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莉 王冬 泥瓦夫人 施施然 阮雪芳 許玲琴 雷愛紅
此山,可見人間絕色
一樹紅豆杉慢吞吞吃掉了千年時間
還可見一堵老墻上,存留一行斑駁的宣言
那是一?;鸱N、一顆星宿的原型
默讀到它的人,時而沸騰時而淚涌
峰峰相扣,林木蒼翠
古杉綠,云深,鳥聲大,世事小
擇一日,入蓮花峰,筆架峰
尋志士、隱者、布衣以及
滾滾白云
叮叮當(dāng)當(dāng)走過去的鐵匠
騎著一支竹杖的風(fēng)水師
瘸腿山羊和青牛,瓢蟲以及南瓜花
掛在樹枝上的果殼與蟬蛻
流水帶來了他們的影子和消息
暮色又將其涂改
在這無限次的出現(xiàn)和消逝中
丘陵自有其放棄和所持
青石板已磨損,苔蘚和婆婆納
從石縫中蔓延而生
幾棵古樟,遠(yuǎn)遠(yuǎn)斜伸過來
麻雀依然在這里跳跳停停
但已沒有了昔日的馬匹、挑擔(dān)的商賈
也沒有了遷徙和征程
一條青石小路,留在山野
在時間的更迭中
回到了路的本身
不再局限于任何歷史、事件
靜靜地,蜿蜒、向前,走得很遠(yuǎn)很遠(yuǎn)
此刻
路中間的一塊陳舊青石上
露出了幾個模糊的字跡
“往浙、皖——”
一只山羊
一匹馬
遷徙的鳥
疾風(fēng)中,古老的線條在說話
時間久了,一只鑿刻它的手
會從云霧中慢慢現(xiàn)形粗
而看到它的人
會被還原為
一只山羊、一匹馬、一只鳥
走回到木頭里
老街很老
那個九十多歲的老人
靠在木門邊打盹
而鐵匠鋪、竹篾鋪、榨油坊里
跑出一朵古色古香的云
老街又很時尚
千層餅鋪?zhàn)?,書屋、咖啡?/p>
人來人往
埠頭的船半枕山水
門口的青磚布滿時間的記憶
此刻,河深水碧
石階邊,從老街離開的人
又回來了
沿著河岸,逆流而上
透過樹林
遠(yuǎn)遠(yuǎn)地,一只水鳥
在河里自在嬉戲
護(hù)林人說
這是一只尚未成年的雄性
中華秋沙鴨
每一年,候鳥們在南北之間飛
“但有些,并不能按時返回
消失在遷徙的路途……”
恰如你所見,此時此地
陽光稠密,野禽平靜地
順從一種
神秘的秩序與意外
沒有風(fēng),也沒有羽毛從天空跌落
像霧,屋虹是她的名字,她說話時
我正在剝蠶豆,把綠色的皮剝掉
把漸白色的殼也剝掉,只剩下
最鮮嫩的兩瓣果實(shí)。她是海洋藍(lán)
喚起我魚的記憶,我們都
在別人的家,找到家的空間。
周圍的年輕人孤獨(dú)寡言,大人們
精力充沛,像沒受過苦難的樣子
她說:“白玉蘭——很困的鳥,瞌睡
就快掉下來了……”看她的提問箱
最后還是要說:“祝你開心,此刻?!?/p>
廚房的香氣飄出來了,辣椒和花椒
鮮美無比,濕濕的天氣,就適合
在她夢幻中的宜昌樂園,一位陌生的
出租車司機(jī),說出以“妹妹”開頭的
每一句,那種溫柔讓人
瞬間流淚。幾天后她寫下“世界和平
沒有家暴”,懸掛,看到不受約束的
可能性,并展開,那里就是樂園。
這含苞的,粉色櫻桃花朵
曾綻放在你的學(xué)生時代,掉落。
在我到訪時,結(jié)上細(xì)小的青澀果
此刻,梅花已經(jīng)凋謝,草坪變得
寬闊。我在操場外騎單車,發(fā)呆
享受神秘漫游。墻壁上水珠變小
沒防雨服,盡管它有深邃的藍(lán)
不帶傘,會再次被淋濕、滑倒
在轉(zhuǎn)彎處。割草機(jī)聲音消失了
那不是童年時草折斷的味道
從前是牛,后來是機(jī)器,這個
