買書記歷

何家干 等

何家干：揚州訪書記

出差前，意外結(jié)識了一個揚州的朋友，朋友的朋友竟然和揚州古籍書店經(jīng)理是發(fā)小，能給我去書庫訪書的特殊照顧，如此，訪書揚州就順理成章了。

到古籍書店，先去三樓門市部看書，接待的是位滿口揚州話的老先生，人稱揚州舊書界的“歐陽鋒”。線裝書放在三十平米的一個房間里，很局促，也沒什么好書，基本上都是民國出版的排印和石印本，和兩年前簡直不可同日而語。買了兩冊李莼客的詩集，便廢然而出。下午兩時，去見書店的經(jīng)理，一個胖胖的中年人，經(jīng)理很熱情，但對我專程的來訪顯然是不歡迎的。他有他的苦衷，線裝古籍時下成了收藏的新寵，而揚州古籍書店因為收藏豐富，成為目前古籍收藏者觸目的焦點，這幾年不斷有人通過各種關(guān)系來書店選書。收書越來越難，庫藏日漸萎縮，而書店的幾十人賴以生存的也就是這些線裝書。書店已經(jīng)決定從今年起不再接待人去書庫看書，對庫藏的書，也一概不再出售。聽了經(jīng)理一番話，我坐立不安，覺得自己簡直就是于乞丐口里討飯吃。朋友覺察到了我的情緒，連忙和經(jīng)理解釋，說我是學(xué)者，因為研究需要，來找點資料，并不是來找珍貴版本的。經(jīng)理也覺得說話過于直白，就說，既然這么遠來一次，書庫一定是可以去看看的，但選的書賣不賣，店里看情況而定。情形如此，我訪書的興致也有點闌珊了，不過，即便不買，能去那個聞名遐邇的書庫看看，也是一種眼福。

經(jīng)理安排了兩個工作人員，“歐陽”先生和另外一位店員，一起陪我去書庫。書庫所在地——著名的達士巷。巷子很偏僻，少有行人，在夏日的午后，尤為安靜。書庫是一所老房子，和以前看過的鹽商住宅“汪氏小院”風(fēng)格類似，只是格局小了很多，門上釘了揚州市文物保護單位的牌子，沒有說明，無從知道房子的來歷。青磚平房，一明兩暗，三進，前后兩個天井，天井的磚縫里長出了齊膝深的野草。后面兩進囤書，因長久沒人進來，房內(nèi)空氣渾濁?！皻W陽”先生建議直接到最后一進看書。書架直達天花板，里面全是線裝書，最上一層，擺放的為大部頭。面對這樣書的海洋，又沒有分類，簡直讓人無從下手。而且即便是找了好的本子，也未必能買走，還是找?guī)變宰约焊信d趣的東西吧。于是決定找清末民國初人的詩詞，以前在別的古籍書店，這類東西稀如星鳳，在這里隨處可見。

找完了這類書，就在書堆里轉(zhuǎn)圈子，翻看清前期的著名刻本，《瓣香集》《才調(diào)集》《國朝詩選》，多為白棉紙精印，知道買不起，也不可能買到，但能看看，親手摸摸也如過屠門大嚼，快意無比。純粹版畫類的書不多，只在一些戲曲書中零星見到一些附頁。書庫沒有編目，但每種書內(nèi)都插有標簽，寫明刊刻年代、作者、冊數(shù)和入庫時的價錢，比較那時的入庫價格和現(xiàn)在的市價，動輒上百倍的差異，真有不知今世何世之感！“歐陽”先生告訴我，達士巷書庫最多時的存量有近三十萬卷，八十年代流出海外不少，九十年代陸續(xù)有重要人物來書庫看書買書，也賣出不少，但即便這樣，在全國古籍書店中，存量也能排前四位?，F(xiàn)在的存量因為沒有系統(tǒng)的書目，無法確切知道精確的數(shù)字。

“歐陽”先生一直陪著我看書，老先生解放前就在揚州古籍書店做學(xué)徒，現(xiàn)已年過古稀。老人真是敬業(yè)，我看書的過程中，他一直不停地在旁邊整理書架，擦拭灰塵。看到好的本子，無法確認刊刻年代，向他請教，總能給出滿意的答案，只是老人的揚州話實在可怕，有時費力猜了很久才能明白意思。在書庫里逗留了三個小時，把揀好的書包好帶到經(jīng)理的辦公室，經(jīng)理看了看我選的書，并無珍稀版本，就說買這些書沒問題，但書價要晚上等書店“定價委員會”的幾個人碰頭后才能決定，明天早上給出價格。經(jīng)理計劃近期把書庫做個編目，只作內(nèi)部使用，編成后，還是歡迎像我這樣的“學(xué)者”，在缺乏資料時到揚州古籍書店“按目索書”，影印使用。出書店后，朋友笑笑說，看來夠嗆，估計價格不會便宜。我心想，買不買書，本來就是無可無不可的，且待明日。

