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福（外一篇）（小小說）

趙晏彪

祝福

“號外，號外，最美黃昏戀！方部長再婚，娶了小20歲的名記?！?/p>

這條號外在微信圈子里反復(fù)流傳著，成了2015年圣誕節(jié)的祝福語。程老在微信圈子里看到了這條消息，心臟突然狂跳幾下，自言自語地說道：“我85他才80歲，是可以再找一個的……”

鈴鈴，微信響了。程老打開微信，畫協(xié)的一個老朋友發(fā)來的，語氣極不好聽：“老方太不要臉的，老婆死了沒半年，那篇紀(jì)念老婆的文章曾經(jīng)讓多少人流過淚，現(xiàn)在卻抱得新歡了！”

程老看后自言自語：“中國人就是這個德行，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闭f完他走向老婆子的房間。近幾年他一向叫夫人為老婆子，這位跟了他60多年的老婆子比他大兩歲，如今躺在床上不比死人好看多少。昔日老婆子和他都在文工團，他是畫家，老婆子是跳舞的，他總喜歡讓老婆子當(dāng)模特，一來二去的，模特成為媳婦了。老婆子已是風(fēng)燭殘年，他再不忍多看一眼，昔日美好的容貌都不復(fù)存在，他輕輕地把門關(guān)上，鬼使神差地又打開了那個號外，眼前浮現(xiàn)方部長和嬌妻摟抱在一起的畫面，他的那顆老心臟忽然強有力地搏動了起來：“老程不老！”

“程老，您該喝藥了。”

這聲音今天聽來如此受用，讓程老歡喜。

“李姐呀，你認識方部長吧？”

李姐大名李解，叫著叫著，外人聽著跟叫李姐沒有什么區(qū)別。

“怎么不認識，去年春節(jié)還來咱們家呢?！?/p>

“你知道嗎？他又結(jié)婚了，新娘比他小20歲。”

李解笑著看了看程老說：“小20歲不算什么，只要兩個人對眼，年齡不是問題。”

李解的話讓程老有些不舒服。他突然想起自己的學(xué)生馮美麗，她有段時間沒有來了。正這樣想著，突然門鈴響了，李解打開門見到一副年輕漂亮的面孔。

“啊呀，是馮妹妹，好久沒來了?！?/p>

“是呀，我最近創(chuàng)作一幅巨畫，剛剛完成，這不，想老師，就來了。”

程老驚喜地看著馮美麗，心想，怎么這么靈驗，我剛剛想到她她就來了。

馮美麗換了拖鞋，三步并兩步跑到程老的面前，“老師，最近好吧，師母好吧。”

“我挺好的。老婆子不太好?！?/p>

馮美麗第一次聽程老這樣稱呼師母，她吃驚地望著程老。程老或許覺察到自己的失誤，改口說：“你師母最近不太好，快九十的人啦，日子不會太長了?！?/p>

說到此，沒等馮美麗說話，他把話題一轉(zhuǎn)，“小馮呀，你個人問題怎樣了？”

“還是那樣，不想了。一心創(chuàng)作，要向老師學(xué)習(xí)創(chuàng)作出驚世之作?！瘪T美麗笑得很甜美。

程老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多看馮美麗幾眼，他覺得馮美麗比方部長的嬌妻好看多了。

“今天為你慶祝，大作完成，我請你吃寧德的海鮮?！?/p>

“謝謝老師。我好些天沒有正式吃飯了?！瘪T美麗把頭依在程老的肩膀上。

這一切都被李解看在眼里了。她轉(zhuǎn)頭走進了阿姨的房間，阿姨正張著嘴在說著什么，似乎在喊著什么，一種可憐的心情涌上李解的心頭。

這時李解聽到一個蒼老但很洪亮的聲音，這聲音很大，似乎有意讓她和阿姨聽見似的。

“美麗呀，你那里冬天沒有暖氣，生爐子很危險，你就到家里來住吧，現(xiàn)在你師母離不開李姐，你幫忙買買菜，做做飯。”

