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粵西文化的百越底色

李海燕

（廣東海洋大學 廣東湛江 524088）

班固在《漢書·地理志》寫道：“凡民函五常之性，而其剛柔緩急，音聲不同，系水土之風氣，故謂之風；好惡取舍，動靜亡常，隨君上之情欲，故謂之俗?！盵1]568-569自然環(huán)境和社會結構深刻影響著地域文化的形成，獨特的文化特質和風格是地域文化差異的根本所在。作為遠離中原、偏安一隅的嶺南，其北靠五嶺，南臨大海，地處亞熱帶的地理位置賦予它獨具特色的嶺南文化風格?；浳魑幕瘜儆趲X南文化的亞文化，其地理更為偏遠，氣候炎熱濕潤，毒蟲猛獸眾多，瘴癘之氣叢生，惡劣的氣候與地理環(huán)境形成粵西粗獷剽悍、淳樸守義、冒險果敢的民風。《漢書·高帝紀》記載：“粵人之俗，好相攻擊?！盵1]17《隋書·地理志》提到：“自嶺已南二十余郡，……其人性并輕悍，易興逆節(jié)，推結箕踞，乃其舊風。”[2]887這種迥異于中原文化的“斷發(fā)文身，好相攻討”的異族文化便是百越文化。“百越”是南方各少數(shù)民族的總稱。粵西土著居民為“百越”中的南越、駱越、西甌等部族，他們有著斷發(fā)紋身，崇拜鬼神、長于航海、嗜食水產等奇風異俗。時至今日，這些風俗仍在粵西有很多殘余。

一、粵西“百越文化”的發(fā)展與演進

百越文化為嶺南土著文化，形成于先秦時期，彼時的粵西乃至嶺南都未有行政建制，散居著一些氏族或部落?！秴问洗呵铩な丫吩唬骸皳P、漢之南，百越之際，敝凱諸、夫風、余靡之地，縛婁、陽禺、驩兜之國，多無君?！盵3]《漢書·地理志》中顏師古引臣瓚語：“自交趾至會稽七八千里，百越雜處，各有種姓。”[4]很明顯，百越是南方各種族的泛稱，具體到粵西，則主要生活著南越、駱越、西甌等部族。南越亦稱南粵，地理位置即今廣東一帶，主要有縛婁國、陽禺國、儋耳國等，其中儋耳國在今雷州半島。駱越族是先秦粵西地區(qū)的主要部族。羅香林認為，駱越“其居地殆東自廣西南寧西南，下及廣東雷州半島及海南島，以達安南（越南）東部中部。這些地區(qū)約當西漢交趾、九真、日南、倍耳和珠崖等五都。”[5]西甌越人則主要分布在柳江、紅水河流域以北的廣西區(qū)域，亦有部分西甌人生活在廣東西南部地區(qū)?！杜f唐書·地理志》潘州茂名縣條云：“茂名。州所治。古西甌、駱越地，秦屬桂林郡，漢為合浦郡之地。”[6]故茂名等地被認為是西甌、駱越的雜居地?；浳魍林幕闶怯赡显?、駱越、西甌等部族創(chuàng)造的多元文化。

粵西百越諸族在秦漢時期依然存在，秦統(tǒng)一嶺南后，設置南海、桂林、象三郡，其中湛江劃歸為象郡，茂名分屬象郡和南?？?，陽江則劃分為桂林郡。秦末漢初，趙佗割據嶺南，建南越國，粵西各部族均在治下，“佗因此以兵威邊，財務賂閩越、西甌、駱，役屬焉”。[7]趙佗死后，南越重歸中央，史書不再記載南越、西甌等部族，但百越土著文化仍為主體。魏晉到隋唐時期，粵西百越部族在漢化的推動下逐漸演變?yōu)椤百怠弊寤颉百盗拧?。魏征撰《隋書·南蠻傳》曰：“南蠻雜類，與華人錯居，曰蜒，曰獽，曰俚，曰僚，曰也。俱無君長，隨山洞而居，古先所謂百越是也?！盵2]1831其中生活在粵西的蠻族便是俚僚人，他們的民族文化即為俚僚文化。這一時期，高州是俚人的活動中心，粵西地區(qū)在俚人首領冼夫人的治理下逐漸與漢文化融合。隋唐以后，俚人不斷漢化，而“俚”“僚”或“俚僚”等稱謂在史籍中逐漸消亡，粵西俚僚文化的主體地位為漢文化所取代，俚僚文化作為底層文化滲透于現(xiàn)代粵西文化中，并得到進一步發(fā)展。從方言來看，俚語或被漢語同化，或隨著俚人南遷為黎族而變?yōu)槔枵Z，俚語中的部分語詞則作為底層語言保存在當?shù)氐孛?。從風俗來說，部分俚僚文化根深蒂固，如雷州換鼓，石狗、雷神、冼夫人崇拜，游神年例等傳統(tǒng)習俗大為流行。從習性來看，粵西人仍保留著遠祖剽悍好斗，剛毅淳樸等性格特征，俚僚文化無疑是現(xiàn)粵西文化的主要源泉之一。

