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評的延續(xù)：從紀昀《〈瀛奎律髓〉刊誤》到《四庫全書總目》
——以宋元詩文評提要為中心的對比探析

楊 明

（阜陽師范大學文學院 安徽 阜陽 236000）

紀昀是中國古代文學批評史上一位重要人物，其于詩文評點用力甚勤，成果較多。除了主持編纂《四庫全書總目》（以下簡稱“《總目》”），紀昀還花大功夫刊正了方回的《瀛奎律髓》，有《〈瀛奎律髓〉刊誤》（以下簡稱“《刊誤》”）一書?！犊`》中有紀昀兩千多條評語，這些內(nèi)容全面、系統(tǒng)地反映了紀昀的文學批評觀點。另一方面，《刊誤》與《總目》聯(lián)系緊密，二書中許多文學批評觀點高度一致，這一點，在《總目》集部別集一些提要中可見，而在宋元詩文評提要中，尤其體現(xiàn)得全面而深刻。《刊誤》成書在前，《總目》成書在后，后者延續(xù)了《刊誤》中許多文學批評觀點。對此辨析，在深刻剖析紀昀文學主張、追溯《總目》文學批評觀念的來源和探究《總目》的生成過程等方面有意義。已有研究方面，陳偉文在討論紀昀與《總目》文學批評時，對比分析了《刊誤》與《總目》別集提要中的相似觀點和評價1陳偉文：《紀昀與〈四庫全書總目〉的文學批評》，北京師范大學2004年碩士學位論文，第25～33頁。，但其論文綜合研究紀昀所有評點類著作，故涉及《刊誤》的筆墨有限。其后，徐美秋也作文分析了紀昀評點詩歌著作與《總目》的關系2徐美秋：《紀昀評點詩歌研究》，復旦大學2009年博士學位論文，第4頁。，可惜關于《刊誤》與《總目》的聯(lián)系，只是略作提及，并未展開論述。本文則詳細比對了《刊誤》與《總目》宋元詩文評提要，并發(fā)現(xiàn)二者在文學批評方面有諸多相似處：批評主張上，二者皆重視客觀批評、學問根柢、著作體例；批評方法上，則以褒貶為手段，凸顯逐本舍末、尚雅去俗、喜新厭陳等觀點；流派方面，批判“武功派”和“江湖派”共有之纖瑣弊病；文學主張上，二者皆提倡“文章與時高下”，并強調(diào)寫詩作文貴求新變。

一、觀點的承接：求公允、重根柢、嚴體例

《刊誤》與《總目》宋元詩文評提要，二者都強調(diào)批評立場應公允客觀，反對“門戶之見”和“穿鑿附會”；作家批評方面，二者都有一個相同觀點，即重視作者的學問根柢，關注批評家的學識和能力；著作形式上，二者都對體例要求嚴格，反對“與詩無涉”之語。

首先，《刊誤》和《總目》宋元詩文評提要都重點批評了論詩時持有“門戶之見”，或者存在“穿鑿附會”的情況。紀昀在《刊誤》中指責方回論詩有三弊：

至其論詩之弊：一曰黨援。堅持一祖三宗之說，一字一句莫敢異議。雖茶山之粗野，居仁之淺滑，誠齋之頹唐，宗派茍同，無不袒庇。而晚唐、“崑體”、“江湖”、“四靈”之屬，則吹索不遺馀力，是門戶之見，非是非之公也。一曰攀附。元祐之正人，洛閩之道學，不論其詩之工拙，一概引之以自重，本為詩品，置而論人，是依附名譽之私，非別裁偽體之道也。一曰矯激。鐘鼎山林，名隨所遇，亦各行所安。巢由之遁，不必定賢于皋夔；沮溺之耕，不必果高于洙泗；論人且爾，況于論詩？乃詞涉富貴，則排斥立加；語類幽棲，則吹噓備至；不問人之賢否，并不計其語之真?zhèn)?，是直詭托清高，以自掩其穢行耳，又豈論詩之道耶？1紀昀：《〈瀛奎律髓〉刊誤·序》，武漢出版社2008年版，第17～18頁。

紀昀所說的“是門戶之見”“依附名譽之私”“不問人之賢否”，是批評主體立場的不公、分析不客觀造成的，以致出現(xiàn)“非是非之公也”“非別裁偽體之道也”“并不論其語之真?zhèn)巍钡仁д媸嵉呐u。而以上三種現(xiàn)象又以“門戶之見”的負面影響最為顯著，故紀昀說：“蓋自北宋以來，談詩者各有門戶，往往為流派所拘?！?紀昀著，孫致中校點，《紀曉嵐文集》（第一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1年版，第212頁。他又說：“余天性孤峭，雅不喜文社詩壇互相標榜。第念文章之患，莫大乎門戶。”3紀昀著，孫致中校點，《紀曉嵐文集》（第一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1年版，第213頁。在《刊誤》中，紀昀對方回因“門戶之見”而論詩失實的現(xiàn)象作了大量駁正。例如，方回附庸江西詩派，推崇一祖三宗，在杜甫《七月一日題終明府水樓》一詩后評點：“惟山谷能學而肖之，馀人似難及也?！?紀昀：《〈瀛奎律髓〉刊誤》卷一二，武漢出版社2008年版，第285頁。方回標榜黃庭堅之心十分明顯，以“惟”字來看，方回的評價稍顯夸大。此處紀昀毫不留情指出，“此種純是門戶語”5紀昀：《〈瀛奎律髓〉刊誤》卷一二，武漢出版社2008年版，第285頁。。同樣，方回評論徐崇文《毅齋即事》：“此詩中四句絕妙，味其學力非小小詩家可及，有德者必有言也?！?紀昀：《〈瀛奎律髓〉刊誤》卷一二，武漢出版社2008年版，第295頁。“有德者必有言”一句太絕對，紀昀反駁道：“此亦依傍門戶之言，名儒不必定能詩也?！?紀昀：《〈瀛奎律髓〉刊誤》卷一二，武漢出版社2008年版，第295頁。紀昀批評論詩夾雜門戶之私，多見于《刊誤》中，再略舉幾例。方回推崇“江西詩派”，對曾幾《長至日述懷兼寄十七兄》詩不吝贊譽：“‘厭’字、‘空’字、‘強’字、‘略’字皆詩眼。讀茶山詩如冠冕佩玉，有司馬立朝之意。用‘江西’格，參老杜法，而未嘗粗做，大賣陸放翁出其門，而其詩自在中唐、晚唐之間，不主‘江西’。間或用一二格，富也、豪也、對偶也、哀感也，皆茶山之所無，而茶山要為獨高，未可及也?！?紀昀：《〈瀛奎律髓〉刊誤》卷一六，武漢出版社2008年版，第387頁。紀昀認為，此種摻雜“門戶”觀點的牽強附會之說是《瀛奎律髓》最明顯的不足：“‘詩眼’之說，亦是附會。茶山詩純是粗作，大賣放翁詩，固不甚高。然以茶山為高，則純是‘江西’門戶之見。此種偏論似高而謬，是此書第一病痛處?！?紀昀：《〈瀛奎律髓〉刊誤》卷一六，武漢出版社2008年版，第387頁。對于方回推舉趙昌父《梅花》詩，紀昀更是嚴厲指正其混淆是非：“二詩鄙野之甚。而虛谷盛推之，門戶黨援之習，顛倒是非如此。”2紀昀：《〈瀛奎律髓〉刊誤》卷二〇，武漢出版社2008年版，第556頁。

與紀昀之《刊誤》類似，《總目》宋元詩文評提要中也有針對“門戶之見”的批判?！犊偰俊放u魏泰和葉夢得論詩時存有門戶之私?！杜R漢隱居詩話》提要云：“泰為曾布婦弟，故嘗托梅堯臣之名，撰《碧云騢》以詆文彥博、范仲淹諸人。及作此書，亦黨熙寧而抑元祐?！w堅執(zhí)門戶之私，而甘與公議相左者?！?紀昀等：《欽定四庫全書總目》卷一九五，中華書局1997年版，第2741頁?！妒衷娫挕诽嵋疲骸吧w夢得出蔡京之門，而其婿章沖則章惇之孫，本為紹述馀黨，故于公論大明之后，尚陰抑元祐諸人。”4紀昀等：《欽定四庫全書總目》卷一九五，中華書局1997年版，第2744頁。與持門戶觀而依附江西詩派觀點相對，另有破除門戶而論詩的情況，《總目》予以肯定?！段恼戮x》提要云：“其言蘇氏之文，不離乎縱橫；程氏之文，不離乎訓詁。持平之論，破除洛、蜀之門戶，尤南宋人所不肯言?！?紀昀等：《欽定四庫全書總目》卷一九五，中華書局1997年版，第2753頁。

