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紀軍
李 銳
探討“元概念”是中國風(fēng)景園林學(xué)的一個基本問題,楊銳即提出“境”的解說[1],而“園”這一概念也應(yīng)是其中至為重要的一個。
縱觀諸多風(fēng)景園林著述與實踐,僅著“園”一字表達“園林”或“風(fēng)景園林”內(nèi)涵的情況并不鮮見。在明末計成所著《園冶》中,雖然“園林”一詞出現(xiàn)頻次最多[2],但對于書名的考量——無論是初名“園牧”,還是定名“園冶”——均以“園”字為核心;近代陳植質(zhì)疑“園林”作為學(xué)科名稱的適宜性,并一直力主使用“造園”一詞,著有《造園學(xué)概論》《中國造園史》,其明確的學(xué)術(shù)研究與營造實踐對象顯然落腳于“園”;至現(xiàn)當代則有陳從周所著《說園》,盡管“園林”更是其中頻繁使用的字眼,但在“說園三”中也有倡議以“園”直接指稱各類公園[3]。
那么到底什么是“園”?近世學(xué)者童寯或最早就這一單字進行解釋,他在《江南園林志》開篇將“園”作為象形字釋為:“園之布局……實全含于‘園’字之內(nèi)。今將‘園’字圖解之:‘囗’者圍墻也?!痢咝嗡莆萦钇矫妫纱硗ら??!凇志又袨槌亍!谇八剖茦?。[4]”這一解釋的依據(jù)是造園要素,生動形象,但就該著作的寫作目的和體例來看[5],卻并不能視為嚴謹?shù)膶W(xué)術(shù)論證,因為“園”字顯然并非象形字——“囗”是形旁、“袁”為聲部,《說文解字·衣部》釋后者為:“長衣貌,從衣,叀省聲。[6]”無法說明“園”的各種要素及其形態(tài)。后世諸多學(xué)者沿用此說,相關(guān)闡釋大同小異,卻在解釋“園(園)”的本質(zhì)上漸行漸遠①。
另有學(xué)者結(jié)合典籍對“園”進行追本溯源,認為其“囗”內(nèi)的“袁”在構(gòu)形上表示一整天才能往返的地方——金文“袁”字中間的“口”是一個圓圈,代表太陽;上邊的“土”原為“止”,下邊則是“道路”的形象[10]。
上述對于“園”之本源及基本內(nèi)涵的研究,其引用的古文字研究文獻對于“園”的解釋大體基于《說文解字》,如《正中文形音義綜合大字典》。但《說文解字》試圖以小篆“形訓(xùn)”字的本意或造字法,是帶有局限性的,部分原因是當時學(xué)者尚不知道有甲骨文,以至于曲解某些字義[11]。一些漢字在小篆中的寫法和意義與本源有別,因此,并不能簡單以《說文解字》中“袁”“園”的解釋來看待“園(園)”。上述對于“園”的解釋要么未能觸及本質(zhì),要么所涉獵的典籍文獻還有待進一步挖掘和考證。
在中國,探討漢字有專門的學(xué)問——訓(xùn)詁學(xué),這是追根溯源一個漢字的形成,梳理其音、形、義的重要手段。將訓(xùn)詁學(xué)引入風(fēng)景園林學(xué)研究,來探討學(xué)科相關(guān)的元概念,應(yīng)是正本清源的有益途徑之一。本文嘗試溯源“園”字最為原始的含義,即其最為古老的字音、字形、字義,并探究其演變。另外,文字學(xué)中的“隸定”是古今字的分野,由于小篆之后就不是古文字,因此探討“園”在甲骨文、金文至小篆時期的含義與流變,成為主要問題。
