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心影詩詞作品輯佚五十五首
2022-03-23 04:46:19孔令彬
汕頭大學(xué)學(xué)報(人文社會科學(xué)版) 2022年8期
孔令彬
（韓山師范學(xué)院文學(xué)院，廣東 潮州 521041）
許心影，原名許蘭蓀，號白鷗女士，潮汕現(xiàn)代著名女詩人。關(guān)于許心影作品的考證、輯佚與研究，我的同事劉文菊教授與許心影的后人一起曾經(jīng)做過許多工作，其成果最后結(jié)集為《許心影研究及作品選》一書并于2017 年由暨南大學(xué)出版社出版發(fā)行。筆者此前并無關(guān)注這一人物的著述，只是在搜集嶺東名人文獻過程當(dāng)中一再見到她的名字才稍加留意。經(jīng)過一年多的努力，筆者認為搜集到的材料足夠豐富，可以撰寫一篇輯佚性質(zhì)的小文以補充這個“潮汕現(xiàn)代女詩人”文獻資料的缺憾與不足。筆者收集到的這些材料中，舊體詩歌部分即多達五十三首（《許心影研究及作品選》一書收詩則僅數(shù)首），因為許心影的詩集《聽雨樓詩稿》早已不存，這些發(fā)表在民國時期報紙上的詩篇，正好可以彌補其“詩作大多不幸散失”這個遺憾。
筆者材料的第一個來源是許心影主編的《光華日報》副刊《嶺海詩流》第一期至第九期（劉教授僅見過第三期），上面刊載了多首許心影詩詞作品，剔除已知的，共得詞作二首，詩歌作品五首?！肚邎@春》和《金人捧玉盤》二詞皆寫于丙子年即1936年夏，是作者早年的舊作，抒寫了詩人對往事的惆悵和對未來的迷茫。詩歌中兩首七律《感舊》似寫于抗戰(zhàn)中詩人某年生日，既抒寫了對往事的惆悵意緒，更抒發(fā)了詩人對時局的關(guān)心：“九轉(zhuǎn)回腸驚寸斷，那堪歲歲說胡塵！”另外三首是較長的五古作品，兩首贈人，一首自寫懷抱?！顿浨锖廴崱樊?dāng)寫于詩人避難揭陽榕城執(zhí)教省立韓師時期，作者與秋痕本是汕頭時期的老朋友，后來分開，抗戰(zhàn)中又不期相遇于揭陽榕城。“何期榕江畔，客里晤故人。尊酒聊敘悶，劇談暢胸襟。無端數(shù)往事，紛紜百惱侵?！弊髡咝老仓幸囝H多感傷?！顿涥悮v典并序》寫于甲申，時詩人任教潮陽六都中學(xué)。陳歷典是詩人的老同學(xué)，任職潮陽地方檢察官，對于詩人生活多所照顧，詩人便以詩相贈?！度晌缰星镌亼选肥窃娙顺醯匠标柫贾袑W(xué)任教時所作。中秋這個本該萬家團圓的節(jié)日，但中國的抗戰(zhàn)仍在艱難的進行中，詩人也飽嘗流離之苦：“黯黯皆胡塵，凄凄盡啼鴂?！跎襟@紆繆，弟妹相契闊。”慶幸這里有志同道合的詩友，所以詩人對于苦難的生活又不無充滿期待：“眼中數(shù)君子，案上千卷帙。舉我有同趣，詩社間中結(jié)。齋日淡無味，會則融而洽。博雅具才雄，雋皆秀人杰。言歡大甕酒，述志狂揮筆。”
