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路 航
大漠之盡,光之所隱。
依娜趕著那年春天剛生的小羊,第一次跟著爺爺走進(jìn)大漠光電廠時,是很不情愿的。她總覺得這種地方?jīng)]什么好人,個個都想著坑他們家的草場和羊,不想打交道。
“爺爺,我們不要賣小羊了嘛,小羊好可憐。我們賣大羊吧!”
“大羊就不可憐啦?”爺爺只顧著和帶路的工作人員搭話,并沒怎么在意依娜的情緒,隨口答道,“人家要的就是小羊嘛?!?/p>
和少數(shù)還保持著民族傳統(tǒng)的羌人一樣,依娜的爺爺是專職養(yǎng)羊的。這倒不是生活所迫,沒別的路,只能養(yǎng)羊。而是他們家歷代就做這行,不僅懂養(yǎng)羊的技術(shù),也有賣羊的渠道。養(yǎng)羊雖然比不上坐辦公室體面舒服,但賺到的錢還是只多不少??筐B(yǎng)羊,爺爺供依娜的爸爸讀了大學(xué),買了房,在省城安家立業(yè)了。但是這個傳統(tǒng)到依娜的爸爸那里就不得不斷掉了。畢竟讀了書,誰還肯去干放羊那種辛苦活兒呢?
依娜家的羊肉好,每年還不到冬日,就有人專程打電話來找爺爺下訂單。但奇怪的是,大漠光電廠找爺爺?shù)娜兆?,并不是在冬天,也不是在傳統(tǒng)意義上任何一個吃羊肉可以大補的日子。
他們買羊是要做什么呢?依娜想。她平時不愛多問,但關(guān)系到這群自己親手接生的小羊,還是沒忍住小聲問爺爺,“爺爺,你說,他們是想做什么呀?想吃羊肉的話,直接買不就好了嗎?”
“不好說?!睜敔斠膊惶宄竽怆姀S買羊是要做什么,他只知道自己沒法拒絕。這么多年了,他還是第一次看到村支書帶人上門來挑羊的。和依娜相比,他更擔(dān)心光電廠的舉動影響他的生意。先前他聽小道消息說,廠里除了想買羊外,還想再買幾塊地,招一個專門養(yǎng)羊的人。莫不是想賺外快?只是這些事,他怕依娜瞎擔(dān)心,沒有說。
說話間,他們已經(jīng)過了光電廠的大門,正跟著帶路的工作人員向著第二道閘門走去。大概是聽到了依娜方才問的問題,走在前頭的那個工作人員扭頭問依娜,“小姑娘,你看看這周圍的環(huán)境,猜一下我們買羊是要做什么?”
“環(huán)境?”依娜環(huán)顧四周,只見眼前水泥鋪地,兩側(cè)辦公樓秩序井然,來往的員工穿著一水的藍(lán)布制服,怎么看也不像是一個能放羊的地方。倒是拐角處有一間房子,明晃晃標(biāo)著“職工餐廳”,倒像是這群羊的歸宿。
“買羊肉煲湯的話,也不是夏天煲啊。是做羊肉串嗎?羊肉串倒是一年四季都能吃?!币滥确路鸢l(fā)現(xiàn)了什么,故意說,“不過做羊肉串的話,小羊不太合適,最好是……”
“不是做羊肉串?!惫ぷ魅藛T噗嗤一聲笑出來,“是我們想……”
“想什么?”
“養(yǎng)羊?!?/p>
“養(yǎng)羊?”依娜瞪大眼睛,“你們廠子也想養(yǎng)羊嗎?那我們可不能賣你。我們才不要培養(yǎng)競爭對手。”
“瞎說什么呢?”爺爺拍了拍依娜的肩膀,示意她不要再說下去,慌慌張張想掏出煙來賠禮,“小孩子不懂事,不要太在意?!?/p>
“這么小就知道競爭對手?。俊贝┲{(lán)布制服的工作人員抿嘴笑了下,“不過你不用擔(dān)心,我們和你爺爺是不會有競爭的。”
“我不信?!币滥却蛄恐矍暗墓ぷ魅藛T,伸出右手小指,“除非拉勾。”
“這小姑娘真可愛?!惫ぷ魅藛T哈哈大笑,摸了摸依娜的頭,和她拉了個勾?!拔覀冋媸窍腽B(yǎng)羊,不過這羊啊,會一直養(yǎng)到老。待會兒你見到我們廠的林主任就知道了?!?/p>
“林主任?”
