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時情書

○ 施怡嫻

一

路過喧鬧的球場，緊挨著的那一抹紅叫人忍不住頓足而望。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經過這個叫“造夢屋”的小紅房子了。陽光穿過細碎的枝丫傾瀉而下，毫無保留地包裹著這座安靜卻又似乎充滿生機的小屋。同學們喜歡在這里歡聚而歌，暢談人生，在推杯換盞之間敬自己獨一份的青春。

此刻清風抓癢，貓咪打滾。春來了，帶著一點涼。這是一年之中最好的時節(jié)，可揮之不去的疫情把一群追尋春天的年輕人攏在了校園中?！霸靿粑荨彼茻o人打擾。它門窗緊閉，外表個性張揚卻又似乎深沉內斂，靜默地觀察著外界的一切。

這是故事開始的地方。

二

我耐不住向前邁動的腳步，拉開“造夢屋”前的一張?zhí)僖危p輕拍開棲息的落瓣，靜靜坐下。春初，空氣有點濕潤，卻仍舊帶著些寒意。萬物初生，發(fā)出清苦辛辣的氣味被風一吹，籠繞在身邊，熏得人微醉。微風拂過，鼻尖浸潤著春特有的芬芳，卻微微發(fā)酸。思緒似風箏一般扶搖直上，闖入了那個略帶躁意的夏。

霓虹微閃，“造夢屋”迎來了新生入學后的第一次熱熱鬧鬧，人群中似有暗流涌動不停地將人拍打向前，手中的信封寄托著青年男女心中的期待與焦灼，被一個個整齊羅列在箱子中?！叭f一呢？說不定緣分就來了呢？”望著被舍友拉動往前的手，心中莫名多出了一份悸動。

“對啊，萬一呢？萬一……”

他站在了我面前。在他抽到我的信封后，加了我的聯系方式后，洽談甚歡后，曲意推拉后。眼前的少年陽光又恣意，高大身形折射下的陰影幾乎將我整個人籠住，白色T恤的袖管微微卷起，漆黑的短發(fā)理得干凈利落，眼睛狹長稍揚，微微揚起的嘴角與那獨一顆的酒窩又給人平添幾分青澀。

光從上帝為我開的那扇窗照進來，映出了他的輪廓。

光從不吝嗇鋒芒。

“那……我們去吃飯？”他撓了撓頭，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嗯……行！”我故作鎮(zhèn)定，可手卻止不住地摳著衣角。

我與他同行，讓出了半個身子，覺得這是一個合適的距離后，才猶猶豫豫地穩(wěn)步向前?；蛟S是身高和步距的緣故，他好像一直在有意無意地放慢自己的腳步。心中有種從未有過的感覺在身體的每一個角落肆意燃燒，噌地一下直達頭頂，只覺腦袋漲漲的，臉頰燙燙的。時有風吹裙動，撩的人心癢癢，這大概也許就是心動了罷。我悄悄地抬眼去瞧他，嘴邊盡是收不住的笑。初識的我們好像有講不完的話，光透過兩人忽近忽遠距離而變得忽明忽暗，少女的心事在此刻沒有人知道。

我就像，跟著光。

三

我們聊得越來越投機，正逢我的生日，他第二次約我出去玩。抬手遮擋細碎的陽光，眼前的少年從遠處走來，在人群中閃閃發(fā)亮。他理了發(fā)，利落又精神，眼角眉梢皆是明朗的笑意，酒窩中似乎盛滿了馥郁的佳釀，令人神醉。干凈又不單一的衣著使他全無半點我所想象的工科男孩的樣子。他在我面前稍稍站定，衣襟上帶著一絲雨后山林的芬芳，高大的身軀將我牢牢罩住。