這里需要補充說明的是《光華日報》副刊《嶺海詩流》在抗戰(zhàn)中共編輯出版了十期，筆者認為最晚一期當(dāng)是1944 年12 月的某一天，惜報紙無存。而一個讓人費解的信息是今存《嶺海詩流》第十一期卻刊登于1946 年9 月8 日，這又是什么情況呢？筆者認為1944 年底《光華日報》社址所在的揭陽曾兩次陷于日寇之手，時局艱難報社搬遷是其?？闹饕??？箲?zhàn)勝利，報社遷徙汕頭，而主編許心影的工作也多有變動，故《嶺海詩流》遷延一年多時間才又接續(xù)出版。但這次重新出版也并沒有持續(xù)多久，大概出至第十六期也即1946 年年底即告停版。至于原因，筆者猜測主要是《嶺海詩流》原來的作者群體供稿匱乏，無以支撐，《嶺海詩流》最核心的作者饒宗頤、詹安泰、王顯詔、沈達材、蔡起賢等皆因種種原因逐漸退出。如饒宗頤、沈達材、蔡起賢等這時把主要精力放在了《潮州志》的編纂上，詩歌創(chuàng)作活動明顯減少。王顯詔則出國到南洋游歷辦畫展去了，而詹安泰此時則主要以融入廣州的詩社活動為重心，其他原本屬于揭陽詩歌群體的作者對搬遷到汕頭的《嶺海詩流》估計也熱情銳減，諸如以上多方面因素，遂使原本就不定期出版的《嶺海詩流》欄目走向了終點。
筆者的第二個重要材料來自《汕報》，這是汕頭的一家老報紙。這家報紙對舊體詩詞顯然情有所鐘，較早即開設(shè)有舊體詩詞專欄，后來改為星期天特刊——《星期詩選》。筆者發(fā)現(xiàn)潮汕尤其汕頭的舊體詩人很多在上面發(fā)表過作品，如溫丹銘、李介丞、徐義六、陳箏人等。許心影的作品最早刊載于1946 年12 月15 日的《星期詩選》，也即《嶺海詩流》?？蟮牡谌?，最晚一期則是1947 年6 月2 日。前后歷時約半年時間，然而不知道什么原因又突然終止。
根據(jù)筆者統(tǒng)計，許心影在《星期詩選》上共發(fā)表詩歌47 首，或許囿于版面的緣故，《汕報》上的這些作品多以近體格律詩為主。與《臘梅余芬別裁集》詞作中大部分為贈答不同，這些詩歌作品內(nèi)容豐富，雖以反映抗戰(zhàn)時期作者的各種生活狀況和思想情感為主，但題材多樣，具體說來有以下幾個方面內(nèi)容。其一，思親念友?？箲?zhàn)時期詩人家庭離散，親朋天各一方，于是思親念友就成了這些作品的主要內(nèi)容。《夜中不寢憶弟有詩》五古四首即抒發(fā)了姐姐對遠在西南從軍弟弟的牽掛：“滇池遙以遠，何事又劍川。行行去不已，惓惓余懷煎?！薄笆窠幸袄?，慮弟白日眠。囊書未襄洛，擲筆復(fù)喟然?！薄侗绯醵雀袘巡①浰{秋》四首和《題藍秋禪裝兀坐圖次中鴻韻》四首，是寫給好朋友藍秋的。與朋友唱和的作品還有《次稚云端陽韻漫綴四截》《讀石民先生長別詩只雞斗酒步韻贈之》《越晨得其答贈復(fù)用韻以慰之》四首等，苦難中來自朋友的相互慰藉與鼓勵是這個時期彌足珍貴的情誼。其二，抒寫自己各種難以言說的思想意緒。這類作品數(shù)量更多，且常以組詩的形式出現(xiàn)，似非如此不足以表達作者復(fù)雜的意緒。如寫于乙酉年的《乙酉二月山行感懷》《乙酉初度之晨有傷寸心因詩代書有贈》共六首，《桂江雜詠用黃仲則都門秋思韻》四首，《初冬下浣夜坐偶成》五首，等等。