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戈
是呼呼的北風和簌簌的雪粒把高老頭趕進了駝子的院子。
高老頭行色匆匆,踉踉蹌蹌,靠住半開著的院門,上氣不接下氣地喊:“駝子。”
沒人應聲。
高老頭慌忙跨進去一只腳,又喊:“駝子!”
還是沒人應聲。
高老頭的另一只腳跟了進去,腳步越發(fā)踉蹌了,邊走邊喊:“駝子,駝子!駝子?”走到駝子睡覺的屋前,高老頭輕輕推開虛掩著的門,右手做喇叭狀,湊到嘴邊,又喊,“駝子——”
“還沒咽氣呢!”角落的床上傳來一句甕聲甕氣的回音。
“沒咽氣,咋不應聲???”高老頭抱怨著,走到床前,扯扯掉下床沿的被子,“嚇我一跳!”
“你叫一聲,我應一聲,是你耳朵有毛病了吧?”駝子的話不緊不慢,平平的,冷冷的,像屋外的冷風灌進他的鼻子,僅僅打了個轉兒又出來了。
“你才有毛病!”高老頭不高興地瞥了駝子一眼,搓搓手,拿到嘴邊哈口氣,說,“下雪了,天好冷!要不是過來看你咽氣沒,我才懶得出門。”
“你不出門,你咽了氣也沒人知道?!瘪勛觽饶樞绷艘谎鄞策叺碾娫挘娫捝洗钪粔K兒紅布,安靜地躺在床邊的柜子上。
“懶得跟你爭,我還要回去喂狗?!备呃项^說。說完,他也看了一眼柜子上的電話。那眼神,就像打量一個熟睡的嬰兒。
“喂條狗,管啥用?”駝子說,“等我咽了氣,你把電話裝回去?!?/p>
“我才不要你的電話?!备呃项^不屑地說,“你說說,你這電話自打裝上以后,有沒有用過一回?”
“總會用得著……”駝子話說到一半,卻突然沒了聲息。
“駝子,咋的了?”高老頭慌里慌張地撲上去,又是掐人中,又是捶胸膛,好半天,駝子才悠悠地吐出一口氣來,“伙計,你說今年過年他們會回來不?”
“我看有點玄,去年他們買到火車票都退了……”
駝子劇烈的咳嗽聲打斷了高老頭的話,費力地說:“伙計,去,幫我升盆火。”
“你沒事吧,駝子?”高老頭一邊往外走,一邊扭頭看了好幾回。
在牛棚里挑了一堆干柴禾,抱到天井處,擱進一個破舊的鐵鍋,用幾個煙盒做引子,把火升了起來。等火燃得旺了,不再冒滾滾的濃煙,高老頭才把鐵鍋端進了駝子的房間。
“駝子,火來了!”
駝子沒有應聲。
“火來了,駝子?!?/p>
駝子依然沒有應聲。
高老頭慌了神,像剛才一樣又是掐人中又是捶胸膛,但這回他的努力白費了。駝子嘴眼緊閉。高老頭伸手一探,發(fā)覺駝子已然沒了氣息。
“你咋說走就走了呢?”高老頭一邊搖頭嘆氣,一邊揭開電話上的紅布,照著墻上的三排電話號碼摁了一串數(shù)字。然而,他搗弄了大半天,那電話卻沒半點反應。
風越刮越猛,雪越下越大,高老頭踉踉蹌蹌走出駝子的院子,東張西望了好一陣,但他連個鬼影也沒看到。猶豫了一會兒,他邁步向東面的山路走去。
山那邊有一個小賣部,高老頭把三排電話號碼記在了煙盒上,他一定是想去那里打電話通知駝子的三個兒子??墒悄且欢紊铰冯s草叢生,路早就沒了,高老頭一不留神便摔下了山崖。
高老頭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不知道是誰救了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過哪些地方,只是在鎮(zhèn)上醫(yī)院的病房里,高老頭竟然看到駝子也在。
他忍不住問:“你咋沒死啊,駝子?”
“我為啥要死???”駝子嘿嘿地笑著說,“我是跟你學哩!”
“跟我學?”高老頭愣了片刻,立即醒悟過來,罵道,“死駝子,原來你也裝死呀?”
駝子又嘿嘿笑了兩聲,一本正經(jīng)地說:“過了這個年,我就八十了,我也想他們回來看看嘛!”
高老頭也跟著笑了笑,突然像想起了什么:“噫,是誰送我來這里了?我記得我好像摔了一跤……”
“誰送你?要不是有人發(fā)現(xiàn)駝子的房子著了火,你們死了也沒人曉得?!遍T外有人說。
說話的人卻沒進來,高老頭和駝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由自主地嘆了口氣。沉默了好一陣,說話的人還不見進來,駝子忍不住低聲嘟噥說:“死了倒好,過年死了才熱鬧哪!”
“是啊,要是你死了,就不用我天天來看你了?!备呃项^揶揄說。
“你來看我?”駝子回擊說,“你是怕自己咽了氣沒人收尸,想用我的電話通知你兒子。你以為我不知道?”
“就你那破電話?”高老頭不屑地說,“害我差點兒就過不了年嘍!”
“年?”門外的人接口道,“年早就過完啦!”
“不可能!”兩個人幾乎異口同聲地說。然后,駝子又說:“他們?nèi)四??沒回來過年?”
“回來了?!遍T外的人說,“還沒過年,又走了?!?/p>
話音剛落,兩人眼前一亮,見來人竟是小賣部的瞎子老王,兩人不由大驚:“怎么是你?”
“他們找到我,叫我來照顧你們?!崩贤醯匦π?。
駝子低著頭不吱聲,高老頭不甘心地問:“他們啥時走的?”
“好像是大寒?!毕肓讼?,老王又肯定地說,“確實是大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