“生日快樂?！痹捯魟偮洌业膽牙锒嗔艘皇鴭尚∪崮鄣碾r菊。

你是我的私藏浪漫，就此在我的心里扎了根，發(fā)了芽。

在后來的日子里，由于社團排練需要跨校區(qū)運作，我和他的見面次數也漸漸變得頻繁。他的出現一次次地給我?guī)眢@喜，驚喜之余，更是心動。我認真排練時，他會拿著相機默默在一旁等候；休息之余會給我遞上水和食物；也會在他的校區(qū)走走，聊聊那些平凡瑣碎卻又讓人忍不住分享的小事。他的舉手投足間透露出無盡的風度，談吐言辭中又溢滿了幽默和自信。我欣賞著這樣的他，覺得感情真是個奇妙的東西，它讓一個素不相識的陌生者在心中的那塊空地扎了根，發(fā)了芽。

我開始期待，期待我的心事能夠有所回應，可曖昧不清纏纏繞繞著我，絲絲縷縷包裹著我，我享受著這樣的悸動，可又因這份悸動，我急切地想讓它開花，結果。正逢雙十一，我買了一朵白玫瑰給他，并附言“延陵無所有，聊贈一枝冬?！?/p>

我足以與你相配。

他收到了，并夸贊花兒嬌嫩純潔。見他并無其他意思，我賭氣不回，內心卻又焦躁不安。終于，我接到了一通電話。

“喂？”

“嗯。”

兩廂沉默許久，但我的心似乎快要跳出來，靜靜等待那一邊的答復。風吹葉響，寒意漸生，我慢慢被寒冷的天氣磨去了耐心，剛想催促卻沒想到同時開了口：

“你有什么……”

“你知不知道我很喜歡你?。俊?/p>

有人說最年輕時候遇到的人是心口永遠的朱砂痣，是柔軟緊繃的聲帶膜。我是如此，以后再幾次心動，都比不了18歲初見你的歡喜。

你是我此時唯一所愿，而我終究如愿以償。

四

2021年的春天，疫情還不是特別嚴重，背兩個便捷的雙肩包就能說走就走，踏遍周邊城市的大街小巷。姑蘇的青磚石瓦，美好的一天可以從一碗紅湯面開始。因為一句“想吃湯包了”下午便坐在了無錫的湯包館里大快朵頤。天氣晴好在西湖邊小坐，覓得一家小店酒足飯飽后吹吹錢塘江的夜風……我看著身邊的他，只覺得青春二字好像就是這樣美好，也本該這樣美好。我笑著收回目光向遠方看去，“真好。”不禁感嘆。

“是啊?！彼罅四笪业氖?。

時間過得真快，完成了痛苦的考試周后就是暑假了。但這于我們而言等同于異地。讀書時日夜期盼的長假似乎因為這段感情的到來變得有些不盡如人意。漫漫長夜，我開始胡思亂想，我努力回憶他的模樣，回憶我們每一次開心的約會，但想著想著就會覺得，要是你在我身邊就好了。因為距離，我不安于隔著屏幕分享生活，心中總有一種莫名的委屈與不安，我需要他反復確認對我的心意，我需要他時時刻刻都要給我回應。但無法改變的距離太讓人無奈了，我努力積極地展望未來，相信總有一天，電話里的晚安會變成親吻，視頻里的安慰會變成擁抱，心酸的背后是相愛，熬過的時間便是永恒。

好在，疫情沒有遍地開花，我們可以相約一處。距離讓我們每一次的見面，都用攢了不知道多少的思念去緊緊擁抱。我們沒有時間去爆發(fā)爭吵，見面相處時光的來之不易我們彼此都心知肚明。在那些見不到的日子里，他會給我寫信，寫山高路遠，寫星河長空，寫平凡的煙火氣，寫少年的歡喜與愛意。我們認為，書信不僅僅是緣分的開始，在這快節(jié)奏的時代，一筆一畫的書信是屬于我們獨有的浪漫方式，我始終認為手寫信是這個時代的奢侈品。