不論春夏秋冬如何變幻，詩人的情感基調(diào)大都是感傷的，似沾染上了晚唐詩歌的某些凄迷色彩。如“卅載浮沉憐寂夢，百年恩怨述今朝。無槎絕域遂初志，有翼南溟悵碧宵”。再如“關(guān)心長路腸千轉(zhuǎn)，回首前塵志未酬。百劫猶銘春意薄，數(shù)聲杜宇已荒丘”。這一類的詩作還有《中元前一夕坐月》《中元夜聽雨》《黃昏》等。要之，均與抗日戰(zhàn)爭那個特殊時代以及作者自己的家庭工作生活息息相關(guān)。其三，作者亦有數(shù)首題畫詩（包括《先鋒報》上的幾首），筆者考證這些畫作均是揭陽畫家羅銘的畫作。這些詩大都以七絕形式書寫，風(fēng)格比較明晰，以輕松簡潔明白曉暢為特色，雖屬應(yīng)酬之作，也不是詩人的強項，但卻不無代表了她對某種生活的向往。
筆者材料來源的第三個是《嶺東民國日報》上的《嶺海》欄目，雖然筆者僅見《哀玉霞并序》一篇，但其重要性不可低估。其實這首作品并不是詩，而是一篇極其感人的哀悼文，對象是作者曾經(jīng)的女學(xué)生，年輕輕即病夭于抗日戰(zhàn)爭那個動亂年代，此文篇幅之長也為詩人作品所僅見。玉霞不知何姓氏，是詩人執(zhí)教省立韓師時期的一個優(yōu)秀學(xué)生，許心影的《臘梅余芬別裁集》也有一首《點絳唇》是贈給這位女學(xué)生的。玉霞母親早逝，父親遠游在外，尚有一稚弟，姐弟二人依祖母為生。原本一家生活在香港，大約淪陷前逃難回揭陽。這位女學(xué)生十分獨立要強，在困苦生活中堅持求學(xué)，且聰慧善解人意，深得作者喜愛，作者也曾給予過她不少幫助，后來作者因故離開揭陽前往潮陽，女學(xué)生也因生活不濟而輟學(xué)就業(yè)養(yǎng)家?；蛟S長期營養(yǎng)不良，生病也未能得到及時醫(yī)治，很快竟由小病轉(zhuǎn)為重癥不治身亡。消息傳來作者痛惜不已，也頗有些自責(zé)?？疾爝@篇哀文亦并非當(dāng)時所寫，而是三年之后，其時抗戰(zhàn)已勝利，作者劫后余生，回首前塵往事，寫來格外沉痛，可為中國優(yōu)秀青年之生不逢時、命途多舛而一大慟哭！筆者認為這篇哀文之所以能格外感人，除了學(xué)生的苦難遭際讓人同情外，作者文筆的樸素、感情真摯也是一個原因。其實我們也未嘗不可以把這篇哀文看做是作者對自身命途多舛的真實寫照和情感抒寫。
附：許心影詩詞作品
贈秋痕三十六韻
嶺外一孤島，相逢止秋深。秋露橫碧海，秋霜滌楓林。秋光既澹蕩，秋氣自蕭森。瑜也將難渡，置酒秋江濱。別愁細細訴，離觴密密斟。揮毫?xí)鴦e賦，信手彈玉琴?？腿ヵD江岸，袂□畫樓陰①因報紙模糊難以識讀，用“□”代替。后文還有多處，不再注明。。自此承青眼，述古而談今。蘭堂常往復(fù)，高榭屢登臨。知君負奇志，文質(zhì)復(fù)彬彬。行文如春水，作書若流云。盛名多坎坷，峻節(jié)必崎嵚。世路本□險，孰能求其真。一飲每三嘆，慷慨不可禁。無何烽火起，人散似驚禽?；虮茑l(xiāng)之曲，或遷山之岑。我亦驅(qū)車去，歸來嘅陸沉。河山成煨燼，鄉(xiāng)□漫氛祲。交游傷零落，廬舍埋荊榛。絳帳雖如昔，生事已倍辛。