下午,使草濺出汁液的是我的手
草散發(fā)氣味,形成一個熟悉氛圍
唯一最早到教室的一次,我以為是
最后一次,門未開,我為友人展示
昨日杯中氧化的藍(lán)菊,它在死后
變成了憂郁。一開始唯我獨(dú)坐
陌生人的到來讓我不安,默念
“請不要靠近,”更多的人來,三個
他們交談,說起早餐,我落荒而逃
跑到另一個木門遮掩的角落,那里
無人,讓我無比安心,等待鈴聲
大家在安靜的房間等,沒有言語
二十分鐘后有人打破寂靜,節(jié)后補(bǔ)課
精神矍鑠的老師記錯了時間,于是
還有一次。我感到慚愧,課上
坐著傾聽,感到饑餓疲倦。人前發(fā)言
讓我心率異常,我擅長對著空氣說話
在那里我擁有植物,也變成寂靜的它。
不完整的早晨,當(dāng)我離開,不知為何沮喪
只有飛行的白鴿,在晴朗而空曠的上空
步行走回,挖掘機(jī)依然運(yùn)作,在小湖邊。
嘉禾望崗,一個中轉(zhuǎn)站
有無數(shù)分岔口,女人們
等待衛(wèi)生間空位,有人嘔吐
我要忍住。從車站到機(jī)場
一個半小時的路程,擁擠時我
緊靠在你的胸口,感到你心臟的跳動。
叫香雪的地名也難忘,在作家筆下
它變成了一個女孩,也許是不相關(guān)的
事物,只有我的幻想將之連接。
空調(diào)冷風(fēng)吹到我的遮陽帽上,
你在高的視野里觀察每一對情侶
他們那漫長的無聲爭吵和安慰,
而每一次碰觸,悲傷總能緩解
和所有勞動的人一樣,你我
站在夜間的地鐵中央,只有
鐵桿可以握住。時間變得緩慢
我們,如此疲倦,我輕,易舉
到住處時,一只小貓將我治愈。
反復(fù)變幻的夏,我猜不透的桂林
太陽照耀時,大家去陽臺晾衣
待我出門,樓下是前夜狂風(fēng)下
吹落的樹葉,地面被不斷沖刷。
去最近的食堂,未到時又是暴雨
艱難前行,自選套餐里的花菜
我的最愛,依然無法沖淡這憂郁
肩膀隱隱地疼,細(xì)小的枯葉碎片
以何種方式飛躍到了我的白褲子上?
那膝蓋處的小綠獸,變成了深綠色
短暫的相伴,怎么能說我不愛它
可是我完全濕透了,路口的拐角
是深深的積水,明亮又澄澈,流淌
每一滴雨水落下,都形成一個圓圈
像幼時我玩過的果核,我不記得名字。
我在雨天做什么——翻開青年文學(xué)
手機(jī)滑落,粉碎,漸漸習(xí)慣這種破損。
在雨天一直躺著,次日,我突然發(fā)困
短暫失憶般,不知怎么就摔到了地上
新的玻璃水瓶,聲音清脆,我敘述摔倒
他追問什么摔倒,說:“人摔倒可以長好?!?/p>
我在深夜的夢里發(fā)愁,流星飛過
狹窄的紅色樓梯,十層,不斷碰頭。
黑長廊盡頭,一個紅色身影開口
她要結(jié)束我半月來的猶疑,驚恐
我逃避,快步走開,在漆黑校園
行政南樓門前,梔子花開得稠密
不摘下,也會凋謝,我將它
帶回,連同含苞的部分,挺立時刻
只短暫一夜,如野花離開高山
失去它的空氣與土壤,漸漸低頭。
這致命的擁有,男孩們的愛意
無一人為我分擔(dān),我出神時跌倒
從前的言語,化為矛盾的行動
聽從內(nèi)心,屬于身體,而我
喪失理性?他看不到我的誠意。
我熱愛的夏天來了,它帶給我
樹蔭般,涼爽的夜晚。將汗水洗掉
用不斷的水洗掉,洗我緊閉的身體。
她是否,帶有昨天的歉意
進(jìn)入多夢的隧道,一個人
進(jìn)入危境,臨愛而不得的
重逢。
一個人來到今天,有無
必要在手機(jī)備忘錄
寫上懺悔錄,是否對婚姻
有沉船的心境