五

春去春又來。當愛情褪去新鮮感所帶來的熱烈，剩下的都歸于平淡。我們每天都以早安開頭，晚安作結，簡單分享著我們的日子。我喜愛這平淡相伴的感覺，歲月靜好。我嘗試著大膽地想象著我們的未來，有他的未來?？煽此妻D好的疫情卻又卷土重來。這座城市停下了匆匆前行的腳步，變得寂靜無聲。見面的日子又被無限期延長，我的心情是灰色的。我嘗試讓自己忙起來而不去想他，在逼仄的空間局限里，從艾略特的《荒原》讀到川端康成的《古都》，全無往日那般愉悅的體驗。無限期的封閉生活使我不知所措，使我焦躁不堪，我的分享得不到回應，過分照顧他的情緒使我自己也很疲憊。而他似乎也沒了往日的熱情，字字句句都嗆我心肺。他分享快樂，我只覺苦澀；他忙于學業(yè)，我只覺孤寂。我們之間的話題變得越來越少，回復消息的速度越開越慢，我開始意識到這可能是我們之間最大的坎了。

“喂？”

同樣的地點，相似的時刻，同樣的人，不一樣的心情。我撥打了電話，卻在聽到他聲音的那一刻，心中的情緒堆積和無盡委屈在此刻潰不成軍。

“怎么了？”

我開始埋怨，開始喪氣，開始表達一切我所認為的不悅，我抽噎著，將一切不滿與怨言盡數倒給了他。他沉默了半晌：

“你想分開嗎？”

六

雨下得很大，大到足以將我淹沒。我愣怔在原地，我不明所以。我以為我們會堅持到最后，可終究還是只在順遂的時候相愛，在逆境中痛苦。畢業(yè)，出國，距離，溝通，疫情……這些簡單的詞匯足以摧毀一段瀕臨崩潰的感情。我知道這段感情進行得十分不易，卻也有奮勇向前的決心，而他卻打了退堂鼓。我只覺得喉間發(fā)緊，拼命想拉住最后一根稻草，我不甘心兩年多的感情就此畫上句號。

“那你還喜歡我嗎？”

“……可能吧?！?/p>

我心里已經有了答案。可是我不想承認。我找借口掛掉了電話，腦袋里一片空白，無力感似這絲絲密密的雨，迫不及待地向我奔來。眼前的一切慢慢變模糊，我努力擦拭卻只是徒勞。過往如潮水般將要把我吞噬，任憑我怎么努力都抽不開身，想起那句“初戀都是遺憾的”，只覺得那時候篤定長久的我天真又可笑。我們都正值青春年少，可我們不僅僅只是喜歡和被愛，未經世事的我們還有很多艱難險阻要面對，需要成熟，需要勇氣。當我沉迷于愛戀，現實毫不手軟地抓住我的頭，將我按在現實的鏡子前，不愿面對卻不得不面對。冷靜下來仔細想想，我似乎越陷越深，變得太在意別人，變得不像自己。也許是頭一次，我太過忘乎所以，太過于沉溺在愛情的美好想象之中，對于各種深層次的矛盾乃至不合適都可以置若罔聞，以至于在被揭下這層遮羞布后，曝曬在陽光下的自己逃無可逃。

一個月后，我整理好自己的心情，因寫信開始就以寫信作結罷。

親愛的W同學：

見字如晤。

這大概是我最后一次給你寫信了，很榮幸能陪你走過這樣一段路，不論今后如何，我都記得在這兩個屬于我們的春夏秋冬，我見證過你心中有我，眼里有光。前路還長，愿你野蠻生長最終璀璨生光。

山水一程，已是三生有幸。

七

“砰——”清脆的球聲將我拉回現實，我深吸一口氣，希望記住這份獨有的空氣。我慢慢起身，最后看了一眼“造夢屋”，與我的青春就此背道而馳。

希望此刻的我足夠優(yōu)秀，而你也是。

我曾撿到一束光，日落時我把他還給了太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