遣懷無閑緒，賦恨有哀音。何期榕江畔，客里晤故人。尊酒聊敘悶，劇談暢胸襟。無端數(shù)往事，紛紜百惱侵。屢承索鄙句，舉筆便愴神。歡悰難追覓，憂患不堪任。治學(xué)有夙愿，息影豈無因。轉(zhuǎn)徙猶慕燕，流泊等江蘋。事業(yè)終在鏡，書劍久蒙塵。漂零余故我，懷抱看如今。值茲艱危日，況遭原顏貧。秋風(fēng)來有信，客子杳無音。鄰雞聲喔喔，壯歲去骎骎。君自舞長袖，豪情眾所欽。嗟余剩倦魄，相對徒愧心。賦此聊答意，豈曰能高吟。
感舊二首
一
胡騎南侵今幾載，山河息影又三年。
吟毫早逐秋霜冷，綺恨偏如春色妍。
羌笛聲聲柳外震，青絲縷縷枕中零。
長空望極鴻無訊，老去蕭條詩未箋。
二
年年此日祝芳辰，逝水悠悠又一春。
縱有綺思飛嶺外，苦無征棹到河濱。
金閨閑夢隨人遠，繡閣紅箋因恨新。
九轉(zhuǎn)回腸驚寸斷，那堪歲歲說胡塵！
《嶺海詩流》第二期，1944 年4 月23 日
壬午中秋詠懷
秋色正平分，纖塵萬里絕。人間幽恨滿，天上清光澈。院深似霜凝，山遠如霧列。瓊歌隨興起，玉笛倚聲協(xié)。舉手把金杯，卷簾酬皎月。我生卅五載，未嘗憂窮達。詠懷□阮籍，序悲同傅燮。歲歲敝貂裘，年年陷鼠穴。桂殿爭魑魅，蘭堂門虺蝎。牛鬼競翻騰，鴻鵠敢頏頡。詎以稻粱困，乃為桃李□?；旎焯帀m埃，悠悠安羈紲。仁人廣博愛，志士宏偉業(yè)。耿介既自矢，熏蕕要有別。霜晨揮鐵管，雪夜磨凍墨。一歌復(fù)三嘆，慷慨有余烈。銅琶每敲碎，唾壺猶擊缺。豈無江海志，未甘儒冠脫。極目秋波外，憂思添華發(fā)。黯黯皆胡塵，凄凄盡啼鴂。□山驚紆繆，弟妹相契闊。一水阻星漢，靈槎亦難越?？∏莩翜Y底，嘉魚□木末。寇氛嘅擾攘，俗慮仍膠□。憶昔辭家初，壯懷殊郁勃。讀書破萬卷，賦詩可盈篋。孰信百無就，堂室空顯豁。寄跡等浮游，困籠如鶉鵠。九品名下隸，五斗腰還折。師表本清高，錢米乃瑣屑。坐令陶鑄心，化作冰霜冽。秋風(fēng)慕張翰，翳桑愿靈輒，招隱羨左思。賦閑慚潘岳，蘭成哀國亂。子長懼名滅，披發(fā)漫伊川。戎狄不須說，環(huán)球震鼙鼓，華夏苦胡羯。轉(zhuǎn)徙俱飛幕，居守乏三窟。善舞看長袖，登龍論閱閥。群蟻聚南柯，大戰(zhàn)亦流血。茍安于亂世，何事足云悅。商聲爽清籟，大氣正肅殺。惟有青松姿，庶幾竹柏節(jié)。眼中數(shù)君子，案上千卷帙。舉我有同趣，詩社間中結(jié)。齋日淡無味，會則融而洽。博雅具才雄，雋皆秀人杰。言歡大甕酒，述志狂揮筆。乘風(fēng)掃蚍蜉，齊物夢胡蝶。下視蜾與螟，遮莫猶侍側(cè)。局促復(fù)如何，玉龍已吹□。
《嶺海詩流》第四期，1944 年6 月5 日
贈陳歷典并序
壬午余來桂江，任教六都中學(xué)，陳君為地方法院檢察官，把晤甚歡，過從頗數(shù)。余困于瑣瑣，不免時時太息，君以憂能傷人，因倩是齋主人，書西銘一首，并加題序，持以贈余，意在廣余不及。感激殊深，乃為詩以報云。時甲申初夏也。