她,站在陽臺
看城市這片海,在人世牢籠
獅子和大象都會戀愛
一個聲音,吶喊在
靈魂的居所:
我是野獸
另一個我也是野獸
須覓食
我們須各自覓食
殘荷還在等商隱
一只灰藍(lán)色的水鳥停在文學(xué)上
一只灰藍(lán)色的水鳥停在數(shù)學(xué)上
一只在抽象
一只在具象
尚有第三者在水面上搖晃
天空為之沉沒
當(dāng)風(fēng)把玩
當(dāng)彈弓指向,或者
什么都沒有發(fā)生,只是
時間。
它們會一同離去
仿佛聆聽了會兒音樂
仿佛一篇散文失去了所有標(biāo)點(diǎn)
清晨里荷影
需要更加孤獨(dú)么
蘆葦里水鳥一聲叫
不需要現(xiàn)身么
青蛙爬上水邊的臺階
而我走向
蝴蝶翩躚去的對岸
我把目光從垂釣者收回
我們坐下
隔著水沉默,撩撥
聽失戀的翅者
聽魚的行刑直往天堂
太陽在垂釣
太陽一直在垂釣
月亮在垂釣
和太陽像是釣友
一場雨、幾天雪
一夜又一夜的白月光
我走在黃金的階梯
謀生。
我從白銀的床上活來
放下雙腿
我張開
我的藝術(shù)之手
讓每一個日子懸浮
自然命我數(shù)日子
我命自然變化萬千
我命不由我
我由我命多情、雞血、理想
盡管川南的煙雨迷住了
你一部分視線,濕漉漉的
青石板路卻傾倒出
整個小鎮(zhèn)熱騰騰的日子
當(dāng)你穿行在清朝百姓們留下來的
四合院、祠堂、武進(jìn)士牌坊
大鴻米店、銀杏和古榕樹之間
糖腌蜜橘的甜牽引著你
與豆花誘人的味道相比
嫻熟的配料動作和溫婉笑容
使年輕的老板娘更像是
從封存的舊電影里走出來
那金色的歲月里,母親挽著
小小女兒的手,改良旗袍上
扎染的花色配合著竹菜籃的舊
她們美麗地走過青瓦房
走過天井。親昵地討論著
廂房里家具的擺放位置
桂花樹下飄來法國胰子的體香
山體在飛。我確信在夢中
見過這斷崖式
雄心萬丈的山水
那被天斧奮力劈開的山谷
摔碎的翡翠填滿了每一條溝壑
我看到黑鳥從山巔俯沖而過
像驚嘆脫身而出,鋪滿了天空
當(dāng)你追隨珙桐樹的陰影
那濃郁的清涼接納,指引你
你吃驚于來到了另一個世界
天地陌生如同人類從未曾居住
情緒升降機(jī)一樣迅速攀升
你感覺生命開始
像一個真正的自由體
脫離了生活的重力
“我是誤進(jìn)了武俠的國度嗎?”
但天色還是暗下來了,鋒利月光
落入一面幽深的鏡子
神泉湖的美,給你當(dāng)頭一擊
雨,剛剛止住
韻腳還押在微顫的紅豆杉上
深澗里,碧濤起伏
古藤火焰般向上攀升
那遒勁的力量交替著
無數(shù)的你,我
老去又新生的模樣
而頭頂上,巨石張開翅膀?qū)?/p>
鷹的利爪刺進(jìn)傾斜峰頂
羽翼下,漏出光——
山巒屏住呼吸,邀我穿越
這扇耀眼的天空之門
多少流落人世的游子
雙手緊緊握住愛
與恨??僧?dāng)你,伸出手
卻十指蒼茫。如今
又一個我走在九百九十九級
天門放下的懸梯上。走進(jìn)空
就是走進(jìn)一種悟
我有萬千云朵,天空擁抱我
砂巖峰挺立在他們的戰(zhàn)場
云霧從峭壁之間游走
像仙女的薄紗,浮動在
勇士們堅(jiān)硬的鎧甲上
白晝,他們巨型的身影踏過
翻山越嶺的草木,紅腹鳥在其中
輕盈地飛起,又落下
你需要把時間拉得很長才能看見
他們不動聲色地操練,排兵布陣
為著心目中,未完成的夢想
我甚至能夠聽見
夜色將他們?nèi)趨R在空中
虎嘯的喘息,和喘息中
鐵一般的秘密
他們究竟在守衛(wèi)著什么?
