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鈞鵬, 王東猛
(華中師范大學 社會學院, 武漢 430079)
精神氣質與資本主義、文化傳統(tǒng)和國家形構之間的關系,是社會學研究的經典議題。自馬克斯·韋伯(Max Weber)基于理性化視角,提出“近代的資本主義精神,不只如此,還有近代的文化,本質上的一個構成要素——立基于職業(yè)理念上的理性的生活樣式,乃是由基督教的禁欲精神所孕生出來的”(1)[德]馬克斯·韋伯:《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康樂、簡惠美譯,上海: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19年,第177頁。這一著名論斷后,社會學界就近現(xiàn)代國家的傳統(tǒng)根源展開了持續(xù)的討論。(2)[英]安東尼·吉登斯:《民族—國家與暴力》,胡宗澤、趙力濤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8年;[美]賈恩弗朗哥·波齊:《國家:本質、發(fā)展與前景》,陳堯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日裔美籍社會學家池上英子(Eiko Ikegami)的代表作《收刀入鞘:武士階層與近世日本的締造》(3)中文版由王瑩譯出,即將由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出版。(TheTamingoftheSamurai:HonorificIndividualismandtheMakingofModernJapan,下文簡稱《收刀入鞘》)對這一問題做出了杰出的貢獻。
在比較歷史社會學的經典研究中,日本通常被當作檢驗以解釋歐洲經驗為目的的理論模型的重要個案。例如,小巴林頓·摩爾(Barrington Moore Jr.)在以現(xiàn)代化到來之前的農業(yè)商品化程度以及地主與農民的關系為分析主線,展示通向民主世界的三條道路時,日本便是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個案之一。在摩爾看來,明治維新之后,前現(xiàn)代日本由農業(yè)轉向資本主義式生產與經營,商人的影響力大大削弱了農業(yè)秩序,而且成功壓制并扭轉了農民的不滿,以此阻止了農民革命的爆發(fā),而日本政治和社會制度對資本主義原則的適應性雖然幫助日本避免了以革命方式進入現(xiàn)代歷史階段,卻最終陷入了法西斯主義和戰(zhàn)敗的泥沼。(4)[美]巴林頓·摩爾:《專制與民主的社會起源:現(xiàn)代世界形成過程中的地主和農民》,王茁、顧潔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3年,第234—322頁。通過對日本歷史的分析,摩爾檢視了經過自上而下保守革命的法西斯主義道路。而佩里·安德森(Perry Anderson)關于日本德川幕府與歐洲封建主義的比較分析,不僅沒有注意到德川國家統(tǒng)一而又地方分權的“新封建主義”國家結構的特殊性,而且?guī)缀跬耆鲆暳宋涫棵u文化變遷的重要影響。(5)[英]佩里·安德森:《絕對主義國家的系譜》,劉北成、龔曉莊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329—344頁。在杰克·戈德斯通(Jack Goldstone)那里,日本更是被降格為解釋早期現(xiàn)代亞洲國家崩潰起因的例外案例,進而證明其“人口/社會結構模型”的理論解釋力。(6)[美]杰克·A.戈德斯通:《早期現(xiàn)代世界的革命與反抗》,章延杰、黃立志、章璇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388—400頁。相對于這些將日本經驗置于西方理論模式的次要地位的比較歷史研究,《收刀入鞘》采取了一條另類別致的分析路徑。池上英子從廣泛的比較視野出發(fā),聚焦于日本這一單獨案例,關注國家形成的文化維度,考察了在日本從中世封建社會轉型到中央集權國家的社會過程中,武士的名譽文化與國家建設之間錯綜復雜的相互關系。