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未都
那年月被人帶去朋友家串門是很有面子的事情,有一天表哥跟我說,帶你去葉三午家玩玩,我欣然隨之前往。
葉三午是表哥的同事,因工傷而駝背嚴重,走起路來像個老年人。他見我面就隨口叫我未都,和一家人一樣。
我那時年少,在葉三午眼中可能傻傻的。三午屬馬,祖父葉圣陶、父親葉至善都屬馬,葉三午是長子長孫,祖孫三代甲午、戊午、壬午均相隔廿四年,葉圣陶老人給長孫起名“三午”,大巧若拙,似俗實雅。
一開始,我沒敢問,一直以為“三午”是“三五”,因為小學同學有叫六一、八一的,名字都與節(jié)日有關(guān)。我們小時候每年三月五日都要學雷鋒,我無知地猜測這名字是否與此有關(guān),誰知此“三五”非彼“三午”。
在我眼中,葉三午是個優(yōu)雅的“憤青”,張嘴說的都是俄國文學、英法文學,表達時好夾雜點兒不太臟的臟話。在三午的家里聊天,時不時地會來客人,我都不認識,因為來人都比我大。多年后,看一些回憶他的文章說,來人多是名流,可惜我都不認識。
三午對科技產(chǎn)品很有興趣,他有老式留聲機,那時講究聽唱片;還有照相機,我記得他的老式相機是德國產(chǎn)的。萊卡與蔡司這些詞,我年輕的時候光聽到就涌起一股神秘感。
我記得至少去過葉家三次,都未能見到葉圣陶老人,只是老聽三午說爺爺如何如何。他房間的墻上掛著一副爺爺寫的篆書字對,“觀釣頗逾垂釣趣,種花何問看花誰”。當時我認不全,尤其“垂”字,篆書字形奇特。我是問了三午才知道的。三午說,爺爺寫的,爺爺最愛寫這字對。我那時理解這字對的內(nèi)容有些吃力,懵懵懂懂,深層之意弄不明白。很多年后在一場拍賣會預展上看見葉老同樣內(nèi)容的一副字對,上面有關(guān)于此對的說明,葉老寫道:“此為一九三九年所作《浣溪沙》中語,時余全家居四川樂山城外草舍,籬內(nèi)二弓地略栽花木,籬外不遠臨小溪,偶有垂釣者,溪聲靜夜可聞。”
為了弄懂葉老釋語中的“二弓地”,我還去查了字典。弓為丈量土地的器具,形狀似弓,兩端距離五尺。那么二弓地就是十尺,想來葉老在四川的草舍素樸,院落窄仄,可風景獨好,觸景生情的葉老才寫下這富于哲理的名句。這話每過十年再讀,感受都有不同:少時讀之,旁觀亦麻木;壯年讀之,介入找感覺;中年讀之,尋味有觸動;今天讀之,方知何為追求何為放棄。
表哥可能看出來我想見見葉老,遂對三午說,哪天讓未都見見爺爺。三午的西屋常常滿座,各路“神仙”,喜詩、喜文學、喜音樂、喜雜七雜八的,都是悄悄來悄悄走,少去驚動爺爺。爺爺住的北屋,在我眼中高山仰止,有一圈耀眼的光環(huán)。爺爺?shù)奈恼率者M課本,凡寫進課本的文章在我眼中都是范文,高不可及。三午馬上說,想見爺爺就今天,一會兒爺爺醒了就去。
我聽了這話多多少少有些緊張。沒等多久,三午就說,爺爺醒了,一會兒就在院子里和爺爺打個招呼。我和表哥隨同時三午走進院子時,葉圣陶老人正坐在樹蔭下的藤椅上,笑容可掬。我隨三午叫了聲“爺爺”,就再沒敢說什么,三午就熱情地將我與表哥的關(guān)系給爺爺介紹了一下,我想爺爺一定沒聽進去,但他仍頻頻點頭,伸手拉住我。