由上可知，摒棄門戶觀念，反對在論詩論人時夾雜門戶私心，是《刊誤》和《總目》宋元詩文評提要中皆比較突出的一個觀點。二者不僅都批評持門戶之私論詩，而且在批評的言說方式、遣詞用語等方面也如出一轍。

此外，《刊誤》和《總目》宋元詩文評提要還提倡公允客觀地作詩、論詩的立場，二者著重批判的另外一個現(xiàn)象是論詩穿鑿附會、罔顧事實。在創(chuàng)作方面，紀昀提倡所論有據(jù)、所言切實，反對主觀臆想和不依據(jù)事實的推測。其指責王半山《和微之重感南唐事》詩句牽強：“末句牽強之甚，不成句法?！?紀昀：《〈瀛奎律髓〉刊誤》卷三，武漢出版社2008年版，第81頁。無獨有偶，方回推崇標榜杜詩《泊岳陽城下》，極力稱贊：“此一詩只一句言‘雪’，而終篇自有‘雪’意，其詩壯哉！乃詩家樣子也。”7紀昀：《〈瀛奎律髓〉刊誤》卷二一，武漢出版社2008年版，第574頁。紀昀批評道：“此亦附會之說。”8紀昀：《〈瀛奎律髓〉刊誤》卷二一，武漢出版社2008年版，第574頁。又，杜甫《送王十五判官扶侍還黔中得“開”字》有詩句“青青竹筍迎船出，白白江魚入饌來”。方回點評：“李王母子同行，故用‘孟宗筍’‘王祥魚’而善融化如此?！奔o昀認為將“竹筍”和“江魚”強行聯(lián)系到“孟宗筍”“王祥魚”略顯牽強，“‘筍’‘魚’自序江行風物，此說穿鑿無謂”9紀昀：《〈瀛奎律髓〉刊誤》卷二四，武漢出版社2008年版，第720頁。。再如針對方回評點王半山《雙廟》詩，紀昀批評道：“以‘北風’一聯(lián)歸到‘廟’字耳，此說穿鑿無理?！?0紀昀：《〈瀛奎律髓〉刊誤》卷二八，武漢出版社2008年版，第830頁。

《刊誤》中，方回對杜甫《閣夜》詩評述不當，紀昀則指摘其評語穿鑿無理：“歲暮陰陽催短景，天涯霜雪霽寒宵。五更鼓角聲悲壯，三峽星河影動搖……臥龍躍馬終黃土，人事音書漫寂寥。（方回）原批：此老杜夔州詩。所謂‘閣夜’，蓋西閣也?！瘔选畡訐u’一聯(lián)，詩勢如之，‘臥龍躍馬終黃土’，謂諸葛公孫賢愚共盡，孔丘、盜跖俱塵埃，玉環(huán)、飛燕皆塵土。一意感慨豪蕩，他人所無。紀批：三、四只是現(xiàn)景。宋人詩話穿鑿可笑。”11紀昀：《〈瀛奎律髓〉刊誤》卷一，武漢出版社2008年版，第15～16頁。此處，紀昀不僅批評方回穿鑿，更認為穿鑿是宋人論詩時普遍的弊端。這與《總目》觀點吻合，《總目》詩文評小序中指摘宋人論詩時多“穿鑿附會”的現(xiàn)象：“宋、明兩代，均好為議論，所撰尤繁。雖宋人務求深解，多穿鑿之詞?！?紀昀等：《欽定四庫全書總目》卷一九五《詩文評類序》，中華書局1997年版，第2736頁。而宋元詩文評提要中對于詩文評中“穿鑿附會”的條目，也予以批評指正?！稄┲茉娫挕诽嵋裕骸耙赃m怨清和解李商隱《錦瑟》詩，亦穿鑿太甚?！?紀昀等：《欽定四庫全書總目》卷一九五，中華書局1997年版，第2742頁?！渡倭暝姼瘛诽嵋疲骸笆瞧l(fā)明杜詩篇法，穿鑿殊甚。如《秋興》八首第一首為接項格，謂‘江間波浪兼天涌’為巫峽之蕭森，‘塞上風云接地陰’為巫山之蕭森，已牽合無理。……每首皆標立格名，種種杜撰，此真強作解事者也。”3紀昀等：《欽定四庫全書總目》卷一九七，中華書局1997年版，第2763頁?！俄嵳Z陽秋》提要曰：“論李、杜、蘇、黃皆相輕相詆之類，則未免附會?！?紀昀等：《欽定四庫全書總目》卷一九五，中華書局1997年版，第2745頁?！犊偰俊放u《少陵詩格》論詩有“強作解事”之病，而以“接項格”等分析《秋興》詩確實難以服人。這種“強作解事”同樣出現(xiàn)在了《彥周詩話》中，《總目》認為許顗解釋“錦瑟”是隨意而談，并不為實。這些批評與《刊誤》中的許多評點也類似。紀昀認為“竹筍”和“江魚”不應該強行聯(lián)系到“孟宗筍”“王祥魚”，也是強調(diào)解釋評點詩作應該客觀嚴謹，切中其實，而不是隨意牽強附會。對比可見，《刊誤》和《總目》相關提要，都對沒有事實的牽強揣測予以質(zhì)疑和駁正，批評之思路和觀念相通合轍。

其次，《刊誤》和《總目》宋元詩文評提要都強調(diào)學有根柢?！犊`》中強調(diào)作詩應根柢深厚，《總目》宋元詩文評提要則認為根柢深厚者評詩更為允當。紀昀評陳子昂《晚次樂鄉(xiāng)縣》：“蓋詩之工拙，全在根柢之淺深，詣力之高下，而不在某句言情，某句言景之板法，亦不在某句當景而情，某句當情而景，及通首全不言景，通首全不言情之變法?！?紀昀：《〈瀛奎律髓〉刊誤》卷二九，武漢出版社2008年版，第847頁。在詩歌鑒賞方面，紀昀認為根柢厚，在學習詩歌時有品評詩歌的眼光，他評白居易時說：“樂天律詩亦自有一種佳處，而學之易入淺滑。初學不可從此入手。根柢既深之后，胸有主裁，能別白其野俚率易，而獨取其真樸天然，亦不為無益?！?紀昀：《〈瀛奎律髓〉刊誤》卷二，武漢出版社2008年版，第35頁?！犊偰俊匪卧娢脑u提要同樣強調(diào)了根柢深厚對于鑒裁詩歌的意義，《彥周詩話》提要云：“（許）顗議論多有根柢，品題亦具有別裁。其謂韓愈齊梁及陳隋，眾作等蟬噪語，不敢議，亦不敢從。又謂論道當嚴，取人當恕。俱卓然有識?！?紀昀等：《欽定四庫全書總目》卷一九五，中華書局1997年版，第2742頁。在《刊誤》中，紀曉嵐評宋景文《真定述事》：“體近香山而風骨勝之，蓋子京讀書多，根柢厚耳?！?紀昀：《〈瀛奎律髓〉刊誤》卷六，武漢出版社2008年版，第160頁。從博學多識的角度強調(diào)了根柢對風骨等方面的影響。相反，紀昀認為根柢不深，作詩則不免有缺陷。紀昀評價秦韜玉《題刑部李郎中山亭》詩：“根柢淺薄，頗露單窘。五律句法，猶可勉支。七律非才力富健，則竭蹶之態(tài)畢見?！?紀昀：《〈瀛奎律髓〉刊誤》卷二三，武漢出版社2008年版，第665頁。又評價魏仲先《竹珓環(huán)》詩：“有作意而太淺，根柢薄也?！?0紀昀：《〈瀛奎律髓〉刊誤》卷二七，武漢出版社2008年版，第784頁。再如評價項斯《日東病僧》詩：“意切而邊幅窘狹，根柢薄也?！?1紀昀：《〈瀛奎律髓〉刊誤》卷三八，武漢出版社2008年版，第980頁?！犊偰俊匪卧娢脑u提要也推崇根柢深厚的大家?！吨猩皆娫挕诽嵋u價劉攽：“北宋詩話惟歐陽修、司馬光及攽三家，號為最古。此編較歐陽、司馬二家雖似不及，然攽在元祐諸人之中，學問最有根柢。其考證論議，可取者多。”12紀昀等：《欽定四庫全書總目》卷一九五，中華書局1997年版，第2740頁?！逗迫积S雅談》提要評價周密：“若其評騭詩文，則固具有根柢，非如阮閱諸人漫然搜輯，不擇精確者也?！?3紀昀等：《欽定四庫全書總目》卷一九五，中華書局1997年版，第2753頁?！段恼f》提要評價陳繹曾：“嘗從學于戴表元，而與陳旅友善。師友淵源，具有所自，故所學頗見根柢?！?紀昀等：《欽定四庫全書總目》卷一九六，中華書局1997年版，第2754頁。