(7)Eiko Ikegami,The Taming of the Samurai: Honorific Individualism and the Making of Modern Japan,(Cambridge, MA: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95),5,13.這本著作的獨特貢獻在于,池上英子基于名譽文化的差異、武士風格的區(qū)別、“封建主義”類型的差別以及中日儒教思想的不同影響等諸多比較維度,通過剖析日本社會變遷的本土經驗,發(fā)展出獨特的分析概念和理論框架,來“更加準確地理解日本經驗所含有的比較意義”(8)Eiko Ikegami,The Taming of the Samurai: Honorific Individualism and the Making of Modern Japan (Cambridge, MA: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95),13.,這一比較歷史分析路徑超越了以日本為研究對象的日本研究,既挑戰(zhàn)了西方中心主義的固化思維,又促進了比較歷史社會學領域的理論對話。正如池上英子本人所說,她的研究對于歷史社會學有兩方面的貢獻:一方面“嘗試把非西方的案例帶入到社會學實踐這種更為理論化的基礎中來,與西方學者進行學術討論與交流,開闊西方學者的非西方視野”;另一方面則是“公共領域、公共性以及個人主義概念的理論化”。(9)郭臺輝、李鈞鵬:《歷史社會學的技藝》(增訂本),北京:商務印書館,2022年,第293頁。
20世紀80年代,美國社會學在文化轉向的影響下進入到一個更為多元化和去意識形態(tài)化的階段。與之相對應,一些歷史社會學研究者在對社會科學中靜態(tài)的、化約的結構主義思維做出批評后開始強調文化的自主性和社會科學的建構性,在研究議題和分析視角上呈現(xiàn)出一個更為多元化的態(tài)勢。1983—1989年,就讀于哈佛大學社會學系的池上英子恰好處于這一學術思潮的風口并深受影響,而其導師奧蘭多·帕特森(Orlando Patterson)在對奴隸制性質的比較研究中將文化類型與歷史深度相結合的分析路徑(10)Orlando Patterson,Slavery and Social Death:A Comparative Study,(Cambridge, MA: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82).,更是啟發(fā)了《收刀入鞘》的創(chuàng)作思路。池上英子沒有躑躅于結構主義分析的窠臼,而是選擇深入分析日本文化的內在結構,展現(xiàn)了武士名譽文化中集體主義與個人主義之間沖突與并存的相互關系,同時,她也關注社會過程、文化意義、象征符號、意識形態(tài)、意外后果、歷史偶然性等因素的重要作用。如果說西達·斯考切波(Theda Skocpol)是結構分析流派的代表人物(11)[美]西達·斯考切波:《國家與社會革命:對法國、俄國和中國的比較分析》,何俊志、王學東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96頁。,那么,池上英子基本可以歸為文化分析流派。
下文從三個層面展開論述。首先,進入《收刀入鞘》文本的核心內容,分析壟斷暴力的日本武士精英階級的文化變遷;其次,在此基礎上,展示“名譽型個人主義”(honorable individualism)這一區(qū)別于“占有性個人主義”(possessive individualism)的獨特概念的構建,并展開討論不同于比較歷史研究的宏觀因果分析路徑,《收刀入鞘》別有心裁地關注到名譽文化與國家建構之間的相互關系;最后,將視野轉向當代中國,結合趙鼎新的《儒法國家:中國歷史新論》,探討基于非西方國家歷史經驗的比較歷史研究對于理解中國國家建構獨特性的意義。
