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 軍
(山東理工大學 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山東 淄博 255000)
網絡文學自誕生以來,就表現(xiàn)出對古典文學經典強烈的興趣,并在實踐中進行回歸,一個醒目的現(xiàn)象是網絡文學與四大名著的結合程度已非常密切。目前,已有研究者注意到網絡文學對《紅樓夢》等進行的“同人”寫作或模仿與學習。筆者注意到,網絡文學對《聊齋志異》也表現(xiàn)出了一定的興趣。作為志怪小說和文言小說的集大成者,《聊齋志異》顯然也是古典文學經典。網絡上出現(xiàn)了不少以《聊齋志異》為中心的網絡文學作品,但尚未有研究者對這一現(xiàn)象進行關注。為此,筆者擬從網絡文學與《聊齋志異》的互動原因、互動現(xiàn)狀、相關問題及反思三方面入手,進行簡單地討論,并期待接下來能出現(xiàn)更多的研究成果。
《聊齋志異》在我國古典文學中具有重要的地位,一直被視作文學經典。同樣,它也一直被視為重要的文學資源,為現(xiàn)當代文學所取用。網絡文學興起二十多年來,涌現(xiàn)出了一大批作品,它們對《聊齋志異》或取材、化用、改寫或仿寫,形成了較為繁盛的互動局面。這既是《聊齋志異》藝術魅力和文學影響的體現(xiàn),也是網絡文學回歸古典文學的證明。在筆者看來,網絡文學和《聊齋志異》互動的原因主要包括以下五點:
(一)網絡文學對古典文學的回歸。在網絡文學之前的各個階段的文學都要處理與古典文學的關系,現(xiàn)代文學時期,古典文學面臨的是反叛與繼承;新時期文學時期,古典文學面臨的則是疏離與回歸;到網絡文學時期,古典文學則獲得了有限的回歸。如王瑤所說:“中國現(xiàn)代文學是在學習和借鑒外國進步文學中發(fā)展成熟起來的,但是它同民族文化傳統(tǒng)之間有著深刻的聯(lián)系。”現(xiàn)代作家在文化追求和文學實踐上都以“現(xiàn)代性”為目的,這是他們與古典文學的關系的前提。首先,為了追求現(xiàn)代性,向外國文學學習,現(xiàn)代文學對古典文學進行了批判疏離。五四文學初期,如《聊齋志異》等古典文學經典被周作人列入了“妖怪書類”,相似的還有《封神傳》(《封神演義》)《西游記》被列為“迷信的鬼神書類”,《水滸傳》被列為“強盜書類”,都是“妨礙人性的生長,破壞人類的平和的東西,統(tǒng)應該排斥”。但隨著新文學運動的深入,五四作家開始以更加科學和理性的態(tài)度來認識古典文學及其經典作品。其次,五四作家又天然地與古典文學保持著密切聯(lián)系,正如魯迅所說,五四文學是“新文化仍然有所承傳,于舊文化也仍然有所擇取”。魯迅、胡適和聞一多等五四作家,本身就有深厚的古典文學修養(yǎng),他們在文學創(chuàng)作和文學研究中都表現(xiàn)出對古典文學的繼承。關于《聊齋志異》,胡適就說“蒲松齡雖喜說鬼狐,但他寫鬼狐卻都是人情世故,于理想主義之中,卻帶幾分寫實的性質”,這體現(xiàn)出他們重新肯定古典文學經典的價值和繼承古典文學傳統(tǒng)的意識。新時期文學延續(xù)了現(xiàn)代文學對“現(xiàn)代性”的追求,在全球化浪潮中,新時期作家受外國文學的影響極深。但自20世紀90年代起,不少作家都選擇回歸古典文學傳統(tǒng),代表性作家有格非和莫言等。格非認為“中國古典小說的高明與偉大之處是值得我們終生體味的,這些傳統(tǒng)才應該成為我們當代小說創(chuàng)作的真正出發(fā)點”,而莫言則在《檀香刑》《生死疲勞》等作品中繼承和化用了古典小說技巧。網絡文學自興起之初就天然地表現(xiàn)出對古典文學的親近態(tài)度,較早的今何在的《悟空傳》、樹下野狐的《搜神記》和蕭鼎的《誅仙》等都是從《山海經》《道德經》《搜神記》《西游記》等古典文學經典中獲取文學資源的??梢哉f,古典文學作為一種資源,必然為后世的文學形態(tài)所取用,《聊齋志異》作為古典小說的經典,自然也在其中??傊膶W傳統(tǒng)對古典文學的回歸,是《聊齋志異》與網絡文學發(fā)生互動的大背景。
