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韓愈詩歌中的魚意象

單宇昊

（聊城大學(xué) 文學(xué)院，山東 聊城 252000）

談到韓愈的詩歌，首先想到的就是他詩歌中所崇尚的雄奇怪異的審美取向。在此創(chuàng)作風(fēng)格的影響下，其詩歌中也出現(xiàn)諸多光怪陸離、猙獰震蕩、駭人聽聞的怪奇意象。其中有一類“魚”意象在他的詩歌中出現(xiàn)多次，筆者統(tǒng)計，共有54首詩歌出現(xiàn)了魚意象。它們或是山川中的暢游之魚，或是刀俎魚鉤之下的被困之魚，每一種情境之下所塑造的魚意象都蘊含著韓愈獨特的情思。本研究主要整理唐以前有關(guān)魚意象的描寫，探析韓愈對以往魚意象的繼承和發(fā)展，并從中分析他詩歌中借魚意象所傳達的思想意蘊，以及“以文為詩”的獨特藝術(shù)特色，以此探尋韓愈的政治理想與人生抱負。

一、唐前詩歌魚意象的發(fā)展及韓愈的新變

意象作為中國古典文論中重要的審美范疇之一，早在《周易》中就被提及?！吨芤住は缔o上》：“子曰：圣人立象以盡意”[1]，最早闡明了“意”與“象”的關(guān)系。南朝梁文學(xué)評論家劉勰在前人的基礎(chǔ)上提出了自己對“意象”的理解，主要體現(xiàn)在《文心雕龍·神思》篇中：“獨照之匠，窺意象而運斤：此蓋駁文之首術(shù)，謀篇之大端?！盵2]由此意象進入文學(xué)審美階段。

美國學(xué)者龐德說意象是一種“理性和感情的集合體”[3]，寄托著作者獨特的情感。因為詩人創(chuàng)作取材多是自己身邊的景物，故萬事萬物都可入其筆下，再通過委婉曲直的筆觸進行加工創(chuàng)造。魚作為原始先民漁獵生產(chǎn)的重要對象也逐步進入文學(xué)世界，成為古籍詩歌中重點描繪的對象之一，魚意象就此誕生。魚作為一種意象進入文人的詩歌創(chuàng)作中，并不是從韓愈開始的，早在先秦時期的《詩經(jīng)》等古籍中就有了關(guān)于魚意象的塑造。魚意象從先秦時期發(fā)展至唐代，意義不斷豐富，大致是從以下幾個方面進行刻畫的。

（一）國家興亡之征

魚原先是作為原始先民漁獵生產(chǎn)的重要對象進入人們視野的，因此也在詩歌中被賦予了表現(xiàn)國家興旺與衰敗的意義。國泰民安，魚兒則肆意自在；餓殍遍野，反映在魚身上則是勞累加身，奄奄一息。

《詩經(jīng)·周南·汝墳》中的魴魚詩是古籍詩歌關(guān)于魚意象的最早記載[4]，此詩以魚作比，借“魴魚赪尾”來比喻國家危亡。

“遵彼汝墳，伐其條枚……魴魚赪尾，王室如燬。雖則如燬，父母孔邇?！盵5]15

“魴魚”是一種淡水魚類，“赪”指魚勞累，尾巴變?yōu)榈t色。水中自由無拘的魚兒都了無生氣，整個國家、百姓的境遇可想而知，定然是風(fēng)雨飄搖、舉步維艱。且前兩章描寫了妻子翹首以盼遠去的丈夫，更將國之不國的危急境地表現(xiàn)了出來。

