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景濤 胡靜
內容摘要:自1924年洪深改編的《少奶奶的扇子》上映后,“中國化”的改編形式初現,改編劇不僅拉開現代戲劇帷幕,更是解決“劇本荒”的不二法門。少有原創(chuàng)劇目的孟京輝在二十世紀末將達里奧·福據意大利真人真事創(chuàng)作的戲劇——《一個無政府主義者的意外死亡》進行改編后搬上中國舞臺。孟氏版本不僅改變了原著的劇作結構及人物設定,且在此基礎上增添個人一以貫之的先鋒元素,筆者謂之“顛覆性改編”。
關鍵詞:孟京輝 《一個無政府主義者的意外死亡》 改編 顛覆性
1998年這部由意大利戲劇家達里奧·福原著,黃繼蘇改編,孟京輝執(zhí)導的政治諷刺劇——《一個無政府主義者的意外死亡》在北京兒童劇院上演。在達里奧·福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次年,一直致力于實驗、先鋒話劇的中國導演孟京輝將其最具代表性的名劇搬上中國舞臺。此并非這一名劇首次在中國上演,賴聲川翻譯,表演工作坊演出的《意外死亡(非常意外?。吩诨咀裱婀适驴蚣艿幕A上已于1995年在臺灣上演。與之不同的是,孟京輝改編的《一個無政府主義者的意外死亡》非但沒有貼近原著,甚至與編劇黃紀蘇版都相去甚遠?,F代劇作家李健吾曾對改編作出評論,他認為“改編越具備再創(chuàng)造的情況,價值也就越大”,從這一角度看,孟京輝對該劇全盤的顛覆性改編似乎具有的價值更大,但至今并未得以公認,故本文不探討其改編的價值,而著重分析其在哪些方面進行改編,何謂之于“顛覆性”。
一.劇作結構與人物設定
無論是原著抑或孟版,都體現出了一定的理想主義傾向,即小人物向掌權者的權威進行挑戰(zhàn)。達里奧·福的《一個無政府主義者的意外死亡》開篇以犯罪的瘋子在警察局的審問而開始,而后進行一系列的由瘋子主導“無政府主義者意外死亡”的始末,最終在記者的追問下,謊言一步步被戳破,真相公之于眾。而孟京輝改編版并未設定無政府主義者已經死亡的既定前提,而是按照傳統的線性敘事展開。開局便毫無保留的講述這名無政府主義者死亡的原因,其后警察如何一步步處理這一事件的完整行為,并欲借瘋子來編排無政府主義分子的死亡全過程,以期為警察掩蓋真相。與達里奧·福原著相同的是,劇中的瘋子同樣在排演無政府主義者死亡的種種“完美”方案,欲掩人耳目時卻順藤摸瓜地進行了一系列調查,洞悉出全部內情,并進行了痛快淋漓的揭露與斥責。達里奧·福原著的劇作結構的設定中,關于無政府主義者的一切皆由瘋子扮演的“法官大人”與警察之間的對話展露殆盡。而孟京輝的劇作結構,則是將無政府主義如何死亡以及警察如何處理的全過程表演出來。
原著的瘋子承擔著揭露事件真相的任務,而孟版中他在警察殺害了無政府主義者后登場,不再擔任“破案者”,而作為警察的“點子”式的人物出現,他不斷幫助警察尋找向公眾解釋無政府主義者死亡的“完美方案”,徹徹底底的為警察掩飾罪行而服務,顯然不是主動對當局的深層批判與丑惡罪行的強力揭露者。
達里奧·福版主要角色為七人,除瘋子外設有警察局長,警長甲、乙,警察甲、乙以及女記者,每一個人都在“戲中”,對最終真相的和盤托出發(fā)揮了不可忽視的作用。孟版沿襲了原著角色較少的設定,一個瘋子、三名警察與一名發(fā)廊女組成了這出意外的主要參與者。誠然,角色的差異是孟京輝在進行改編時一個創(chuàng)新的地方。尤其原著中女記者的改動成為劇評人爭論的焦點。應該看到,刪除女記者使得故事中的瘋子從始至終維持著“導演”的身份,無政府主義者死亡的真實經過與警局處理此事的多種嘗試均由瘋子通過自導自演的一場場戲而展露無遺,其行為的荒誕與真相的殘酷性形成鮮明的對比。另一方面,取代女警察的“發(fā)廊女”在警局需要女性協助時出現,此形象的設定將警局的虛假做作推上高峰,展現了警局欲在尋求最終“完美方案”的無底線丑臉。