(二)《聊齋志異》的文學傳統(tǒng)。在現(xiàn)當代文學史中,《聊齋志異》就以其體裁、題材、敘事技巧和語言風格等影響著作家們。相較于《閱微草堂筆記》的文人氣和精英氣,因豐厚的民間文學基礎,《聊齋志異》在新文學時期獲得了更多關注,且經由作家形成了一條《聊齋志異》的文學傳統(tǒng)。如魯迅就主張“采用外國的良規(guī),加以發(fā)揮,使我們的作品更加豐滿是一條路;擇取中國的遺產,融合新機,使將來的作品別開生面也是一條路”。其《狂人日記》就對《聊齋志異·夢狼》的“食人”主題進行了超越性繼承。張愛玲在其散文《天才夢》中說:“直到現(xiàn)在,我仍然愛看《聊齋志異》與俗氣的巴黎時裝報告,便是為了這種有吸引力的字眼。”其小說中獨特的“鬼話”意境和對女性的塑造,顯然有來自《聊齋志異》的基因。新時期文學如孫犁在《關于〈聊齋志異〉》中說:“不知為了什么,總有不少機會能在老鄉(xiāng)家的桌面上、窗臺上,看到一兩本《聊齋》……這是一部奇書,我是百看不厭的。”因此,孫犁的小說也在文體和文風上具有明顯的“聊齋風味”。又如莫言早年受西方文學的影響較深,但自1985年的創(chuàng)作高峰后,他開始在作品中大量融入《聊齋志異》元素。在《我的文學經驗》中,莫言說:“因為我想我們的老祖宗既然可以寫狐貍變成人,既然可以寫螞蚱、飛鳥、牡丹、菊花都可以變成人,為什么我不可以寫這樣一個特異功能的小男孩呢?”在總結以自己為代表的新時期作家的創(chuàng)作經驗時,莫言又表示:“我們這代作家在寫作上曾大量向西方小說學習,反而對我們本國小說的資源學習、借鑒不夠。所以,我想用章回體小說不僅僅是一種形式,而是表現(xiàn)了向中國傳統(tǒng)的小說,或者是偉大的小說傳統(tǒng)致敬的一種表現(xiàn)。”對《聊齋志異》,莫言說:“二百多年前,我的故鄉(xiāng)曾出了一個講故事的偉大天才蒲松齡,我們村里的許多人,包括我,都是他的傳人。”莫言小說中深具奇趣的故事內容、古典與現(xiàn)代融合的敘事藝術以及批判與浪漫共通的創(chuàng)作精神,都攜帶著明顯的《聊齋志異》的基因。20世紀90年代,汪曾祺則直接對《聊齋志異》進行改編,創(chuàng)作了《聊齋新義》系列作品,目的是“想做一點實驗,改寫《聊齋故事》,使他具有現(xiàn)代意識”。孫犁、汪曾祺和莫言等向《聊齋志異》為代表的古典文學經典的回歸,體現(xiàn)了新時期小說與古典文學的密切關系。由于《聊齋志異》本身就與古典文學有著密切關聯(lián),所以他們又經由《聊齋志異》通向了古典文學,使得20世紀90年代以來的不少小說都具有顯著的古典文學色彩。當然,恰如汪曾祺所說,這種回歸是使其獲得“現(xiàn)代意識”,而不是形式與內容的簡單繼承。
《聊齋志異》與通俗文學的關系也非常密切,這可以視作網絡文學與《聊齋志異》結合的濫觴。如張恨水在《寫作生涯回憶》中提及:“那時,我桌上有一部殘本《聊齋》,是套色木版精印的,批注很多,我在這批注上,懂了許多典故,又懂了許多形容筆法……現(xiàn)在我仔細一想,簡直就代表了我所取的文學路徑?!边M入20世紀90年代后,網絡文學也就自然而然地將回歸的目光投向了《聊齋志異》。
