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風(fēng)、素裁、素穴、素瓷
——皎然茶道美學(xué)思想又研究*

沈 純 道

(上海禪藝文化傳播有限公司， 上海 200032)

研究皎然的茶道美學(xué)思想，不能單一地觀察他留下的茶詩，還應(yīng)從他的整體美學(xué)思想里去發(fā)現(xiàn)隱藏其中的茶道美學(xué)。唐代詩僧皎然在佛教及其禪宗、詩歌及其詩論、茶詩及其茶道等各方面，都存在著或明或隱的美學(xué)傾向和審美觀點。通過對其詩文的深入挖掘，可以找到不少清晰的美學(xué)線索。

一、素風(fēng)：素風(fēng)千戶敵，新語陸生能

皎然的《同李侍御萼、李判官集陸處士羽新宅》描繪了一個好友相見，以茶相待的溫馨場面。此詩作于大歷十年(775年)。時年皎然55歲，陸羽42歲。這應(yīng)該是陸羽移居青塘別業(yè)后的一個場景。據(jù)考，青塘別業(yè)是顏真卿與皎然資助陸羽建造的 “房產(chǎn)”。遷入新宅之后，陸羽邀請好友相聚。皎然與李萼、李集三位一起去陸羽新居賀喜品茶。

詩的全文為：“素風(fēng)千戶敵，新語陸生能。借宅心常遠(yuǎn)，移籬力更弘。釣絲初種竹，衣帶近裁藤。戎佐推兄弟，詩流得友朋。柳陰容過客，花徑許招僧。不為墻東隱，人家到未曾。”[1]142

四友相聚，想必又是一場茶與詩交融的雅集。開頭一句“素風(fēng)千戶敵”是用來贊頌陸羽的，千家萬戶都沒有的“素風(fēng)”，如今吹到陸羽新宅里了?！八仫L(fēng)”表示純樸的風(fēng)尚和清高的風(fēng)格。唐代王維《送綦毋校書棄官還江東》曰：“天命無怨色，人生有素風(fēng)?！蹦铣?宋)傅亮《為宋公修楚元王墓教》也寫：“素風(fēng)道業(yè)，作范后昆?！币虼?，將“素風(fēng)”用在陸羽這樣的茶人身上是十分合適的，茶有素色，人有素風(fēng)。素風(fēng)如同清風(fēng)，成為皎然喜歡的風(fēng)尚，并成為贊頌他人的用語。

湖州位于太湖西南，與太湖中的三山隔水相望。在一首《奉應(yīng)顏尚書真卿觀玄真子置酒張樂舞破陣畫洞庭三山歌》里，皎然夸顏真卿為：“顏公素高山水意，常恨三山不可至。賞君狂畫忘遠(yuǎn)游，不出軒墀坐蒼翠?！盵2]58“顏公素高”，即指顏真卿的高風(fēng)亮節(jié)。在皎然看來，這種品行如遠(yuǎn)處的三山，可望而不可及。因此，高高的“素風(fēng)”千家萬戶都達(dá)不到，只有像顏公這樣的人才具有，顯得尤為可貴。皎然贊頌顏公素高的用意在：大家要以他為榜樣，成為素高的人。

皎然贊揚的人有高高的素風(fēng)，他本人也是這樣的人。晚唐詩僧貫休有詩《覽皎然〈渠南鄉(xiāng)集〉》贊頌佛門前輩，自嘆學(xué)力不如，并贊皎然詩藝成就在南齊詩僧寶月之上。不過，貫休沒有用“素風(fēng)”，而是用了“千古共清風(fēng)”。兩位詩僧雖然“學(xué)力不相敵”，但是“清還仿佛同”：“學(xué)力不相敵，清還仿佛同。高于寶月月，誰得射雕弓。至鑒封姚監(jiān)，良工遇魯公。如斯深可羨，千古共清風(fēng)。”[3]40

皎然五言詩《送穆寂應(yīng)舉》中有一句“立身素耿介”，再次突顯了他對“素”字的青睞。當(dāng)然，此處的“素”字已轉(zhuǎn)換為“一直”“向來”的意思了。全詩云：“天子錫玄纁，傾山禮隱淪。君拋青霞去，榮資觀國賓。劍光既陸離，瓊彩何璘玢。夙駕別情遠(yuǎn)，商弦秋意新。冥冥鴻鵠姿，數(shù)尺看蒼旻。殘寇近宋郊，西行惡飆塵。立身素耿介，處難思經(jīng)綸。春府搜才日，高科得一人?！盵4]120