武士階級,以職業(yè)化的軍事技能、專業(yè)戰(zhàn)士的自我認同和獨特的社會等級組織為核心特征,作為一個政治行為體,是日本社會階層的重要組成部分。在《收刀入鞘》中,池上英子探討了這個壟斷暴力、崇尚名譽的精英階級是如何發(fā)展、崛起的,在之后幾個世紀的國家建構中又是如何被馴服的社會過程。同樣,在西方武士宮廷化的過程中,武士階層也逐漸喪失了軍事上和經濟上相對獨立的地位,由武士淪為廷臣。(12)[德]諾貝特·埃利亞斯:《文明的進程:文明的社會發(fā)生和心理發(fā)生的研究》,王佩莉、袁志英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8年,第495—507頁。但日本武士與歐洲武士之間存在著重大的社會差異,歐洲封建時期的武士更多指的是騎士階級,這種騎士身份與貴族特權是重疊的,因而沒有動力去顛覆現(xiàn)存的封建貴族權力體系。而日本武士則與依附于天皇朝廷的宮廷貴族完全不同,是擁有土地的軍事階級,他們構建了一個獨特的社會范疇,深刻地影響著日本社會各個方面的發(fā)展?!昂喍灾涫揩@得政治權力可被視作一個全新社會階級出現(xiàn)了,并且反過來還催生了一系列獨特的經濟、政治、軍事和組織化以及文化的變遷?!?13)Eiko Ikegami,The Taming of the Samurai:Honorific Individualism and the Making of Modern Japan,(Cambridge, MA: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95), 57.另外,武士階級的崛起與其能有效地使用軍事技術和暴力能力密切相關。在日本早期農業(yè)社會,由于壟斷了使用暴力的權力,并出于共同的政治經濟利益創(chuàng)建了軍事和社會組織以及結合社會經濟條件變遷的背景,武士階級得以控制農業(yè),并能夠強行從農業(yè)社會中獲取利益。然而,對暴力手段的集中與獨占并不是一成不變地控制在武士手中,而是與國家形成過程密切交織。諾貝特·埃利亞斯(Norbert Elias)在研究國家的社會發(fā)生時發(fā)現(xiàn),“獨占機制形成的過程要區(qū)分為兩個階段:一為自由競爭的階段,或者說淘汰階段,其間機遇積聚在越來越少的人的手中,最后落入一人手中,這是獨占形成的階段;第二個階段:對業(yè)已集中化和獨占化的機遇的支配權趨向于從個別人手中逐漸過渡至越來越多的人的手中,最后變?yōu)樽鳛檎w的相互聯(lián)系的人際網絡的職能,這是一個由相對‘私人’獨占走向‘公共’獨占的階段”。(14)[德]諾貝特·埃利亞斯:《文明的進程:文明的社會發(fā)生和心理發(fā)生的研究》,王佩莉、袁志英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8年,第361頁。其中,武士階級在第二個階段對暴力的壟斷尤為重要,這是因為,“后期階段任何政權獨占的關鍵是體力暴力和軍事暴力實施權的獨占,這使人得以在廣大地區(qū)建立牢固穩(wěn)定的社會機構?!?15)[德]諾貝特·埃利亞斯:《文明的進程:文明的社會發(fā)生和心理發(fā)生的研究》,王佩莉、袁志英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8年,第395頁。
對于武士來說,暴力不僅僅是他們擴展勢力的手段,更是維持自身文化正當性的工具。隨著武士獨占暴力而崛起,這個階級的名譽文化逐漸發(fā)展成為一個富有象征意義的文化風格。
日本人的矛盾性格和日本文化的雙重性歷來都是學者的好奇關注點,其中影響最大的研究當屬魯思·本尼迪克特(Ruth Benedict)的《菊與刀——日本文化諸模式》。本尼迪克特將日本文化的特征概括為“恥感文化”,與西方社會的“罪感文化”不同,這種文化的強制力來源于外部社會,服從于社會規(guī)范和義務?!罢嬲膼u感文化依靠外部的強制力來做善行。真正的罪感文化則依靠罪惡感在內心的反映來做善行?!?16)[美]魯思·本尼迪克特:《菊與刀——日本文化諸模式》(增訂版),呂萬和、熊達云、王智新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2年,第202頁。這種強調外在的/內在的文化二分法受到不少學者的質疑,池上英子就認為本尼迪克特假定了罪感文化相對于恥感文化的道德優(yōu)越性,可能完全忽視了日本名譽文化的多面性和內在的動態(tài)變化,以及社會化的自我意識與主觀化的自我意識之間的接近性,因此,她反對文化類型區(qū)分的簡化思維,提議從日本武士的名譽文化入手,來展現(xiàn)個體身份形成過程中的文化資源。