“對。林主任是我們這邊負(fù)責(zé)后勤的,買東西啊,結(jié)賬啊,什么都得找他?!?/p>
一邊說著一邊走,很快依娜他們就趕著羊過了最后一道閘門。
眼前的景象和方才完全不同了,幾乎看不到什么辦公樓,地上也不是水泥地。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片銀光閃閃的板子。這些板子像千百面鏡子一樣,聚集到了一起,照得人眼花。托著鏡子的鋼架下簇?fù)碇d延不絕的青草。依娜的羊群聞到了青草的芳香,躍躍欲試,但限于她手里的鞭子,它們并不敢跑過去吃草。
依娜終于明白光電廠買羊是要做什么了。
“這里怎么會有這么多草?”依娜不解,“怎么不鋪水泥呀?”
“鋪了也沒多大用?!币粋€中年男子的聲音從依娜身后傳來,“我們之前在內(nèi)蒙古建的光電廠,一開始就是把地面做了硬化,結(jié)果太陽太大,水泥地沒幾天就被曬出縫了,草還是長個不停。而且做硬化,成本也高。最后總結(jié)經(jīng)驗啊,不如養(yǎng)羊吃草,一舉兩得?!?/p>
插圖:齊 鑫
“林主任?!狈讲诺墓ぷ魅藛T聽到聲音,轉(zhuǎn)身和那個男子打了聲招呼。爺爺也忙不迭地跑過去遞煙,不過被婉拒了。
依娜仰頭看去,見是一個身量相當(dāng)高大的男子。他雖然穿的也是一身藍(lán)布制服,但看起來要比其他人身上的挺括些,也精神些?!拔倚樟郑形倚×志涂梢粤?。之前在內(nèi)蒙古光電廠上班,最近才調(diào)過來。這地界養(yǎng)羊最好的就是你們家,所以我厚著臉皮托了人去買羊。想買羊主要是為了吃草。你也看得到,這草長得都快把板子蓋住了?!?/p>
“確實?!币滥纫姞敔斪哌^去,摸了摸光電板下的草,又比了比光電板支架的高度,“難怪要小羊,太高了是不是怕撞壞這些板子?”
“那倒不是,這下面都是鋼架子,撞不壞的。只是我想著小羊年紀(jì)小,養(yǎng)的時間能長點,價格也便宜,買這個比較劃算……”
“爺爺!”
聽到這里,依娜急忙暗示爺爺。她心里想,林主任要是覺得大羊小羊都可以,就買大羊吧。大羊吃草也多。
爺爺一聽就懂,沖依娜使了個眼色,不慌不忙接話說,“那要不我給你們換幾頭大的?吃草快些,多些。你這草得趕緊除,小羊太小了,有些還得吃奶。大羊?qū)嵲?,幫得上忙。而且我這小孫女也舍不得這些小羊,太小了,一般這個時節(jié)不會賣出去的,很容易夭折。你們要是拿大羊的話,我可以便宜點賣。”
爺爺搓著手,有些局促,又掏出煙遞給林主任。林主任這次倒是大大方方接了,不過沒點燃,只是別在了耳邊?!爱?dāng)然當(dāng)然,大羊吃草快,確實是要更合適些?!?/p>
事情談妥,林主任代表光電廠訂了20只身處壯年的大羊,約定爺爺?shù)诙彀蜒蜈s過來,現(xiàn)款現(xiàn)貨。
先前的工作人員很熱心,一直把他們送到了廠門口,又拉著爺爺說了好一會兒的話。依娜在一旁看著這群小羊,百無聊賴,想到再過幾個月就得去城里念書,沒法見到它們了,有些憂愁。
“我可護(hù)不了你們多久了。”依娜蹲下身,摸著小羊的頭,“你們得快點長大,以后自己照顧自己啊?!?/p>
心里有事,依娜一路上都悶悶不樂。爺爺見此,故意逗她,“小羊帶回來了,還不高興呀?”