“立身”是指一個人所具有的為人處世的方式和態(tài)度。唐代僧人寒山《詩》之一〇一說：“立身既質(zhì)直，出語無諂諛?！薄肮⒔椤笔侵刚辈话?、廉潔自持?！冻o·九辯》云：“獨耿介而不隨兮，原慕先圣之遺教。”因此，用“立身素耿介”來評價一個人，表達(dá)贊頌的態(tài)度，也是“素風(fēng)”的一種表現(xiàn)。

皎然五言排律《答蘇州韋應(yīng)物郎中》全詩較長，其中不乏頌贊之辭：“詩教殆淪缺，庸音互相傾。忽觀風(fēng)騷韻，會我夙昔情。蕩漾學(xué)海資，郁為詩人英。格將寒松高，氣與秋江清。何必鄴中作，可為千載程。受辭分虎竹，萬里臨江城。到日掃煩政，況今休黷兵。應(yīng)憐禪家子，林下寂無營。跡隳世上華，心得道中精。脫略文字累，免為外物攖。書衣流埃積，硯石駁蘚生。恨未識君子，空傳手中瓊。安可誘我性，始愿愆素誠。為無鸑鷟音，繼公云和笙。吟之向禪藪，反愧幽松聲?！盵5]1-4

詩中“格將寒松高，氣與秋江清”，是指品格如寒松一般崇高，氣節(jié)似秋江一樣澄清，這就是最為高清的榜樣了。在同一首詩中，還有四句：“恨未識君子，空傳手中瓊。安可誘我性，始愿愆素誠?！逼渲械摹八卣\”，表達(dá)的是一種蓄于內(nèi)心的情意。南朝(宋)鮑照 《擬古》詩之六：“石以堅為性，君勿慚素誠。” 可以看到，皎然對于崇高品德的贊美是不遺余力的，十分敬重有“素風(fēng)”的人。

在皎然詩學(xué)專著《詩式》中，他通過對“文章宗旨”中的“格高”和“氣正”，來表達(dá)自己心中要求的素風(fēng)是怎樣一種模樣。卷一“詩有四不”中描寫：“氣高而不怒，怒則失于風(fēng)流；力勁而不露，露則傷于斤斧；情多而不暗，暗則蹶于拙鈍；才贍而不疏，疏則損于筋脈?！笨梢哉f，這“四不”就是皎然心中的既定道德標(biāo)準(zhǔn)和審美理想，對詩、對人、對茶有同樣的要求。

皎然比陸羽大13歲左右，兩人因志同道合而成為忘年交?！度莆摹肪硭娜懹稹蛾懳膶W(xué)自傳》云：“洎至德初，秦人過江，子亦過江，與吳興釋皎然為緇素忘年之交?！鄙揭戮l(黑色)，俗眾服素(本色)，故稱“緇素忘年之交”。素衣一襲，深得兩人喜歡。居士著衣通常以白色麻布、淺黃粗布或青灰染布為主，所以統(tǒng)稱素衣?！熬l素忘年之交”意味著兩人有著不分僧俗身份、忘卻年歲大小的深厚友情。

“素發(fā)”，不僅單一形容頭發(fā)的顏色，更有從頭開始的意思，表明了“素風(fēng)”的徹底性。看到這些關(guān)于素的“元素”——素風(fēng)、素高、素誠、素發(fā)、素耿介、緇素，皎然似乎有意要一素到底，這反映出他的“素雅”之趣。

二、素裁：茗愛傳花飲，詩看卷素裁

在《晦夜李侍御萼宅集招潘述、湯衡、海上人飲茶賦》一詩中可以看到，上次是皎然、李萼、李集三位一起去陸羽新宅賀喜品茶，這次是皎然、潘述、湯衡、海上人四位一起到李萼家中做客。上次是白天去，這次是黑夜去。全詩如下：“晦夜不生月，琴軒猶為開。墻東隱者在，淇上逸僧來。茗愛傳花飲，詩看卷素裁。風(fēng)流高此會，曉景屢裴回?！盵1]145