忠實(shí)地執(zhí)行著誰的命令?當(dāng)
積雪重復(fù)消融,紅楓染盡山林
當(dāng)日光,又一次揭開大地的帷幕
他們佇立。就像石化的誓言
在沉默中,沖天而出
與高懸寺廟相仿的
是我此刻的心跳
俯仰間,古柏在深澗隨風(fēng)搖動
巨石擎上天空,呈呼嘯之勢
越往上
來自神靈的加持越重
風(fēng)過處,銅鈴鐺在石壁上發(fā)出脆響
年輕的道士立在
兩個堅(jiān)硬的外物之下
抬手,指出一條隱蔽的路
也罷。人生不過就是
一場連綿不斷的行走。繼續(xù)沿著
陡峭石階向上
晃動的人群中,介子推的臉
清晰,陌生,一閃而過
“在綿山,你所看到的
金色琉璃瓦,都閃著魚鱗的光
經(jīng)卷里,刻印著多少眾生的
累生累世
在你到來之前,那些記憶的法術(shù)
剛剛霧消雨散”
時間滑行在無形的軌道
我們繞過隱匿的新冠病毒
乘坐詩歌高鐵
抵達(dá)十二月的江城
穿過武漢客廳明亮的落地窗
金銀潭醫(yī)院在對面不遠(yuǎn)處
恢復(fù)磚與混凝土的普通建筑
那里,曾掀起死亡颶風(fēng)
如今已經(jīng)停息
然而,當(dāng)我走進(jìn)方艙醫(yī)院
白色防護(hù)服的重量
還是迎頭壓了下來
在這曾與死神搏斗的戰(zhàn)場
我看到護(hù)士弱水吟
立在一排犧牲同事的黑白照片前
瘦弱的身體向前彎曲,默默說著什么
眼淚還是流了下來
不要再問我什么是英雄
所有這一切我們都將銘記:
奉獻(xiàn)過生命和熱血的人
以及這個城市黃金般的精神
它滾燙,堅(jiān)韌,閃著不滅的光芒
而琥珀色落日下,水杉靜立
讓位于從緊閉的房門重新
涌上街道的人群。其中
必有隱去了羽翼的天使
石子是散落的器物
裝著舊事 流水
澄清不必要的量子糾纏
蝴蝶折疊一塊光斑
投入月亮的爐門
一個登高的人漫無目的
白雪陡增內(nèi)心的深度
再往林間
二三梅花偶得的歡喜
多久了
我已不在意
提取一個什么樣的視角
用來凝視這肉身的深淵
從石頭封閉的身體里
透過黑暗的膜層觀看
——世界的眼睛
在觀看中你知道一切
寒冷交換全部的寂靜
溫度計在空中爆裂
體內(nèi)血液捕獲它的速度
再近些
孤立的漩渦在加速
誰夠得著這個早晨
濃霧裹住野鳥的鳴叫
誰在閃電的寂靜里
站立
想法如風(fēng)過樹林
誰含糊地答應(yīng)了一聲
白鶴濕地
一場久久未落的細(xì)雨
望著你
柿子陷入時間列序
不動不靜
依然牧溪筆下
圈定的生死明滅
千年前摘下柿子的雙手
也將柿子放置在空白處
一日吃掉一個
牧溪轉(zhuǎn)身變成萬棵柿樹
在秦俑博物館門口
北風(fēng)涂著薄霜
賣小柿的姑娘
一轉(zhuǎn)眼就陷入暮色
鳥聲呼應(yīng)幽谷
明月呼應(yīng)河流
泉水呼應(yīng)山羊清澈的眼眸
不同時空
北風(fēng)呼應(yīng)獵火者黝黑的背影
枯燈下夜讀的人
雙手像嬰兒
走過十個房間
星光出現(xiàn)最后一扇門
這一天雨不停地下,從沒下過那樣
從內(nèi)里敲打
每一滴雨都是救世主
水中有自由敞開的海
雨的音階,風(fēng)暴的源頭
從封凍的冰河突破
一個透明灰色的世界
仿佛獲得恩賜