在現(xiàn)有諸多對于“園”②的解說中,“袁”是一個重要內(nèi)容?!霸奔坠俏淖鳌啊?乙編7200)③、“”(粹編465)、“”(庫方1022),是會意字,從“衣”從“又”(即“手”),即“”,會“用手穿衣”之意。后復(fù)加聲符“”作“”(合集27756),成為形聲字。據(jù)于省吾考證,其中的聲符“”是“圓”的初文[12],“”置于“衣”上與置于“衣”中無別[13]。另外,戰(zhàn)國楚文字“袁”有作“”(曾侯乙墓漆匫),承襲從“衣”從“又”的甲骨文字形[14]。
“袁”還與“爰”互通,兩者古音相同,文獻中多有通用?!霸弧薄稘h書》作“爰盎”是也。“爰”有“緩”義,《詩經(jīng)·王風(fēng)·兔爰》載:“有兔爰爰”,《傳》云:“爰爰,緩意。[17]332”
由于“袁”字經(jīng)常被用來表示本義之外的其他意義⑥,所以后人又復(fù)加義符“手”成為“擐”,來表示它的本義[15]?!蹲髠鳌こ晒辍份d:“擐甲執(zhí)兵”[17]1894,“擐甲”即“穿甲衣”之意?!斑А弊种械摹氨灐?今音為qióng,同“煢”)與“袁”古音極近,其中亦添加“圓”之初文作為聲符,是從目袁聲的字,且“睘”“袁”古通[18],至于今音“qióng”的來歷則不明[19]。
因此,按照《說文解字》對“袁”的解釋來理解“園”是不妥的。從對“袁”字的考察可知,其上部的“土”本義與單字“土”并無關(guān)聯(lián),而是“又”經(jīng)歷多次訛變——“又”訛為“止”,再訛為“”,又訛為“土”——在隸定時才形成的?!霸敝胁康摹翱凇?,非“井”非“日”,不代表“水井”“水池”或“太陽”,而是聲符“”,即“圓”的初文?!霸痹谠熳诌^程中將“”納入,使該字獲得“圓”(上古音)的讀音[20]。“袁”下部的“”,非“山石”“植物”或“人足”,而是略寫了“衣”的前兩筆,本義仍為“衣服”。
“袁”字的形成與演變,首先與園林毫無關(guān)系,其次與造園要素毫無關(guān)系。試圖從“園”中的“袁”來探討“園(園)”之本義是行不通的,也只能導(dǎo)致謬誤。由于在甲骨文中并未發(fā)現(xiàn)“園”,古文字學(xué)家推斷“園”字系從“圓”“圜”字演化而來[21](圖1)。因此,探討“園”之本義,要從“圓”“圜”入手。
圖1 古文字學(xué)家推斷“園”源于“圓”“圜”[22]
《說文·員部》載:“員,物數(shù)也。從貝,口聲,凡員之屬皆從員。”注曰:“‘口’是古圓字,說詳釋例王權(quán)切。[23]227”這里提到的“口”聲,是為“圓”聲?!皢T”意為數(shù)額或其中一分子,引申指人,如“教員”。《孟子·離婁上》載:“規(guī)矩,方員之至也。[17]2718”由于古人認為天圓地方,“方員”或“方圓”可指代空間,因此“員”又意為周圍、面積、空間,如“幅員”。引申意為“圓形”,“員”“圓”相通。又演變?yōu)樾帐?,《廣韻·問韻》載:“員,姓也,前涼錄有金城員敞,唐有棣州刺史員半千。[24]”
“囗(wéi)”字像一個環(huán)繞著的形狀,有“囗”旁的字大都含有四周被環(huán)繞著的意思,例如“國”“圖”“圃”“囚”“圈”“圍”等[26]。