詩中寫道：“茗愛傳花飲，詩看卷素裁。”其中的“花飲”，并不是指與花一起飲用，而是指各種各樣的花式飲茶活動。江南吳越語系中有“花頭”一說，意指花樣、花招、花樣百出。滬語中更有花頭濃、花頭透、搞花頭的說法。飲茶，在唐代中期受到制作工藝的限制，從禪門和文人中流行的口味來看，主要還是一種清飲。由于好茶難得，于是就有將茶葉搗碎之后一起吞服的做法，叫“吃茶”。“花飲”對“素裁”，作為詩中對聯(lián)，十分恰當(dāng)。因此，“茗愛傳花飲”應(yīng)該特指與詩相結(jié)合的茶會、茶宴、詩會等雅集形式，這樣才能把兩句詩聯(lián)成一對。皎然是當(dāng)時湖州一帶“品茗會”“斗茶賽”“詩茶會”的主要倡導(dǎo)者和組織者，“顧渚茶賽”與“剡溪詩茶會”就是其組織的經(jīng)典案例。

在唱詩活動中的文人與僧人，又都是詩人，他們在一起品茶論詩，這樣，唱詩活動實際上成為詩之外的“品茗會”和“斗茶賽”，或者就是與茶相結(jié)合的“詩茶會”。孟郊與皎然是同鄉(xiāng)，又是好友。孟郊早年參加過皎然在湖州組織的詩會。后來在《送陸暢歸湖州，因憑題故人皎然塔、陸羽墳》一詩中，孟郊不無感慨地寫道：“淼淼霅寺前，白蘋多清風(fēng)。昔游詩會滿，今游詩會空?！笨吹贸?，孟郊十分懷念往昔湖州詩會的雅集活動。

在《答黎士曹、黎生前適越后之楚》這一首詩中，皎然這樣寫道：“楚木紛如麻，高松自孤直。愿得苦寒枝，與君比顏色。”詩里的楚木、高松、寒枝都是寫詩的素材，經(jīng)選用后表示性情與意志。經(jīng)過對如此“素裁”的運用，就可“與君比顏色”了。比什么顏色？當(dāng)是比孤直與苦寒了。這不由地讓人想到了松竹梅“歲寒三友”。這是一種君子之氣，能詩善茗，不亦樂乎？

《唐詩紀(jì)事》卷七十二僧靈澈條中，靈澈作詩《九日和于使君思上京親故》，皎然亦賦云：“霽景滿水國，我公望江城。碧山與黃花，爛漫多秋情。搖落見松柏，歲寒比忠貞。歡娛在鴻都，是日思朝英?！盵4]141在這首詩里，碧山、黃花、秋情、松柏都成為皎然筆下的“素裁”，表達(dá)爛漫與忠貞的可貴素風(fēng)與品德。

那么，皎然詩中的“茗愛傳花飲，詩看卷素裁”中的“素裁”究竟是什么呢？皎然在《詩式·文章宗旨》里評述他的同族先賢謝靈運的詩歌風(fēng)格時，這樣寫道：“康樂為文，真于情性，尚于作用，不顧詞彩而風(fēng)流自然。彼清景當(dāng)中，天地秋色、詩之量也；慶云從風(fēng)，舒卷萬狀，詩之變也。不然，何以得其格高、其氣正、其體貞、其貌古、其詞深、其才婉、其德容、其調(diào)逸，其聲諧哉！”[7]17

在這段文字中，皎然首先寫到了性情，十分欣賞謝靈運作詞時“不顧詞彩，而風(fēng)流自然”的真性情。皎然希望“素裁”有“天地秋色”與“慶云從風(fēng)”一樣的自然之態(tài)，而不需要有太多的修飾與堆砌。只有這樣，才能展露真性真情。

皎然在《兵后經(jīng)永安法空寺寄悟禪師》題下注云“其寺賊所焚”，詩云：“后夜池心生素月，春天樹色起悲風(fēng)?！笨芍八卦隆钡酿嵵馐丘ㄈ皇制谕吹降?。在當(dāng)時的時代背景下，皎然慈悲心生起，希望開春后就可以見到清澈的月色。

我們還可以來看看皎然的《山居示靈澈上人》。詩中寫道：“身閑始覺隳名是，心了方知苦行非。外物寂中誰似我，松聲草色共無機(jī)?！痹婋m不長，卻把自己的心志與興趣表露無遺。特別是后兩句，既是他的心志，也是他的偏愛，“外物寂中誰似我？”原來就是松聲草色。松為青色，有君子之氣，松聲音脆長嘯，十分壯美。王勃《詠風(fēng)》詩云：“日落山水靜，為君起松聲?！碧浦衅谠紫嗔詈}靜林書院聯(lián)句：“山靜松聲遠(yuǎn)，秋清泉氣香?！蹦敲?，草色又是什么顏色呢？