(三)《聊齋志異》影視改編的影響。從傳播學和接受學的角度來看,文學經典是通過媒介進行傳播和接受的。早在網絡文學誕生之前,《聊齋志異》就已經通過影視媒介獲得了傳播和接受,一直到近年來,仍有《聊齋志異》影視作品層出不窮。較早的是1922年商務印書館活動影戲部拍攝的由《聊齋志異·珊瑚》改編而成的《孝婦羹》;至20世紀90年代,改編自《聊齋志異·聶小倩》的《倩女幽魂》直接帶動了《聊齋志異》文化熱;到2019年,仍有成龍等人主演的《神探蒲松齡》上映。影視改編使得《聊齋志異》獲得了更廣的傳播,也使得《聊齋志異》文本構建起了更深廣的意義空間。同時,影視改編也使得不同年齡段的受眾都對《聊齋志異》有較強的認同感和接受期待。目前,網絡文學的作者和讀者群的主體是80后、90后和00后,他們在人生的成長階段中,或多或少都接觸過《聊齋志異》影視劇,對影視內容和《聊齋志異》的文本具有一定的了解。對網絡文學來說,《聊齋志異》就和著名的《西游記》《三國演義》《紅樓夢》《水滸傳》一樣,自帶“流量”,很容易形成以《聊齋志異》為中心的趣緣認同。對網絡作家來說,對《聊齋志異》進行改編、化用、模仿等,可以天然吸引一大批讀者。相對應的,在《聊齋志異》影視作品影響下成長的受眾也會天然被這類作品所吸引。在某種程度上,《聊齋志異》或“聊齋”關鍵詞就是閱讀量和訂閱量的保證。與影視改編相似的是,網絡文學也注重對《聊齋志異》的改編,屬于典型的二次創(chuàng)作。在網絡文學領域,還存在明顯的“同人”創(chuàng)作,其對象通常是《聊齋志異》文本和影視劇中的著名人物形象,常見的有寧采臣和聶小倩等。
(四)網絡文藝對《聊齋志異》也十分熱衷。常見的網絡文藝形式包括網絡文學、網絡影視、網絡游戲等,都是互聯(lián)網新媒介誕生后的主流媒介形式。其中,網絡游戲對《聊齋志異》的取用原因與網絡文學對《聊齋志異》的取用原因也有相同之處。近20年來,以《聊齋志異》為中心的網絡游戲有《倩女幽魂》《新倩女幽魂》《夢幻聊齋》《聊齋搜神記》《聊齋搜靈錄》等,這些網絡游戲通?;谩读凝S志異》中的人物形象、敘事場景和故事情節(jié)等,且與影視劇《倩女幽魂》等有著密切關系。不同類型網絡文藝對《聊齋志異》的取用,也帶動了網絡文學與《聊齋志異》的互動。
(五)《聊齋志異》在內容和藝術上的獨特成就也是網絡文學與之互動的重要前提。關于《聊齋志異》的成就,研究者都已經談得很清楚了,但還需要簡單提一下其與網絡文學互動的前提。首先,《聊齋志異》延續(xù)了古典文學傳統(tǒng),在小說方面,進一步擴充了“傳奇”“神異”等的表達范疇,使得《聊齋志異》的內容非常豐富,可以看作網絡文學取材的資源。其次,《聊齋志異》塑造了一大批不朽的藝術形象,這些形象也可以直接為網絡文學所取用,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就有聶小倩、寧采臣等。第三,《聊齋志異》的許多寫作手法和網絡文學常用的手法有共通之處。如《聊齋志異》中的時空穿越、進入鬼狐異世界、穿梭于人間地獄、往來于天地等基本情節(jié),都是網絡文學經常使用的。
本文從以下幾個方面對《聊齋志異》與網絡文學的互動現(xiàn)狀進行分析:
(一)作品創(chuàng)作情況。在“優(yōu)書網”(一個收錄網絡文學作品名稱和內容簡介并提供讀者評論的網站)輸入“聊齋”進行檢索,目前已發(fā)表的小說名帶“聊齋”二字的作品有211部。網絡小說通常體量較大,以100萬字為界限,篩選之后的作品有30部,分別發(fā)表在起點中文網、晉江文學城、17K小說網、縱橫中文網、創(chuàng)世中文網和飛盧小說網等平臺,統(tǒng)計如下:
以“聊齋”檢索網絡小說統(tǒng)計表