最后，關于著作的體例和內(nèi)容，《刊誤》和《總目》宋元詩文評提要的相關批評極為嚴苛，都強調(diào)著述內(nèi)容純正而不雜蕪：論詩即論詩，不可旁涉無關內(nèi)容；論文即論文，不可摻雜不相干之語?！芭c詩無涉”的現(xiàn)象是紀昀著重批判的論詩現(xiàn)象，常常指責評詩“所論總與詩無涉”2紀昀：《〈瀛奎律髓〉刊誤》卷三，武漢出版社2008年版，第75頁。等現(xiàn)象。在《刊誤》中，他大力訂正方回論詩時夾雜迂腐之語。方回評劉賓客《罷郡姑蘇北歸渡揚子津》詩曰：“俗諺云：‘于仕宦謂賀下，不賀上?！渤踔凉僬?，乃任事之始，未知其終也，故不賀?！?紀昀：《〈瀛奎律髓〉刊誤》卷六，武漢出版社2008年版，第142頁。紀昀認為“此段與詩無涉”4紀昀：《〈瀛奎律髓〉刊誤》卷六，武漢出版社2008年版，第142頁。。許渾有懷古詩《經(jīng)故丁補闕郊居》，方回評價：“惡人而富貴，賢人而終貧賤，亦不免遺跡為后人所嘆，第是是非非自有不同耳?！?紀昀：《〈瀛奎律髓〉刊誤》卷三，武漢出版社2008年版，第62頁。紀昀批評道：“忽作腐語，殊與說詩無涉。”6紀昀：《〈瀛奎律髓〉刊誤》卷三，武漢出版社2008年版，第63頁。再如方回評刁《漢武四首·其四》：“人無有不死者，堯、舜、桀、紂其死一也。儉而安于自然者，順也；侈而不安其天，卒亦歸于一空者，逆也。不伏死之人未有不得其死，曾謂其智力可恃乎？”7紀昀：《〈瀛奎律髓〉刊誤》卷三，武漢出版社2008年版，第74頁。紀昀也直接批評說：“此評迂闊，與詩無涉?！?紀昀：《〈瀛奎律髓〉刊誤》卷三，武漢出版社2008年版，第74頁。對于論詩時出現(xiàn)與詩無關的語句，紀昀同樣毫不客氣地指正。方回評張伯?！蹲匀煌ぁ吩姡骸皬埼?，字伯常，陳留人，寶元元年進士甲科，司馬公同年?！?紀昀：《〈瀛奎律髓〉刊誤》卷三五，武漢出版社2008年版，第963頁。紀昀反問：“此與司馬公何涉？‘司馬公同年’又與詩何涉？此種純是黨局?！?0紀昀：《〈瀛奎律髓〉刊誤》卷三五，武漢出版社2008年版，第963頁。方回《瀛奎律髓》中論詩時，形式上偶涉箋注，紀昀也作出了批評。他在方回箋注蘇味道《在廣州聞崔馬二御史并拜臺郎》和魏知古《春夜寓直鳳閣懷群公》二首詩后指摘：“此二首忽不論詩，但作箋釋，所謂為例不純?！?1紀昀：《〈瀛奎律髓〉刊誤》卷三，武漢出版社2008年版，第27頁。

“與詩無涉”“為例不純”的評語也出現(xiàn)在了《后村詩話》提要中：“以至沈既濟駁《武后本紀》之類，泛及史事，皆與詩無涉，殊為例不純?！?2紀昀等：《欽定四庫全書總目》卷一九五，中華書局1997年版，第2751頁。這兩句評點，關鍵句“為例不純”與批評方回箋注蘇、魏二詩一樣。其他強調(diào)體例嚴正、反對書中摻雜不相干言論的類似情況亦夥，《續(xù)詩話》提要指出了司馬光詩話作品中與詩無關的條目：“惟‘梅堯臣病死’一條，與詩無涉，乃載之此書，則不可解?！?3紀昀等：《欽定四庫全書總目》卷一九五，中華書局1997年版，第2740頁?！犊偰俊愤€將“與詩無涉”的批評觀點進一步延伸到了“與文無涉”，《東坡文談錄》提要云：“又秀民既別有《東坡詩話錄》，而此編又濫及于詩，為例亦復不純?！?4紀昀等：《欽定四庫全書總目》卷一九七，中華書局1997年版，第2767頁。通過比對可知，《刊誤》中批判的情況與《總目》宋元詩文評提要中的內(nèi)容，在討論“與詩無涉”時許多語句不僅句式相似，而且批評態(tài)度也完全一致。回顧傳統(tǒng)文學批評史，批評家較少投入大筆墨從體例的角度入手，來對作品進行批評。此點也是紀昀刊正《瀛奎律髓》時批評觀點延續(xù)到《總目》的有力例證。

二、褒貶的延續(xù)：重本輕末、尚雅去俗、喜新厭陳

中國古代文論中不乏一組組對立而統(tǒng)一的概念。比如在文學上，推崇盛世文學，相對貶低晚唐、宋末、明季等末代文學，而在這種針對兩種不同的文學觀點或者方法的批評中，批評者的態(tài)度、傾向和觀念也得以體現(xiàn)。《刊誤》和《總目》宋元詩文評提要也存在這種褒貶批評，且許多批評的內(nèi)容和立場類似。二者皆重本輕末、尚雅去俗、重新變、輕剿舊。其中“重本”，指重視詩歌“溫柔敦厚”為本，“輕末”指反對一味地雕章琢句。

紀昀對何為詩本、何為詩末有著明確的認識，他在《鸛井集序》中說：“孔子論詩，歸本于事父、事君，又稱溫柔敦厚為詩教?？傻涫羌?，可謂探比興之原，得性情之正，不以雕章鏤句與文士斗新奇，而新奇者終莫逮。雖篇帙無多，亦足以傳矣?！?紀昀著，孫致中校點，《紀曉嵐文集》（第一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1年版，第191頁。他認為“溫柔敦厚”的詩歌主旨是詩之本，反之，“雕章鏤句與文士斗新奇”不足為道，甚至是文章之“末”。而《文則》提要也類似地指出：“‘文章句法推本《六經(jīng)》，茲其權輿也’?！洳皇谷烁鶕?jù)訓典，镕精理以立言，而徒較量于文字之增減，未免逐末而遺本?！?紀昀等：《欽定四庫全書總目》卷一九五，中華書局1997年版，第2749頁。又，在《刊誤》中，針對方回評杜甫《登岳陽樓》時標榜“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句為詩眼，紀昀糾正道：“煉字之法古人不廢，若以所圈句眼標為宗旨，則逐末流而失其本原，睹一斑而遺其全體矣?！?紀昀：《〈瀛奎律髓〉刊誤》卷一，武漢出版社2008年版，第4頁。方回摘取陸放翁《書直舍壁》詩中“水馬”“瓦松”二詞，認為：“詩人罕用，此一聯(lián)可喜?！?紀昀：《〈瀛奎律髓〉刊誤》卷六，武漢出版社2008年版，第152頁。針對此類只注重字詞的現(xiàn)象，紀昀批評道：“總搜索此種以為新，而詩之本真隱矣。夫發(fā)乎情，止乎禮義，豈新字新句之謂哉！”5紀昀：《〈瀛奎律髓〉刊誤》卷六，武漢出版社2008年版，第152頁。紀昀認為：“煉字乃詩中之一法，若以此為安身立命之所，則‘九僧’‘四靈’尚有突過‘李杜’處矣。虛谷論詩，見其小而不知其大，故時時標此為宗旨?！?紀昀：《〈瀛奎律髓〉刊誤》卷一〇，武漢出版社2008年版，第201頁。紀昀強調(diào)，詩法是作詩的手段，不能將詩法上升到安身立命的地位，以此論詩，則忽視了詩歌溫柔敦厚之本意。