草色，其實是最為常見的顏色，也是極為普通平常的顏色，沒有任何修飾，榮時青色，枯時黃色，合為素色。皎然認(rèn)為松聲草色最似他，由此點出了他心目中的審美特質(zhì)。晚年時，皎然入住苕溪草堂，并以草堂為名，作詩多首?？吹贸觯麑Σ萏玫乃仫L(fēng)十分的滿意。

不過，在唐代，素色也表現(xiàn)為白色。唐代詩人李白的《江西送友人之羅浮》有詩句：“素色愁明湖，秋渚晦寒姿。 疇昔紫芳意，已過黃發(fā)期?！边@四句詩分別點出了素色、紫色和黃色。此處的素色表示白色。唐代詩人方千的《東山瀑布》：“素色噴成三伏雪，馀波流作萬年溪。不緣真宰能開決，應(yīng)向前山雜淤泥?！蓖瑯佑盟厣珌肀硎景咨难?。在古代，人們在夸獎君子的高雅恬淡與質(zhì)樸時會說“雅素”，如《晉書·閔王承傳》中云：“大王雅素佳士，恐非將帥才?！薄赌鲜贰ゎ櫽J之傳》亦云：“覬之為謝晦衛(wèi)軍參軍，晦愛其雅素，深相知待?！?漢代劉向與“雅素”相應(yīng)，尚“素雅”一說，在《列女傳·齊威虞姬》中云：“妾聞玉石墜泥不為污，柳下覆寒女不為亂，積之于素雅，故不見疑也。” 在表達(dá)顏色時，“素雅”表示素凈雅致不夸張。能夠符合這一條件的，在皎然看來就是一種“素裁”了。

三、素穴：藥化成白云，形凋辭素穴

在皎然的《妙喜寺達(dá)公禪齋寄李司直公孫、房都曹德裕從事方舟、顏武、康士騁四十二韻》中，有一句“藥化成白云，形凋辭素穴。一聞西天旨，初禪已無熱。”皎然把自己居住的地方稱為“素穴”，這表明他的生活清苦得幾乎一無所有。

從《皎然詩集》中可以發(fā)現(xiàn)，皎然的許多詩的標(biāo)題中都有蘭若、精舍、別業(yè)和草堂的字樣。不論是自己住的，還是別人家的，皎然似乎一看到蘭若、精舍、別業(yè)和草堂，就會產(chǎn)生一種莫名的歸屬感與親近感。這些詩包括[5]1-14：

蘭若詩：《湖南蘭若示大乘諸公》《題湖上蘭若示清會上人》。

精舍詩：《白云上人精舍尋杼山禪師兼示崔子向何山道上人》。

別業(yè)詩：《題周諫別業(yè)》《送皇甫侍御曾還丹陽別業(yè)》《喜義興權(quán)明府自君山至集陸處士羽青塘別業(yè)》。

草堂詩：《湖南草堂讀書招李少府》《題湖上草堂》《苕溪草堂自大歷三年夏新營洎秋及春彌覺境勝因紀(jì)其事簡潘丞述湯評事衡四十三韻》。

蘭若是佛教中梵語“阿蘭若”的簡稱，原指森林，后引申為“寂靜處”，可供修道者居住靜修之用。因此，在蘭若中可常見僧人的對話與相處。精舍初為儒家講學(xué)學(xué)社，后來也指出家人的修煉場所，現(xiàn)在也指都市人修身養(yǎng)性的地方。別業(yè)與“舊業(yè)”或“第宅”相對，是指主人原有一處住宅，而后另營別墅。草堂是指隱者所居的簡陋茅屋，常用作文人對自己的書齋樓堂的謙稱。唐代時，與“杜甫草堂”齊名的還有一座“鄭谷草堂”。晚唐詩人鄭谷與詩僧齊己共同演繹的“一字之師”典故，至今仍讓人津津樂道。