以上統(tǒng)計的截止時間為2021年11月10日,檢索關鍵詞僅為“聊齋”,且檢索范圍僅限于小說名,因此屬于不完全統(tǒng)計,僅為呈現(xiàn)“同人”創(chuàng)作和“衍生”創(chuàng)作的狀況。如果以其他相關關鍵詞為條件,還能檢索到如288.33萬字的《穿越寧采臣》、303.61萬字的《陰冥經》、338.54萬字的《拜師四目道長》、509.03萬字的《諸天大圣人》、254.01萬字的《我的親戚有點多》、245.41萬字的《征戰(zhàn)諸天世界》等小說。點擊量(閱讀量)和推薦量是衡量網絡文學受歡迎程度的主要標準,而推薦量則在一定程度上反應了該小說的讀者粘性。以上作品主要集中發(fā)表于起點中文網,在起點中文網中,推薦票超過1萬的“聊齋”小說一共有12部。其中,推薦票超過10萬的有4部,分別是《聊齋之問道長生》(15.49萬)、《神筆聊齋》(31.43萬)、《聊齋大圣人》(26.18萬)、《聊齋劍仙》(13.6萬)。此外,《穿越寧采臣》的推薦票為23.5萬、《拜師四目道長》的推薦票為18.54萬。根據(jù)以上數(shù)據(jù)可以看出,網絡文學對《聊齋志異》表現(xiàn)出了較高的興趣,在眾多“同人”和“衍生”作品中,也不乏推薦量極高的精品。
(二)和其他文學經典作比較?!读凝S志異》與網絡文學的互動,還可以通過與其他文學名著的比較來進行分析。以四大名著為例,以同樣的檢索規(guī)則來統(tǒng)計結果。在“優(yōu)書網”上,目前以“西游”為關鍵詞命名的小說有665部,以“三國”命名的有1406部,以“水滸”命名的有103部,以“紅樓”命名的有471部。從數(shù)值上看,與“四大名著”相比較,《聊齋志異》的相關小說數(shù)量要遠遠低于《三國演義》《西游記》和《紅樓夢》相關小說,僅比《水滸傳》相關小說多119部。在四大名著中,“同人”或“衍生”類小說創(chuàng)作最多的屬《西游記》和《三國演義》,這與兩部名著的傳播度和接受度呈正相關?!都t樓夢》相關小說達到471部,類型多為“同人文”“衍生文”“種田文”“宅斗文”“宮斗文”等,與另外三部名著風格迥異?!端疂G傳》相關小說雖然在數(shù)量上僅有103部,但100萬字以上的小說有28部,和《聊齋志異》的30部幾乎持平。相較于四大名著,《聊齋志異》相關小說在數(shù)量上不占優(yōu)勢的原因有兩方面:一是四大名著是“國民”文學名著,無論是在學術界還是在民間,都有極高的關注度;二是四大名著本身就是完整的長篇小說,它們人物眾多、情節(jié)連貫且完善,也是衍生創(chuàng)作的理想對象。相較于四大名著,《聊齋志異》是文言短篇小說集,從接受度來看,僅有少數(shù)名篇和少數(shù)藝術形象帶有較大的“流量”,這也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網絡文學對它的衍生。例如,某網絡小說作家預備從古典文學名著中找到創(chuàng)作切入口,四大名著的白話文學語言使他能夠讀懂,而《聊齋志異》的文言文學語言和陌生的故事及藝術形象則可能使他望而卻步。當然,這還涉及到當前網絡文學創(chuàng)作中一個更重要的問題:網絡文學作家的古典文學素養(yǎng)高低不齊。不過,從目前網絡文學創(chuàng)作的趨勢來看,精品化寫作、知識化寫作是網絡文學著力發(fā)展的方向。因此,如《聊齋志異》一類立意深遠、內容豐富的古典小說經典,還有很深的發(fā)掘空間。