魚意象除了在國家危難之時作為表征，同樣也可以展現(xiàn)國家的富足安康。如《詩經(jīng)·小雅·南有嘉魚》描述：

“南有嘉魚，烝然罩罩；君子有酒，嘉賓式燕以樂。

南有嘉魚，烝然汕汕；君子有酒，嘉賓式燕以衎?！盵5]252

全詩前兩章以成群結(jié)隊的魚起興，聯(lián)想到宴會上的酒菜豐盛?！盁A然”寫出了水中游魚數(shù)量之多，“罩罩”生動詮釋了游魚水中擺尾之場景，下文的“汕汕”側(cè)重刻畫了水中之魚自由游動的歡快場面。同時敘說捕獲的南邊嘉魚，為盛宴增加了美味佳肴，讓嘉賓樂享盛宴，又刻畫了一幅其樂融融的主賓宴享圖?！棒~”象征著年年有余，水中游魚成千上萬、自在悠閑，反映出國家一片祥和、蒸蒸日上，平民百姓豐衣足食，盡享天倫之樂。又如《詩經(jīng)·小雅·鶴鳴》：“魚潛在淵，或在于渚……魚在于渚，或潛在淵”[5]276，在園林池沼的美景下，魚兒或潛入深譚，或游到沙渚邊，自由自在、無憂無慮，側(cè)面烘托國家的風(fēng)調(diào)雨順、欣欣向榮。韓愈詩歌也有表現(xiàn)魚兒在水中暢快嬉游的內(nèi)容，如《南山詩》《寒食日出游》等，通過刻畫魚兒在水中的形象來傳達其或愉悅、或平靜的心緒，同時也反映出元和中興的盛況。

（二）男女交合之樂

原始時期，食物匱乏，魚類強大的繁殖能力使其成為原始先民最為常見的食物。其無拘無束的生存狀態(tài)、強大旺盛的繁殖能力，令原始人類大為震撼，許多原始氏族部落都因此將魚作為自己的圖騰。中國少數(shù)民族之一的水族，就極為崇拜魚圖騰?！吨袊逦幕芯俊诽岬剑骸棒~在水族的社會生活中產(chǎn)生了神秘而深刻的影響，現(xiàn)在還遺存崇尚魚的諸多習(xí)俗。這些習(xí)俗就是魚圖騰活化石的反映，是水族‘飯稻羹魚’社會生活的積淀?！盵6]“漁業(yè)生產(chǎn)是水族先民的重要經(jīng)濟，而魚又是生育的象征，開親雙方都期望生兒育女，傳宗接代?！盵7]在水族文化中，魚作為一種圖騰，被賦予了生育的象征，成為水族人民的信仰，而魚圖騰的這一象征意義也影響了文學(xué)創(chuàng)作。

在魚圖騰生殖崇拜意識下，魚往往又被賦予了“男女交合”的意義，在詩歌中常被用來象征愛情、婚姻和配偶。有象征美好婚姻的，如《詩經(jīng)·陳風(fēng)·衡門》：“衡門之下，可以棲遲。泌之洋洋，可以樂饑。豈其食魚，必河之魴？豈其娶妻，必齊之姜？豈其食魚，必河之鯉？豈其取妻，必宋之子？”[5]192-193在這首詩中,“食魚”是“娶妻”的隱語。黃河的魴魚和鯉魚雖鮮美，但并不是非食此魚不可，其他品種也照樣可當(dāng)做美味佳肴。同樣，男子娶妻也并非一定要娶齊姜、宋子等貴族女子，只要男女雙方情意相通，互生情愫，就可婚嫁，收獲美滿婚姻。通過四個反問，逐一類比，托物起興，將“魚”和婚姻巧妙相連，寄予美好希望。

男女相戀并非都是甜蜜，也有抱怨和背叛?！对娊?jīng)·曹風(fēng)·候人》就借鳥不食池魚來描寫愛情中男方對感情的無動于衷：“彼候人兮，何戈與祋。彼其之子，三百赤芾。維鵜在梁，不濡其翼。彼其之子，不稱其服。維鵜在梁，不濡其咮。彼其之子，不遂其媾。薈兮蔚兮，南山朝隮。婉兮孌兮，季女斯饑?！盵5]208二、三章以水鳥在壩上駐足良久卻不沾濕自己的羽毛和鳥喙起興，水鳥以捕食池魚為生，將“水鳥”比作求愛的男子，把“魚”比喻成等愛的女子，水鳥捕食池魚，就等同于男子對女子的追求。此詩中水鳥不食魚兒，暗喻男子對女子的不屑一顧，寫出了愛情中的挫折。