在皎然的詩集中，也有兩首與鄭谷相關(guān)的詩篇：《題鄭谷江畔桐齋》《夏日題鄭谷江上納涼館》。但是，與皎然相處的鄭谷，和與齊己為友的鄭谷，雖然都出現(xiàn)在唐代，卻并不是同一人。據(jù)賈晉華考證，寶慶二年(763年)，皎然居湖州白蘋洲草堂，與鄭容結(jié)識，作有《鄭容全成蛟形木幾歌》《飲茶歌送鄭容》等詩。曹汛認(rèn)為，中唐鄭谷即為鄭容，以《鄭容全成蛟形木幾歌》注稱鄭容為“鄭生”，而《題鄭谷江畔桐齋》也有注云“鄭生好琴，性達(dá)，兼寡欲”，又前詩中有“愛君開閤江之濱，白云黃鶴長相親”句，與“江畔桐齋”“江上納涼館”合，遂定鄭谷應(yīng)是鄭容之訛[8]208。據(jù)《皎然年譜》記載：《題鄭谷江畔桐齋》《夏日題鄭谷江上納涼館》《飲茶歌送鄭容》《鄭容全成蛟形木幾歌》均寫于廣德元年(763年)秋冬。因此，所謂的中唐鄭谷應(yīng)該是活躍在公元740至780年之間的。

與齊己為友的鄭谷(約851-910年)，則屬于晚唐詩人，與中唐鄭谷有近一百年之差。僅憑這一點，兩處鄭谷就不可能是同一人。唐朝末期著名詩人鄭谷，字守愚，漢族，宜春袁州人，唐僖宗時進(jìn)士，官都官郎中，人稱鄭都官。此鄭谷以《鷓鴣詩》得名，人稱鄭鷓鴣。其詩多為寫景詠物之作，表現(xiàn)士大夫的閑情逸致。唐代詩論家司空圖稱其為“當(dāng)為一代風(fēng)騷主”。天復(fù)三年(903年)左右，鄭谷歸隱宜春仰山，筑草堂而居，被稱為“鄭谷草堂”或“鄭谷讀書堂”。宋代的范成大、辛棄疾、朱熹等都曾到這里憑吊?！班嵐炔萏谩币延?018年春在仰山棲隱禪寺東側(cè)恢復(fù)。關(guān)于鄭谷，還有一解：在《漢書·王貢兩龔鮑傳序》中，鄭谷是指漢代鄭子隱居的山谷口，后以“鄭谷”泛指隱居地。

在湖州，皎然與陸羽亦各建有一座草堂。皎然的苕溪草堂落成于大歷三年(768年)，筑于苕水畔的興國寺一側(cè)。皎然時年49歲，次年作《苕溪草堂自大歷三年夏新營洎秋及春彌覺境勝因紀(jì)其事簡潘丞述湯評事衡四十三韻》[5]2-2。這是一首由86句五言組成的排律詩，首句即寫“萬慮皆可遺，愛山情不易。自從東溪住，始與人群隔?！敝虚g又寫道“洗足臨潺湲，銷聲寄松柏。緗荷采堪服，柔草持可席?！蹦┚溆謱憽熬脑凉?，我脫潛師屐。倚臥高松根，共逃金閨籍?！笨梢愿杏X到，皎然十分享受苕溪草堂里的環(huán)境與氛圍，整天與潺湲、松柏、緗荷、柔草等自然之物相處，難怪就有“萬慮皆可遺，愛山情不易”的感受。因潘述、湯衡二公在建造苕溪草堂上出錢出力有功，皎然特別感激，因而賦詩投贈，并言：“二賢兼彼才，晚節(jié)何感激。不然作山計，改服我下澤。”

陸羽在湖州期間，先后居妙喜寺、苕溪草堂和青塘別業(yè)等處。上元初(760年)，陸羽結(jié)廬于苕溪之濱，與皎然的苕溪草堂相距30里。青塘別業(yè)是真正屬于陸羽自己的新宅，約在唐大歷九至十年(774-775年)間落成，這是陸羽來到湖州18年后建造的第一所住宅。皎然為此十分高興，寫下了《同李侍御萼、李判官集陸處士羽新宅》一詩。詩中描寫了翠竹冉冉、紫藤纏繞、柳絲掩道、小徑交錯的幽雅景致。皎然的《春夜集陸處士居玩月》寫于大歷十一至十二年(776-777年)間，大概在陸羽入住青塘別業(yè)兩年之后。