“不高興?!币滥绕财沧?,“大羊又沒了。”
“可是你一開始說,可以賣大羊的?!睜敔斝Γ罢f話可不能不算數(shù)?!?/p>
“我就是,心里難受嘛?!?/p>
依娜趕著羊,沒再多說什么,過了會兒又去問爺爺,“剛才他們說那些板子是太陽能板,用來發(fā)電的??墒俏覀冞@也不怎么缺電呀,為什么還要建光電廠呢?”
“不缺電,那是因為國家補貼了錢,從別的省運來了電?!睜敔斂粗矍暗难蛉海L嘆了口氣,“要是有了光電廠,以后我們省用電就能自給自足,不用靠別的地方挪給我們了?!?/p>
“為什么不讓別人挪?”依娜奇怪地問,“反正都挪了好久了……”
“靠別人,總歸不好?!睜敔斆滥鹊念^,“好比上課讀書做卷子,不能總靠班上成績好的同學(xué)幫啊。我們也得有自己的本事?!?/p>
“嗯!”依娜懵懵懂懂點了頭。
這是2010年的夏天。
彼時,敦煌大漠光電廠剛竣工兩個月。
暑假結(jié)束,依娜跟著父母去了幾十公里外的省城上學(xué)。
爺爺仍執(zhí)意在鄉(xiāng)下放羊。父母只好開著一輛小車兩地跑,一邊照顧爺爺,一邊照顧依娜,間或還得幫忙去各個餐館送羊肉。
日子過得有些累,但還算波瀾不驚,直到一個月后,爺爺突然決定去光電廠干活兒。
“爹,你去光電廠能做什么呀?”依娜的爸爸直言不諱,“那種高科技的活兒,我都干不來。”
“去放羊。”爺爺笑得滿臉皺紋成了一朵花,“之前那個干部和我說,他們想找個專門放羊的。這活兒啊,又不能找大學(xué)生。那多埋汰人,是吧?就還是只有我們這種專門放羊的合適。我本來不想去,但人家三請四請的,我尋思著也不累,去了更好。我能放羊,順便還有人照應(yīng)。你們也就不用兩頭跑了。”
“可你一把年紀(jì)了,”爸爸有些擔(dān)心,“萬一磕了碰了……”
“里面有醫(yī)務(wù)室,那配置與城里的醫(yī)院差不多。就別瞎操心了。怎么也比我在山坡上放羊舒服。我是這么想的,依娜要讀書,你們兩地跑,實在是不行。”爺爺很堅決,“不如我干脆去廠里放羊,多的羊就賣了,我也有個依仗,你們也就不用操心了?!?/p>
“好吧,那我們送你過去?!币滥鹊陌职知q豫許久,還是答應(yīng)了。
爺爺就這么住進(jìn)了光電廠。依娜對此,更不開心了。她過去覺得光電廠搶走了她的羊,現(xiàn)在又覺得光電廠搶走了她的爺爺??墒撬婚_心歸不開心,卻還是沒有說什么,因為她看得出爺爺是很開心的。
事實上,爺爺不只是開心,更是享受他的新工作。
半月之后,依娜跟著父母去光電廠看望爺爺,發(fā)現(xiàn)爺爺?shù)木窀昧?。相比從前,爺爺?shù)男鹿ぷ饕娣枚?,自在得多。他不像從前那樣在山坡上頂著大太陽放羊,曬得黑黢黢的。而是待在自己的辦公室,坐在監(jiān)視器后放羊。每只羊身上都裝了個定位儀,爺爺足不出戶就能知道羊的去向。當(dāng)然對慣于放羊的爺爺來說,這定位儀根本派不上什么用場。畢竟每只羊都裝在他的心里,丟不了。
眼前的光電廠,和上次來時相比,草少了許多。銀白色的光電板排列得整整齊齊,雪白的羊群在光電板下穿梭著吃草,儼然有了新氣象。
依娜跑出爺爺?shù)霓k公室,看著眼前鱗次櫛比的光電板,隱約覺得被一面面鏡子晃花了眼,“好像鏡子??!真好看?!?/p>
“是啊。”林主任不知何時走到了她身后。他似乎總是來無影去無蹤,時時刻刻查看著各個地方的設(shè)施?!扒缣斓臅r候最好看。敦煌天氣好,日照長,經(jīng)常可以看到這種景色的。你有空的話,可以多來看看你爺爺。你爺爺總提起你?!?/p>
“嗯!”依娜點點頭。她就這么默默地和林主任看著眼前閃閃發(fā)亮的光電板,仿佛看到了第二個、第三個,更多個光電廠。
“我們以后還要建新光電廠的?!绷种魅窝堃滥?,“等建好了,再請你來玩?,F(xiàn)在才剛開始規(guī)劃?!?/p>
“我前段時間看新聞看到了。”想起早前看的新聞,依娜猶豫了一會兒,還是打算問個清楚,“你們以后會不會把草場全給毀了,建光電廠?”