韓愈也將“魚”作為婚姻的象征，展現(xiàn)夫妻和睦，如《青青水中蒲三首》：“青青水中蒲，下有一雙魚。君今上隴去，我在與誰居？青青水中蒲，長在水中居。寄語浮萍草，相隨我不如。青青水中蒲，葉短不出水。婦人不下堂，行子在萬里。”[8]22借“雙魚”比喻自己與妻子間的親密纏綿，從而表達對妻子的思念之情。與前代略有不同的是，韓愈在選取魚的生殖崇拜意象時不僅只寫愛情和婚姻，他還直接選用了魚多子多福的象征，如《孟東野失子》：“失子將何尤？吾將上尤天。女實主下人，與奪一何偏！彼于女何有，乃令蕃且延？此獨何罪辜，生死旬日間？上呼無時聞，滴地淚到泉。地祗為之悲，瑟縮久不安。乃呼大靈龜，騎云款天門。問天主下人，薄厚胡不均……有子與無子，禍福未可原。魚子滿母腹，一一欲誰憐？”[8]675這是韓愈寫給其友人孟郊的一首詩。孟郊一生郁郁不得志，人到中年更是五年痛失三個愛子。孩子接二連三離世無疑給了他沉重的打擊，韓愈擔(dān)心其憂思過度，便寫了此詩，借魚多子來祈愿孟郊能子嗣綿延。

（三）歸隱賢士之喻

魚恬靜的生活環(huán)境往往也被文人墨客寄予歸隱的情思?！对娊?jīng)·陳風(fēng)·衡門》全詩歌頌?zāi)信g愛情的無價，但首章“衡門之下，可以棲遲。泌之洋洋，可以樂饑”也蘊含著歸隱賢士安貧樂道、不改其樂之意，為后世歷代隱賢貧士稱贊。如陸機《招隱詩·其二》寫到“清泉蕩玉渚，文魚躍中波”，借“魚”抒發(fā)詩人自己避世葆真的精神寄托。

韓愈也借魚傳達出其渴望隱士般閑靜淡雅的生活的愿望，如《盆池五首·其一》《題秀禪師房》等。但值得注意的是，雖然韓愈也借觀魚、寫魚談歸隱及隱居生活，但其思想內(nèi)核并非僅限于此，其于隱逸中所展現(xiàn)的郁郁不平和雄心壯志，是以往魚詩中所沒有體現(xiàn)的，這與韓愈一生積極關(guān)心政治，留意古今興亡得失的理想抱負相契合。

在韓愈之前，魚意象就進入文人的詩歌創(chuàng)作當(dāng)中，并在文學(xué)史上占據(jù)舉足輕重的地位。韓愈也引魚入詩，在學(xué)習(xí)前人的基礎(chǔ)上發(fā)揮自己獨特的詩思，將魚意象與自己的切身實際與政治追求結(jié)合起來，在繼承前人詩歌創(chuàng)作技法之上又展現(xiàn)出獨屬于韓愈的特點，使得魚意象在韓愈詩中實現(xiàn)了新變。

二、韓愈詩歌魚意象的思想意蘊

從先秦到唐代，魚意象經(jīng)過各代文人的創(chuàng)造和潤色，其象征意義不斷拓展，思想內(nèi)蘊不斷豐富，展現(xiàn)出了獨特的魅力。韓愈在詩歌中刻畫魚意象，有學(xué)習(xí)前人的地方，但又以自己獨特的詩風(fēng)給魚意象賦予獨屬于他自己的思想意蘊，借由一個個生動的魚意象傳達出豐富復(fù)雜的情感內(nèi)涵。

（一）魚水相合，海清河晏

遠古先民澤水而居，魚是他們極為重要的食物來源。魚類在滿足先民溫飽的同時，也被視為富足、吉祥的象征。魚作為一種有著深厚文化底蘊的意象，亦有祈盼祥和的美好意愿。韓愈在刻畫魚意象時就有意取其祥和瑞祚的美好寓意，用來展現(xiàn)“元和中興”的祥瑞景象。