皎然與陸羽一起賞月，期待的應(yīng)是一輪素月，這在他的《兵后經(jīng)永安法空寺寄悟禪師》已云：“后夜池心生素月，春天樹色起悲風(fēng)”。素月，就是一輪澄澈的明月。皎然《詩議》中還提到自己喜歡的兩句詩：“露濕寒塘草，月映清淮流?！盵9]61意想中，皎然正坐在苕溪草堂邊的池塘露草上，欣賞著天上的明月與池塘里的清流。

那么，皎然和陸羽為什么都喜歡草堂呢？皎然有詩《題湖上草堂》，可以看出他的心思：“山居不買剡中山，湖上千峰處處閑。 芳草白云留我住，世人何事得相關(guān)?！?/p>

詩意表現(xiàn)出他之所以喜歡在芳草萋萋、白云悠悠的苕溪之濱清修，是因為在這里可以：“境凈萬象真，寄目皆有益。原上無情花，山中聽經(jīng)石。竹生自蕭散，云性常潔白?！?/p>

四、素瓷：素瓷雪色縹沫香，何似諸仙瓊?cè)餄{

《飲茶歌誚崔石使君》是皎然關(guān)于茶道的一首極其重要的詩作。這首詩不僅首創(chuàng)了“茶道”的概念，而且提出了“三飲”的主張，更是把素瓷上升到了“清高”的境界。在這里，需要對它作進(jìn)一步挖掘。詩中第二句“素瓷雪色縹沫香，何似諸仙瓊?cè)餄{”是當(dāng)下可以關(guān)注的重點。全詩為：“越人遺我剡溪茗，采得金芽爨金鼎。素瓷雪色縹沫香，何似諸仙瓊?cè)餄{。一飲滌昏寐，情來朗爽滿天地。再飲清我神，忽如飛雨灑輕塵。三飲便得道，何須苦心破煩惱。此物清高世莫知，世人飲酒多自欺。愁看畢卓甕間夜，笑向陶潛籬下時。崔侯啜之意不已，狂歌一曲驚人耳。孰知茶道全爾真，唯有丹丘得如此?！盵1]143

在這首詩中，皎然提到了“素瓷”這個概念。那么，究竟何為“素瓷”呢？素瓷不僅是一種顏色，更涉及茶道的審美傾向。

詩中“素瓷雪色縹沫香，何似諸仙瓊?cè)餄{”一句，也有別“青瓷雪色縹沫香，何似諸仙瓊?cè)餄{”[2]309。比較兩個版本可以發(fā)現(xiàn)，“素瓷”包括了“青瓷”，但“青瓷”卻不是“素瓷”的全部。我們可以用皎然喜歡的“草色”作為底板來推導(dǎo)：青色與黃色大概是最接近皎然心目中的“素色”的，而兩個色系又剛好是唐之后宋代美學(xué)的代表性色系。

陸羽在《茶經(jīng)》中亦專門論述了作為茶具使用的瓷器之色：“越州瓷、岳瓷皆青，青則益茶，茶作白紅之色。邢州瓷白，茶色紅；壽州瓷黃，茶色紫；洪州瓷褐，茶色黑：悉不宜茶?！闭J(rèn)為，趙州窯和湖南岳州窯釉色上好，色澤清潤，最易烘托茶色之清透。中唐至晚唐，邢窯出產(chǎn)的白瓷精細(xì)透影，隔著碗壁都可以觀察到茶湯的顏色。而越窯的青瓷更是得到了陸羽的推崇，陸羽認(rèn)為其質(zhì)地、色澤更勝邢窯白瓷。所以，青瓷茶碗在唐代極為盛行，造就了唐代以青為重的事實，對后世茶器的生產(chǎn)有著巨大的影響[10]242。皎然所說的“素瓷雪色縹沫香”，正是依靠了青瓷色澤的烘托。因此，青瓷受到皎然與陸羽這些茶道高手的青睞。

宋代承繼了唐代的禪宗美學(xué)思想，以簡約、清新、素雅的風(fēng)格示人。宋瓷之美已經(jīng)過千年考驗，一直被認(rèn)為是中華文化中最值得夸耀的一頁。宋徽宗喜愛的汝窯天青釉和定窯白釉，就是兩個十分接近“草色”之青與“草色”之黃的“素色”。明代以后，特別是清代流行的重彩深紋風(fēng)格，雖然獲得了皇家貴族的青睞，卻遠(yuǎn)離了唐宋時期禪師和茶人對素雅的追求。