(17)Eiko Ikegami,The Taming of the Samurai:Honorific Individualism and the Making of Modern Japan,(Cambridge,MA: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95), 372—378.在池上英子看來,日本武士名譽文化的變遷過程,是更好地理解和審視日本社會中個人主義與集體主義、追求個性與服從規(guī)范、競爭與協(xié)作之間對立和緊張關系的關鍵。名譽文化作為一個文化復合體,與社會評價和權力結構息息相關。當日本從中世轉型至近世,武士也相應地經歷了從半自治的軍事地主到被馴服的官僚的文化再形成過程。中世的日本武士擁有土地所有權,視身體暴力和軍事表現(xiàn)為維護名譽的核心手段;到了德川時期,武士階級通過集體壟斷暴力在政治上實現(xiàn)了統(tǒng)一,卻被剝奪了自治的經濟基礎,被整合進組織化、制度化和等級化的國家政治結構之中,這導致武士的集體認同發(fā)生了轉變。武士名譽文化的特殊性質與近世日本的國家形成不可避免地聯(lián)系在一起,其好戰(zhàn)的傳統(tǒng)精神氣質在和平的德川體制中日益被馴化和磨平,卻從未被完全抹去?!霸诮Y構上把武士階級納入新的國家體系,這并不會自動產生‘被馴服的武士’。武士名譽準則中新內容的產生,與其說是德川國家有意識地策劃的結果,不如說是武士抗爭、國家與武士之間談判、反復協(xié)商的副產品?!?18)Eiko Ikegami,The Taming of the Samurai: Honorific Individualism and the Making of Modern Japan,(Cambridge, MA: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95), 222.在這段國家轉型時期,武士名譽與社會秩序的部分融合在帶來嚴重的內心沖突的同時,引發(fā)了一種矛盾的共存狀態(tài)——對名譽化個性的向往與對名譽化服從的自制。需要強調的是,池上英子在把日本武士階級的名譽文化看作國家形成的文化維度來加以考察時,關注到名譽文化、社會結構和自我之間錯綜復雜的動態(tài)相互關系,這與埃利亞斯關于文明的心理發(fā)生和社會發(fā)生之間相互依存關系的論述和安東尼·吉登斯(Anthony Giddens)對于“結構二重性”的闡述有異曲同工之妙。(19)[德]諾貝特·埃利亞斯:《文明的進程:文明的社會發(fā)生和心理發(fā)生的研究》,王佩莉、袁志英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8年,第469—485頁;[英]安東尼·吉登斯:《社會的構成:結構化理論綱要》,李康、李猛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6年,第23—26頁。
武士階級的文化變遷,帶有兩個主要的文化主題標志:控制和變化。誠如池上英子所言:“控制與變化,武士文化中的這兩個主題,如雙胞胎一般,相互共存、相互結合,是理解日本文化傳統(tǒng)的重要鑰匙?!?20)Eiko Ikegami,The Taming of the Samurai: Honorific Individualism and the Making of Modern Japan,(Cambridge, MA: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95), 330.其中,控制包含兩種構成元素,在個人層面克制短期欲望以實現(xiàn)長期目標,在集體層面將個人沖動與社會目標協(xié)調一致;變化則以武士的名譽和自尊信念為基礎,凸顯其強烈的自我意識。聯(lián)系國家形成的關鍵時期,可以更明晰地審視武士文化轉型、重組的獨特軌跡。在日本中世,武士作為一個獨立的社會地位范疇出現(xiàn),發(fā)展出一種強烈競爭的、黷武好戰(zhàn)的、自我夸耀的名譽文化;到了戰(zhàn)國時代,武士由松散自治的狀態(tài)向等級化的、組織化的家臣體系過渡,名譽表現(xiàn)為軍事能力方面;德川國家時期,武士階級經過文化傳統(tǒng)的連續(xù)、變化和重組過程,出現(xiàn)了文化復合體困境:既渴望競爭進取的個性化,又期待組織有序的服從性。即使是德川國家體制,也未能將武士完全規(guī)訓成科層制中被動的官僚,這源于武士名譽文化的深層動力——名譽型個人主義,一種與西方資本主義社會完全不同的個人主義模式。