除此之外,孟版亦有一個直觀的人物替換,即原劇作中代表社會黑暗與正義,不斷揭示社會內在矛盾以促進故事不斷向前發(fā)展的“畫外音”被兩名小丑所替代。彼得·格雷澤談到:“改編中最有意思的就是所謂的‘干預’”[1],由周迅與孟京輝本人飾演的小丑在劇中不斷的跳入跳出,介紹人物、朗讀詩文、播報新聞、歌唱等行為層出不窮,他們“干預”劇情發(fā)展,并不斷的提醒觀眾這是“戲”。兩位小丑并非簡單的輔助故事發(fā)展,他們的出現給予了該劇更多的現實因素,且富有更為深層的含義,即他們在告訴觀眾“我們”此刻的角色在為人民發(fā)聲,為民主呼喚。
二.“徹底的”本土化
學者朱恒夫在總結怎樣讓西方戲劇劇目與戲曲有機地相結合時,其中有一點經驗是:“讓其劇目的故事高度‘中國化’,即除了保留被改編劇目的主要故事情節(jié)與主題思想外,故事發(fā)生的時代背景、地點、人物都要“中國化”,最好連名字也要改成中國人的名字?!盵2]此雖論及戲曲,但從“大戲劇”的概念看,與之類比并非南轅北轍。孟京輝搬演時在其如何更好的實現“中國化”方面花費諸多心思,無論出于商業(yè)利益而做出的決定,抑或從藝術價值進行思考,不可否認的是與其它移植劇強加本土化元素不同,孟京輝的本土化改編不可謂幅度不大,甚至是“徹底的”。
在北京出生的孟京輝深受北京文化之影響,首次上演便選擇北京似乎亦有某種深意,劇中諸多北京元素的出現便不足為奇。如,警察甲、乙審犯人時,刻意地用類似:“無政府那孫子,你丫出來嘿”、“打出你丫屎來信不信”等這種略帶粗俗的北京片兒話。不僅在語言上,故事講述中也充斥著北京文化的獨有印記。最為鮮明的莫過戲仿老舍先生的名作——《茶館》。這部揭示近半個世紀中國社會黑暗腐敗、光怪陸離的劇目與此次上演的《一個無政府主義者的意外死亡》毫無關系,但孟京輝將《茶館》嵌入故事發(fā)展,將一部“意大利”戲劇加入進老北京滿清貴族的一套封建生活風貌竟毫無違和感,更是取得了意想不到的戲劇效果。當警察甲提著鳥籠,局長一口“喲,這不是‘無爺’嗎”,瘋子說:“誰呀?”局長接:“小王呀,給您請安了”,說著話緊趕著左手抖摟右手,用傳統的滿清貴族方式給“無爺”請安。二人互致請安禮后,局長問:“您今兒個怎么那么閑在,有工夫到我們警察局來了?”瘋子回答道:“我來看看,看看你這個年輕的小伙子會不會開警察局”。這一段發(fā)生在《茶館》中的經典對話,被局長和瘋子搬到《一個無政府主義者意外死亡》的舞臺。這段頗具諷刺性的模仿中,警察局長成了裕泰茶館中見人請安、仰人鼻息的掌柜的王利發(fā),而瘋子搖身一變成了手握大把地權的秦二爺,此時的瘋子與警察局長的身份、地位發(fā)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翻轉,身份的隨意置換不僅展現出該劇荒誕的一幕,更極大的諷刺了當權者的做派。不禁令人將意大利當局和昏庸腐敗的滿清政府聯想起來,唏噓不已。
劇中一些巧妙的小設計與頗具“俏皮”的語言包袱同樣充斥著本土的意味。例如,在全劇開頭所有演員站在臺前共同哼唱那首“屁”順口溜——“達里奧·福,放了一個屁,崩到莫斯科,來到了意大利,意大利的國王正在看戲,聞到這個屁,很不滿意……”。借以小孩子哼唱的順口溜來調侃達里奧·福,令觀眾忍俊不禁的同時,也似乎給本劇“徹底的”本土化改編奠定了基礎。更有甚者,在劇中穿插“來到了天津衛(wèi),是嘛也沒學會,我學會了開汽車,我軋死了二百多……”中國傳統曲藝的藝術手法,其歌詞雖不甚高雅,但以其尖銳的詞句批評與諷刺了九十年代政府官員貪污腐敗的政治現象,讓觀眾嬉笑之余繼而產生對社會不良風氣的聯想與反思。