次日九時半和朋友一起去古籍書店，經(jīng)理已經(jīng)在辦公室等了。他拿出昨天“定價委員會”擬好了的價格單，一看之下，果然高得讓人咋舌。單冊的價格都不下四百元，兩冊《觀古堂詩錄》價格一千五百元，四冊《睫闇詩鈔》價格三千元，這樣的價格分明是不讓人買啊，看了只好搖頭苦笑。經(jīng)理一臉真誠，說這是大家定的，實在不好意思。最后還是忍痛買了一冊鄭文綽的《冷紅詞》，難得經(jīng)理慷慨給打了九折，終于沒讓我這次興師動眾的揚州訪書無功而返。

中午告別揚州的朋友，驅(qū)車去南京，在南京古籍書店見到線裝部的主管金先生，他說，到人家書庫里揀書，自然是要伸著脖子挨宰的。此次揚州訪書雖然鎩羽而歸，但在達士巷那個縹緗滿屋的書架前翻書的經(jīng)歷卻是非常別致和難得的。又想到，書對我這樣的人來說，不過是附庸風(fēng)雅的玩物，對別人，可就是賴以生存的食糧，如此風(fēng)雅的訪書，也確實無聊得很。

史航：以前不買的書

很多書就是這樣的，當初順手買的，或隨便錯過，如今才知道其意義，于是，或慶幸，或飲恨。也有點像朋友結(jié)交，當初一場聚會，后事如何？痛飲狂歌空度日，飛揚跋扈為誰雄？誰與你白首相知猶按劍，誰與你相見時難別亦難？當時哪里看得穿，又哪里說得清。

所以，想說說我以前不買的書。

確切地說，是以前不買，近年后悔，如今一直在補救搜購的書。

年譜我以前是不買的，甚至不懂有什么意義，要知道一個人的生平，不是可以去買評傳、大傳、別傳嗎？后來明白，年譜是逐年逐月逐日羅列此人的事跡言論，沒法長篇大論地粉飾。如此，倒容易看清一個人的心路變遷，也更便于你自己去衡量界定這個人。

不光年譜，大事記也很好玩?！稏|城公安大事記：1948-1988》，四十年光陰里，北京東城區(qū)到底發(fā)生多少人間悲喜劇。從強奸罪的量刑差異，到少年流氓幫派的諢號變遷，處處皆滄桑。還有《北京大學(xué)保衛(wèi)部志》，通過這個要害部門的視角，對北大學(xué)生的各路出軌犯科行為一番俯瞰，可比《北大舊事》《北大往事》更有噱頭。

日記是值得談的。

小時候能讀到的日記是《雷鋒日記》《王杰日記》，格言較多，生硬枯燥，很是抵觸。長大以后才讀到《安娜·弗蘭克日記》這樣的書，知道生命真的是可以記錄，并藉由記錄而再生的。又讀《托爾斯泰最后的日記》，恨不得穿越過去，幫他藏遺囑，護送他暮年出走。當然也有海上文人趙麗宏等人的為出版而寫的日記，每天定時定量地當眾思考人生，關(guān)懷宇宙，那是另一種高屋建瓴，太空漫步了。

還有些日記，很晚才知道妙處，不是胡適、郁達夫那種大文人的日記——你去搜集二三流老文人的日記看看。壽則多辱，也多見識，多牢騷吐槽。比如張光年。張光年何許人，他是寫《黃河大合唱》的，但也是寫《三門峽大合唱》的。他的日記寫道：“文藝界現(xiàn)在情緒不高，前后中排座位空出許多，使電視攝影記者拍片感到困難?！边@話很寫實。關(guān)于電影《苦戀》的風(fēng)波，他寫道：“艾青發(fā)言，指斥白樺是持不同政見者，是騙子。陳企霞不同意這樣講，反駁時情緒激動。曹禺發(fā)言慷慨激昂，是表態(tài)性的。陳播勸我們不要怕?lián)p害繁榮局面，來稿少了也好。阮章競慷慨激昂，不知所云?！睆埞饽曜詈髮懙溃骸奥犃诉@次會，增強了我要辭職的念頭?！?/p>