《四六話》提要則云：“宋代沿流，彌競精切。故铚之所論，亦但較勝負于一聯(lián)一字之間。至周必大等，承其馀波，轉(zhuǎn)加細密。終宋之世，惟以隸事切合為工。組織繁碎，而文格日卑，皆铚等之論導之也。”7紀昀等：《欽定四庫全書總目》卷一九五，中華書局1997年版，第2743頁?！犊偰俊放u只注重雕琢字句而忽視“溫柔敦厚”詩教的現(xiàn)象。反之，則予以褒揚，《溪詩話》提要云：“其論詩，大抵以風教為本，不尚雕華。然徹本工詩，故能不失風人之旨。非務以語錄為宗，使比興之義都絕者也。”8紀昀等：《欽定四庫全書總目》卷一九五，中華書局1997年版，第2746頁?！段恼戮x》提要曰：“其論文多原本《六經(jīng)》，不屑屑于聲律章句。而于工拙繁簡之間，源流得失之辨，皆一一如別白黑，具有鑒裁。”9紀昀等：《欽定四庫全書總目》卷一九五，中華書局1997年版，第2752～2753頁?！犊偰俊匪卧娢脑u提要反對只重雕字琢句、不顧文章大義，觀點與《刊誤》中的一致。

雅與俗也是中國古代文論中一組典型的、互為對立的命題。在《刊誤》中，紀昀鮮明地表達了重雅輕俗的立場，他評價杜甫《夏日楊長寧宅送崔侍御常正字人京探韻得深字》詩時，比較杜甫《衡州送李大夫勉赴廣州》詩中“日月籠中鳥，乾坤水上萍”兩句，認為雅俗高下立判，鮮明地表達了去俗取雅的觀念：“較前詩‘日月’二句，雅俗相去遠矣?！?0紀昀：《〈瀛奎律髓〉刊誤》卷二四，武漢出版社2008年版，第689頁。紀昀在詩文批評時，把“雅”作為了一個極為重要的參考標準，除了評價宋景文《城隅晚意》詩“不失雅音”11紀昀：《〈瀛奎律髓〉刊誤》卷一五，武漢出版社2008年版，第348頁。，評價皇甫曾《送陸羽》詩“雖非高格，不失雅音”12紀昀：《〈瀛奎律髓〉刊誤》卷一八，武漢出版社2008年版，第464頁。，評價林和靖《湖山小隱》詩“首句及三、四詭激叫囂，殊非雅道”13紀昀：《〈瀛奎律髓〉刊誤》卷二四，武漢出版社2008年版，第685頁。，還表明了批評“俗”的基本態(tài)度，紀昀評梅圣俞《獵日雪》詩：“‘風毛’二字雙關，甚巧而不纖。三、四（句）亦好，五猶稍可，然亦俗。六巧而太纖，便成俗筆?！?紀昀：《〈瀛奎律髓〉刊誤》卷二一，武漢出版社2008年版，第576頁。

《總目》宋元詩文評提要中揚雅抑俗的觀點同樣明顯?！董h(huán)溪詩話》提要明確反對一味推崇小巧的字句，認為這樣有傷雅調(diào)：“蓋宋詩多空疏率易，故沆立‘多用實字則健’之說。而主持太過，遂至于偏。又所舉白間黃里、殺青生白、素王黃帝、小烏大白、竹馬木牛、玉山銀海諸偶句，亦小巧細碎，頗于雅調(diào)有乖。”2紀昀等：《欽定四庫全書總目》卷一九五，中華書局1997年版，第2748頁?！对娫挕诽嵋岢笱?、反對“猥鄙詼諧”的詩歌風格：“是編所記多猥鄙詼諧之作，頗乖大雅。”3紀昀等：《欽定四庫全書總目》卷一九七，中華書局1997年版，第2765頁。通過對比《刊誤》和《總目》宋元詩文評提要，可以發(fā)現(xiàn)，二者重雅輕俗并不只是字詞的相似，還在對雅俗的理解上保持一致。紀昀評梅圣俞《獵日雪》詩所說的“巧而太纖，便成俗筆”，與《環(huán)溪詩話》提要之“小巧細碎，頗于雅調(diào)有乖”，共同指明“俗”具有小、巧、纖等缺點。

新變與剿舊，同樣是《刊誤》和《總目》宋元詩文評提要中都關注的一組對立命題?！犊`》中《吳之振序》曰：“夫?qū)W者之心，日進斯日變，日變斯日新。一息不進，即為已陳之芻狗矣。故‘去陳言’者，‘日新’之謂也；詩者，文之一也?！w變而日新，人心與氣運所必至之數(shù)也。其間或一人而數(shù)變，或一代而數(shù)變，或變之而上，或變之而下，則又視乎世運之盛衰，與人材之高下，而詩亦為之升降于其間，此亦文章自然之運也?！?紀昀：《〈瀛奎律髓〉刊誤·序》，武漢出版社2008年版，第28頁。紀昀認同了這個觀點：“此論自是。然有變而不離其宗者，離其宗而言新言變，則‘竟陵’‘公安’之病源也。有力自振拔之變，有不知其然之變。力自振拔者，其勢逆，逆，故變而之上。不知其然者，其勢順，順，故變而之下?！?紀昀：《〈瀛奎律髓〉刊誤·序》，武漢出版社2008年版，第28頁。紀昀補充“變”不離宗的觀點，同時進一步細分了“變”的兩種情況，他主張“力自振拔者”應該逆勢而上，獨樹一幟，與眾不同。通過此序的評點，可知紀昀認可詩之“變”“新”“逆”。