但全劇“尺度”最大的還數改編“火車向著韶山跑”這一童謠,“車輪飛,汽笛響,火車向著美國跑,越過高山越過海,迎著霞光千萬道,嘿,迎著霞光千萬道?!币淮忠淮袊鴥和^的紅色革命歌詞,被孟京輝巧妙運用于“窮爸爸富爸爸”[3],諷刺了當時彌漫于中國大地的唯利是圖、崇洋媚外的社會風氣,尤其是“美國的月亮圓又圓,美國的鈔票滿天飄,滿呀滿天飄”其矛頭直指當時社會流傳的“外國一切好,外國的月亮都是圓的”這類現實問題,極大的抨擊了這種扭曲的社會言論,將當時高干子弟的美國行為進行強烈的譴責。
改革開放后,隨著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高速發(fā)展,人民的生活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與此同時,各種社會及個人層面的弊端層出不窮。孟版此番“徹底的”本土化不僅適應中國觀眾的觀劇習慣,難能可貴的是在劇中不僅展現了意大利的社會現實,更是將當時中國的社會問題融入其中,在給予觀眾代入感的同時,隱喻和諷刺了當時社會的不良風氣和不法行為。對社會現實的直接批判在以往孟京輝戲劇中并不常見,該劇一改其固有風格,對此孟京輝自己也表達:“這是一部‘人民戲劇’”,反映人民的感情,表達人民的心聲,直指社會的弊病。
三.先鋒的實驗性
以實驗戲劇起家的孟京輝在其早期戲劇作品中大膽打破傳統,盡顯先鋒姿態(tài)。如《思凡》、《我愛XXX》等都有著顯著的實驗性。雖在《一個無政府主義者的意外死亡》中孟京輝將其筆墨更多的用于展現社會問題與控訴現實的不公,但依然有著熟悉的“孟氏先鋒味”。
與主流戲劇開場即展開劇情不同,孟版的《一個無政府主義者的意外死亡》開頭別出心裁,連同孟京輝飾演的小丑,主創(chuàng)七人聚集在舞臺上。伴隨著音樂他們用粉筆在黑板上畫出該劇主要的人物,還將其性質,即觀眾常說的“好人”、“壞人”之分傳遞給觀眾。雖然這種行為一改常規(guī)戲劇之態(tài),但起到讓觀眾帶著對人物形象的既定認識進入劇情的目的。
上文提及,作為導演的孟京輝飾演了一個小丑,他和另一位周迅飾演的小丑在全劇中有多處議論性的話語以及朗誦,加之吟唱等方式。他們介紹達里奧·福、布蘭卡·拉梅;他們朗讀意大利官方媒體對爆炸案及無政府主義者意外死亡的報道及評論;他們控訴意大利存在已久的社會暴力;他們撥弄吉他,高聲歌唱。他們甚至帶著“旁觀人”的視角,進入故事,時不時的發(fā)表評論,如:“在米蘭的大街上要不要帶刀?”等。兩位小丑的出現,造成“離間效果”的同時,亦在推動劇情、幫助觀眾更好的揣摩故事以及在表達作者思想傾向等方面起到不可磨滅的作用。
孟京輝一以貫之的實驗性還表現在獨特的舞臺設置,一個較為空蕩的場地,一個裸露的話筒架、三把椅子、一個吊著的沙袋、一條繩索,在兩塊高大的鐵皮下圍起了一個封閉的舞臺。左側巨大的“達里奧·福”畫像、能夠向上攀爬的窗戶,右側單獨設置的小樂隊和坐席,延伸到觀眾席的舞臺等共同構成了整部戲劇的敘事空間。在這個空間中,演員根據劇情,時而跑去窗戶處排演無政府主義者跳窗的方式與跳落的姿勢;時而跑去觀眾席中。尤其是與觀眾互動的這一行為,它發(fā)生在瘋子不愿再繼續(xù)編造故事而藏匿于觀眾席時,警察們四處尋找,瘋子請觀眾幫忙掩護,最后兩個警察百般諂媚將他“求”回審訊室。演至此處所有的觀眾被調動起來,此刻他們不僅僅是觀眾,亦代表“人民”這一群體,集體為瘋子撐腰。英國戲劇家彼得·布魯克曾把“觀眾”作為戲劇的三要素之一,并認為戲劇創(chuàng)作的最后一步是由觀眾完成的,孟京輝顯然將觀眾融入戲劇創(chuàng)作之中。這一方式打破“第四堵墻”,挑戰(zhàn)傳統的觀演方式。孟京輝對該類觀演關系的試驗在一年后的《戀愛的犀?!分性俣壬涎?。值得一提的是,該劇審訊室的布局頗有寓意,整個舞臺并沒有搭建起一個專門的審訊室,舞臺即審訊室,令人不禁聯想到薩特存在主義戲劇《禁閉》的地獄,后現代主義戲劇的象征意義已不言自明。