還有些八卦：“中宣部擴大會，曲波同志過于激動，心臟病發(fā)了?！薄皣牢木畞碚?，他聽了傳達華主席防右談話后，問是不是要‘收’了。我勸他學(xué)三中全會公報?！薄皶h開始，劉白羽為陳荒煤悼念趙丹文章，盛氣凌人提出質(zhì)問，把氣氛弄得很緊張?！薄瓣翱思胰舜蟠砺溥x，來信要求談心?！薄坝诹⑷翰煌庑爝t代寫的郭（沫若）老發(fā)言稿，要我另寫一個?！薄案电妰鹤觼黼娫挘裉靾笊系浅龅墓现螁饰瘑T會名單沒有傅鐘，傅憂憤成疾，認為這是對他的政治迫害，希望補救?！薄七@份亂喲！

日記之外，書信也自有其意義。不談《兩地書》《愛眉小札》這些眉來眼去的文字，單是《暮年上娛：葉圣陶俞平伯通信集》或《周作人與鮑耀明通信集》這種，就足以存亡續(xù)絕，讓我一窺比我老的老頭們當時的心志情懷。

還有《馬關(guān)議和之伊李問答》那樣的會談記錄，伊是日本首相伊藤博文，李是李鴻章李中堂。開卷有益，因為開卷有恥有辱，能感受到人家的咄咄逼人，我們的步步踏空，問答十分具體，使得一切屈辱都變得具體，具體的質(zhì)問，具體的冷場，具體的嘆息。

買這些以前不會買，現(xiàn)在卻急著要去買的書。

葉尋：淘書寄樂，聚書隨緣

想想自己流連于舊書攤僅有十五個年頭，前輩書人屢屢提及的隆福寺、東安市場、西單商場等舊書市無緣親臨，即便是20世紀90年代初的地壇、中關(guān)村跳蚤市場也只能在夢中閑逛，自己開始淘舊書時已是潘家園、報國寺時代了。但無論是從收藏的總體環(huán)境，還是個人歷程來說，起步還不算太晚。

我自認為還是一個傳統(tǒng)意義上的淘書人，尤其是身處全國的文化中心，既然有條件，便始終迷戀于凌晨即起，奔冷攤，逛鬼市，穿梭于各個舊書市場之間。太多的感受堅定著自己持續(xù)淘下去的信念。我希望在自己淘不動的時候，面對每一本自己心愛的書刊都可以娓娓道來它背后有趣的故事，而并非告訴他人：這是我在某網(wǎng)花多少錢PK掉多少競爭者而得，那樣豈不是太單調(diào)了嗎？

我對如今持續(xù)推出的所謂限量版圖書頗不以為然，精裝、毛邊、限量、簽名、鈐印、編號、貼藏書票，好家伙，太刻意了吧！還有什么賣點可以往上湊嗎？這好比一個人—事業(yè)輝煌，金錢無憂，婚姻幸福，身體健康，父母雙全，兒女有成，家庭和諧，這是每一個人的期盼，但有一點很關(guān)鍵，它可夢想而不可預(yù)設(shè)，更何況很多方面是主觀能力無法控制改變的，否則，每一個人的人生便都沒有缺憾了，這怎么可能呢？另外，我最不喜一本書在普通版本之外又故弄玄虛地做出一些所謂的特殊版本，雖然它們的絕對數(shù)量不多，但總的來說，這類特殊版本的收藏意義不大，尤其是在目前為做而做的情況下，有逐漸成為高檔垃圾的趨勢。因此，我總覺得這類書多年后是一種擾亂藏書后來人思維視聽的物件。

藏書好比追求女人，過程遠比結(jié)果更重要。品好價高、唾手可得的所謂好書，只要錢到位，就會跟你走;而眾里尋它千百度，一朝輕松擒到手的書，必定是你用真心并以獨特的引力去感化而成，它所帶給你的愉悅遠非前者可比，而你也會倍加珍惜。這樣想來，每一份藏品似都應(yīng)有一個從丑小鴨變?yōu)榘滋禊Z的過程。至少在我心中，披沙揀金得來的藏品和一出生就是富貴身的藏品，分量顯然是不同的。

（摘編自中華書局《買書記歷：三十九位愛書的集體回憶》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