二、粵西語言中的“百越”古語

語言是文學的第一要素，是作家們表情達意的載體和工具，一座城市或一個人就活在語言當中。而語言又是民族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它“忠實地反映了一個民族的全部歷史、文化，忠實地反映了它的各種游戲和娛樂、各種信仰和偏見?！盵8]粵西生活著廣府人、福佬人、客家人、中原人等各大民系，語言亦相應地由粵語、雷州話、客家話等組成?；浾Z是嶺南古越語與中原漢語、楚語、吳語等語言長期融合的產物，在粵西地區(qū)廣泛通行，為陽江、云浮、茂名第一大方言，湛江第二大方言?；浾Z中的百越語詞匯約占20%，且大多數(shù)為動詞和形容詞等核心詞匯。如“削”“拉”“拔”“想”“啰嗦”“禿”“不耐煩”等語言均由百越古語發(fā)展而來。雷州話屬閩南話，通常稱“雷話”或“黎話”，是湛江使用人數(shù)最多的方言。但雷州話與閩南話仍存在較大差異，福佬人南遷后，其閩語受到粵西土著語言的較大影響，語音、語匯、語法等方面都有相當?shù)墓旁秸Z殘存。語音方面，今徐聞話濁音聲母b、d受到黎語和壯語影響而形成；語匯方面，雷州話中有許多古越語借詞，如“拜”“吉貝”“茼”“子”“背”等語詞的借用；語法方面，雷州話存在不少倒裝詞和形容詞疊用現(xiàn)象。如“臺風”說成“風臺”，“老鷹”叫做“鷹婆”，“閹雞”為“雞閹”等等。至于形容詞疊用則很常見，如“拉紅紅”“頭低低”“山高高”“花芳芳”“手細細”等。由此可見，今日粵西話，有不少古越語方言殘留。

地名既是語言的一種表達方式，還是區(qū)域文化景觀的特殊傳達。世異時移，朝代更迭，地名卻較為固定，即便有一定變換，亦和原名有較大關聯(lián)?；浳鞯孛谒逄埔郧拜^為穩(wěn)定，大多保持古越語色彩。福佬人大量南遷不僅改變了粵西民系的主要構成，而且?guī)砹藵h語地名。但地名的相對穩(wěn)定性導致現(xiàn)今粵西大地仍保留不少古越語地名，它們分布整個粵西，或以原名存在，或與漢名混合，呈現(xiàn)出獨特的粵西風格。屈大均《廣東新語》記載：“自陽春至高、雷、廉、瓊，地名多曰那某、羅某、多某、扶某、過某、牙某、峨某、陀某、打某?！盵9]340這些地名是典型的古越名，至于三字、四字、六字、七字者眾多?！墩拷械孛尽穼σ陨鲜龉旁阶譃槠鹗椎牡孛M行了統(tǒng)計：“那”字有65處，“麻”字有17處，“馬”字有14處，“譚（潭、覃）”字36處，“博（卜）”字23處等。[10]其中，“那”在古越語中指水田，是粵西稻作文化的典型指稱，“那”字地名分布廣泛，可見古越地名流傳甚遠。誠如吳尚時所言，“基于那字地名分布之遼廣，占領土地之優(yōu)良，內容之齊備等項想象測之，吾人可斷定，‘那’人實為兩廣一大部分土著，不少當屬于彼等之后裔，而上古史上所稱之‘百越’或以為一重要份子?！盵11]

三、粵西風俗中的“百越”遺存

“風俗是長期相沿積久成俗的社會風尚，是人類社會物質生活和精神生活的形式，是一定時代、一定社會群體的心理表現(xiàn)。每個民族都有自己的風俗習慣。”[12]粵西自宋以來雖以漢文化為主體，但該地偏遠落后，土著文化保存較好，其“百越”底色多通過各種奇風異俗呈現(xiàn)出來。