(三)相關小說的題材、內容和立意分析。根據(jù)前文的表格,我們可以進一步對這些小說進行分析。先看它們在所屬網站的分類標簽,除去無法閱讀的6部,其類型和數(shù)量為:仙俠13部,懸疑8部,衍生/同人1部,恐怖靈異1部,游戲1部。需要辨析的是,這里的“衍生/同人”是晉江文學城對小說類型的界定,除特殊說明外,本論文所提到的“同人”“衍生”指的是廣義的以原著中的人物、情節(jié)或故事場景進行的二次創(chuàng)作。根據(jù)統(tǒng)計,目前網絡文學對《聊齋志異》的衍生創(chuàng)作主要集中于仙俠和懸疑兩種類型?!捌瘘c中文網”是目前國內體量最大的網絡文學網站,其中排名第一的類型是玄幻類,第二是都市類,仙俠類僅列第三。也就是說,《聊齋志異》衍生類網絡小說中,缺少玄幻和都市兩類主要題材。原因主要有兩點:一是玄幻文學和都市文學與《聊齋志異》的內容和題材存在先天性隔閡。網絡文學作者在創(chuàng)作中需要進行多次轉換,如果轉換不恰當,就很難實現(xiàn)作品邏輯的自洽,從而被讀者視為“毒草”。相對的,《聊齋志異》中的鬼狐、妖怪、佛道等內容都與“仙俠”和“懸疑”有著先天的“基因”聯(lián)系,因此這兩個類型的“聊齋”小說數(shù)量極高。二是玄幻、都市類型小說往往需要作者在小說中構建“異世界”,這與《聊齋志異》的“本土性”是沖突的。這一點也可以參考四大名著相關的網絡文學創(chuàng)作,如“三國”“水滸”和“紅樓”小說最常見的類型是歷史類、“西游”小說最常見的則是仙俠類,它們也都有明顯的“本土性”。當然,起點中文網的玄幻小說也包括“東方玄幻”的細類,但在與《聊齋志異》的親緣關系上,顯然不如以修仙和修真等為核心元素的仙俠類。從這方面來看,網絡文學與《聊齋志異》的互動范圍還比較狹隘,但這也意味著《聊齋志異》可供網絡文學發(fā)掘的空間還很大。
再對推薦票超過10萬的6部小說的內容進行分析?!读凝S之問道長生》在名稱上借鑒了“聊齋”,但在內容卻非“同人”,小說借鑒了如“畫皮”一類的人鬼交往情節(jié),并借用了“燕赤霞”這一人物,可以看到《聊齋志異》小說和相關影視作品對其的影響。《神筆聊齋》可以視作是《聊齋志異》的“同人”創(chuàng)作,即以《聊齋志異》的某些情節(jié)和藝術形象作為衍生,再結合作者設定的世界觀進行的二次創(chuàng)作,該小說首先出現(xiàn)的場景即是著名的“蘭若”,首先出場的女性人物即為《聊齋志異·錦瑟》中的春燕和錦瑟,且錦瑟成為了該篇小說的女主人公。此外,如嬰寧、秋容、辛十四娘等《聊齋志異》中的角色也都在該小說中有所呈現(xiàn)?!读凝S大圣人》是完全基于《聊齋志異》而創(chuàng)作的“同人”小說,幾乎“繼承”了《聊齋志異》中的鬼狐妖怪內容并進行了典型的網絡小說式創(chuàng)新,對意外闖入“聊齋世界”的主人公添加了類似《西游記》中唐玄奘的體質使其成為“金手指”。小說中的郭北縣、山魈、聶小倩、寧采臣、畫皮、倀鬼、嬰寧、華姑、燕赤霞等都表明小說作者對《聊齋志異》原著十分熟悉?!读凝S大圣人》是作者“佛前獻花”的第一部網絡小說,在起點中文網獲得了26.17萬的推薦,收藏也超過10萬。因《聊齋大圣人》的積累,該作者第二部小說《神秘復蘇》的推薦高達264.46萬,收藏也超過了50萬?!读凝S劍仙》采用了近幾年比較流行的“系統(tǒng)流”寫法,并將主角所在世界設定為“聊齋世界”,小說在開篇強調了《聊齋志異·聶小倩》中的“蘭若”所在地為金華而非影視劇中的郭北縣,隨后的故事也以此展開。對聶小倩、燕赤霞、朱孝廉等人物的描寫也表明作者對《聊齋志異》原著有所了解。不過在整體上,《聊齋劍仙》中的“聊齋”基因并不多。該書的作者還創(chuàng)作了《穿越寧采臣》和《聊齋之長生》,表現(xiàn)出明顯的“聊齋情結”。其中,《穿越寧采臣》是唯一一部直接以《聊齋志異》原著人物為主角創(chuàng)作的人氣較高的“同人”文。不過,難逃“白日夢”特點,小說中的寧采臣搖身一變成為了眾女環(huán)繞的權力化身,不僅修仙成功而且還建立了天庭。在小說中,上古神話人物女媧、《聊齋志異》小說人物聶小倩、歷史人物蔡琰都成為了寧采臣的妻子,是名副其實的“魔改”,體現(xiàn)出典型的男頻小說的特點。
