸裸的逼迫行為，傳文中直接說是“強盟”，也就是要盟。此盟誓是一個集團或者國家內(nèi)部人員之間互相舉行的盟誓，屬于國內(nèi)盟誓。衛(wèi)太子蒯聵發(fā)動政變，為取得大臣的支持和繼位的合法性而舉行盟誓活動?？梢?，有時要盟還是國內(nèi)政變的手段和結果。襄公二十五年，齊國崔杼殺莊公、立景公并且強迫國人與之結盟；定公五年，魯國的叛臣陽虎以相似的手段強迫魯侯、三桓及國人與之結盟。這些都屬于要盟。

《左傳》記載了大量不同類型、不同性質(zhì)的盟誓，要一一分辨出哪些屬于要盟，是不容易的。吳柱通過對事例進行分析，總結出一條規(guī)律：“《左傳》中凡是用‘某盟某’的句式來敘寫的盟誓，基本都是屬于要盟?！盵13]67這對于有效地分辨出要盟提供了啟發(fā)。

二、要盟現(xiàn)象產(chǎn)生之原因

春秋時期是社會結構發(fā)生重大變化的時期，原有的社會力量逐漸衰落，新的社會力量逐漸上升，各種情況交織在一起，出現(xiàn)許多違背盟誓初衷和精神的行為。

西周時期，周天子的地位高，是天下的大宗，諸侯必須服從天子，如果諸侯背叛天子，天子可以率領諸侯聯(lián)盟軍隊討伐背叛者。西周時盟誓形成完備的制度，盟誓由王室舉行，并由王室所掌握，這是王權的重要象征。為了防止諸侯勾結起來背叛周王，諸侯之間的私下盟誓活動是不被允許的。如果諸侯私下可以舉行盟誓活動，顯然是對王權的嚴重侵犯。西周末年，情況發(fā)生大變化。周幽王十年春，幽王和諸侯在太廟中舉行盟誓，諸侯共同拱衛(wèi)王室。但是第二年，申人、繒人及犬戎進入宗周，殺了幽王，諸侯未前來救援。這場盟誓雖然是由幽王主持的，但此時周王室的權勢已不同往日，無力控制諸侯。盟誓由天子出變?yōu)橛芍T侯控制的情況，西周末年已初見端倪。

春秋時期，周王室日益衰微，各個諸侯國逐漸擺脫王室的控制，迅速向四周擴張發(fā)展勢力，進行爭霸戰(zhàn)爭。周王室與諸侯各國的實力對比發(fā)生變化，此時周王室實際上已經(jīng)失去作為天下共主的權威。盟誓成為諸侯進行爭霸的手段，是對外政策的主要內(nèi)容，西周時期制度化的盟誓已經(jīng)土崩瓦解。

春秋時期的諸侯國是獨立的，在爭霸戰(zhàn)爭中獲勝、實力遠遠超越其他諸侯國的大國成為了霸主國，而霸主是在盟誓的祭祀場中誕生的，如齊桓公在葵丘之會上確立了自己的霸主地位。而利益是諸侯們舉行參加會盟的出發(fā)點。襄公四年，晉悼公欲伐諸戎，大夫魏絳（魏莊子）勸說悼公與諸戎結盟，分析了與諸戎結盟給晉國帶來的五個方面的利益以及與諸戎沖突所帶來的危害，最后，晉悼公“使魏絳盟諸戎”[3]1030。實力強的大國往往根據(jù)自己的利益舉行盟誓活動，實力弱小的國家服從于大國，顯然是因為大國實力強大，這樣的同盟關系具有強烈的不平等性，小國獨立性受到損害，受到大國的強迫壓制。張全民認為，春秋時期各國都想通過會盟謀求自己的利益，大國想控制、役使小國，小國也想將大國當成自己的保護傘，各國雖然由于某種原因結成聯(lián)盟，但彼此存在著根本利益的沖突[14]32。楚盟絞、晉盟鄭、吳盟魯?shù)?，都是不平等的強迫盟誓活動?/p>

除了王權的衰落以及諸侯爭霸這些主要原因外，要盟現(xiàn)象的出現(xiàn)也受到春秋時期禮制的影響。禮的等級性是始終不變的，變化的只是不同等級階層位置與利益，強調(diào)尊卑貴賤之分則一以貫之[15]16。實力強大且位尊的霸主國打擊壓迫實力弱小且位卑的小國，小國不敢也無力反抗。具體到盟誓，大國強迫小國與其結盟，小國則不得不參與盟誓。如文公十五年的晉盟蔡。《左傳》中記載了臧孫紇的一段話，襄公十一年，魯大夫臧孫紇曰：“凡我同盟，小國有罪，大國致討，茍有以藉手，鮮不赦宥，寡君聞命矣?！盵3]1089在春秋時人的觀念中，諸侯國在盟誓時服從于霸主國是合乎禮制的[16]459。