考察“員”“睘”與“囗”組合而成的“圓”“圜”,則有《說文解字句讀》釋“圓”:“圓,全也,從口員聲。注曰:‘圓非與方對之圜,乃是圓全,無缺陷也,周禮凡方圜無作圓者,他經(jīng)則作圓及員,故許君通之而又別之也?!痆23]226”《古文字譜系疏證》釋“圜”:“圜,天體也,從口睘聲。王權(quán)切。秦陶讀園,參園字。[27]”可見,“圓”意為圓滿無暇,又有“包圍、圍合、圓圈”之意;“圜”本義為“方的對立面”,源于天圓(圜)地方⑦的認知,指示日月星辰。
進一步考察“員”“圓”“圜”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除上述“員”“圓”相通外,有《周禮·地官·牧人》載:“凡陽祀,用骍牲毛之;陰祀,用黝牲毛之?!贬屧唬骸鞍浮洞笞诓吩啤n璧禮天,黃琮禮地’,謂圓丘方澤。[17]723”“圓丘”即“圜丘”,則“圓”“圜”相通?!吨芏Y·冬官·輪人》載:“無所取之,取諸圜也?!弊⒃疲骸肮蕰骰蜃鲉T,當為圜。[17]907”則“員”“圜”相通。
“員”“圓”“圜”之間的互通與“祀天”有關(guān)。從古人對天圓地方的認知出發(fā),考察甲骨文中的“天”,作“”(甲編3690),由“”(人)與“”(符號“○”,即“圓”)復(fù)合而成,大盂鼎金文作“”(集成2837),承繼甲骨文字形。人頭頂一個圓形,既表示“天體”之“圓形”,也表示“天圓地方”之“圓轉(zhuǎn)”,以符號“○”象“天”?!痘茨献印ぬ煳挠?xùn)》載:“天道曰圓,地道曰方。方者主幽,圓者主明。[29]”《史記·封禪書》載:“黃帝作寶鼎三,象天、地、人。[30]332”《帝王世紀》載:“(黃帝)得寶鼎,興封禪。[31]”封,是祀天,用圓鼎;禪,是祭地,用方鼎。又:“天神云祀,地祇云祭,人鬼云享”,可見“圓”與“祀天”相關(guān)的含義。西漢武帝年間:“掊視得鼎……迎鼎至甘泉。[30]1392”甘泉宮兼有求仙通神、避暑游憩、朝會儀典等作用,類似后世的離宮御苑[32],其“祀天”的內(nèi)涵也印證了一些學(xué)者所揭示的早期皇家園林、私家園林敬天法祖的祭祀性[33]。
使用圓鼎進行祀天活動的地理空間,最初是自然的,且有邊界標識。而“祀天之鼎”——“員”與“四周被環(huán)繞”——“囗”相結(jié)合,所形成的“圓”即可指代“舉行祀天活動的場所”;而表示“日月星辰”的“圜”,亦可指代祀天的場所,也印證了“圓”“圜”互通,相互轉(zhuǎn)借。至今“圜”仍保留這層原始含義,如北京圜丘。圜丘壇四周繞有2層藍色琉璃瓦的壝墻,外方內(nèi)圓,象征“天圓地方”。
對于“圜丘”的形態(tài)與功能,《周禮·大司樂》載:“凡樂……冬日至,于地上之圜丘奏之。[17]789”賈公彥疏云:“言圜丘者,案《爾雅》,土之高者曰丘,取自然之丘,圜者,象天圜,既取丘之自然,則未必要在郊,無問東西與南北方皆可。[17]790”可見圜丘為自然之丘,非人為筑丘??追f達疏則云:“圜丘所在,雖無正文,應(yīng)從陽位,當在國南。[17]1445”圜丘應(yīng)是祀天奏樂之處,且為位于國都南面的自然空間(圖2、3)。
圖2 位于北京外城南側(cè)自然空間中的圜丘[34]
圖3 “天圓地方”的圜丘平面[35]
總之,原始祭祀活動舉行于山頂、河邊、郊野、山林等空間意象[34],是為“圓”“圜”用以“祀天”,兼有“自然空間”的含義。