“怎么會這樣想?”林主任愣了下,“當(dāng)然不會啊?!?/p>
“可是我之前看過新聞,說敦煌要建成全國占地面積最大的光電廠。地不夠,那不就得征草場嗎?我看國外就是這么做的?!?/p>
“敦煌又不是在國外?!绷种魅涡?,“我們有我們的做法。”
“哦。”依娜將信將疑。
“再怎么缺電,我們也不會隨便毀草場,更不會亂砍樹的。你想想,這防風(fēng)林可是前輩們花了多少心血才攢下來的家業(yè),還得再傳下去的。我們要是把樹砍了,晚上怎么睡得著?”林主任扭頭看向依娜,“對了,你知道敦煌是什么意思嗎?”
“不就是地名嗎?還有什么特別的意思嗎?”
“當(dāng)然有啊?!绷种魅涡?,“敦,是大的意思?;?,是盛的意思。敦煌呢,就是說這地方又大又亮。以后啊,我們這里還會更亮,會亮到夜晚走路,無論是在高山,還是在低谷,都能照到光,找到路?!?/p>
“真的嗎?”
“真的,這些就得靠我們光電廠?!绷种魅斡行┑靡猓拔以俑嬖V你一個秘密,連你爺爺都還不知道?!?/p>
“什么呀?”
“我們第二個光電廠建好后,到時候還得麻煩你們?nèi)ヌ粞颍屇銧敔斬?fù)責(zé)招人培訓(xùn)。”
“那?”依娜眨了眨眼睛,“我爺爺是不是要升官啦?”
“是呀,升官加工資!給依娜買好吃的?!?/p>
挑羊這種事,對于爺爺來說,駕輕就熟。哪怕是小依娜,說到挑羊,也有一番心得。
等到新的光電廠建好的那天,依娜和爺爺,一老一少兩個人到了集市,不用半個小時,就選好了十來只肥美健壯的羊,趕著羊到了新的光電廠。
這座光電廠格局和第一座沒多大區(qū)別,草也是一如既往地茂盛。只是和爺爺聊天時,依娜得知它是個中德合資的廠,不禁有些驚訝,“光電廠也能搞合資嗎?這種發(fā)電的設(shè)施……”
“小古板,你想什么呢?”爺爺笑依娜,“很多工廠啊、機(jī)構(gòu)啊,都是中外合資的。以后不止有和德國人一起辦的廠,還會有很多國家一起聯(lián)合辦的廠。集中力量才能辦大事嘛。”
“好嘛?!币滥赛c點頭,趕著羊群進(jìn)了發(fā)電廠。工人們在身旁一塊接一塊地焊接著光電板,焊機(jī)發(fā)出刺眼的光芒,然而依娜和羊都不怕。他們走在密密的、沒過腳背的青草中,就好像回到了家里的草場。
很快,第三座光電廠,第四座光電廠,更多座光電廠都建起來了。
爺爺越來越忙,儼然成了這些光電廠里專職養(yǎng)羊的負(fù)責(zé)人。每天不是在放羊,挑羊,就是在給人培訓(xùn),做統(tǒng)計。有時候依娜想,爺爺這算不算找到了自己事業(yè)的第二春呢?他忙得甚至都沒空給依娜打電話。
對此,最介意的倒不是依娜,而是依娜的爸爸。他總覺得爺爺放了一輩子羊,也該休息了。但后者顯然不聽勸。爺爺對于光電廠的工作很是負(fù)責(zé),一說起讓他進(jìn)城養(yǎng)老,就發(fā)脾氣、鬧別扭。
“爹,我也不是不想讓你干活兒。但你也要想想你的身體啊,今年都多少歲了?”