我那時太年輕,自認為還是孩子,看爺爺完全是個傳說中的老人。年輕時“老人”這一概念是神圣的,雖然與爺爺手拉著手,但仍感覺與爺爺隔著萬水千山。爺爺太高大了,他再親切和藹也還是高大,他問了什么我都忘了,當然也想不起我說了什么。
去三午家是我最喜歡的事情,原因是總有意想不到的收獲。那時人對文學的追求與向往是今天的年輕人所不能理解的,今天的孩子們可能是文學營養(yǎng)過剩了,反倒失去了對文學的興趣。排隊買書的景象再也看不見了,即便有人扎堆買書,也可能是追星一族的作為。而我們年輕時對書的喜愛只有“如饑似渴”能夠形容。三午家永遠有書,其中有些在當年算是禁書。古人讀書有兩種境界最誘人,一是“紅袖添香夜讀書”,二是“雪夜閉門讀禁書”。我們這一代人最能讀書的日子是反鎖房門,備好涼水干糧讀得昏天黑地。到“文革”后期,禁錮的門漸漸松開一條縫,禁書已可以公開談論了,于是讀書迎來了黃金時代。
有一次在三午家,我看見一本巴爾扎克的《高老頭》,灰色硬皮封面,裝幀樸素。我打開一看,扉頁上有翻譯家傅雷先生用毛筆寫給葉圣陶老人的字樣:圣陶先生教正。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傅雷先生,這一深刻印象讓我后來在出版社工作時斥資買齊了十五卷的《傅雷譯文集》,至今還高高地擱在書房書柜的最上層。
看見《高老頭》,我心中癢癢,沒敢開口,表哥看出了我的心思,就替我向三午借。那年月,書都是借來借去的,不像今天書買了也常常不讀。三午大方地將《高老頭》借給了表哥,說:“未都也讀讀,不著急還?!?/p>
巴爾扎克的所有作品中,《高老頭》最讓我刻骨銘心,因為這本珍貴的傅雷先生簽名送給葉圣陶老人的書讓我給弄丟了。嚴格地說是我的朋友弄丟的,當時的情況是朋友死乞白賴地非要先睹為快,我一時面薄,讓他先讀,可誰知他將書夾在自行車后架上丟了,丟了以后找了很久也沒找到。
這件事讓我內(nèi)疚自責了很長時間,無法面對表哥與三午。從那之后,我才明白為什么古人常愛定下規(guī)矩:書與老婆概不出借。
丟書的事和三午說時我吞吞吐吐,三午卻沒埋怨我一句,反倒安慰我。他岔開話題緩解氣氛,從大抽屜里取出一件弘一法師寫的斗方,四個大字寫得不食人間煙火:如夢如幻。三午說,這是李叔同送給爺爺?shù)模麄兒芤?,這是他專門寫給爺爺?shù)?,出自《金剛?jīng)》?!叭鐗羧缁谩痹谖夷贻p的多夢時節(jié),有一種醉人的氤氳之氣,自下而升,輕松透骨。這讓我對爺爺充滿了神圣的敬意。
從那以后我再去葉家,不知為什么總希望見到葉老,有時從窗戶上偷窺,偶爾看見他獨坐于藤椅上發(fā)呆,老人發(fā)呆非??蓯郏@得深沉寧靜。葉圣陶老人比我年長一個甲子,慈眉善目,神態(tài)祥和,符合傳說中的神仙相貌;每當夕陽西下,余暉滿天之時,爺爺如雕像般靜坐丁香樹下,讓我深深感到修煉的力量。一位中國近代史上的知名學者,沒有什么現(xiàn)成的詞語可以描繪他,只有一個神圣的稱謂最符合他的身份:老人。
老人葉圣陶在我的生命旅途中是一道燦爛的風景,一閃即過。但這道風景像一幅定格的照片永遠擺在了我心中的案頭,什么時候看它一眼,什么時候就有所收獲,如同讀陶淵明的《歸去來兮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