國與國之間的盟誓以利益為導向，個人與團體之間、或者脅迫個人和團體與其結盟的盟誓也是看重利益的。韓非說：“以腸胃為根本，不食則不能活，是以不免于欲利之心?！盵17]155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是存在交易性質(zhì)的，是以利益為基礎的。衛(wèi)太子蒯聵與孔悝、衛(wèi)侯盟，是為了取得大臣的支持和繼位的合法性。另外，春秋時期，“親親”觀念發(fā)生了變化，諸侯國內(nèi)的“親親”原則難以發(fā)揮作用，宗支親族關系日益疏遠。如，晉昭侯封成師于曲沃，為桓叔，經(jīng)歷曲沃莊伯、曲沃武公，最終，卻打敗晉國本宗并取而代之，成為諸侯。衛(wèi)太子強盟衛(wèi)侯亦是“親親”觀念淡薄的表現(xiàn)。

三、要盟現(xiàn)象之影響

從西周末年到戰(zhàn)國時期是一個社會大變革時期，宗法觀念以及由此衍生的禮序規(guī)范深入人心，為華夏各國所共享。它們通過文告與盟誓等形式被確立與申告，構建了先秦華夏體系的“文明標準”[18]50。要盟作為違背盟誓初衷和精神的現(xiàn)象，是對先秦“文明標準”的反動，對盟誓制度本身以及春秋時期的政治等產(chǎn)生了重要的影響。

頻繁發(fā)生的要盟現(xiàn)象破壞了先秦盟誓制度。從根本上說，“聯(lián)盟關系在本質(zhì)上體現(xiàn)為一種信任關系，盟誓的本質(zhì)就是一種信任關系或信任機制的建立”[6]20，而要盟對盟誓制度的信任機制產(chǎn)生了不利的影響。閻步克指出：“‘盟’被廣泛應用，而‘信’主要體現(xiàn)于對盟約的信守，大國確保信義，則將有更多國家信任歸向。一般國家也須講信用方得與國支持，避免大國攻伐。小國懂得‘小所以事大，信也。失信不立?！盵19]6利益是諸侯結盟的出發(fā)點，如果聯(lián)盟使兩方都獲得利益，兩方自愿結盟，那么聯(lián)盟內(nèi)部就會相互取得信任，聯(lián)盟不會輕易解除。要盟是結盟一方逼迫另一方與其結盟，它是實力強大的諸侯為自己攫取利益的一種手段，小國迫于大國的威脅勉強結盟，對于小國而言，這不是互利的聯(lián)盟。聯(lián)盟內(nèi)部沒有可靠的信任關系，如果大國的實力稍微衰弱，小國就會脫離聯(lián)盟投向其他國家。不僅國與國之間，國家與個人、團體或者國內(nèi)之間的要盟同樣充滿了強迫色彩，聯(lián)盟內(nèi)部沒有太多的信任可言。缺乏互利信任的聯(lián)盟是不牢靠的。要盟對盟誓制度的生命力和公信力造成巨大沖擊。

要盟助長了春秋時期的亂象。西周時期，王權強大，諸侯要服從周王的統(tǒng)治，盟誓由周王室所掌握，諸侯不得私自舉行盟誓活動。到了春秋時期，西周時期統(tǒng)治秩序逐漸瓦解，王權衰微，盟誓活動擺脫周王和周禮的制約，諸侯們代替周王行使舉行盟誓活動的權力。在缺乏統(tǒng)一權力的情況下，春秋時期的盟誓，在前代以血緣關系為紐帶維持社會穩(wěn)定的氏族社會，向后世以行政律令維持社會秩序的中央集權統(tǒng)治社會的過渡時期，承擔了維持社會秩序的重任[1]95。作為“畸形”盟誓的要盟，則助長了春秋時期的亂象。實際上，要盟本身就是一種政治亂象，而要盟又助長了霸權政治這一亂象。在經(jīng)過一段諸侯爭霸戰(zhàn)爭后，霸主開始出現(xiàn)，霸權代替了王權來統(tǒng)治諸侯，為了維護作為霸主的權威，擴大勢力范圍，霸主經(jīng)常對諸侯小國進行要挾，盟會完全成為了大國稱霸和榨取弱小諸侯國的工具[20]23。逼迫性質(zhì)的要盟無法保證同盟的穩(wěn)定，同盟隨時可能解體，加上要盟涉及的范圍十分廣泛，時結時解的要盟增加了春秋時期政治和社會上的亂象。

盟誓的起源很早，在春秋時期進入盛行時期，從《左傳》的記載上看，此時的盟誓活動不僅頻繁，而且出現(xiàn)不同類型。王權衰落，諸侯擺脫周王室的控制，獨自發(fā)展，進行爭霸戰(zhàn)爭，追求自身的利益，加上春秋時期“親親”觀念的淡薄和禮的等級性，這些因素交織在一起，出現(xiàn)了要盟現(xiàn)象，它是“畸形”盟誓，是對盟誓精神的褻瀆。要盟助長了春秋時期的動亂，破壞了同盟內(nèi)部的信任關系，沖擊盟誓的生命力和公信力，盟誓由此走向衰落。戰(zhàn)國以后，不管是在國與國之間，還是國內(nèi)，盟誓活動的舉行次數(shù)驟然減少，盟誓已經(jīng)不再是維持社會秩序的主流方式。但是秦漢以后，在集權體制下，在某些法令、法規(guī)范圍之外的場合，或者在專制集權未必能發(fā)揮作用的情況下，盟誓依然扮演著維持人們特定關系的重要角色[1]3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