在《刊誤》中，紀昀批評了一些詩家作品、句子習見陳舊。他批朱文公《登定王臺》詩：“中四句有古跡山川處便可用，最為濫套?！?紀昀：《〈瀛奎律髓〉刊誤》卷一，武漢出版社2008年版，第10頁。評吳融《題豪家故池》詩：“第五句亦套語?！?紀昀：《〈瀛奎律髓〉刊誤》卷三，武漢出版社2008年版，第47頁。評劉禹錫《松滋渡望峽中》：“惟結二句不免窠臼?！?紀昀：《〈瀛奎律髓〉刊誤》卷三，武漢出版社2008年版，第56頁。紀昀強調(diào)作詩應該追求變化，他評宋莒公《馬上見梅花初發(fā)》時指出：“三、四在初作自好，后世則為習語矣。神奇朽腐，轉(zhuǎn)變何常？詩所以貴變化也?！?紀昀：《〈瀛奎律髓〉刊誤》卷二〇，武漢出版社2008年版，第496頁。因此，紀昀對于不落窠臼、注意求新的詩作不吝贊語，他評宋景文《春宴行樂家園》詩：“結不恨斜陽易盡，游興未闌。不落窠臼?！?0紀昀：《〈瀛奎律髓〉刊誤》卷八，武漢出版社2008年版，第189頁。批梅圣俞《送張景純知邵武軍》詩：“善求新徑，而氣格渾融?！?1紀昀：《〈瀛奎律髓〉刊誤》卷二四，武漢出版社2008年版，第711頁。紀昀還十分關注新創(chuàng)性的觀點，“發(fā)明”一詞是紀昀在詩論時常用的一個詞，他評價《瀛奎律髓》中陵廟類序：“序敷衍無所發(fā)明?！?2紀昀：《〈瀛奎律髓〉刊誤》卷二八，武漢出版社2008年版，第823頁。對《瀛奎律髓》中旅況類序評論道：“序亦無所發(fā)明?！?3紀昀：《〈瀛奎律髓〉刊誤》卷二九，武漢出版社2008年版，第847頁。“發(fā)明”一詞同樣出現(xiàn)在了《總目》宋元詩文評提要中?！秾Υ惨拐Z》提要稱贊了范晞文不隨波逐流、論詩有己見，在詩學方面有所發(fā)明：“沿波討源，頗能探索漢、魏、六朝、唐人舊法，于詩學多所發(fā)明云?！?紀昀等：《欽定四庫全書總目》卷一九五，中華書局1997年版，第2753頁。《總目》宋元詩文評提要中去陳取新的觀念也十分明顯?！逗迫积S雅談》提要曰：“宋人詩話，傳者如林，大抵陳陳相因，輾轉(zhuǎn)援引。是書頗具鑒裁，而沉晦有年。隱而復出，足以新藝苑之耳目，是固宜亟廣其傳者矣。”2紀昀等：《欽定四庫全書總目》卷一九五，中華書局1997年版，第2753頁。宋代詩話如林，如果只注重繼承、陳陳相因、輾轉(zhuǎn)援引則很難有質(zhì)的突破?！逗迫积S雅談》“頗具鑒裁”的評價，實際上贊揚了此書有革新創(chuàng)見的特點，否則不可能“足以新藝苑之耳目”，因此《總目》評價甚高?！犊偰俊匪卧娢脑u提要還高度評價了那些不抄襲、自成一家、不隨波逐流的詩論家。《石林詩話》提要云：“其所評論，往往深中窾會，終非他家聽聲之見，隨人以為是非者比?！?紀昀等：《欽定四庫全書總目》卷一九五，中華書局1997年版，第2744頁?！端牧匃妗诽嵋疲骸捌渲兴洌m與他書互見者多，然實自具別裁，不同剿襲。如王铚《四六話》載廖明略賀安厚卿、張丞相諸啟，凡數(shù)聯(lián)，伋皆不取，而別取其為厚卿《舉掛功德疏》一篇，知非隨人作計者矣?！?紀昀等：《欽定四庫全書總目》卷一九五，中華書局1997年版，第2747頁?！度蔟S四六叢談》提要言：“蓋邁初習詞科，晚更內(nèi)制，于駢偶之文，用力獨深，故不同于剿說也?！?紀昀等：《欽定四庫全書總目》卷一九七，中華書局1997年版，第2763頁?！对娫挕诽嵋澩怂纹钤娙俗猿梢患业挠^點：“又記宋祁語云，‘詩人必自成一家，然后傳不朽。若體規(guī)畫圓，準方作矩，終為人之臣仆’。則皆確論也。”6紀昀等：《欽定四庫全書總目》卷一九七，中華書局1997年版，第2765頁。這些材料充分說明了《總目》宋元詩文評提要與《刊誤》觀念一樣，鼓勵作詩論詩有創(chuàng)新，反對因襲舊人舊說。

三、批評的遷移：從“武功派”到“江湖派”

《刊誤》與《總目》宋元詩文評提要各自都有一個重點批評的詩歌流派，分別是“武功派”和“江湖派”。兩個詩派存在內(nèi)在聯(lián)系，二派名雖異而質(zhì)實同。實際上，從《刊誤》到《總目》宋元詩文評提要，雖然二者批評的重點流派發(fā)生了遷移，從姚合“武功派”變成了宋末“江湖”詩派，但在本質(zhì)特征上，“武功派”與“江湖派”有諸多相似點。例如，二派皆具有“酸餡”“瑣屑”“纖”“不雅”等劣處。兩個詩派有諸多相似點，《總目》則進一步認為，“江湖派”一脈相承自“武功派”，二者有聯(lián)系有淵源?！对迫姟诽嵋赋觯骸啊撵`’名為晚唐，其所宗實止姚合一家，所謂‘武功體’者是也。其法以新切為宗，而寫景細瑣，邊幅太狹，遂為宋末‘江湖’之濫觴?！?紀昀等：《欽定四庫全書總目》卷一六五，中華書局1997年版，第2185頁?！犊偰俊伏c明了二派之承接關系，且在詩法上皆宗“新切”“寫景細瑣，邊幅太狹”，內(nèi)在聯(lián)系緊密。

“武功派”由晚唐詩人姚合開創(chuàng)，詩作多描寫生活瑣事和自然景色，又往往刻意追求詩句工整。在《刊誤》中，紀昀斥責“武功派”刻畫瑣屑、有傷大雅，將之樹立為負面典型大力抨擊，不僅于司空圖《早春》一詩的評價中直言姚合“搜盡枯腸終是酸餡氣”8紀昀：《〈瀛奎律髓〉刊誤》卷一〇，武漢出版社2008年版，第206頁。，還把“武功派”的“小”“纖”“細”等缺陷作為論詩時反面教材的典型特點。紀昀評價宋景文《僑居二首》“似‘武功派’耳，終是小樣”9紀昀：《〈瀛奎律髓〉刊誤》卷六，武漢出版社2008年版，第150頁。；批張宛邱《和應之盛夏》詩“五、六（句）小樣，‘武功派’也”10紀昀：《〈瀛奎律髓〉刊誤》卷一一，武漢出版社2008年版，第249頁。；評賈浪仙《寄胡遇》詩“次句不佳，‘武功派’從此種出，最為偏僻狹小，誤以此為新、為高，則去詩遠矣”11紀昀：《〈瀛奎律髓〉刊誤》卷二三，武漢出版社2008年版，第636頁。；論顧非熊《題馬儒乂石門山居》詩時說，“亦是‘武功派’。次句景真，而句不佳，第四句拙。其細已甚”12紀昀：《〈瀛奎律髓〉刊誤》卷二三，武漢出版社2008年版，第638頁。。紀昀還認為“武功派”粗野不雅，他評王建《原上新居》詩：“詩情全是‘武功’一派語，多粗野，不葉雅音?！?紀昀：《〈瀛奎律髓〉刊誤》卷二三，武漢出版社2008年版，第646頁。概括地說，紀昀在《刊誤》中批判姚合“武功派”的創(chuàng)作風格，因為這樣的詩作，“小樣”“偏僻狹小”“細”“粗野”，與雅正的詩歌相背離。

紀昀還通過詩作的比較，來批評“武功派”不雅的風格特點。其以寇準《水村即事》詩作對比，稱贊此詩有姚合‘武功派’所不具備的渾雅：“雖非高作，然較之姚合、王建，氣體渾雅多矣。”2紀昀：《〈瀛奎律髓〉刊誤》卷二三，武漢出版社2008年版，第648頁。在論王正美《村家》詩時，又詳細地指出此詩第二句因為類似“武功派”而不佳，而其他句子尚且閑雅，不像“武功派”：“惟第二句嫌落‘武功派’。馀皆閑雅，但氣味薄耳”3紀昀：《〈瀛奎律髓〉刊誤》卷二三，武漢出版社2008年版，第653頁。。比較明顯的是，紀昀在論白樂天《渡淮》詩時，以高下立判的方式，褒揚白詩渾成雅致，與‘武功派’之瑣屑不雅截然不同：“妙在出語渾成，不傷大雅，與‘武功’派之瑣屑不同?！?紀昀：《〈瀛奎律髓〉刊誤》卷三四，武漢出版社2008年版，第936頁。