“正月元日，初見宗祖。躬執(zhí)百禮，登降拜俯。薦于新宮，視瞻梁梠。戚見容色，淚落入俎。侍祠之臣，助我惻楚。乃以上辛，于郊用牡。除于國南，鱗筍毛簴。廬幕周施，開揭磊砢。獸盾騰拏，圓壇帖妥。天兵四羅，旂常婀娜。駕龍十二，魚魚雅雅。宵升于丘，奠璧獻斝。眾樂驚作，轟豗融冶。紫焰噓呵，高靈下墮。群星從坐，錯落侈哆?！盵8]627

唐朝經(jīng)歷安史之亂后，國事衰微，藩鎮(zhèn)割據(jù)嚴(yán)重，民不聊生。唐憲宗執(zhí)政，開創(chuàng)了“元和中興”的局面，將國家逐漸拉入正軌。國家的局勢稍緩，韓愈又在貶謫嶺南數(shù)年后被召入京，任國子博士。身受洗雪、拔擢之恩，其感激可知。況又躬逢盛世，故詩人飽蘸激情，于元和二年舊歷正月，撰此四言古詩。明代薛瑄在《薛文清公讀書錄》中云：“韓文公《元和圣德詩》，終篇頌美之中，多繼以規(guī)戒之詞，深得古詩遺意。”“駕龍十二，魚魚雅雅”，魚行成貫，鴉飛成陣，形容車駕整肅之意。在正月元日的吉利時期，皇帝拜謁歷朝的祖宗，親自執(zhí)行最尊重的禮節(jié)，匍匐拜叩在祖宗的靈前。以魚成群結(jié)隊的整齊劃一來形容唐憲宗出行祭祀的盛大景象，展現(xiàn)了自唐憲宗即位以來，誅流奸臣，斬楊惠琳，殺劉辟，一改往日朝政的靡靡不振和黑暗腐敗，朝廷呈現(xiàn)出一片清明。韓愈以魚作比，頌揚了唐憲宗的文武功德。正如程學(xué)恂所言：“此詩雖頌武功，而其意則在憲宗初政。”[8]651

政治清明讓韓愈頌詩稱贊，在此種時代背景下詩人游玩的心境也是舒暢不已，反映在詩作上，即騰躍酣暢，百轉(zhuǎn)千回。如韓愈寫于元和元年的《南山詩》，“因緣窺其湫，凝湛閟陰獸。魚蝦可俯掇，神物安敢寇。林柯有脫葉，欲墮鳥驚救?！盵8]432描寫魚蝦觸手可得，透出終南山水的清澈。“喁喁魚闖萍，落落月經(jīng)宿。訚訚樹墻垣，巘巘架庫廄?！泵鑼戶~兒在水中自由暢快地嬉鬧，透出終南山的多變和神奇，突顯其奇特壯美的景象。詩人揮灑筆墨，盡情山水，將豪邁之情通過游動的魚兒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

（二）海闊天空，一展宏圖

“鯨”“鰲”作為魚意象的特別代表，因其龐大的身軀和在廣闊海洋中自由馳騁的特性，被詩人借用為遠大志向的象征，表現(xiàn)渴望建功立業(yè)的雄心壯志。韓愈詩歌廣泛使用“鯨”“鯤鵬”“鱉”等意象，借此表現(xiàn)其心中的雄偉抱負。如《此日足可惜贈張籍》：

“歲時未云幾，浩浩觀湖江。眾夫指之笑，謂我知不明。兒童畏雷電，魚鱉驚夜光。州家舉進士，選試繆所當(dāng)……東野窺禹穴，李翱觀濤江。蕭條千萬里，會合安可逢。淮之水舒舒，楚山直叢叢。子又舍我去，我懷焉所窮。男兒不再壯，百歲如風(fēng)狂。高爵尚可求，無為守一鄉(xiāng)?！盵8]84

此詩是韓愈送別其門生張籍時所作的一首詩歌，寄予濃濃的不舍與思念之情，但最后的“高爵尚可求，無為守一鄉(xiāng)”才是全詩的重點，意在鼓勵張籍積極入仕?！棒~鱉驚夜光”，展現(xiàn)了魚鱉的氣勢雄壯，表現(xiàn)了韓愈渴望張籍像魚鱉一般投身廣闊的海洋之中，從中也流露出韓愈自己的胸中抱負。