《說文》對“園”只做了義解,并未稱其為象形字,而根據(jù)上文考證,“袁”與“園”的起源并無關(guān)系。
有些字的音、形、義發(fā)生改變,是由于在造字和用字的過程中使用了假借。當人們要表示一個事物,但固有的語匯中尚未存在對應(yīng)的字形,在一段時間和空間內(nèi),借用某字并賦予另外的字義,約定俗成、久借不歸,該字便擁有了新的意思。比如“我”在金文之前,表示一種兵器,但現(xiàn)在就是指“自身”,喪失了本意。“袁”本身是形聲字,“袁”與“擐”是同源字,后者保留古意,前者則演變?yōu)榻瘛靶帐稀敝x。同音、諧音互通的現(xiàn)象也十分普遍,如“酉”“酒”同聲同用,“余”“舍”聲同字通[37]85。
“音近音同聲符通作”是指幾個不同聲符在字中的等量替換。一個形聲字有幾種不同的寫法,區(qū)別僅在于聲符形體上的差異,音、義完全相同的聲符就可以替換[37]89。
“圓”之“員”或“圜”之“睘”被替換為“袁”,一個重要原因便是“袁”與“員”“睘”古音相同,且“袁”“睘”古通。而由于“袁”中的聲符“”為“圓”之初文,因此除了發(fā)音,亦有保存部分本義的意義。這種本義引申至“天圓地方”“封禪”等內(nèi)涵,也確實反映了最初的“園”與祀天相關(guān)的功能?!冻o·大招》載:“孔雀盈園,畜鸞皇只。”注云:“畜,養(yǎng)也;言園中之禽則有孔雀群聚,盈滿其中,又養(yǎng)鸞鳥鳳凰皆神智之鳥。[38]69”又曰:“魂乎歸來,姿志慮只?!弊⒃疲骸把曰旰鮼須w,居有大殿,宴有小堂,游有園囿。[38]69”在祭祀大典召喚亡靈之時,孔雀、鳳凰、青鸞在園中棲息遨游,這是祭祀儀式的意象表達?!按蟮睢薄靶√谩薄皥@囿”共同構(gòu)成整體的祭祀空間,說明其時“園”除游觀之外的襄助“敬天法祖”的功能。另有《詩經(jīng)·小雅·巷伯》載:“楊園之道,猗于畝丘?!薄睹吩唬骸皸顖@,園名;猗,加也;畝丘,丘名。箋云:‘欲之楊園之道,當先歷畝丘?!痆17]456”要想進入“園”,必先經(jīng)過“丘”,“園”與“丘”應(yīng)為一體或鄰近空間,而“圜丘方澤”正是后世“圜丘”之原型,加之前述《古文字譜系疏證》釋“圜”有“參園字”的說法,可見“圜”是“園”的同義字,或可說為“園”之本義。此外,“睘”亦作“瞏”,二者形似大概也是“圜”“園”通用之因。
更為重要的是,“員”“睘”被替換為“袁”,說明“圓”“圜”的祀天功能越來越不能涵括其中日益豐富的營造及活動內(nèi)容,如西周靈囿所發(fā)展的狩獵游樂功能。事實上,至少在戰(zhàn)國,已有了“園”的字形(表1),其字義則大體排除“祀天”的內(nèi)容,而僅有“自然空間”的意義。生活內(nèi)容與生產(chǎn)功能的復(fù)雜性使這一“自然空間”含義泛化,“園”這一單字則具有了豐富而多樣的內(nèi)容。
表1 “圓”“圜”“園”及相關(guān)單字字形對比