這些推薦票較高的小說都出自“男頻”,在立意上大多隨網絡小說的主流,開“金手指”,使小說主角成為“超人”而不是“反超人”。從已有的作品來看,它們都無意于在文學、哲學、文化或審美上延續(xù)《聊齋志異》的立意或展現(xiàn)出更深更新的意識。因此,《聊齋志異》扮演的只是網絡文學寫作的切入口,還沒有承擔更多的責任,這是《聊齋志異》與網絡小說互動的基本現(xiàn)狀。
作為一部“孤憤之書”,《聊齋志異》是我國古代志怪小說的最高峰,它“非徒紀事”,更是“有意作文”,是一部有寄托的小說。在文體上,《聊齋志異》“用傳奇法,而以志怪”,是古典文言小說的集大成者;在內容上,《聊齋志異》不僅關注當時社會上的重大問題,提出批判,還描繪了一個充盈著狐鬼精怪的多彩世界;在藝術上,《聊齋志異》也常用到后世網絡文學常用的“穿越”等手法,用以寄托情志?!读凝S志異》與網絡文學的互動,是網絡文學向古典文學回歸的大趨勢中的一環(huán)。因此,如果想對古典文學與網絡文學的關系有更深入的了解,《聊齋志異》與網絡文學的互動就是一個很好的切入點。
首先,“同人”“衍生”創(chuàng)作是網絡文學與《聊齋志異》結合的主要形式,也是網絡文學回歸古典文學經典的主要形式。關于這點,結合四大名著的“同人”創(chuàng)作情況即可知曉。如有學者統(tǒng)計,截止2019年12月11日,晉江文學城中的《紅樓夢》“同人”小說有3010部,其中100萬字以上的就有68部。晉江文學城的作者們在十五年內創(chuàng)作的《紅樓夢》“同人”小說數(shù)量遠超過去兩百多年。在這個大潮中,《聊齋志異》也是網絡文學回歸古典文學的優(yōu)先選擇對象。受傳播影響,《聊齋志異》最著名的篇目是為《聶小倩》,聶小倩、寧采臣、燕赤霞等角色都有著極高的知名度,因此目前所見《聊齋志異》相關小說大都化用了《聶小倩》或直接借用三位知名角色?!洞┰綄幉沙肌犯侵苯訉⒅鹘窃O定為寧采臣,這與四大名著“同人”小說的寫法是相同的。但和長篇小說比起來,《聊齋志異》作為短篇小說集,其中各篇的體量都較小,人物數(shù)量較少、情節(jié)也相對短小,這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二次創(chuàng)作的空間。長篇小說人物眾多、情節(jié)綿長,可供二次創(chuàng)作的空間巨大。也正是這個原因,目前已有的《聊齋志異》網絡小說大多只是借用數(shù)個《聊齋志異》的經典人物、場景或情節(jié),使其帶上“聊齋”元素,而小說的主體仍然需要作者進行想象、虛構和加工——相較于四大名著的“同人”小說創(chuàng)作,這增加了創(chuàng)作難度。如前文所分析的《穿越寧采臣》,不僅添加了女媧、蔡琰等女性角色,還添加了張良、諸葛亮、趙云、呂布等角色,將其視作“大亂燉”或《三國演義》等小說的“同人”小說似乎也無不可。