韓愈外集中的《海水》一詩，更是借“鯤鵬”“鯨鵬”展現(xiàn)自己積極用世、渴望得到重用、施展自己政治抱負的遠大理想。

“海水非不廣，鄧林豈無枝。風(fēng)波一蕩薄，魚鳥不可依。海水饒大波，鄧林多驚風(fēng)。豈無魚與鳥，巨細各不同。海有吞舟鯨，鄧有垂天鵬。茍非鱗羽大，蕩薄不可能。我鱗不盈寸，我羽不盈尺。一木有余陰，一泉有余澤。我將辭海水，濯鱗清冷池。我將辭鄧林，刷羽蒙籠枝。海水非愛廣，鄧林非愛枝。風(fēng)波亦常事，鱗羽自不宜。我鱗日已大，我羽日已修。風(fēng)波無所苦，還作鯨鵬游。”[8]125

詩的前面大部分介紹了海水、鄧林的廣闊和繁茂，還有風(fēng)浪的侵?jǐn)_和威脅，普通的魚鳥根本沒有辦法生存于此，只有鯤鵬才能在此環(huán)境中施展自己的優(yōu)勢。作者自喻為“鱗不盈寸，羽不盈尺”的魚鳥，生出遠離、歸還之意。但后四句，表明韓愈終究是不愿歸隱，而愿化作鯤鵬有一番作為。看似悻悻，實在依然充滿斗志。

（三）腥風(fēng)血雨，憤懣不平

韓愈一生積極入世，即使被貶蠻荒數(shù)年，依然不改心中抱負，將國家與百姓的命運時刻放在心間。同時，面對官場與現(xiàn)實的黑暗，他也毫不畏懼，敢于痛斥世俗的黑暗，為百姓發(fā)聲。其中不乏有借魚意象來抒心中塊壘之作，如《湘中》：“猿愁魚踴水翻波，自古流傳是汨羅。蘋藻滿盤無處奠，空聞漁父扣舷歌?！盵8]184此詩是德宗貞元二十年韓愈被貶為陽山令途中作。戰(zhàn)國時代偉大的愛國詩人屈原遭讒被放，憂憤交加，投汨羅江而死。韓愈言事獲罪，與屈原的遭遇與心境相類。他途經(jīng)汨羅，自然觸發(fā)身世之感與遷謫之悲，寫下了這首七絕，“猿愁”“魚踴”寫出了怨憤朝政昏庸無道，以及有心報國、無力回天的無奈。

又如韓愈作于唐憲宗十四年冬十月丙寅的《量移袁州張韶州端公以詩相賀因酬之》：

“明時遠逐事何如？遇赦移官罪未除。北望詎令隨塞雁，南遷才免葬江魚。將經(jīng)貴郡煩留客，先惠高文謝起予。暫欲系船韶石下，上賓虞舜整冠裾?！盵8]1173

韓愈性格剛直不阿，一朝為官就積極用世，致力于振興李唐王朝。怎料宦官專權(quán)，佛老蕃滋，整個社會動蕩不安。韓愈一身孤膽，針砭時弊，慨然奮起，上疏反對迎佛骨，最終被貶嶺外蠻荒數(shù)年?！霸峤~”再次引用屈原的典故，借此表達其對現(xiàn)實的強烈不滿，激烈地抨擊官場的險惡與腐敗，感情真摯，引人淚下[9]42。

韓愈詩中的魚意象一改前代的男情女愛，纏綿悱惻，轉(zhuǎn)而變成其展現(xiàn)自己政治抱負和人生理想的工具。無論是山川之魚，還是鯤鵬魚鱉，都寄予著韓愈獨特的情思，蘊含著豐富的思想內(nèi)涵。

三、韓愈詩歌魚意象的藝術(shù)手法

韓愈一生醉心對詩歌表現(xiàn)手法的探索和創(chuàng)新。在他涉及魚意象的詩歌中，他運用了大量的藝術(shù)手法，用典、化用、比喻、夸張、情景交融等皆是他常用的創(chuàng)作手法。同時，他提出了“以文為詩”的觀念，在詩歌中引入或借用散文的字法、句法和章法，在敘事中融合抒情、議論的特點，使整個詩作波瀾起伏，充滿諧趣和理趣。

