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姚合
枉為鄉(xiāng)里舉,射鵠藝渾疏。
歸路羞人問,春城賃舍居。
閉門辭雜客,開篋讀生書。
以此投知己,還因勝自馀。
這是一個落榜生寫給友人訴說苦悶的詩:他說自己學問不精,沒考中,枉為舉人,真沒臉回鄉(xiāng),且在長安租個屋子住下,關起來門來好好讀書,準備來年再考。
姚合是唐元和十一年(816)進士,他從元和七年秋上京備考一直到考中進士,前后在長安度過了三年備考生活。據(jù)此詩中失望、自責與郁悶的情緒看來,該是初次落第所作。袁枚《隨園詩話》載程魚門落第詩云:“也應有淚流知己,只覺無顏對俗人?!贝司浯蟾啪褪且稀耙源送吨骸钡囊馑肌O雭?,唯有有同樣經(jīng)歷的友人才會真切理解落第者的那份心情。有趣的是,姚合后來中了進士,高興得不得了,又作《及第后夜中書事》云:“夜睡常驚起,春光屬野夫。新銜添一字,舊友遜前途。喜過還疑夢,狂來不似儒。愛花持燭看,憶酒犯街沽。天上名應定,人間盛更無。抱恩丞相閣,何啻殺微軀?!笨疾簧?,覺得“射鵠藝渾疏”“歸路羞人問”,考上了,便又“喜過還疑夢,狂來不似儒”,姚合此二詩,把他自己以及古時候應試舉子們的悲喜描摹逼真且殆盡。
不僅是這兩首詩,姚合的詩讀多了便會發(fā)現(xiàn),其中有個最大特點,即技巧上不著力,情感上不遮掩,往往直寫心意。比如在中進士后又作《感時》云:“憶昔未出身,索寞無精神。逢人話天命,自賤如埃塵。君今才出身,颯爽鞍馬春。逢人話天命,自重如千鈞。信涉名利道,舉動皆喪真。君今自世情,何況天下人?!彼拼说韧萍杭氨饲易晕矣^照與反省的心理活動,古詩詞里所涉并不多??v觀古今,為文也罷,社交也罷,大多數(shù)人習慣夸夸其談,習慣用語言不斷來粉飾自己,生怕別人不知道自己所謂的好,所謂的不同凡俗的格調與完美,由此反觀,像姚合這般毫不假飾、直寫心意者,倒十分令人青眼。
就文學書寫方式而言,比起一些刻意而為的含蓄,我似乎更喜歡姚合這種直寫心意的表達。再舉幾例,如《閑居遣懷十首》之一云:“身外無徭役,開門百事閑。倚松聽唳鶴,策杖望秋山。萍任連池綠,苔從匝地斑。料無車馬客,何必掃柴關。”如《武功縣中作三十首》之一云:“作吏荒城里,窮愁欲不勝。病多唯識藥,年老漸親僧。夢覺空堂月,詩成滿硯冰。故人多得路,寂寞不相稱。”此二詩是他任小縣城主簿時所作,一個是說人的官職微小,門庭就冷落;一個是說故人多騰達了,而自己卻很落寞。又如《題金州西園九首》之一云:“藥院徑亦高,往來踏葼影。方當繁暑日,草屩微微冷。愛此不能行,折薪坐煎茗?!比纭肚锿斫巍吩疲骸笆捠捦砭昂?,獨立望江壖。沙渚幾行雁,風灣一只船。落霞澄返照,孤嶼隔微煙。極目思無盡,鄉(xiāng)心到眼前。”此二詩是寫行旅,皆以平淡不奇的語言道出真誠不偽的感情?;谙矚g此類表達,我由之極信賴姚合。他在《山居寄友人》里說:“獨在山阿里,朝朝遂性情。曉泉和雨落,秋草上階生。因客始沽酒,借書方到城。詩情聊自遣,不是趁聲名?!彼f“不是”,我覺得就不是。他在《郡中對雪》里說:“霏微著草樹,漸布與階平。遠近如空色,飄飏無落聲。飛鴉疑翅重,去馬覺蹄輕。遙想故山下,樵夫應滯行?!彼f“遙想”,我就信他真的是想過;別人說,則未必信。這是一種很奇怪的心理暗示。
我常常想,生活中的姚合大概也是一個真誠不偽的人。翻閱他的詩可知,他與當時如令狐楚、裴度、元稹這樣的大人物交好,與賈島、張籍、羅隱這樣的小人物也交好,是個可上可下的通達者。其族侄姚勖在為他所撰的墓志中評價說:“公性仁義而樸直,度量寬闊,臨事能斷,在丑不爭,遺小節(jié),去機巧,衿靈洞達,浩然沖和,與物接士,遂服群心?!绷硗?,有學者曾做過梳理,姚合從四十八歲至六十二歲,官職從八品一路升遷至從三品,仕途走得很平穩(wěn),且從未遭過貶謫。想來,此大約與他的為人處世多少脫不開關系。
姚合的詩還有一個特色,即具理趣。如《游昊天玄都觀》云:“性同相見易,紫府共閑行。陰徑紅桃落,秋壇白石生。蘚文連竹色,鶴語應松聲。風定藥香細,樹聲泉氣清。垂檐靈草影,繞壁古山名。圍外坊無禁,歸時踏月明?!薄靶酝嘁娨住?,真是真人真語。如《寄默然上人》云:“晨餐夜復眠,日與月相連。天下誰無病,人間樂是禪。幾生通佛性,一室但香煙。結得無為社,還應有宿緣?!贝酥小安 保幢厥莾H指身體之病。想來,人存活于世,大都不易,都各有苦難,對于自己那點兒,沒必要喋喋不休,已歷過往的,就更沒必要。幸運,也一樣。我向來欽佩并在努力成為那種能藏住幸與不幸的人。畢竟,靠喋喋不休所能換得的,膚淺而有限。人終究需要默默蓄力,獨自扛起生活,這才真實而重要。就像姚合所言:“天下誰無病,人間樂是禪?!睒肥?,即佛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