“什么多少歲?姜太公在我這年紀(jì),還沒出山呢。司馬懿在我這年紀(jì),工作也干得好好的。放羊雖然沒什么技術(shù)含量,但人家需要我,我也干得好,想繼續(xù)干下去,不行嗎?再說還可以攢點錢給依娜交學(xué)費。百利無一害嘛?!?/p>
依娜撇撇嘴,她覺得在光電廠待久了,爺爺?shù)脑挾紟Я它c發(fā)言稿的味道,一套一套的,很難說服。不過她知道爺爺說的是實話。自從去了光電廠放羊,爺爺看起來年輕了不少。
“你不能和他們比啊?!卑职趾軣o奈,拉著依娜一起去勸爺爺,“你看你這么忙,都沒空給依娜打電話,依娜可想你了?!?/p>
爸爸一面說,一面暗地里給依娜使眼色。依娜雖然很想爺爺,也看出了爸爸的意思,但還是沒說什么。想歸想,她心里很明白,爺爺很喜歡他的這份工作。讓爺爺?shù)匠抢飦?,他又能做什么呢?可能每天都會不開心。
依娜想了想,說,“爺爺喜歡放羊,還喜歡吹笛子。這些在城里都不好做。他過來,會不開心的?!?/p>
爸爸愣了一下,正想說話,依娜又補充道,“我們之前養(yǎng)狗,都被人投訴過,何況放羊呢?”
“就是!我要是養(yǎng)個羊,吹個笛子,估計全小區(qū)都得知道我叫什么,住哪里了?!睜敔斉呐囊滥劝职值募绨?,“你有這份心,我很高興。不過我覺得還可以再干幾年。等我真的需要你們照顧了,再告訴你?!?/p>
“好吧。”
爺爺和爸爸,就這樣約定了。
但這約定過了快二十年,到依娜讀研時,都沒能履行成功。爺爺始終待在光電廠里,鮮少進(jìn)城。
直到他七十八歲時,才給依娜的爸爸打電話說要休息一段時間,進(jìn)城看看。這倒不是因為爺爺?shù)纳眢w變差了,想退休了。他還是那么精干,一個人就能扛一頭羊,跑三里路。只是光電廠要關(guān)門休業(yè)了。
依娜看到新聞上說光電廠倒閉了,可是她還是不太愿意信。她總想起林主任之前和她說過的話,覺得光電廠沒那么容易倒閉。
父母忙,依娜決定自己去光電廠接爺爺。
剛進(jìn)廠門,依娜就遇到林主任,猛然覺得他已是個老人了。昔日高大的身材有些消瘦,唯有一身藍(lán)布制服仍是筆挺。想來他也到了快退休的年紀(jì),和爺爺當(dāng)年進(jìn)廠放羊的歲數(shù)差不多。
“依娜,”多年未見,林主任倒還記得依娜的名字,“你已經(jīng)上大學(xué)了吧?”
“研二了?!币滥任⑽⑿α讼?,“林叔叔快退休了吧?”
“年紀(jì)上是快退休了,不過心理上還沒有,我們打算退休之后再去做點事。”林主任不太服老,“等你畢業(yè)了,說不定我們能成同事呢。后勤工作雖然很普通,但是很重要的?!?/p>
“我爺爺也總這么說?!币滥然腥恍盐驙敔斨半娫捓锖退f,“放羊工作雖然微不足道,但對于光電廠來說還是很重要?!备仪檫@些話都是林主任的口頭禪。
“是吧?老人家很有精神,常常叫我覺得很慚愧?!?/p>
客套了一會兒,依娜有些耐不住,直言問道,“林叔叔,能問你個問題嗎?光電廠怎么會關(guān)門呢?我是學(xué)新能源的,對這方面有點了解,按理來說光電產(chǎn)業(yè)已經(jīng)是非常成熟的產(chǎn)業(yè),到現(xiàn)在,幾乎沒什么虧本的可能性了。就算不靠補貼,也完全可以活下來……”
“你看看天上?!绷种魅我滥鹊囊暰€,望向藍(lán)天,“你可知道現(xiàn)在天上也有個光電廠?”