韓愈提倡在創(chuàng)作中將散文的章法、句法引入詩歌，使詩歌達到跌宕跳躍、變化多端的藝術(shù)效果?！恫骠~》一詩，便盡顯以文為詩的藝術(shù)特點：

“叉魚春岸闊，此興在中宵。大炬然如晝，長船縛似橋。深窺沙可數(shù)，靜搒水無搖。刃下那能脫，波間或自跳。中鱗憐錦碎，當(dāng)目訝珠銷。迷火逃翻近，驚人去暫遙。競多心轉(zhuǎn)細，得雋語時囂。潭罄知存寡，舷平覺獲饒。交頭疑湊餌，駢首類同條。濡沫情雖密，登門事已遼。盈車欺故事，飼犬驗今朝。血浪凝猶沸，腥風(fēng)遠更飄。蓋江煙冪冪，拂棹影寥寥。獺去愁無食，龍移懼見燒。如棠名既誤，釣渭日徒消。文客驚先賦，篙工喜盡謠。膾成思我友，觀樂憶吾僚。自可捐憂累，何須強問鸮。”[8]21

縱覽全詩，先寫叉魚時的盛況，交代了叉魚的時間、地點，再依次寫叉魚時的情境、過程、收獲，叉魚后的情景和感受，最后卒章顯志。在詩歌中運用散文筆法，將“以文為詩”的手法運用得爐火純青，層層推進，語言有力，精練工整，感情深重。

值得注意的是，韓愈魚詩有一顯著特點，即是在以文為詩的筆法中運用眾多典故作支撐，同時又化用諸多前人的詩句。如上述提到的五言詩《叉魚》，短短18聯(lián)，多處運用用典和化用，使整首詩歌頗具古韻?！叭邢履悄苊?，波間或自跳?！被昧藙⑿⑼脑娋洹坝昔~或自跳”[8]218，通過對比刃下之魚與水中游魚的不同活動形態(tài)，展現(xiàn)了被捕之魚失去自由后的無奈。再如“濡沫情雖密，登門事已遼”，分別運用了《莊子》和《辛氏三秦記》中的典故?！肚f子·大宗師》云：“泉涸，魚相與處于陸，相呴以濕，相濡以沫?！盵8]（219）寫出了竭澤中生存之魚的困境?！暗情T”出自《辛氏三秦記》：“龍門水險不通，魚莫能上。江海大魚，薄集龍門下數(shù)千不得上，上即為龍，故云曝腮龍門?！盵8]（219）以往詩歌借用“鯉魚躍龍門”的典故，意在表明登科及第的欣喜或渴望投身政治的急迫，但韓愈在本詩中，無論是寫相濡以沫之魚，還是越不過龍門的待捕之魚，都體現(xiàn)的是一種同情。詩的最后借用了賈誼《鵩鳥賦》的典故：“鵩似鸮，不祥鳥也。野鳥入室，主人將去。請問于鵩，余去何之？”[8]220詩中看似傳達了韓愈對此種生活的歆羨，渴望拋卻俗世的憂愁與負擔(dān)的心境，但隱隱透露的還是詩人不甘于現(xiàn)狀的憤懣。他將無所事事的自己喻為叉下之魚，既無自由，又岌岌可危。透過一個個典故，表現(xiàn)其想游歸大海、一展宏圖的抱負。

韓愈一生致力于對怪奇意象的審美追求，魚意象是他詩歌中不可忽視的意象之一。他學(xué)習(xí)前人，又自我開創(chuàng)，豐富了魚意象的象征意義，并借此傳達出對投身朝政的渴望，抒發(fā)一腔抱負和雄心壯志。在描寫魚意象時所運用的藝術(shù)手法，也為他的魚詩增添審美價值，為后世創(chuàng)作提供借鑒。研究魚意象在韓愈詩歌中的體現(xiàn)，對挖掘韓愈詩歌的思想內(nèi)蘊、分析韓愈詩歌的藝術(shù)風(fēng)格具有重要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