“太好了老師，您真是我命中的貴人，這個冬天我可享福了。”

自從馮美麗住進程老家，師母的病一天比一天重，程老的身體一天比天棒，每天讓馮美麗陪他下樓到花園里鍛煉身體。街坊四鄰都在議論，程老第二春來了。

李解和老鄉(xiāng)小梅說，“都多大歲數(shù)了，還天天下樓鍛煉，萬一要是傷了哪兒怎么辦呀?！?/p>

“你不知道，大家都議論程老呢，也想吃小鮮肉呢。”小梅的話讓李解心里一陣惡心，氣乎乎地回家了。

在電梯口正巧撞見馮美麗挽著程老要下樓。李姐沒有好氣地說：“小心點，摔了跤骨頭就壞了，我一個人可侍候不了?！?/p>

馮美麗笑著說，“放心吧李姐，程老跟鐘南山年齡差不多，你看看人家鐘博士，那一身的肌肉，每天還游泳兩千米呢?！?/p>

大年三十，還差幾分鐘就是大年初一了，程老的夫人在北京站的鐘聲敲響的時候去世了。程老并沒有效仿方部長寫一篇悼念亡妻的文章，他知道，無論是寫得好還是寫得不好，都會招來議論，干脆不給他們以口實。

馮美麗春節(jié)回家看望父母，難得程老家里清凈了。

李姐出去買菜了，程老把眼睛閉上了，他的腦海里突然出現(xiàn)了剛剛讀過的一本書，是諾貝爾文學(xué)獎獲得者馬爾克斯的封筆之作《苦妓回憶錄》。這部著作讓程老一度熱血沸騰，特別是馬爾克斯開篇的那句——“活到九十歲這年，我想找個年少的處女，送自己一個充滿瘋狂愛欲的夜晚。”

“太浪漫了，也太美好了。”程老不止一次這樣感嘆。心里也有了想法。他慢慢走進馮美麗的工作間，站在那幅司馬相如與卓文君的畫像前思忖良久，終于拿起筆，在留白處寫下一段話：“人無心臟不可活，那么文學(xué)藝術(shù)有心臟嗎？有。愛，是一切文學(xué)藝術(shù)的心臟。”

寫完這段話后，程老非常激動，他打開柜門，拿出一瓶茅臺自酌自飲起來。不知是過于激動還是這幾日有些勞累，晚上突然頭暈、心跳加速，李姐嚇壞了，立馬打了120。

馮美麗第一時間到了醫(yī)院，她哭著握住老師的手：“老師，你不會有事的，有我在您身邊侍候您，一定會好起來的?！?/p>

程老從來沒有覺得對馮美麗如此依戀，他溫情地看著痛哭的馮美麗說：“我希望你能夠陪伴我身邊，別讓我一個人生活?！?/p>

三天三夜，馮美麗三夜三天的精心守護，讓程老精神矍鑠地出院了。

程老與馮美麗在回家的那個晚上敲定了一件事，一件終身大事——明年3月8日結(jié)婚。

程老結(jié)婚的消息也在微信圈里不脛而走。

元旦的晨光剛剛照進方部長的房間，他就收到了一條微信。一看，是程老，他想一定有事。果然，程老說：“我準(zhǔn)備3月8日與愛徒馮美麗結(jié)婚，屆時請光臨?！?/p>

程老的婚禮比方部長的婚禮要隆重，人很多，大家都祝福這一對老夫少妻。

方部長首先講話，老年人不但要有自己美好的晚年生活，更要有愛情的陪伴，朝霞盡管如火，晚霞更加燦爛！大家為方部長的講話鼓掌。只見方部長讓夫人拿來一幅字，夫妻二人共同展開這條幅，方部長說：“這是我和夫人對程老愛情的祝福語?！比珗鲇刑筋^的，有蹺腳的還有的干脆站起身來向前張望的，大家無不驚艷地鼓掌。有人大聲地念出聲來：“愛情萬歲！”

“愛情萬歲！”