“你是說那個近地太陽能發(fā)電站?”
“對?!绷种魅螄@了口氣,“有它在,今年小半個中國的電力都夠用了。我們光電廠發(fā)出來的電,目前雖然賣得出去,但難保以后。不如趁機(jī)會轉(zhuǎn)型,找個新路子?!?/p>
“所以……”
“所以我們主動申請關(guān)閉光電廠。你要知道光電板的壽命約在15到20年左右。我們現(xiàn)在關(guān)了,也不必更換新板子。而且也避開了未來幾年的競爭?!?/p>
“那?”依娜遲疑,“你們這么多人,之后有什么打算呢?”
“去太空,修近地太陽能發(fā)電站?!?/p>
“近地太陽能發(fā)電站?”依娜愣了一下,旋即明白了其中的關(guān)聯(lián)。光電廠有多年的太陽能電站施工管理經(jīng)驗,轉(zhuǎn)去做近地太陽能發(fā)電站確實有一定的可行性。方才聽林主任的口氣,想來已經(jīng)胸有成竹。
“你爺爺沒有告訴你嗎?”林主任從包里抽出一份文件遞給依娜,“我們整個廠,90%的員工都簽署了同意書,集體在敦煌上空修建一個近地太陽能發(fā)電站。以后發(fā)出的電不僅可以供我們自己用,甚至可以賣給其他省,賺些錢?!?/p>
“我爺爺也簽了嗎?”依娜接過那份簽滿了名字的文件,手有些顫抖,“他都七十八了,還想去太空嗎?明明答應(yīng)了跟我們回城的?!?/p>
“就是七十八了,才想出去啊。”林主任看著飛奔去找爺爺?shù)囊滥?,默默地說,“不然要等到哪一年呢?”
“爺爺!”依娜在羊群旁找到爺爺,心里仍是很生氣,“你騙我。明明說好要回城的,結(jié)果偷偷報名去太空修電站?!?/p>
“我哪有騙你?”爺爺眼瞧著依娜手中的文件,心知她已經(jīng)明曉了實情,卻仍是嘴硬,“我是要回城嘛……回三個月?!?/p>
“那你還說不是要上太空?”
“我不上,真不上?!碧岬教?,爺爺有些沮喪,“我體檢過不了,上不去,還是得你們這種年輕人才行。”
“我才沒那個興趣。”依娜撇撇嘴,“你知道我一直恐高的?!?/p>
“近地太陽能發(fā)電站修好了,一眼看去全是光電板,你到時候站在上面,和在平地上也沒什么區(qū)別,肯定不會怕的?!?/p>
“爺爺你上去過嗎?”依娜拆臺,“你自己都沒上去過,還說得這么真。”
“我看過電影啊。”爺爺看著依娜,一臉恨鐵不成鋼的樣子,“小古板啊,你還沒有爺爺看得多,看得遠(yuǎn)。你倒是說說,你學(xué)這個新能源,以后是想做什么呢?還是去找個汽車公司上班?那還真不如來我們廠?!?/p>
依娜被說中心思,有些尷尬,“我已經(jīng)想好畢業(yè)去造車了,離家近,待遇也好……”
“離家近?你小時候可不是這么和爺爺說的啊。那時候天天說要去城里讀書,去看更遠(yuǎn)的地方,更大的世界?!睜敔斘⑽@了口氣,“不過你喜歡就好。做什么,爺爺都支持。”
“這……”依娜倒不是沒想過光電廠,之前校招時,依娜看到過好幾次他們發(fā)出的招聘通知。依娜的專業(yè)很對口,但是誰都知道去太空,要比留在地球上辛苦許多,所以報名的人并沒有幾個?!疤毡容^辛苦嘛。我今天找你的時候,見到林主任了。他頭發(fā)都白了好多?!?/p>
“你沒看到廠里其他工程師,那頭發(fā)可都禿沒了。你說得對,確實去太空更辛苦?;蛘哒f,只要是在這種基層單位,不管做什么都辛苦。林主任只是管后勤,就累成了這樣。做別的就更不必談。不過我還是希望依娜你能走遠(yuǎn)一點,看多一點。”
“嗯?!币滥赛c點頭,若有所思,扶著爺爺上了車。
接下來的三個月,依娜一家陪著爺爺在市里好好玩了一陣,但爺爺似乎閑不住,沒幾天就嚷著要回光電廠。
“都已經(jīng)關(guān)門了,還回去做什么?”爸爸不知情,好奇問道。依娜正想回復(fù),卻被爺爺用眼神制止了。
“我回去轉(zhuǎn)轉(zhuǎn)?!睜敔旊S口說,“見見老朋友?!?/p>
等爸爸走后,依娜才問,“為什么不告訴他,你要跟著廠里的人去修那個天上的太陽能發(fā)電站?”