《總目》宋元詩文評提要則重點批評和“酸餡”“瑣屑”的“武功派”頗類似的“江湖派”。《中山詩話》提要云：“然攽在元祐諸人之中，學問最有根柢。其考證論議，可取者多，究非江湖末派鉤棘字句、以空談說詩者比也?！?紀昀等：《欽定四庫全書總目》卷一九五，中華書局1997年版，第2740頁?！对娙擞裥肌诽嵋唬骸八挝簯c之撰。慶之字醇甫，號菊莊，建安人。是編前有淳祐甲辰黃昇序，稱其有才而不屑科第，惟種菊千叢，日與騷人逸士觴詠于其間。蓋亦宋末江湖一派也?！?紀昀等：《欽定四庫全書總目》卷一九五，中華書局1997年版，第2750頁?！秺蕰迷娫挕诽嵋f：“其論詩源出江西，而兼涉于江湖宗派?！?紀昀等：《欽定四庫全書總目》卷一九五，中華書局1997年版，第2751頁。《對床夜語》提要言：“其所見實在江湖諸人上?！?紀昀等：《欽定四庫全書總目》卷一九五，中華書局1997年版，第2753頁。以上幾則提要體現(xiàn)了《總目》宋元詩文評提要對江湖詩派的關注?！对娙擞裥肌诽嵋兄赋隽私娙巳后w“處江湖之遠”的身份特征，而從《中山詩話》和《對床夜語》二則提要中則可以看出，《總目》對于江湖詩派是持否定態(tài)度的。

《總目》宋元詩文評提要對江湖詩派評價不高，認為此詩派弊病甚多?！犊偰俊芳恐幸恍┨嵋唧w指出了江湖詩派的諸多不足?！短珎}稊米集》提要評價周紫芝詩時，道出江湖詩派的酸餡習氣：“無豫章生硬之弊，亦無江湖末派酸餡之習。”9紀昀等：《欽定四庫全書總目》卷一五八，中華書局1997年版，第2122頁?！渡纨S集》提要則認為江湖詩派雕章琢句，刻畫瑣屑：“是集雖下筆稍易，未能青出于藍，而氣體高亮，要自瑯瑯盈耳。較宋末江湖詩派刻畫瑣屑者，過之遠矣?！?0紀昀等：《欽定四庫全書總目》卷一五九，中華書局1997年版，第2134頁?！栋僬诽嵋u江湖詩派纖仄粗俗：“今觀所作，大抵清切流麗，自抒性靈，無宋末江湖諸人纖瑣粗獷之習?！?1紀昀等：《欽定四庫全書總目》卷一六五，中華書局1997年版，第2194頁?！额U庵居士集》提要亦認為江湖詩派流于粗俗，偏離雅正：“然應時詩雖格力稍薄，不能與游等并駕；而往來于諸人之間，耳濡目染，終有典型。較宋末江湖諸人，固居然雅音矣。”12紀昀等：《欽定四庫全書總目》卷一六〇，中華書局1997年版，第2145頁。

另一方面，《總目》較《刊誤》，對“武功派”的評價和理解也有不同處?！犊偰俊氛J為：“宋末詩人，有江湖一派，有晚唐一派，鎡蓋沿晚唐派者，故往往有佳句而乏高韻，亦絕無一篇作古體。然較之江湖末流寒酸纖瑣，則固勝之矣?！?3紀昀等：《欽定四庫全書總目》卷一六五《月洞吟》提要，中華書局1997年版，第2195頁。在與江湖詩派的對比中，《總目》看到了晚唐時的“武功派”等詩歌流派，尚有佳句，勝過“寒酸”的“江湖派”。由此也揭析了《總目》著力批評“江湖派”的原因，即認為此派較“武功派”，為詩派之末。

總之，《刊誤》重點批評了“武功派”，《總目》宋元詩文評提要則重點批判江湖詩派。二者批評的對象有其內(nèi)在淵源，《刊誤》和《總目》認為二詩派刻畫瑣屑、有傷大雅等，這些具體的評語有許多相似處。此外，由于“武功派”和“江湖派”分別是《刊誤》和《總目》中重點批評的詩歌流派，二書還分別將“武功派”和“江湖派”標舉為詩歌批評的參照物。例如，在《刊誤》中，紀昀說：“（《僑居二首》）似‘武功派’耳，終是小樣?！?紀昀：《〈瀛奎律髓〉刊誤》卷六，武漢出版社2008年版，第150頁。批《和應之盛夏》詩：“五、六（句）小樣，‘武功派’也?！?紀昀：《〈瀛奎律髓〉刊誤》卷一一，武漢出版社2008年版，第249頁。在《總目》中也有類似情況，如評價《涉齋集》：“較宋末江湖詩派刻畫瑣屑者，過之遠矣?！?紀昀等：《欽定四庫全書總目》卷一五九，中華書局1997年版，第2134頁。這種確立“反面典型”詩派來論詩的批評模式，也是《刊誤》和《總目》宋元詩文評提要之共同點。綜合批評的詩派對象、論詩的具體評語以及立一詩派為參照的批評模式，不難看出《刊誤》和《總目》宋元詩文評提要的詩歌批評具有聯(lián)系。

四、創(chuàng)作的主張：“文章與時高下”和“貴變化”

《刊誤》和《總目》宋元詩文評提要中有著共同的創(chuàng)作主張，皆持“文章與時高下”之觀點，二者還都強調(diào)創(chuàng)作“貴變化”。劉勰說“文變?nèi)竞跏狼?，興廢系乎時序”4劉勰著，范文瀾注：《〈文心雕龍〉注》卷九，人民文學出版社1962年版，第675頁。，《刊誤》中，紀昀也注意到了作家作品與時代背景聯(lián)系緊密，他十分關注“時代”“風氣”“風會”等對創(chuàng)作的影響。例如，紀昀評點戎昱《閨情》詩時說，“不失忠厚悱惻之旨，惟氣格稍薄，則時代限之耳”5紀昀：《〈瀛奎律髓〉刊誤》卷三一，武漢出版社2008年版，第904頁。，此處就是考慮到了時代對個人創(chuàng)作的影響。紀昀知人論世，將作者的詩歌作品和時代背景結合分析。戎昱（744—800），生活在中晚唐時期，罹安史之亂。彼時朝政混亂，社會經(jīng)歷大動蕩，詩歌也受到深遠影響，整體氣象由盛唐時期的雄偉壯麗漸漸轉(zhuǎn)為寧靜淡遠和消極避世，這種社會巨變自然影響了包括戎昱在內(nèi)的眾多詩人，而戎昱創(chuàng)作的《閨情》詩處于當時的社會環(huán)境下，氣格自然難再渾雄?！犊`》中，紀昀還評楊巨源《早朝》詩：“賈、杜、王、岑早朝之作，在諸公集中原非佳處，而觀此尚覺氣象萬千。風會所趨，漸漓漸薄，非杰出一代之才，不能自振也?！?紀昀：《〈瀛奎律髓〉刊誤》卷二，武漢出版社2008年版，第36頁。此處，紀昀既考慮到了風會對于詩歌的影響，又能具體分析，認為楊巨源才能卓著，雖受漸漓漸薄時代的影響，卻能自振而氣象獨特。

《總目》宋元詩文評提要中也反映了時代風氣對個人創(chuàng)作的影響。《誠齋詩話》提要曰：“李商隱‘夜半宴歸宮漏永，薛王沉醉壽王醒’二句，暴揚國惡，至為無禮。萬里以為微婉顯晦，盡而不污，尤宋人作詩，好為訐激之習氣矣?！?紀昀等：《欽定四庫全書總目》卷一九五，中華書局1997年版，第2749頁。館臣以為詩歌言辭直白、激烈、無禮，是宋人整體訐激風氣的表現(xiàn)，楊萬里也受到了時代風氣的影響。另外，《娛書堂詩話》提要說：“‘桂子梅花’一聯(lián)，毛國英《投岳飛詩》，……趙橫《釣臺詩》，白居易《周公恐懼流言日》一首，及作詩用法語一條。大抵皆凡近之語，評品殊為未當。蓋爾時風氣類然?！?紀昀等：《欽定四庫全書總目》卷一九五，中華書局1997年版，第2751頁。針對宋人多詩話，而詩話條目多評品不當?shù)那闆r，館臣認為這也是受當時創(chuàng)作風氣的影響?！秾Υ惨拐Z》提要附和范晞文的觀點，認為文章寫作與時代興衰相關：“‘今之以詩鳴者，不曰四靈，則曰晚唐。文章與時高下，晚唐為何時耶？’其所見實在江湖諸人上?！?紀昀等：《欽定四庫全書總目》卷一九五，中華書局1997年版，第2753頁。綜合來看，紀昀看到戎昱氣格受時代之限而難以渾厚，褒揚楊巨源自振于所處時代，《總目》則認為楊萬里受時代影響而言辭激烈。這些材料說明，《刊誤》和《總目》宋元詩文評提要都關注到了“時代”“風會”等因素，認為其對文學創(chuàng)作和文學批評產(chǎn)生了較為深刻的影響。