從先秦典籍文獻來看,“園”的含義主要有以下幾點。一是供人游覽、游樂、休憩的游園?!对娊?jīng)·秦風(fēng)·駟驖》載:“游于北園,四馬既閑?!闭x云:“游于北園,已試調(diào)習(xí),故今狩于囿中,多所獲得也。[17]369”二是飼養(yǎng)禽獸的動物園?!读凶印S帝》載:“周宣王之牧正,有役人梁鴦?wù)?,能養(yǎng)野禽獸,委食于園庭之內(nèi),雖虎狼雕鶚之類,無不柔馴者。[39]19”三是種樹木、蔬菜或瓜果的種植園。《周易·賁卦》載:“六五:賁于邱園,束帛戔戔,吝。終吉?!笔柙疲骸扒鹬^丘墟,園謂園圃,唯草木所生是質(zhì)素之處,非華美之所。⑧[17]38”。四是與“圃”同義。《禮記·曾子問》載:“下殤土周,葬于園,遂輿機而往,涂邇故也。今墓遠,則其葬也如之何?”疏云:“‘葬于園’者,園,圃也。下殤去成人遠,不可葬于成人之墓,故用土周,而葬于園中也。[17]1401”《莊子·外篇·天地》載:“見一丈人,方將為圃畦?!笔柙疲骸胺N蔬曰圃”釋文:“圃,布戶反,又音布,園也。李云:‘菜蔬曰圃?!痆41]193”有時也專指帶圍墻的圃?!吨芏Y·地官·司徒下》載:“以廛里任國中之地,以場圃任園地?!弊⒃疲骸捌?,樹果蓏之屬,季秋于中為場。樊圃謂之園。[17]725⑨”
從先秦簡牘、印璽等出土文獻來看(圖4),里耶秦簡有“園栗[42]67”(里耶8-456),釋文“種植栗樹”;另有“園課[42]67”,釋文“園的營建績效及其稅收”。云夢睡虎地秦簡《秦律雜抄》載:“漆園殿,貲嗇夫一甲[43]44”(云夢·雜抄20),釋文“漆園被評為下等,罰漆園的嗇夫一甲”;“漆園三歲比殿[43]44”(云夢·雜抄21),釋文“漆園三年連續(xù)被評為下等”;《為吏之道》載:“苑囿園池[43]83”(云夢·為吏34);《日書甲種·盜者》載:“盜者園面[43]109”(云夢·日甲77背),釋文“盜竊者是圓臉”,考古學(xué)家將“園”作為“圓”,取“圓形”義,亦可見“園”“圓”在某些情況下的互通;“藏于園中草下[43]109”(云夢·日甲78背),釋文“藏匿在園中草木下面”。先秦官印則有“咸□園相[44]”(上博6)、“東園少□[45]”(陶錄6·112·1)。“園”作為一個獨立的空間單位,種植特定樹木,具有生產(chǎn)功能,有專門的看管人員,且需按期進行績效考核。
圖4 先秦出土文獻中記載的“園”[42]67[43]44,83,109[44-45]
隸定后的“園”主要延續(xù)了戰(zhàn)國時期已有的含義,后世與“袁”音近、形近之字亦常常被借用、替換,成為與“園”相關(guān)的諸多異體字⑩,現(xiàn)代簡體字“園”并非近世簡化造字,而是“園”的異體字之一(表2)。
表2 “園”“園”形義對比
至此,可見“園”的起源,到后世字義的流變過程。為深入理解這一“元概念”,不妨與西方園林之初態(tài)作比較。在古埃及,拉美西斯三世建造的阿圖馬神廟附近,種植了大量樹木形成圣林;在古巴比倫,神廟四方對稱種植大片樹木;在古希臘,神廟周圍種植有懸鈴木、棕櫚等[47]。中國與西方園林的初態(tài)都是祭祀場所,所不同的是,中國先民一開始就選擇在自然山林進行祭祀,而西方先人的神廟、神壇的綠植,是在人工建筑完成之后種植的。中國人始終秉承人與自然和諧共處的哲學(xué)觀,而西方則一直表現(xiàn)出對自然的控制欲望與人為干預(yù)。