“要是說了,他肯定擔(dān)心?!睜敔斝?,“這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工作嘛?!?/p>
“這怎么就不是大事了?”依娜氣急,“爺爺你快八十了!”
“你要是擔(dān)心爺爺?shù)脑?,要不要過來實習(xí)?林主任之前和我提了下,說你專業(yè)對口,又聰明。就是怕廠子破舊,虧待了你。你小時候不是老說想像仙女一樣飛起來嗎?來和爺爺一起坐航天飛機(jī),想飛多高飛多高。當(dāng)然爺爺沒法陪你飛多久,后面都是你們年輕人的路了。”
“我……再想一下?!?/p>
時光荏苒,歲月匆匆。
依娜代替爺爺去修了那座近地太陽能發(fā)電站,并最終留在了那里。
和從前的大漠光電廠不同,修在太空的近地太陽能發(fā)電站,形狀好像一只大風(fēng)箏。一塊光電板連著一塊光電板,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劁佋诙鼗蜕峡?,給下方的城市提供著能量。因為這些光電板,依娜聽說下方的城市氣候濕潤了,風(fēng)沙少了,植物也多了。對此,她很慶幸,覺得自己的工作因此而富有意義。
在太空中,她確實如爺爺所說,沒有恐高過。畢竟無論從哪個方向掉出去,她都只會飄浮著。依娜總記得小的時候,她很怕高,連自家陽臺都不太敢去。為此父母后來只買一樓。爺爺想鼓勵她,就和她說,依娜這個名字在羌語里是仙女的意思?!跋膳刹荒芘赂甙?。仙女都是住在天上的。”
“可是我還是怕?!?/p>
“不怕不怕。到時候爺爺陪著你坐飛機(jī),想飛多高飛多高。而且你奶奶也在天上,到時候會保佑你?!?/p>
“要怎樣才能坐飛機(jī)啊?”