昔我同門友，濟濟多才良。陳君尤秀發(fā)，矯若驚驚鷲翔。奮飛各有志，許身在棟梁。遭憶之艱屯，各處天一方。隨風(fēng)以飄轉(zhuǎn)，十載勢未央。二儀霧益積，五湖波以張。荼毒悲黔黎，奔突來犬羊。余時避桂水，枝棲借序庠。君亦涖斯邑，執(zhí)法嗣于張。把晤互喜慰，驚呼熱中腸。之子耿介士，立德有其常。名心淡若水，慈云覆無疆。平生文有則，賈馬匹班揚。數(shù)聞余長息，恐或壯志傷。示余以西銘，櫞筆發(fā)其藏。嗟余遣陽九，憂國悲故鄉(xiāng)。進乏尺璧重，退無三徑荒。蹇剝既久筮，歡悰又何遑。凜凜驚遲暮，遙遙傷孤芳。蕭瑟時在眼，悲憤未易忘。感茲良朋意，敢不厲自強。道機與禪觀，我亦將參詳。滌盡塵紛慮，卸卻綺羅香。居易而待命，視險等康莊。賦此當(dāng)疏厲，豈日能辭章。
沁園春（丙子初夏聞蟬）
炎日臨空，綠影橫窗，蟬奏新聲。正畫堂晝永。夢回人倦，□書滿簟，起撫秦箏。五月池塘，菱花砌玉，鷗鷺最堪共誓盟。疏簾外，有雙雙翠羽，細話平生。遠峰意態(tài)崢嶸，愛蓊郁，須葺小茅亭。待星宵月夜，二三同好，論文煮酒，長揖山靈。摒棄塵勞，悄忘恩怨，莫問人間利與名。消閑處，看秋波禮雁，白露餐英。
金人捧玉盤（丙子季夏有夢）
賦離歌，彈離恨，夢離人。執(zhí)纖手，細問離因。華亭一別，等閑逝卻幾番春。征鴻無訊。教秋山，蹙斷行云。衾生愁，枕生淚，琖生怨，管生塵。悲歡里，魂墜迷津。舊情成燼。尊酒長醉劫余身。如今莫理，人間世，何假何真。
《嶺海詩流》第五期，1944 年6 月28 日
夜中不寢憶弟有詩
一
風(fēng)波猶未沫，厭亂乃在天。
羈懷難為歡，反側(cè)安得眠。
夜雨紛未卜，剪燭吁何年。
萬里書一至，望舒四五圓。
滇池遙以遠，何事又劍川。
行行去不已，惓惓余懷煎。
二
獻歲物華競，西山朝爽然。
三徑今奚似，松菊果猶芳。
荊杞終在路，干戈此交纏。
世難復(fù)殷殷，幽憂乃綿綿。
旱魃久為災(zāi)，南畝逾石堅。
柝骸而易子，嗟哉又眼前。
號呼皆餓殍，啼泣豈杜鵑。
三
恉窮猶復(fù)績，絳帳解甲懸。
羈□自有故，青霄果有緣。
遭時迫危亂，立命沛以顛。
奔波甘如薺，俯仰悲自憐。
雕蟲也可嘅，展籍益悵然。
今茲垂四十，身名如云煙。
群動何日息，直欲問蒼天。
四
分攜滿六載，歸馬好著鞭。
已矣閑粱稻，孤旅久南邊。
池塘生春草，謝容思惠連。
擁鼻欲吟哦，我乃羨子瞻。
蜀江有野老，慮弟白日眠。
囊書未襄洛，擲筆復(fù)喟然。
《汕報》1946 年12 月15 日
丙戌初度感懷并贈藍秋
一
去歲茲辰猶寇氛，風(fēng)聲鶴唳掩重門。
烹鳧殺雁知何味，越嶺渡江只劍痕。
難向北堂親侍膳，那堪客舍獨開尊。
七哀賦罷鄉(xiāng)關(guān)遠，惆悵浮生安足論。
二
文賦之年今一倍，撫心何事足云成。
愁離慘別數(shù)難計，犯雪沖霜患久更。
杯酒風(fēng)塵無尺劍，闌宵楮墨唯孤檠。
夢囘涼枕哀依恨，半篋殘書又遠征。
三
課□煑酒彼時情，誰報珢玕百感生。
未剪西窗悲短矩，已從南浦泣長征。
胡塵郁律魚龍震，浩氣氤氳狼虎驚。
碎錦闌斑家國淚，萬力一概怨難平。
四
蕭齋悠又屆茲辰，萬里孑然只一身。
嘯侶呼朋杯共醉，分為拆燕語誰陳。
雍容恨海恨如舊，匠□情天情未真。
解得三號齊一指，謝君舉盞慰緇塵。
《汕報》1946 年12 月22 日