其次,目前《聊齋志異》相關的網絡小說在數(shù)量和質量上都還有待提高。例如以“聊齋”檢索晉江文學城,顯示一共有504篇“聊齋”小說,但僅有《我在聊齋做美食》一部在100萬字以上,50-99萬字的小說僅有12部。在質量上,《聊齋志異》相關小說尚未展現(xiàn)出“經典化”或“精品化”潛質。實際上,在網絡文學誕生之初,就出現(xiàn)了如《悟空傳》一類延續(xù)了《大話西游》的解構精神對《西游記》進行重構的作品?!段蚩諅鳌匪茉斓摹笆〉挠⑿邸毙蜗罂梢哉f是對《西游記》之孫悟空形象有意義的重構,具有“經典化”品格?!读凝S志異》“寫鬼寫妖高人一等,刺貪刺虐入骨三分”,在內容和藝術上都有很多可供網絡文學取用的地方。但僅就目前來說,網絡文學對《聊齋志異》的立意的繼承或解構都還停留在較淺的層次,甚至放棄了《聊齋志異》所承擔的諷刺與批判的責任。就這一點來說,當然不能苛責那些借助《聊齋志異》進行網絡文學創(chuàng)作的作家。實際上,即便在純文學領域,新時期作家們的小說都“沒有形成對古典文學的深層自覺和大的創(chuàng)作潮流”。部分作家和作品對古典文學經典的回歸,已經有了一定的文學自覺,但更多時候,古典文學往往更多地只是承擔“素材庫”或“調色盤”的功能,即網絡文學對古典文學的取用往往是為了實現(xiàn)其風格化目的而非深層自覺。所以《聊齋志異》在網絡文學中扮演的就是一個提供狐鬼情節(jié)、人物原型的素材庫。當然,我們也可以從《聊齋大圣人》中看到部分網絡作家是在尊重原著的基礎上進行二次創(chuàng)作,體現(xiàn)出一定的“知識性”。在立意上,《聊齋大圣人》也強調“心懷善念”而摒棄“心懷惡念”,具有一定的積極意義。從讀者反饋來看,《聊齋大圣人》的主角是“圣人但不圣母”,也符合作者對善惡的界定。但總的來說,《聊齋志異》與網絡文學的結合還任重而道遠。
第三,《聊齋志異》與網絡文學互動質量的提升有賴于作家和讀者素養(yǎng)的提高。一方面,想要創(chuàng)作出高質量的《聊齋志異》相關小說,就必須對《聊齋志異》十分熟悉,但同時又必須基于整體的古典文學來對《聊齋志異》和相關內容進行觀照和學習。如《幸好我還是貴公子》的作者為了以科舉為切入點寫好《紅樓夢》“同人”小說,專門查閱了《武林舊事》《中國科舉制度通史》等資料,對知識素養(yǎng)的態(tài)度不可謂不認真。但即便如此,其關于李白參加科舉考試“屢試不中”的說法還是遭到了讀者的強烈批評。又如《后宮·甄嬛傳》對《紅樓夢》進行了深度學習和繼承,同時又對古典詩詞語言和意境進行了靈活轉換,這揭示了古典文學經典與網絡文學結合更深層的可持續(xù)發(fā)展路徑。換句話說,作家素養(yǎng)的提高不僅要在“形”,更要在“神”。另一方面,網絡文學是互動性文學、商業(yè)性文學,讀者對《聊齋志異》的了解和熟悉程度就幾乎決定了作者對《聊齋志異》的二次創(chuàng)作能否進行下去。從已有的作品來看,不少“聊齋”小說之所以閱讀量不高、推薦票極少,原因就在于讀者的“挑剔”。反之,如《聊齋大圣人》能獲得極高推薦的原因也正是經受住了讀者在這方面的“挑剔”。隨著作家和讀者素養(yǎng)的提高,《聊齋志異》與網絡文學的互動質量也將得到提升,因為那些低質量的互動作品終將被淘汰。
作為文學經典,《聊齋志異》在網絡時代的存在方式包括:第一、《聊齋志異》原著以數(shù)字化的形式獲得保存和傳播;第二、在繼承現(xiàn)代文學和新時期文學傳統(tǒng)的基礎上,在魯迅、汪曾祺、莫言等作家的基礎上進一步被純文學作家所繼承和改造;第三、在影視劇、電子游戲和其他文本媒介中被取用;第四、在網絡文學中得到傳播、繼承、改造。網絡文學發(fā)展至今已經有二十多年了,在接下來的時間里,網絡文學對古典文學的回歸將更加深入。同時,網絡文學還將承擔“講好中國故事”的歷史使命。在客觀上,《聊齋志異》和網絡文學的結合也將更加緊密,如果在相當長一段時間里都缺乏相應的網絡文學精品或經典,對《聊齋志異》和網絡文學都是一種遺憾。因此,我們期待網絡文學與《聊齋志異》的結合走向更加精深的層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