“出遠(yuǎn)門就可以坐飛機(jī)了,去的地方越遠(yuǎn),飛得越高?!?/p>
爺爺當(dāng)時隨口說的話,依娜卻記在心里。每一次聽到別人喊她的名字,她就會想,我得去遠(yuǎn)一點的地方,像仙女一樣飛起來。飛得很高很高,飛到能看到奶奶,能看到仙女的地方。
她所在的這座近地太陽能發(fā)電站被命名為“敦煌”。
取名敦煌,是依娜的想法。這倒不是因為她生在敦煌,而是她心里總想著之前林主任告訴過她的話,“敦煌是又大又亮的地方?!?/p>
這句話,她印象很深,深到后來在近地太陽能發(fā)電站的命名現(xiàn)場,開會討論名字時,她條件反射就說了出來,“叫敦煌吧。敦,是大。煌,是盛。又大又亮,長明不衰,正好合適?!?/p>
它確實名副其實,幾年之后,“敦煌”所發(fā)出的電力,幾乎可以供給大半個中國。無論多么偏遠(yuǎn)的地區(qū),再也不會缺電了。
依娜還記得剛開始建造“敦煌”時,林主任告訴她,這座近地太陽能發(fā)電站會一直建造下去,永不停歇。像拼積木一樣,一點一點地在太空中開疆拓土,把新的太陽能板接到“敦煌”上去。每一個月,“敦煌”都比上一個月覆蓋的面積更大,輻射的區(qū)域更廣。它一直在成長,就像依娜一樣。
在建造“敦煌”的過程中,爺爺去世了,再之后是林主任,再之后將會是依娜。
依娜六十多歲要退休時,終于開始明白爺爺和林主任之前的心情。在某個地方待久了,的確會對它產(chǎn)生深刻的感情?;蛘哒f,深刻的羈絆。依娜現(xiàn)在覺得,這座近地太陽能發(fā)電站就是自己與地球、與親人的羈絆。有時候她站在那片銀色的大陸上回望故鄉(xiāng),總是會想,它怎么就這么美!美得讓人望不盡,看不夠。美得讓人心甘情愿為它付出。
依娜不想退休。她想一輩子就這么在天上,為故鄉(xiāng)貢獻(xiàn)力量。
年紀(jì)大了后,她接受過不少采訪。在很多場合,依娜向?qū)Ψ浇忉屪约簛淼竭@座飄浮在空中的太陽能發(fā)電站的原因時,不可避免會提及自己羌族人的身份?!拔覀兊拿褡迨窃贫渖系拿褡?,這份工作很適合啊?!钡滥茸约褐?,這并不是真實的原因。
她始終記得小的時候,爺爺告訴她,一個人,或者一個民族想要留存下來,不要指望別人的憐憫,不要總想著靠別的地方挪東西給自己,要靠自己的能力,堂堂正正地?fù)Q取自己的酬勞。
依娜還記得,有一個報道里對她的描述是“群星中的牧陽人”。她很喜歡這個名字。
牧羊人與牧陽人,一字之差,卻讓他們走得更遠(yuǎn)了。
幾千年前,她的先輩在群山之巔放牧羊群,借以為生。而現(xiàn)在的他們在太空中放置光電板,借此收獲陽光,得到能源。
“真好?!币滥认?,“爺爺沒說錯,我確實走得更遠(yuǎn)了?!?/p>
但爺爺應(yīng)該想不到,林主任也應(yīng)該想不到,依娜最后走到了哪里。
她在自己人生中的最后十多年里,全力參與了戴森球的建設(shè)。戴森球并不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發(fā)電站。它是一個環(huán)繞太陽,由光電板建造而成的大型設(shè)施,會吸收掉太陽的能量。轉(zhuǎn)化后,再將能量源源不斷地輸回地球,滿足地球發(fā)展的需要。
“我們要去太空,去更遠(yuǎn)的地方,就得要有更多的能量。戴森球計劃勢在必行,我希望各位加入我們。”
依娜仍然記得聯(lián)合國會議轉(zhuǎn)播時,她聽到戴森球計劃時,激動的心情。她看過不少科幻小說,諸如環(huán)繞太陽而建的城市,包裹太陽的超大型發(fā)電站,許許多多,想象瑰麗宏大,但她從沒想過自己有一天也會參與建設(shè)這樣的工程。
這會是一個持續(xù)幾百年,甚至幾千年的計劃。
作為先行者,依娜注定是沒法看到這項工程成功實施的那一天。正如爺爺并沒有看到“敦煌”近地太陽能發(fā)電站的完工。但她很有信心,她堅信戴森球完工的那一天注定會到來,就像光電廠里的雜草,終會被羊吃掉一樣。
她勤勤懇懇地建造著,不知疲倦地建造著。大部分的時間,在太空里,依娜都是獨自一人,能通話的同事最近的都離她幾百公里。
但她從未覺得孤獨。她有時候看著腳下那一塊塊綿延不絕的光電板,就會覺得爺爺、林主任都在這里陪著她,陪著她一起鋪設(shè)這閃亮的未來。而她每每在巡檢時,從發(fā)電站的一頭,走到另一頭,看著這腳下一望無垠的光電板,就仿佛又回到了童年時的草場,聽到了爺爺沖她喊,“依娜,來放羊啰?!?/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