題藍秋禪裝兀坐圖次中鴻韻
一
無端學(xué)隱作山人，紅粉笙歇舊夢頻。
拋卻酒尊權(quán)合十，□荷著處假猶真。
二
思慮紛紛惱煞人，深山寒谷欲棲頻。
何妨習(xí)隱先圖貌，夢夢勞生孰假真。
三
扁舟四海久無家，淺酌低斟度歲華。
古佛青燃聊應(yīng)景，封侯何似著袈娑。
四
天涯何處是吾家，兩紀(jì)煙波沒韶華。
若得梵宮同禮佛，旗袍大可換袈裟。
《汕報》1947 年3 月9 日
端陽即事
疊鼓江頭聲久稀，連朝風(fēng)雨復(fù)霏霏。
島夷會得氛殽解，塞馬乍□苜蓿肥。
千載蕭條湘水冷，十年坎坷寸心違。
山城早落啼鵑里，有客天涯未賦歸。
次稚云端陽韻漫綴四截
一
疊鼓江頭聲久稀，胡塵止處玉龍飛。
卜居未能揭離恨，夷□□殤孰是非。
二
擊節(jié)高歌震翠微，九州莽莽唯思歸。
沉淵一意成千古，履潔懷貞人久稀。
三
羯鼓聲沉寇跡稀，江頭士女如云飛。
憑他浩劫古今恨，且喜河山景未非。
四
節(jié)士哲人歌式微，魂兮千載未言歸。
年年此日旌旗耀，不以風(fēng)濤角黍稀。
《汕報》1947 年3 月16 日
乙酉二月山行感懷
一
一春花草暗胡塵，四伏危機寄此身。
夾岸青梅自結(jié)子，辭巢旅燕未依鄰。
生涯正似西陵夢，學(xué)道猶甘原憲貧。
還我河山終有待，不須北望便愴神。
二
荒村霧豹強登臨，風(fēng)雨滿川草色深。
鐘罄未聆人禮佛，油鹽卻見尼沾巾。
□枝寂寞塵生案，柱影婆娑香繞林。
厭亂在天神力薄，人兮那不似驚禽。
乙酉初度之晨有傷寸心因詩代書有贈
一
何方新月不如鉤，何忍長登荊北樓。
鬼縱比鄰難入社，氣堪移岳可無憂。
關(guān)心長路腸千轉(zhuǎn)，回首前塵志未酬。
百劫猶銘春意薄，數(shù)聲杜宇已荒丘。
二
酬得素心依女蘿，暗驚獨夜鬼悲歌。
猶然糾纏參辰隔，未飲醇醪形影疏。
花外去鴻歡本減，江頭來鯉意仍多。
春山頻蹇言殊重，碧血何期已似波。
三
相依彈指幾經(jīng)秋，往事似煙歡似流。
荒草驚魂令度外，斜陽落魄詎須愁。
不憐六翮傷無剩，獨惜三生夢未稠。
榮辱豈真妨大計，為誰夜夜卜更籌。
四
離合悲歡一習(xí)哀，庭陰凄斷恨難排。
山岑水涘居何處，斜月疏燈酒半杯。
小信未孚禍百出，立言有待謗叢來。
零風(fēng)剩雨詎多望，松□蕭蕭正低徊。
《汕報》1947 年4 月20 日
桂江雜詠用黃仲則都門秋思韻
一
浩蕩春光去欲空，滂沱急雨掃殘紅。
波翻南海龍初蟄，盜起東方訊不通。
□舍偶茲飛玉斝，高衢何日騁悲驄。
至微天道誰能說，披卷獨憐太史公。
二
彈指七年失故京，浮槎夢覺萬憂并。
簞瓢有味師顏花，文字無靈慚馬卿。
滿眼煙云籠遠岫，一江濤浪作子聲。
哀鳴笳鼓九天震，兵甲神州尚未平。
三
郁陶繁夏況驚雷，雪浪翻天云萬堆。
賒得三杯聊軟飽，難辭五斗羨歸來。
銅馳久下千行淚，叢菊何時三徑栽。
悲嘯魚龍憐海宇，新詩經(jīng)月未曾裁。
四
最蓬獨夜漏遲遲，羌笛年年惱碧絲。
半壁河山仍在眼，一庭風(fēng)雨漫敲詩。
波濤畫捲魚蝦去（時桂江大水經(jīng)旬市為之空），
拂甕且將粱麥炊。