綜上,“園”源于“圓”“圜”,“圓”“圜”有“祀天的空間”的含義,該空間有邊界范圍、有自然植被?;蛟S正因此,“園”字一方面繼承了“圓”“圜”的“圍合空間”和“自然空間”的含義,另一方面隨著生產(chǎn)、農(nóng)耕功能的發(fā)展,被賦予“所以樹果也[46]714”的內(nèi)涵。而生產(chǎn)力水平的提升,觀賞游憩功能的豐富,使“園”的內(nèi)容呈現(xiàn)出多樣性,加之與“自然”的關(guān)聯(lián),便是后世“園圃”“丘園”“林園”“園林”等各種相關(guān)組合詞出現(xiàn)的因由,與“人居”關(guān)聯(lián),則有“園亭”“園庭”“園宅”等。
要之,“方圓”鼎制之分,反映了古人“天圓地方”的天地觀,其對宇宙的模擬,影響了中國古代園林的時空觀[48],以天體和草木的變化為標準,人們將自己對宇宙的認識賦予園林,在園林中模擬天象,感知天人合一的境界。在這種園林觀念中,“囗”是人為賦予的空間范圍,“元”淵源“員”“睘”,指示“天”,“天人合一”“人與天調(diào)”始終是“園(園)”的基本特點,是為當今風(fēng)景園林之“元”。
在語言文字的發(fā)展過程中,音、形、義的變化是一個正常、必然的事情,而假借和通假、同音替換等的運用,往往使得后世文字的形與義多變。從“圓”“圜”轉(zhuǎn)變?yōu)椤皥@”再發(fā)展到“園”,音、形、義都在發(fā)生變化,而始終不變的是“園(園)”所蘊含的“天人合一”思想,無論是文字嬗變,還是造園實踐都是如此,這是當今風(fēng)景園林學(xué)科應(yīng)該秉承的元概念。
綜觀“園(園)”的流變過程,含義從一個具體的空間地域,繼而融合農(nóng)耕、狩獵等相關(guān)功能,再而表示各式園林。古人以日月星辰的形態(tài)及運轉(zhuǎn)之“圓”發(fā)展了“圓”“圜”,后將其含義賦予“園(園)”;反觀之,地球亦是一個周轉(zhuǎn)運行的圓形天體,是以地球本身即可視為“圓”“圜”,是為“園(園)”。由是觀之,如今“園”可用于描述小至宅居“庭園”、大到地球“家園”?,或與這種文化淵源有關(guān),也可以據(jù)此理解汪菊淵關(guān)于“園林學(xué)”的傳統(tǒng)園林學(xué)、城市綠化、大地景物規(guī)劃的三層次論[49],以及孫筱祥闡釋“Landscape Architecture”的“風(fēng)景園林(LANDSCAPE ARCHITECTURE)從造園術(shù)、造園藝術(shù)、風(fēng)景造園——到風(fēng)景園林、地球表層規(guī)劃”的觀點[50]。
當然,由于現(xiàn)有出土文獻尚未考證出“園”的甲骨文,待后世若有相關(guān)出土文獻,可進一步深入“園(園)”之源流。
注釋:
① 蔡曾煜在其編著的《實用園藝》中認為“園”字之中,“囗”是圍繞土地的垣籬,“囗”內(nèi)的“土、口、 ”3個組成部分,分別指在垣籬內(nèi)有一塊土地,一口井,與2個人在勞動[7]。余樹勛在1998年出版的《花園設(shè)計》中沿用此說[8]。殷華林在《園林規(guī)劃設(shè)計》中認為“園”從篆字演變而來,字形各部分有不同的引申含義:“囗”表示圍墻,引申為建筑;“土”表示土地,引申為山石;“口”表示水井,引申為水體;“ ”表示幼芽,引申為植物[9]。
② 本文涉及同音不同形的簡體、繁體諸字,元、袁、遠、遠、員、員、睘、園、園、圓、圓、圜以及貝、貝,在探討音、形、義時,使用繁體原字,其余為便于理解,均用簡體。所引古籍文獻中出現(xiàn)的上述諸字,皆按繁體原字引用。