涌流從體內(nèi)立起來
我坐著,等待思想的決堤
大海用波浪試探
潮濕的風(fēng)潛入房間
燈下,床暗示魚的本性
礁石的門撒開一張無字網(wǎng)
月亮發(fā)光的身體
越過潮汐界限
再深一點(diǎn)
魚群控制不了自己的漩渦
當(dāng)我將雙手浸入水中
指紋公寓留給了一個落魄的丁克
夜歸人乘坐電梯
花腳蚊或一只狗
它們的咽喉發(fā)出
魚在水下的撕裂聲
我的愛新鮮
黎明為食
塵埃里有河流
穿過靈魂的渴望
一朵涼又艷的忍冬
顯露另一個賞心悅目
冰雪將化
我的旅行無人
只有一個巨大的黑夜
在背后照耀
野性的涌泉
不再懼怕身體之斧
大雨傾瀉,如入無人之境
骯臟的水流混合一個城市的疲憊和炎熱
落葉滾動的車輪
雨器割著身上厚厚的塵土
我們奔走在世
多少人,像一段下水道,遮護(hù)著
卑微無名的沉重生活
想法養(yǎng)在深水
空靈獅子魚,被最后的漩渦打撈
沉陷中我們永難抵達(dá)內(nèi)心
時間的升華
不過一種色彩在慢慢潰散
記憶又將如何
層層剝落
芭蕉葉上雨滴
點(diǎn)燃了鳥鳴
一種顫動心靈的東西在消逝
天空底部,什么涌動
又是誰低聲細(xì)語
蘇軾登上超然臺
看見春天里的樹和水
爐火新茶煎煮桃花雨
在時空的另一面
有人發(fā)出核彈指令
就是一片闊葉林
集體舉過江水的重量
綿延的江灘
之前種蘆葦
終日吟哦
改種油菜
與江水各安
一只泵船被影子釘牢
江心洲是插在江水肉身的一根刺
無法拔掉
江豚
長江里的隱士
尋隱者不遇
鷗鳥的探訪
有一波沒一波
白云一筐一筐填入江水
三十歲的我無論如何回不去了
如同這故道
長江拋棄了它
它留在這里,已沒有波濤
一張舊照片也是我的故道
我根本不看江水
站在輪渡上,風(fēng)吹著齊耳短發(fā)
長頭發(fā)長成陳見
依然是這個鐵家伙渡我們
長江改道,我亦改道,河水向皺紋里流去
老江河渡口向前移
每次來尋找
兩岸的親人都不見了
消失得沒有留下故道
光陰是一副手銬,如同老江河的水
銬住兩岸
我被銬在回憶里
漂浮在老江河河水里,這古老的物種
從來不是單個的
我在渡船上看見過它們的舞蹈
浩瀚的河面,黃色的火焰
那是前年夏天
今年十一月份,又一次看見
河水退下去,它們留在了河灘
喜悅的生活結(jié)束
我看見仿佛死去了一般
它們屬于水,就像女子屬于愛情
一只鐵船,渡我,渡他
來時這只船
去時這只船
拋卻塵世的也是這只船
家在碧波渺渺處
影子沉璧,挖水三尺
一籮筐白云挑到水底
河灘鋪滿荇菜,夏天開黃花
古老的愛情在這里生長
落日是纖夫,江水是歌謠
我喜歡寂靜的熱鬧
如同一個人的豐富
在蘆葦林底部
溝澗深處
看到成片的蓼花盛開,沒有聲音
它不及江水寬闊,蘆葦林高
自成國度
生命的燦爛從泥土的袖管冒出
一只鳥兒劃拉過
也不一定能夠看到
萬物活在各自的生命里
落日也行走在圓滿自足中
秋天因此無比豐富
和長江一起
形成巨大的沉寂
一只倒扣在沙灘上的船,墳?zāi)挂粯?/p>
蓼花寂然燦爛
在蘆葦?shù)母卒侀_成粉毯
頂著穗的蘆葦,鞋幫繡花
一只長尾雀飛過,默然歡喜
江水從腳底流過發(fā)出的悶響
像火車穿過隧道
我側(cè)耳傾聽
往事的聲響