修林茂竹非我舊，幾時越鳥巢南枝。
讀石民先生長別詩只雞斗酒步韻贈之
無袍加范叔，斗酒聊驅(qū)饑。
四海聲同嘅，蟄龍何所之。
中興幸在望，大廈正須支。
博雅人皆佩，回東殊不宜。
越晨得其答贈復(fù)用韻以慰之
一
楪井未經(jīng)飲，匏瓜亦苦饑。
餓鄉(xiāng)縱可羨，長路終難之。
蹇剝君同感，稻粱孰共支。
忘憂豈魯酒，器重自相宜。
二
非時麟鳳至，賈馬宜顛連。
福慧誰雙得，醉醒渠獨先。
浮沉哀與俗，夢覺笑擎天。
事業(yè)終在鏡，百憂迫歲年。
三
干戈猶未已，續(xù)史愧班姬。
塵慮叢叢積，居諸冉冉移。
敢方許叔重，欣值鄭當(dāng)時。
一粲博征士，詎云能繼詩。
《汕報》1947 年4 月27 日
題羅銘橫塘翡翠圖
蕭蕭蘆葦浥繁霜，矯矯碧翎映綠塘。
顧影猶憐秋欲盡，風(fēng)前翹首思茫茫。
題鸕鶿
并立蒼茫向碧天，漂萍泛梗亦怡然。
樂山樂水憑仁智，長嘯一聲震暮蟬。
題稻雀
人間此日慶豐穣，漫野金黃穗穗谷。
日淡風(fēng)輕秋似錦，筆神韻逸畫如璋。
紛紛群雀緣饑渴，碌碌眾生亦稻粱。
閑里遐觀孔宇宙，居諸此日又飛霜。
雞雛
一籠述盡天地意，齊物莊生興自如。
傾囊聊為展翼試，豈因梁稻計斯須。
《汕報》1947 年5 月4 日
黃昏
一
斜暉仍在眼，圓月已懸天。
萬里無云翳，百憂有酒湔。
思家終念弟，夢蝶不求仙。
寂寂人初定，□居燈獨燃。
二
有詩未足以驚群，無酒□能百惱紛。
月已中天光縱富，愁而半世恨寧論。
兒堪報國阻非計，女竟從戎淚為吞。
奕奕壯年行自可，那堪望眼又黃昏。
《汕報》1947 年5 月11 日
甲申七月八夜即事
云海溟濛壓四空，秋聲切切短檠紅。
舉杯邀月月何處，對景懷人人畫中。
叔世浮沉歡轉(zhuǎn)滅，蕭蕭俯仰意還濃。
最憐尺劍風(fēng)塵里，電激雷轟今古同。
中元前一夕坐月
驅(qū)馳人海幾經(jīng)秋，六載四番此滯留。
絳帳久懸非妙策，修鯨遠望思橫舟。
乾坤萬里風(fēng)云激，指顧千端兒女憂。
皚皚銀光又拂眼，一尊相對漫消愁。
中元夜聽雨
雷電交馳急雨奔，銀宮寂寂星無痕。
孤舟滄海棹何指，筆劍墨池興尚存。
骨肉分離今萬里，死生契闊與誰論。
相期到底渾如夢，吟罷秋聲正斷魂。
《汕報》1947 年5 月25 日
初冬下浣夜坐偶成
一
昏燈淡酒郁闌宵，棖觸前塵轉(zhuǎn)戾寥。
卅載浮沉憐寂夢，百年恩怨述今朝。
無槎絕域遂初志，有翼南溟悵碧宵，
最是新亭相對日，戔戔五斗又折腰。
二
瞬息浮生奄忽闌，伊何眉黛秋山攢。
歸來堂中意瀟灑，思舊賦余淚駁斑。
飲恨詎真才為累，藍棺未必書無傳。
零陵有客紹先緒，翠袖飄飄迫暮寒。
三
子夜商音震疊柯，鳴湍急瀨嘆修羅。
蝥弧尚未弭東寇，梁稻詎真待藍河。
待井猶來多托落，匏瓜此際畏蹉跎。
堪憐洞笛聲聲怨，一曲烏棲若楚歌。
四
幾度勾留滯此都，風(fēng)塵灼灼正驚胡。
鹡鸰耿耿終思弟，水陸茫茫未結(jié)廬。
長劍倚天魔未斬，短擎搖影墨先枯。
南山霧豹藏非易，流泊江前悵白駒。
五
茫茫悵海泛驚舟，修史立言愿未酬。
七載奄嵫期落日，五更霜露冷凋裘。
京華冠蓋今何道，憔悴斯人那足憂。