③ 甲骨文、金文等文獻簡稱與標號,“乙編7200”表示“《殷墟文字乙編》收錄第7200塊甲骨”,同理下文“粹編”——《殷契粹編》、“庫方”——《庫方二氏藏甲骨卜辭》、“合集”——《甲骨文合集》、“屯南”——《小屯南地甲骨》、“英藏”——《英國所藏甲骨集》、“甲編”——《殷墟文字甲編》、“集成”——《殷周金文集成》、“云夢”——《秦簡牘合集睡虎地秦墓簡牘》、“郭店”——《郭店楚墓竹簡》、“曾乙”——《曾侯乙墓》、“清華四”——《清華大學(xué)藏戰(zhàn)國竹簡(四)》、“望山”——《望山楚簡》、“里耶”——《里耶秦簡》、“北大”——《北京大學(xué)藏秦代簡牘書跡選粹》、“璽考”——《古璽匯考》、“上博”——《上海博物館藏印選》、“陶錄”——《陶文圖錄》。另“曾侯乙墓漆匫”現(xiàn)藏湖北省博物館,“大克鼎”現(xiàn)藏上海博物館,“胡簋”現(xiàn)藏寶雞青銅器博物館,“禮器碑”現(xiàn)藏曲阜漢魏碑刻陳列館。
④ “老子甲后”——馬王堆出土帛書甲本《老子》書后。
⑤ 出自《廣韻》《集韻》《金石文字辨異》《六朝別字記新編》《偏類碑別字》《碑別字新編》《中華字?!返取?/p>
⑥ 從“袁”的初文到后世發(fā)展來看,“袁”的含義主要是:1)動詞,穿衣;是為本義,同“擐”,今無此義;2)名詞,長衣、寬大的衣服;本義動詞活用為名詞,今無此義;3)形容詞,遠的;同“遠”,今無此義;4)形容詞,緩緩的;同“爰”,今無此義;5)名詞,地名、族名、姓氏名;源自“媯”“姬”之“袁”姓,古今同義。
⑦ 對于“天圓地方”的理解,歷來頗有爭議,《大戴禮記解詁》載:“如誠天圓而地方,則是四角之不揜也。[28]”圓蓋無法全覆方地。因此也釋為,凡圓形之物皆可不斷運動,如車輪;方形之物多用于承載,如房屋。由此“天圓地方”可以理解為“天行健、地勢坤”,此處分析“圓”“圜”之異,“圜”是“方”的對立面,因此“天圓地方”解釋為“天圜地方”更為合理。
⑧ “園”意指“種植園”的同期典籍,還有《詩經(jīng)·魏風(fēng)·園有桃》載:“園有桃,其實之肴……園有棘,其實之食?!弊⒃疲骸拔壕」悾?,不取于民,食園桃而已。[17]357”《詩經(jīng)·小雅·鶴鳴》載:“樂彼之園,爰有樹檀,其下維萚。”注云:“言所以之彼園而觀者,人曰有樹檀,檀下有萚。[17]433”《春秋左傳·宣公二年》載:“乙丑,趙穿攻靈公于桃園。[17]1867”《荀子·王霸》載:“其于聲色臺榭園囿也,愈厭而好新,是傷國。[40]149”《荀子·大略》載:“冢卿不修幣,大夫不為場園。”注云:“治稼穡曰場,樹菜蔬曰園。[40]331”
⑨ “園”意指“帶圍墻的圃”的同期典籍,還有《周禮·天官·冢宰》載:“一曰三農(nóng),生九谷。二曰園圃,毓草木。”注云:“樹果蓏曰圃,園其樊也?!笔柙疲骸啊粓@圃,毓草木’者,此圃,即《載師》所云‘場圃任園地’,謂在田畔樹菜蔬果蓏者,故云毓草木也。[17]647”《詩經(jīng)·鄭風(fēng)·將仲子》載:“將仲子兮,無踰我園,無折我樹檀?!闭x曰:“《大宰》職云:‘園圃毓草木’,園者圃之蕃,故其內(nèi)可以種木也。[17]3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