鳥窩、蒲公英、蘆葦
剛剛冒出泥土的柴筍
農(nóng)人忘了采摘的棉花
鵝兒黃的柳葉
這里的一切都是寂靜的
鳥鳴是寂靜的
沙洲是寂靜的
向遠(yuǎn)方流逝的江水是寂靜的
藍(lán)天是寂靜的
云朵是寂靜的
裂縫的泥土是寂靜的
我想象我有一個寂靜的愛人
像大自然一樣無語
又春風(fēng)拂面
像船只蕩漾開
渡口重新擱淺于一片淺灘
那條通向舊渡口的小徑依舊在
荒草還沒有掩埋它
依然有一些人家守在那里,傍水而居
我尋找記憶中
表姐家房子
別人用手指——
那里早被幾棵白楊取代
表姐夫過世
肉身被什么取代了呢
我們登上渡船
已不是兒時的彼岸
老江河水依舊
它是長江的遺骸
一根白骨閃爍
我們轉(zhuǎn)過背
落日有著古老的墜落方式,江水沉埋著多少時間
桂花的香味竄進(jìn)院落
暗合體內(nèi)的愿望,猛烈而優(yōu)雅
無花果低下頭,托著紫黑的果實(shí)
任一只金翅雀啄開她成熟的外皮
甜蜜顯露得像心事
只一顆果實(shí)掛在枝頭的石榴樹,初探秋天
仿佛在命運(yùn)的路口拽回自己
藤蔓用紅綠黃紫來撞色
生活的支架上,苦瓜再次開花
佛手還未成形,下落不明的愛情
懸在枝頭,心有不甘
蜘蛛蟲飲下毒藥,接受烈日直視
野草臥倒在園中
命定的軌道就藏身于自然
森林只是個意向
樹葉從去年凋零的疤痕上再次凋零
秋風(fēng)已起,我將米色的小朵
隱藏在群山中
不讓你見我的憂傷
我也想從枝頭上落下
擺脫高處的抑郁
希望,前面有一個新的自己去追
青峰的眉黛之下
兩面山坡陰陽毗鄰
小小村落,恰如美人痣一顆
匍匐在鼻梁兩翼
一年又一年陡峭的人間
落雪、封山又消融
所有的嗅覺,來自于花香、清風(fēng)、鳥鳴
和山外傳來的消息
鼻梁村的女子,向上仰望
清澈的眼,映照藍(lán)天白云
屋頂金色的炊煙
裊裊升起人世的歡娛
鼻梁村,多少新娘遠(yuǎn)嫁
多少代祖輩,從塵世走向另一面
大山低下令人眩暈的峭壁
一座挺直的鼻梁
究竟活了多少年
古寺佇立山頭,以五彩的門廊迎世
陡峭的山階待人
青磚鋪地,古樹參天
一進(jìn)連著一進(jìn)的院落
形似迷宮,植以修竹、紫薇
草堂簡樸,昔日的泉水仍在北流
十一月寒風(fēng),繞道后山
夕照余暉,一小段凝視
唐槐漢柏,消解了一些舊日子
那些數(shù)不盡的殿、樓、院、祠
歷朝歷代,目送了多少人
臨行時,朔風(fēng)微起
一座古寺,扛著故事在山頭行走
仰視之人,望裊裊香火步梯登云
多么渺小啊,有那么多的夙愿
要焚香輕念,虔誠低首
我自恨不能成為一棵古槐
黛色參天,虬枝沖霄
一經(jīng)站立,便不再傾訴
羊糞滿身
眼不見,就是干凈
是純情的乳色
擠出來的,力道
濃稠汁液
在木質(zhì)的桶中凝聚而溢香
晨光中,奶羊
走出遞送的期待
按址選點(diǎn)的分配
無一絲浪費(fèi)
我們在尋找
傳說中的叫聲
它是那么羞澀,圍著主人
在透明手套的拿捏下
東方第一縷霞光泛起胭紅
后山上的第一株羊胡草
懷上了無比期待的興奮
抬起頭的奶羊
正將體內(nèi)涌出的熱流
無限回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