我自浩歌消激越，籬邊燕雀甚周啾。
《汕報》1947 年6 月2 日
題西父蘆雁圖
滿天秋水共長天，蕭瑟賢人哀伍員。
縱筆徐熙神有致，停瑟柳惲韻堪憐。
青衫落淚終陳跡，御□擲書今始傳。
極浦寒生興未已，煙波浩浩影翩翩。
題西父柳燕圖
暮春三月草初長，綠盡江頭葉葉揚。
呢喃軟語自多態(tài)，何須鏡里作濃妝。
《前鋒報》1947 年7 月22 日
哀玉霞并序
家國多艱，風(fēng)云四競。諸生卓犖多姿，良材高志；遐方求學(xué)，望得大成。然遭時蹇剝，逢運不祥。嘅其或沉于水，或覆于車；或亡于病，或死于災(zāi)；鬼伯在顧，瞬息茫茫。每憶當(dāng)年，悲焉難釋，而玉霞之死，尤為惋痛。蓋其瀕危，猶冀余往視，乃不果行，悲夫。
嗚呼，人非金石，孰能百年。姿同蒲柳，望秋相先。交臂之間，朝露涌然。孤塚累累，蕪草芊芊。哀何及哀，憐不勝憐。乃子之逝，余殊慘傷。論子之才，玉潤金相。品子之格，霜冽菊芳。青霞有志，來日方長。何年不永，一病夭亡。風(fēng)嗥雨嘯，痛焉無期。
子齡二九，祖母是依。孑然煢然，逢茲艱危。歷亂之際，備嘗險巇。梟獍縱橫，寧不流離。香江既陷，鄉(xiāng)國相逢。時當(dāng)繁夏，綠野蔥蘢。青氈猶坐，子始我從。超然優(yōu)異，視明德聰。薄采不渲，郁陶其中。恬淡無爭，言笑慎時。蘊藉其智，人莫汝知。能文有藝，多感善悲。于塵不染，于勢不移。課余烹茗，聆子清音。疏月橫窗，清風(fēng)走林。拍按紅牙，節(jié)敲疏砧。弦外之響，怨懟沉沉。
終天有恨，凄凄江潭。流水行云，墓木毶毶。母氏早逝，汝心不堪。父復(fù)遠游，有翼難探。就此輟學(xué)，汝又何甘。以是而憂，其憂何涯。遭世畸零，命如輕埃。一弟尚稚，屢逢厄災(zāi)。冷暖人間，笑靨難開。燈前月下，見汝淚零。經(jīng)年相處，憐念益增。衣食所系，余又將行。驪駒在門，別筵離笙。贈子一曲，旨豈常情。鷗飛兔走，分袂樓陰。別方何定，憂恨交侵。境之逼迫，煮鶴焚琴?？軓?fù)深擾，實難為心。行矣去矣，撫昔思今。汝果休學(xué)，執(zhí)教榕邊。我未助汝，心大憂煎。樵歌轅藏，落日蒼蒼。秋霜狐驚，病豈偶然。死果有命，忌才乃天。
嗚呼，昔以小恙，恃汝年壯。詎期兩月，□然不返。鵬鳥未臨，魂兮先遠。風(fēng)□道阻，歸視已晚。初因沉務(wù)，故擬冬還。山崖水涘，與子盤桓。另謀新境，渡此凜寒。壯汝以志，求其久安。孰料倥傯，未展歸蓬。消香隕玉，沉雁落鴻。茫茫汝魄，悠悠我衷。夜臺寂寂，新墳幢幢。魂兮何處，骨已委塵。天何不吊，蹇剝斯人。赍恨以歿，幻終成真。天旋地轉(zhuǎn)，寇亡我存。河山重秀，宇內(nèi)回春。生者額手，死者永泯。追維疇昔，如墜迷津。時垂三載，宿草已陳。我悲未既，我恨猶新。短吁長喟，寧辭沾巾。有酒如何，有淚如波。呼汝不至，哭汝奈何。秋風(fēng)瑟瑟，秋云娑婆。如見汝行，如聞汝歌。擲筆繞室，悲兮無那！嗚呼，哀哉！嗚呼，荷荷！
《嶺東民國日報》1946 年12 月30 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