另外，《刊誤》和《總目》宋元詩文評提要，都以發(fā)展變化的眼光看待文學。《刊誤》中，“變”是一個重要批評關注點，書中載：“宋莒公《馬上見梅花初發(fā)》‘瞥見江南樹，繁英照苑墻。無雙春外色，第一臘前香。云葉遙驚目，瓊枝昔斷腸。莫吹羌塢笛，容易損孤芳?！o批：三、四在初作自好，后世則為習語矣。神奇朽腐，轉(zhuǎn)變何常？詩所以貴變化也?！?紀昀：《〈瀛奎律髓〉刊誤》卷二〇，武漢出版社2008年版，第495～496頁。紀昀認為，詩要轉(zhuǎn)變，以求神奇，則不易落入窠臼和腐朽的俗套，其以變化為“貴”。紀昀評楊文公《南朝四首·其一》時又指出：“西崑多挦摭義山之面貌。此詠古數(shù)章卻有意思議論，頗得義山之一體，勿一概視之?！畭嬻w’雖宗法義山，其實義山別有立命安身之處，楊柳但則其字句耳。后來塵劫日深，并義山亦為人所論，物極而反，一變而元祐，再變而‘江西’矣?！?紀昀：《〈瀛奎律髓〉刊誤》卷三，武漢出版社2008年版，第71頁。

吳之振為《瀛奎律髓》作序時講到：“作者代生，各極其才而盡其變。”4紀昀：《〈瀛奎律髓〉刊誤》卷二，武漢出版社2008年版，第28頁。對此，紀昀補充說：“有力自振拔之變，有不知其然之變。力自振拔者，其勢逆，逆，故變而之上。不知其然者，其勢順，順，故變而之下。”5紀昀：《〈瀛奎律髓〉刊誤》卷二，武漢出版社2008年版，第28頁。這里紀昀將詩歌變化的主題引向深入，不僅僅重視變化，還強調(diào)如何變化。不能為變化而變化，不能沒有目標地變化，變化應該“知其然”。紀昀所理解的“力自振拔之變”“知其然之變”究竟為何？這可從他對“武功派”的評價中看出。紀昀鼓勵發(fā)展變化和求新，但是認為求新求變也當注意方式方法，不以字句為大為本。他反對“武功派”求新但所作之詩內(nèi)容瑣屑：“武功詩欲求詭僻，故多瑣屑之景，以避前人蹊徑。佳處雖有，而小樣處太多?！?紀昀：《〈瀛奎律髓〉刊誤》卷一〇，武漢出版社2008年版，第210頁。相反，他贊賞梅圣俞《送張景純知邵武軍》詩：“善求新徑，而氣格渾融。勝于雕鏤一字、兩字以為新?！?紀昀：《〈瀛奎律髓〉刊誤》卷二四，武漢出版社2008年版，第711頁。

詩歌在其發(fā)展過程中，難免遇見瓶頸或產(chǎn)生弊端，此時詩歌往往發(fā)生衍變以克服弊端、突破發(fā)展，這是歷代詩變的原因和背景。紀昀贊同方回關于詩歌流變的看法。方回在評點錢思公《始皇三首·其三》時說：“崑體詩一變亦足以革當時風花雪月、小巧呻吟之病，非才高學博未易到此。久而雕篆太甚，則又有能言之士變?yōu)閯e體，以平淡勝深刻。時勢相因，亦不可一律立論也?！边@得到了紀昀的肯定，他復評價道：“此論平允?！?紀昀：《〈瀛奎律髓〉刊誤》卷三，武漢出版社2008年版，第78頁。

紀昀說“物極而反，一變而元祐，再變而‘江西’”，《總目》中也有同樣觀點，《云泉詩》提要說：“宋承五代之后，其詩數(shù)變：一變而西崑，再變而元祐，三變而江西。江西一派，由北宋以逮南宋，其行最久。久而弊生，于是永嘉一派以晚唐體矯之，而‘四靈’出焉?！?紀昀等：《欽定四庫全書總目》卷一六五，中華書局1997年版，第2185頁。無論是句式上的“一變”“再變”，還是觀點上的“物極而反”，兩處材料都如出一轍。而上文紀昀所言“善求新徑，而氣格渾融。勝于雕鏤一字、兩字以為新”，求變化而注重氣格、反對將作詩的重點放在字句上，與《總目》宋元詩文評提要之觀念也相合?！端牧挕诽嵋疲骸傲疤疲~雖駢偶，而格取渾成。唐末五代，漸趨工巧。如羅隱代錢镠《賀昭宗更名表》，所謂‘右則虞舜之全文，左則姬昌之半字’者，當時以為警策是也。宋代沿流，彌競精切。故铚之所論，亦但較勝負于一聯(lián)一字之間。至周必大等，承其馀波，轉(zhuǎn)加細密。終宋之世，惟以隸事切合為工。組織繁碎，而文格日卑，皆铚等之論導之也?！?紀昀等：《欽定四庫全書總目》卷一九五，中華書局1997年版，第2743頁。這則提要中，《總目》看到了駢文的發(fā)展變化過程，但強調(diào)四六文應以格取為上，反對雕字琢句，“較勝負于一聯(lián)一字之間”，與《刊誤》中觀念相呼應。而在宋元詩文評提要中，《總目》還對詩歌的變化有補充認識，認為變化是自然而然的。《后山詩話》提要說：“又謂‘善為文者因事以出奇。江河之行，順下而已，至其觸山赴谷，風摶物激，然后盡天下之變’。持論間有可取?！?紀昀等：《欽定四庫全書總目》卷一九五，中華書局1997年版，第2741頁?！犊偰俊氛J為變化的契機是“觸山赴谷，風摶物激”，隨遇而成，自然而然。

五、結語

朱東潤在《中國文學批評史大綱》中單列“紀昀”一節(jié)，討論了他的文學批評觀點，認為“曉嵐論析詩文源流正偽，語極精，今見于《四庫全書提要》，自古論者對于批評用力之勤，蓋無過紀氏者”3朱東潤：《中國文學批評史大綱》，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348頁。。紀昀確為中國古代文學批評史上一位重要人物，他曾經(jīng)評點過多部詩文著作。史書方面，紀昀曾刪削評點了《史通》；文學理論方面，他評點了《文心雕龍》；詩歌批評方面，紀昀著作甚夥，有《〈瀛奎律髓〉刊誤》《刪正二馮評閱才調(diào)集》《紀校玉臺新詠》《玉臺新詠校正》等書，另評點了《唐詩鼓吹》《玉溪先生詩說》《李義山詩集》《翰林集》《蘇文忠公詩集》。這些評點之作是研究紀昀文學批評主張的重要資料，只不過這些著作多以評點為主要形式，內(nèi)容較為零散，造成了這部分內(nèi)容的文學批評價值被部分遮蔽。如果匯集紀昀零碎的批注和評點，則可窺見紀氏更為完整的文學批評主張。