現(xiàn)代西方自由主義民主理論內含著占有性個人主義的預設。C. B. 麥克弗森(C. B. Macpherson)把17世紀的個人主義政治哲學和財產權理論聯(lián)系起來發(fā)現(xiàn),“個人主義的占有性可以在它的個人概念中找到,這種概念認為個人實質上是自己人身或能力的所有權人,為此他對社會無所虧欠。個人既不被視為一個道德整體,也不被視為更大的社會整體的一部分,而被視為他自己的所有人”。(21)[加]C. B.麥克弗森:《占有性個人主義的政治理論:從霍布斯到洛克》,張傳璽譯,杭州:浙江大學出版社,2018年,第3頁。懷著這種個人主義世界觀來觀察日本社會,觀察者很容易武斷地得出現(xiàn)代日本缺乏一個清晰的個人主義形式的結論。類似這種戴著西方有色眼鏡在日本社會尋找個人主義的方式,往往預設了某些獨特的文化特質只能在西方國家土壤中生根發(fā)芽,而忽視了不同社會可以以不同方式表達個性的可能性。為解釋日本武士文化的變化主題和進取精神,池上英子創(chuàng)造了“名譽型個人主義”的概念,這種個人主義形式為日本國家轉型提供了一個變革機制。武士階級的名譽型個人主義沒有像西方個人主義那般在普世哲學的支撐下發(fā)展成一個連貫一致的思維范式,更多地表現(xiàn)為一種文化風格,隨著國家形構而緩慢變遷。名譽型個人主義早在中世武士社會就已出現(xiàn),這與當時武士重視名譽權力的精神和積極進取的個性聯(lián)系在一起。另外,由于獲取名譽的權力只有加入軍事組織才能實現(xiàn),所以,“在這個意義上,中世武士,名譽型個人主義是一種與社會范疇共生共存的情感”(22)Eiko Ikegami,The Taming of the Samurai:Honorific Individualism and the Making of Modern Japan,(Cambridge, MA: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95), 355.。這種個人主義內含著變革的動力,一旦與社會組織目標有效連接,便可能促進大規(guī)模的結構轉型。雖然德川國家的家臣官僚制剝奪了武士自治的政治和經濟基礎,其個人名譽觀也失去了中心地位,被馴化、降格至忠誠品格之后,但武士對體制規(guī)訓的抵抗和對“一分”(23)“一分”是一種暗示了個人名譽覺醒意識的觀念,表明在逆境中存在著與個人自尊和驕傲相聯(lián)系的名譽情感。參見Eiko Ikegami,The Taming of the Samurai:Honorific Individualism and the Making of Modern Japan,(Cambridge, MA: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95), 356—357.精神的珍視始終存在,“在德川日本,名譽型個人主義以一種強烈的情感和強大的倫理推動力的形式,依舊存在于文化之中”(24)Eiko Ikegami,The Taming of the Samurai:Honorific Individualism and the Making of Modern Japan,(Cambridge, MA: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95), 358.。在日本近世國家轉型的過程中,精英階級的名譽型個人主義也在調整自身以適應社會新環(huán)境,從而持續(xù)不斷地發(fā)展演變。概言之,在武士統(tǒng)治時期,文化領域和政治領域之間始終存在著錯綜復雜的相互關系。