語言的狂歡是孟京輝戲劇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此種頗為幽默又充滿著尖銳的自嘲語言在劇中可謂比比皆是。例如,找來瘋子排演這出無政府主義者意外死亡的劇目,當他尋求保命的方式時,警察局長問他:“那得看你鉆圈的功夫怎么樣了”,瘋子回答道:“鉆圈是咱演員的基本功啊,我在戲劇學院跟沈博士學過兩年的英式鉆法”。當瘋子鉆完圈后,警察乙不禁感嘆道:“我靠,我一直不服啊,”警察甲同樣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緒說道:“演員不就是敢當中親嘴嗎?”警察乙連忙又補充道:“就至于拿那么多錢?”說完二人齊聲說:“真冤枉他們了”。通過瘋子和演員的幾句對話,形象生動的諷刺了當時演技一般卻有不菲片酬的演員,作為演員的他們同時也是自嘲與反諷。論及反諷,不得不提劇中經典的一段,局長要瘋子做一個堂堂正正的導演,便指示他手中的圈就代表窗戶,瘋子端詳著圈,便反問:“您要搞實驗戲???”此刻無論是演員還是觀眾都哄堂大笑,瘋子扔掉圈,情緒激昂的說:“其實我頂看不上那幫先鋒派,在舞臺上擺十個八個電視、十個八個破紙盒子,把舞臺搞的廢品站不是廢品站,收購站不是收購站,如今還有人在舞臺上砌水池子的,還有人把屋頂都搬上了舞臺,分明是現實主義功力不夠,所以才嘩眾取寵”。在這里,孟京輝用“先鋒”的戲劇形式對“先鋒戲劇”品頭論足,將在中國逐漸流行開來的實驗戲劇進行一番挖苦與諷刺,當然也是孟京輝本人的自嘲。
孟京輝《一個無政府主義者的意外死亡》在原著上做出了顛覆性的改編,在給觀眾帶來搞笑戲謔、荒誕滑稽的同時,更將現實社會的諸多問題融入其中,在笑聲中留有思考,在戲謔中直指社會弊病。雖然這種顛覆性的改編引發(fā)社會上不小的爭論,但是導演的創(chuàng)作個性與深層思考無疑深嵌其中。孟京輝在考慮商業(yè)利益的同時,對于社會的思考與激烈控訴卻絲毫未有減弱之勢。改編國外戲劇,無論質量優(yōu)劣都存在些許的爭議,究竟是忠實于原著還是將其重新詮釋,用以全新的戲劇表達,一直是討論的焦點。孟京輝改編的《一個無政府主義者的意外死亡》無疑選擇了后者,即在原著的故事上加以本土化,繼而融入導演的個性與風格,連帶將國內社會的弊病進行一番控訴,雖與原著顛覆較大但有著極強的現實意義與時代意義。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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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釋
[1]李亦男:《“劇本改編課程淺談——美國加州大學伯克利分院戲劇系主任格雷澤教授訪談錄”》,《戲劇》2012年第二期,第50頁。
[2]朱恒夫:《中西方戲劇理論與實踐的碰撞與融匯——論中國戲曲對西方戲劇劇目的改編》,《戲曲研究》2010年第一期,第30頁。
[3]羅伯特·清崎以親身經歷的財富故事展示了“窮爸爸”和“富爸爸”截然不同的金錢觀和財富觀。本書1999年4月在美國出版。
(作者單位:南京航空航天大學藝術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