其中，《刊誤》是紀昀較為重要的一部詩文評點著作，對紀昀文學批評主張的形成影響較大。相對而言，《史通削繁》側(cè)重史學批評，《文心雕龍》雖然和文學理論最為相關，但從數(shù)量上看，《文心雕龍》紀昀評語有“二百九十九條”4祖保泉：《文心雕龍紀評瑣議》，《文心雕龍》學會編：《文心雕龍學刊》（第二輯），齊魯書社1984年版，第257頁。，對比其評點《瀛奎律髓》來說，條目較少。其評點的《唐詩鼓吹》選唐人九十六家、唐詩五百九十六首，評點的詩人和詩作在數(shù)量上遠不及《刊誤》。至于《二馮評閱才調(diào)集》，紀昀刪正后只保留一百九十四首，詩作也不多。而紀昀在《刊誤》上用力極深，此書體現(xiàn)紀昀的文學批評特點較為深刻。李光垣說：“蓋師于是書自乾隆辛巳至辛卯評閱至六七次。細為批釋，詳加涂抹，使讀者得所指歸，不至疑誤。其諄諄啟發(fā)，豈淺鮮哉！”5李光垣：《瀛奎律髓刊誤·序》，紀昀：《〈瀛奎律髓〉刊誤》，武漢出版社2008年版，第16頁從時間上看，紀昀刊誤《瀛奎律髓》達十年之久，前后多達六七遍，“批釋詳加涂抹”，態(tài)度極為認真和嚴謹。從評點內(nèi)容看，《瀛奎律髓》四十九卷，選收唐宋兩代的五、七言律詩，涉及詩人三百七十六位，收錄各類題材詩歌兩千九百九十二首6參見邱鈺：《〈瀛奎律髓〉及紀批的文獻價值》，《大學圖書情報學刊》1998年第三期，第61頁。，數(shù)量很大，其中絕大部分詩歌紀昀都做了評點。據(jù)筆者初步統(tǒng)計，紀昀評點《瀛奎律髓》詩歌兩千八百六十四首，占全書詩作比例超過百分之九十五，足見用功之深。另一方面，紀昀主持編纂的《總目》文學批評價值也很大，《總目》集部尤其凝結了紀昀大量文學批評觀念。朱自清說：“《四庫全書總目提要》集部各條，從一方面看，也不失為系統(tǒng)的文學批評，這里紀昀的意見為多?！?朱自清：《詩文評的發(fā)展》，《朱自清古典文學論文集》（下），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547頁。集部別集、詩文評類提要中文學批評思想尤其集中而深刻?！犊偰俊酚杉o昀“筆削考核，一手刪定”1朱珪：《經(jīng)筵講官太子少保協(xié)辦大學士禮部尚書管國子監(jiān)事謚文達紀公墓志銘》，《知足齋文集》卷五，《續(xù)修四庫全書》第一四五二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333頁。，如此體大慮精的著作，紀昀能總其成，有多方面的原因。紀氏學識淵博，又實際地評點了多部文集，而刊誤《瀛奎律髓》尤其是重要的評點經(jīng)歷。

而《刊誤》與《總目》宋元詩文評提要關系緊密，有其原因：其一，性質(zhì)上講，二者都是對詩文評著作的評點；其二，二者都耗費了紀昀大量的時間和精力，全面、集中、深刻地體現(xiàn)了紀氏的文學理論，《刊誤》歷時十年方成，批閱多至六七遍，宋元詩文評提要同樣由紀昀反復修改，前后歷時近二十年；其三，二者都包含豐富而典型的文學批評觀點，《瀛奎律髓》的刊誤內(nèi)容，體現(xiàn)了紀昀豐富的詩學知識，包含了紀氏諸多詩論觀念，《總目》宋元詩文評提要同樣由紀昀反復修稿刪定而成；其四，從評點的對象來看，《瀛奎律髓》點評對象為唐、宋律詩，《總目》宋元詩文評提要則以批評唐、宋、元詩文及相關詩文主張為主，二者批評對象的時代背景和內(nèi)容較為一致；其五，《刊誤》的完成與《總目》的編寫在時間上接近，前者成于乾隆三十六年（1771）2參見李光垣所作《〈瀛奎律髓〉刊誤》序言：“蓋師于是書自乾隆辛巳至辛卵評閱至六七次?！崩罟庠骸跺伤杩`·序》，紀昀：《〈瀛奎律髓〉刊誤》，武漢出版社2008年版，第16頁。，后者則于乾隆三十七年（1772）開始編纂，紀昀在刪定《總目》宋元詩文評類提要時延續(xù)了《刊誤》中的批評方法和理念。而通過《刊誤》可知，紀昀看到了時代與詩人創(chuàng)作的相互影響，也看到了變化對于詩歌發(fā)展的意義，提倡作詩求新求變。上文還分析了《刊誤》中的求公允、重根柢、嚴體例，寓褒貶于重本輕末、尚雅去俗、推陳出新，以及批評“武功”派詩作瑣屑，這些觀點在《總目》宋元詩文評提要中都有體現(xiàn)。如果說一兩點批評的方法或者觀念和思路相似，可視為巧合，那么綜合如此多的相似觀點，足可判定《總目》宋元詩文評提要中的文學批評觀念與《刊誤》密不可分，《總目》宋元詩文評提要中的許多批評思路和方法，與紀昀之《刊誤》一脈相承。

從《總目》宋元詩文評提要大量延續(xù)《刊誤》中的批評觀點，還可得出幾點結論。

首先，四庫文獻體系豐富而復雜，且與其相關的文獻和史料亦夥，比如《刊誤》。將《刊誤》與《總目》兩相比較，除了可以在方法上打開研究視野和思路，經(jīng)過比對內(nèi)容，更可以發(fā)現(xiàn)二書許多觀點相重合、變化不大，說明紀昀在《刊誤》后，其文學批評觀點和態(tài)度已經(jīng)較為成熟，這一點對研究紀昀文學批評很重要。

其次，在《總目》的修纂過程中，雖然乾隆欽定的色彩濃烈，書中許多觀點授意于乾隆，并由乾隆審定，但是他不可能對每一個提要的具體寫作都作詳密授意。因此，許多提要由館臣寫成，反映的是館臣的觀點。正如蓋博堅指出：“《四庫全書》反映了多種多樣的不同關注點，所以該項目并不是一個被任何個人支配的項目。本研究的觀點是，乾隆晚年贊助的文化活動是學者和國家之間相互作用的產(chǎn)物?！?[美]蓋博堅：《皇帝的四庫：乾隆朝晚期的學者與國家》，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9年版，第191頁。而通過比較紀昀之《刊誤》和其主持編修的《總目》，更可以說明，《總目》的許多評價，來自館臣的觀點，館臣在書寫提要時，不僅有乾隆的授意，也表達自己的觀念。諸如做學問重視根柢，關注著作體例等?？傊嵋嚓P的文獻考辨，比如校勘、訂誤、辨?zhèn)蔚?，乾隆斷無時間和精力一一顧及。一些文學批評觀點，乾隆也無暇逐個作出明示，這就為館臣表達自己見解提供了可能。

再次，關于《總目》的生成，一般認為是書始于館臣撰寫分纂稿，但結合《刊誤》等著作來看，紀昀的一些批評觀點早在《總目》編修前已有，甚至初見規(guī)模、形成批評體系。這可視為《總目》編修前館臣必要而重要的批評事例。這雖然不是《總目》書寫的過程和環(huán)節(jié)，但卻是《總目》一些批評觀點的來源和基礎，不可不知。

最后，比對《刊誤》和《總目》，另外涉及一個學術問題，即《總目》著作權歸于何人。學界一般認為，不能將《總目》視作紀昀一人之成果，乾隆的干預和四庫館臣書寫分纂稿不可忽視。然而，紀昀在《總目》成書過程中貢獻最大，《總目》尤其是集部提要主要體現(xiàn)了紀昀的觀點，這一點又毋庸置疑。關于《總目》哪些提要、哪些觀點成于紀昀之手，學界也有探討，已有研究，主要通過將紀昀著述和《總目》進行本文比對，來考察《總目》中紀昀的具體意見1許多學者從文本比較的角度分析《總目》中紀昀觀點，例如，蔣寅在論述紀昀與《總目》關系時，曾在前人比較《后山集鈔序》與《總目》基礎上，提出“意境”一詞在紀昀著作和《總目》中多有出現(xiàn)，又舉例證明紀昀批評文字與《總目》提要的相似。張傳峰也以《總目》集部提要的詩學批評和紀昀的詩學主張為考察對象，對《總目》詩學批評與紀昀詩學之間的關系進行了探討。參見蔣寅：《紀昀與〈四庫全書總目〉的詩歌批評》，《學術界》2015年第四期，第184～186頁；張傳峰：《〈四庫全書總目〉詩學批評與紀昀詩學》，《北方論叢》2006年第六期，第17～20頁。，這是一個較為穩(wěn)妥的研究思路。本文即運用了此方法，并通過大量例證再一次說明，紀昀在編修《總目》一事上貢獻最大，集部諸多提要尤其體現(xiàn)了紀昀的批評主張和文學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