以往研究者在解釋社會結構變遷時,或尋找造成案例差異或相似的結構性原因,或關注文化、情感等因素的共同作用,或強調地理環(huán)境、重大轉折性事件的重要性,這些均預設了因果關系的存在。在審視了幾個世紀的國家形成與武士轉型之間的關系后,池上英子發(fā)現(xiàn)結構變遷并沒有以線性的因果關系方式自動產生一系列的文化后果,恰恰相反,武士階級在經濟、政治層面的發(fā)展與文化變遷在長時間的社會過程中緊密相連,而那些將社會的不同層面分開并試圖扯上因果關系的分析應該引起懷疑。(25)Eiko Ikegami,The Taming of the Samurai: Honorific Individualism and the Making of Modern Japan,(Cambridge, MA: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95), 331—332,377.不同于比較歷史研究的宏觀因果分析路徑,《收刀入鞘》集中關注武士名譽文化與國家形構之間的相互關系。縱觀日本從中世到近世國家形成的不同形態(tài),武士階級名譽文化的變遷,在很大程度上受制于國家政治結構的變革。日益興起的中央政權,馴服武士的政治過程,逐步改變了武士的自治傳統(tǒng)和軍事自豪感,產生了一種有利于協(xié)調個人主義精神與社會組織目標的心理傾向。然而,植根于中世武士文化的名譽型個人主義從未完全屈服于政權體制,這些文化資源構成了武士爭取獨立的積極動力,推動了制度變革和國家轉型。池上英子在分析日本文化的矛盾性質時,文化領域和政治領域始終緊密交織在一起,沒有截然分別的因和果,這種互為因果的過程分析彰顯了一種獨特的分析路徑。
歷史社會學中主流的國家形成理論和比較歷史研究均基于歐洲經驗,亞洲國家不是被作為檢驗西方理論的補充案例引入比較歷史分析,就是被長期視而不見。不同于西方中心論的分析路徑,池上英子選擇適宜的比較方法,通過對日本近世國家形構的考察和武士名譽文化變遷的探究,發(fā)展出獨特的分析概念和理論資源,提供了一個充滿多樣性的世界圖景。近年來,歷史社會學在中國學界的發(fā)展態(tài)勢令人矚目。(26)渠敬東:《返回歷史視野,重塑社會學的想象力:中國近世變遷及經史研究的新傳統(tǒng)》,《社會》2015年第1期;成伯清:《時間、敘事與想象——將歷史維度帶回社會學》,《江海學刊》2015年第5期;周飛舟:《論社會學研究的歷史維度——以政府行為研究為例》,《江海學刊》2016年第1期;應星:《“把革命帶回來”:社會學新視野的拓展》,《社會》2016年第4期;肖瑛:《非歷史無創(chuàng)新——中國社會學研究的歷史轉向》,《學術月刊》2016年第9期;趙鼎新:《時間、時間性與智慧: 歷史社會學的真諦》,《社會學評論》2019年第1期;郭臺輝:《西方社會科學方法論的歷史之維》,《中國社會科學》2019年第8期。但是,在比較歷史研究領域,突破西方中心主義的思維框架,基于中國歷史經驗來討論國家形構獨特性的努力還是欠缺。趙鼎新的著作《儒法國家:中國歷史新論》(TheConfucian-LegalistState:ANewTheoryofChineseHistory,下文簡稱《儒法國家》)在某種程度上彌補了這一缺陷。此書甫一出版,就引起諸多關注,吸引不少國內外學者參與討論。(27)Zhao, Dingxin,The Confucian-Legalist State: A New Theory of Chinese History,(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5);王正緒:《古代中國大歷史的社會科學解釋》,《開放時代》2016年第5期;酈菁:《歷史比較視野中的國家建構——找回結構、多元性并兼評〈儒法國家:中國歷史的新理論〉》,《開放時代》2016年第5期;殷之光:《“大一統(tǒng)”格局與中國兩種延續(xù)性背后的普遍主義——評〈儒法國家:中國歷史的新理論〉》,《開放時代》2016年第5期;趙鼎新:《哲學、歷史和方法——我的回應》,《開放時代》2016年第5期;魏海濤:《社會科學中的機制解釋——兼評〈儒法國家:中國歷史的新理論〉》,《社會學評論》2017年第6期;邁克爾·曼、金世杰、約翰·霍爾、喬納森·赫恩、理查德·拉赫曼、喬治·勞森、威廉·H·休厄爾、王國斌:《再評〈儒法國家:中國歷史的新理論〉》,巨桐、孫金、韓坤、張帆、劉偉、周盼譯,《開放時代》2019年第4期;趙鼎新:《〈儒法國家〉與基于理想類型集的理論構建》,巨桐譯,《開放時代》2019年第4期。