掌聲，歡呼聲讓婚禮現(xiàn)場異常熱烈。

程老的臉上泛著紅暈，他感到了幸福。他快九十歲了，他認為這祝福語是他參加過的婚禮上最美好的祝福語了。

“我也有祝福的話?！边@時有人突然跑上主席臺。

大家的目光齊聚到臺上這位中年婦女的身上。有人認識那是程老家的保姆李解。

“我這里有程老夫人在去世前寫的東西，阿姨說讓我在程老結(jié)婚宴會上拿出來，說這是她送給程老的最后祝福。”

全場鴉雀無聲，只見李解的嘴唇和手都有些顫抖，但她還是從挎包里艱難地翻出一張紙來，展示給大家。

那字不大，也寫得不工整，坐在前排的人站起身來，大聲念道：“天堂等你?！?/p>

下海

王成龍這幾日總是亢奮。今天買了許多熟食，擺了一桌子菜，連平日不舍得喝的西鳳酒都拿出來了。

周芳芳望著丈夫這些天的反常舉動，心里明白了幾分。

王成龍今年四十歲，周芳芳小他五歲，已經(jīng)是副處了，可他還是大兵一個。女兒問：“爸爸，為什么人家管媽媽叫周處，不管你叫王處呢？”

王成龍在國企上班，他在辦公室已經(jīng)十年了，上頭沒有提拔他的意思，他已經(jīng)向領(lǐng)導(dǎo)提幾次要到業(yè)務(wù)部門工作，可是領(lǐng)導(dǎo)就是不同意。他有些想不通，自己工作不努力？但幾乎年年是先進；王成龍百思不得其解。

眼看著正主任提拔工會副主席，副主任變?yōu)檎魅瘟?，會提拔我?dāng)副主任嗎？結(jié)果還是原地踏步，從共青團調(diào)來一位副主任。得，這辦公室里他的年齡最大，情何以堪呀？

十年間五個人都提拔了，他還在辦公室打雜，自己都覺得在混日子。他的同學(xué)們有的當(dāng)了官，有的做了老板，王成龍越想越憋氣，心想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一不做二不休，干脆下海做生意。

做什么生意呢？咱們山西除了醋還有一些土特產(chǎn)，這些東西太平常了，一定不好賣。水果店？不行。開個服裝店？更不對路子。對。開文化公司。在辦公室自己就是負責(zé)這一套的，對文化辦公用品，文案都了如指掌。他興奮地拍著自己的大腿。

妻子聽了他的宏圖大志，笑笑說，“好呀?！?/p>

兩個人推杯換盞，酒足飯飽后，妻子說，“我今天臉上做了個激光，把一個小斑去掉了，頭發(fā)癢的很，你陪我去洗洗頭吧?！?/p>

兩個人手拉手走出樓門，“是去師哥那兒洗頭？”王成龍問。

“天黑了就近吧。小花園那里有個理發(fā)店，還沒有去過，今天試試?！?/p>

走了一百米就到了這家新蕾理發(fā)店。店里沒有人，但很干凈，老板娘正在吃飯。老板娘放下碗筷，問，染發(fā)還是剪發(fā)？

妻子說，“我臉上做了個激光小手術(shù)，醫(yī)生說不能夠沾水，我自己不好洗，你幫我洗洗頭吧。洗頭多少錢？”

老板娘看了看周芳芳：“女生25，男生20。”

“我只是洗洗頭，15行嗎？”

老板娘說：“這么多年價格沒有變過?！?/p>

周芳芳拉著王成龍走出新蕾理發(fā)店，“太貴了，洗個頭要25，還是去師哥小張那里吧，頂多要十塊?！?/p>

師哥理發(fā)屋里依然人很多。老板小張正在給一位男士理發(fā)，見王成龍和周芳芳來了，笑著說，“大哥大姐，先坐。馬上就好。”

“不用急，我只是想洗洗頭。臉上做了個小激光，我怕你大哥洗不好，你幫姐洗吧?！?/p>

“沒問題，馬上。”