不曾想到，皎然推崇的素色風(fēng)格之后在日本得到了弘揚。村田珠光與千利休倡導(dǎo)的“侘寂”美學(xué)思想與中國唐宋所追求的素雅之風(fēng)十分接近。村田珠光喜好中國的茶文化和茶具，這當(dāng)中較為著名的叫做“珠光名物”，共有十多種。他特別喜歡使用的茶具是一種中國茶盅。這是一種枇杷黃色、釉潤、深腹、斂口、小圈足的小碗，碗口以下弧狀內(nèi)收，器內(nèi)壁刻畫有簡筆花草。這種青瓷剛流傳日本時沒有名稱，人們以村田珠光之名命名其為“珠光青瓷”?！爸楣馇啻伞敝械摹爸楣獠柰搿保瑢嶋H上就是一種來自中國的劣化青瓷茶碗，茶碗內(nèi)側(cè)寫有“福字”，顏色呈枯葉色，具有“侘”之感(侘是日本美學(xué)中“侘寂”一詞的簡稱，認(rèn)為那些破損、黯淡、清瘦的色彩具有一種“拙樸與殘缺之美”)。枇杷黃色和枯葉色，與枯草的顏色十分相近，具有一種十分自然的素雅氣質(zhì)。

千利休對“侘寂”審美傾向的把握，可通過他的“利休色彩”也可見一斑。西田正吉在他的《日本的美》中談到日本的審美觀：“非感官的審美在無數(shù)的色調(diào)中，在沒有色彩的色彩中找到其表現(xiàn)，這種色彩完全排除了色彩的彼此色感，這就是利休灰。利休灰是一種無色、無感的色調(diào)，它概括了多種對立并經(jīng)過相互抵消而達(dá)到共存和連續(xù)的狀態(tài)。千利休就是通過這種 ‘利休灰’之美，力圖創(chuàng)造一個在時間上和空間上都暫時凝固了的僅有二個向量的平面世界，它是清明的心智的象征，表現(xiàn)了那些用具體的形態(tài)所無法表現(xiàn)的東西。”

除了茶器追求素雅之外，日本的草庵茶室同樣也遵循和堅守簡素的美學(xué)原則?！渡缴献诙洝酚涗浟舜逄镏楣獾拿洌骸安菸菟┟x，陋室配名器。”意思是說，在寒酸破舊的茅屋外拴著名貴馬匹，趣味盎然；在簡陋的草庵茶室里擺著名貴茶具，此景雅趣。千利休曾經(jīng)說：“只有在簡樸粗陋的小屋中，才能領(lǐng)悟茶道的深刻意義。在最正規(guī)的‘大千’禮儀中，一切都必須按風(fēng)俗遵循各種規(guī)則；但在簡陋的小屋中卻可以解脫，不講究技巧方法，遠(yuǎn)離常規(guī)習(xí)俗，拋開塵世的干擾，進(jìn)入萬事皆空的境界中?！盵11]108可以說，日本茶室的簡素與純粹是模仿禪院的結(jié)果，而他們的茶室設(shè)計則忠實實踐了禪宗的“無一物”思想。日本的草庵茶室不論是建筑的材料還是室內(nèi)的設(shè)計，都給人粗放、清貧的印象[12]214。

素瓷，其實就是一種不多加人工修飾的自然色澤。皎然的這一審美傾向?qū)Υ善魅绱耍瑢η俟~亦然。皎然有詩《觀李中丞洪二美人唱歌軋箏歌(時量移湖州長史)》，其中寫道：“趙琴素所嘉，齊謳世稱絕。箏歌一動凡音輟，凝弦且莫停金罍。淫聲已闋雅聲來，游魚噞喁鶴裴回?！盵2]200可以看出，他十分欣賞趙琴的素雅?！摆w琴素所嘉”一句，是說趙琴因為它的素雅，讓人感覺十分美好，讓人更好地欣賞它發(fā)出的聲音。所以，皎然用“雅聲”定位了素琴發(fā)出的聲音。

綜上，1 200多年前的皎然有著一顆雅素之心。他的一句“素瓷雪色縹沫香”，為茶道美學(xué)中的茶器作了適時的定位，讓唐宋兩代的茶人有了自己的審美傾向，并在宋代到達(dá)藝術(shù)審美的高地。之后，元、明、清三代，人們的審美方向發(fā)生了偏離。但是，在今天，當(dāng)人們把目光重新回到中國茶道的歷史元點時，還是發(fā)現(xiàn)了唐宋時期悄然留下的藝術(shù)光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