通過修正邁克爾·曼(Michael Mann)社會權力的四個來源(意識形態(tài)的、經濟的、軍事的和政治的,即IEMP權力模型)理論框架(28)[英]邁克爾·曼:《社會權力的來源(第一卷):從開端到1760年的權力史》,劉北城、李少軍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3頁。,趙鼎新宏觀考察了自周已降約三千年的中國古代歷史,回答了中國何以形成大一統(tǒng)的政治秩序這一關鍵問題。對于中國政治的大一統(tǒng)傳統(tǒng),趙鼎新認為其形成的關鍵時期在于春秋戰(zhàn)國時代的后期,也就是“全民戰(zhàn)爭時代”。出于戰(zhàn)爭驅動型的軍事競爭和汲取資源需要,秦王吸收了法家思想,打敗了競爭對手,實現(xiàn)對整個中國的控制。到了西漢,統(tǒng)治者出于建立道德合法性來鞏固統(tǒng)治的目的,開始將儒家的道德倫理與國家的政權結構相結合,自此中國的“儒法國家”(confucian-legalist state)政治體制基本成型。儒法國家,“即一種將政治力量和意識形態(tài)力量融為一體、軍事力量受到嚴格控制、經濟力量被邊緣化的統(tǒng)治體系”,在之后的歷史變遷中,“這種體制具有強大的彈性和適應性,以至于歷經無數挑戰(zhàn)它仍能頑強地存續(xù)下去,直到1911年辛亥革命的爆發(fā)”。(29)趙鼎新:《儒法國家:中國歷史新論》,徐峰、巨桐譯,杭州:浙江大學出版社,2022年,第14頁。即使儒法國家的政治體制已經在革命浪潮中覆滅,儒教的政治社會功能也近乎消失殆盡,但儒法思想的文化傳統(tǒng)和“績效合法性”(performance-based legitimacy)的政治傳統(tǒng)在今日社會各方面的影響依然有跡可循。(30)趙鼎新:《儒法國家:中國歷史新論》,徐峰、巨桐譯,杭州:浙江大學出版社,2022年,第41頁。通過引入“例證性比較”(illustrative comparisons)的研究方法,并采納“宏觀結構觀照下以機制為基礎的研究”(macrostrcuture informed,mechanism-based study)的分析策略,趙鼎新重新檢視了帝制時期中國獨特的政治和文化結構的發(fā)展過程,由此提出新的歷史變遷理論:競爭與競爭結果的制度化的辯證性互動是歷史變遷的主要動力。(31)趙鼎新:《儒法國家:中國歷史新論》,徐峰、巨桐譯,杭州:浙江大學出版社,2022年,第27、29、30頁。一言以蔽之,立足于中國國家形構的獨特歷史經驗,《儒法國家》在嘗試新的研究進路的同時,不僅發(fā)展出具有中國特色的理論資源,更展現(xiàn)了將中國置于比較歷史分析的中心的重要意義。
無論是對日本武士名譽文化與國家形構之間復雜關系的考察,還是對中國大一統(tǒng)政治秩序背后歷史邏輯的探究,《收刀入鞘》和《儒法國家》均強調國家構建過程與特定的文化傳統(tǒng)和歷史脈絡的聯(lián)系。更難為可貴的是,兩位作者有意識地與西方主流理論保持距離,立足于東方國家的歷史經驗,從廣泛的比較視野出發(fā),不僅發(fā)展出獨特的分析路徑和理論資源,更展現(xiàn)了國家形構的多元路徑。當然,從非西方視角反思西方國家形成模式的研究者還有他人,土耳其裔美國學者凱倫·巴基(Karen Barkey)就把社會網絡分析充分運用到奧斯曼帝國研究,并收集奧斯曼帝國時期的一手史料來分析帝國的政權構建與社會抗爭。(32)Karen Barkey,Empire of Difference:The Ottoman in Comparative Perspective,(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8).面向當代社會,在社會轉型和國家建設至關重要的背景下,這些試圖超越西方中心論、關注非西方國家歷史經驗、發(fā)展具有本土特色的理論資源的比較歷史研究,對于理解中國的文化傳統(tǒng)與國家形構之間的關聯(lián)具有極其重要的啟發(fā)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