王成龍玩手機正起勁時，周芳芳喊他：“當(dāng)家的，給錢?！?/p>

“曉得啦。”王成龍馬上起身去掃碼。

“大姐，不用，洗個頭還給什么錢。”

周芳芳和王成龍說著謝謝走了。

走出師哥店，周芳芳問丈夫：“你對今天的事有什么想法？”

“什么事？”

“你口口聲聲要當(dāng)老板，今天的事你最應(yīng)該注意。”周芳芳看了丈夫一眼說：“洗頭的事呀?！?/p>

“小張洗得挺好?！?/p>

“哎。就你這智商，還想做生意？”

“洗頭怎么啦？”

周芳芳搖了搖頭，無奈地說：“我們一共到了兩個理發(fā)店，頭一家老板開口要25塊錢，小張這里一分錢不要，說說你對這件事的看法。”

“第一家咱們不熟，咱們是小張的老客戶?！?/p>

“這不是二十幾塊錢的事?！?/p>

“不是錢的事那是什么？”

王成龍沒有明白妻子的意思。

“是經(jīng)營理念，是當(dāng)老板的人心誠與善的問題?！?/p>

“太上綱上線了吧?！蓖醭升埐灰詾槿?。

“你要想做生意，今天就是第一課，做生意應(yīng)該怎么做，老板應(yīng)該怎樣當(dāng)，對待顧客應(yīng)該如何招攬生意，想當(dāng)老板這些必須考慮周到?！?/p>

看著丈夫一臉茫然，周芳芳耐心地說：“做生意，第一要務(wù)是人氣，人氣決定財氣。從今天兩家理發(fā)店的做法看，第一家沒有人，生意冷清，所以她要高價，她覺得要養(yǎng)活家，要養(yǎng)房租，要吃飯，所以不管是誰，來一個宰一個?！?/p>

王成龍似乎聽懂了。

“吃虧是福，生意人尤其要大方，會做人才能賺大錢。今天那位女老板，因為不大方，失去的不是25塊錢，而是我這個客戶，我一個月至少燙一次頭，染一次發(fā)，哪次不是花個幾百塊？她不是失去了25塊，而是失去了一個大客戶，我不會再去她那里了。反之，小張今天沒有要錢，失去了25塊，無論他要多少，我都會給他。如果小張要錢的話，我想也就十塊，二十塊的，不如賣給我一個人情，不要我的錢，我領(lǐng)情了，旁邊的人也看在眼里，一舉兩得。小張多會做人呀，不但把我這個客戶留住了，當(dāng)然我來你也會來，這就是兩個客戶?！?/p>

王成龍吃驚地望著妻子，難怪她能當(dāng)上副處長。

他們邊走邊聊，周芳芳說，“我講個故事你聽?！?/p>

“在新鄉(xiāng)有個干部子弟，開了一家海洋館。開張的時候非常隆重，市里縣里鎮(zhèn)里的領(lǐng)導(dǎo)來了許多，門票不貴，200塊。但經(jīng)營不到一年，虧損了，只好轉(zhuǎn)讓了。”

“不干了？”

“很少人來參觀，那個地方消費水平不高，200元也覺得貴?？墒墙邮值娜藚s不到一年扭虧為贏了。”

“他是怎么做到的？”

“他接手后做了幾件事。一是先花錢做廣告，這是將要取之必先予之的商家真經(jīng)。廣而告之，海洋館的規(guī)模，有什么內(nèi)容，特別是參觀海洋館兒童免票這一點，讓他的游客大增。大人150元一張。人的心里都是這樣的，只要有便宜占，就行。所以，兒童免票，大家不是一樣要花錢嗎？誰不是大人帶著孩子來玩？二是搞促銷，所有海洋生物的玩具都是8折。三是凡留守兒童，不管是爺爺奶奶，還是姥爺姥姥帶著孩子參觀，大人8折優(yōu)惠。四面八方的都說這老板心善，會做生意?！?/p>

王成龍聽得灰心喪氣，說：

“看來我不適合做生意，也不適合當(dāng)官。”

周芳芳看著丈夫笑著說：“不下海了？”

王成龍說：“不下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