年例無疑是粵西最為獨特且流行甚廣的一種風俗習慣，在湛江、茂名、陽江乃至肇慶、云浮都極為盛行，有“年例大過春節(jié)”的說法。許多外地人，不過春節(jié)，但年例卻必須回家。光緒《茂名市志》記載：“年例”唯粵西鑒江、羅江兩江流域的村落所獨有，“自十二月到是月（農歷二月）……鄉(xiāng)人儺，沿門逐鬼，唱土歌，謂之年例”。[13]年例以游神和擺宗臺為核心，本質上是為了祈福禳災，形成于唐宋年間，明清時廣為盛行?，F(xiàn)今年例與明清時期并沒有較大改變，游神、擺宗臺、趕船仍是主要活動，部分地區(qū)還可見傳統(tǒng)的“穿令”“翻刺床”“爬刀剃”等極富原始宗教氣息的節(jié)日活動。年例這一獨特風俗具有典型的粵西原生態(tài)特征，考察其起源主要有兩種觀點。一是認為與冼夫人崇拜有關。如冼春梅等學者指出年例與“冼太誕”活動具有很大相似性，年例中的游神“擺醮”儀式乃模仿當年冼夫人出游時的迎接陣容，而年例盛行地區(qū)正是冼夫人活動的主要區(qū)域。[14]二是古越文化傳承說。古百越人篤信鬼神之說，占卜問卦請神捉鬼祭祀等活動頗為盛行。年例中的游神與古越的請神頗為一致，而擺醮時用雞血卜卦問神之法更是古越占卜的傳承?！妒酚洝し舛U書》記載，漢武帝滅南越，越人建議立祠，“乃令越巫立越祝祠，安臺無壇，亦祠天神上帝百鬼，而以雞卜。上信之，越祠雞卜始用”。[15]這種雞卜習俗無疑是越人鳥圖騰在占卜習俗上的反映和遺留。

石狗崇拜是粵西另一個獨特的風俗文化。在粵西地區(qū)，祭祀石狗隨時隨地可見，每逢重大節(jié)日如年例節(jié)、春節(jié)、元宵節(jié)，人們都會給石狗披紅戴綠，表示祈福。在粵西的大小村口、路邊、門旁、河邊、碼頭、寺廟、墓前等地，更會看到大量或蹲或坐或伏的石狗雕像。有學者估算，現(xiàn)存粵西境內僅雷州地區(qū)石狗便有1.5-2.5萬只。[16]這些散布在廣大城鄉(xiāng)的石狗成為粵西一道醒目的文化景觀，見證著粵西人對石狗的喜愛與崇拜?；浳魇烦绨莸钠鹪磁c百越文化有密切關聯(lián)，“雷州石狗崇拜是以原始圖騰崇拜為根源，以生殖崇拜、守護神崇拜為后續(xù)生成主體，具有多重性的、特征鮮明的區(qū)域民俗文化事象?！盵17]粵西石狗圖騰崇拜源遠流長，百越先民有很多關于狗圖騰的傳說，百越后裔俚僚、壯族、黎族等均是狗圖騰崇拜民族。他們尊狗貴狗，以狗占卜，用狗求雨。石狗在粵西民眾心中占重要地位，不僅能祈福報喜、鎮(zhèn)邪驅魔、守衛(wèi)家園，而且還能祈雨趕雨，賜予子孫。古越人、俚人對雷神的崇拜，傜人、僮人對狗圖騰的崇拜，逐漸發(fā)展為粵西百越族先民在生產生活中所認同共識的圖騰，演變成俚人的狗圖騰崇拜，也成為粵西石狗文化的源流。

粵西源自百越文化的原生態(tài)風俗還有銅鼓文化、雷神崇拜、人龍舞、儺舞等等?！端鍟さ乩碇尽氛f：“俚僚貴銅鼓，嶺南二十五郡處處有之?！盵2]888其中，雷州換鼓更是天下一絕。明馮夢龍在《警世通言》中提到，“從來說道天下有四絕，卻是：雷州換鼓，廣德埋藏，登州海市，錢塘江潮。”粵西銅鼓流行于西漢至唐朝，主要在祈福敬神等大型活動中使用，寓含著太陽崇拜、雷神崇拜等文化內蘊。時至今日，粵西的雷神祭、冼太誕等活動仍會出現(xiàn)銅鼓。雷神崇拜在湛江地區(qū)非常盛行，雷祖或雷神廟廣泛分布于雷州半島，每年的雷神祭祀活動規(guī)模大、時間長，有“二月開雷”“六月酬雷”“八月封雷”等三次儀式。雷神祭祀源于古越人的自然神崇拜，漢代雷祖崇拜將自然神與人神合二為一，這一雙重崇拜現(xiàn)今依然風行，在每次游神活動中，鄉(xiāng)人們都會使用“雷州換鼓”舉行儺舞、演唱等活動，廣為人們歡迎。人龍舞和儺舞同樣有鮮明的百越底色。儺舞，多在祭祀時進行，“祭無祀鬼神。祭日皆行儺禮，或不儺則十二月大儺?！盵9]216人龍舞則源于古越人的龍蛇崇拜，在氣候干旱之年，多會行龍舞以祈求龍神降雨。人龍舞傳至今日，已成為“東方一絕”，并獲得很高聲譽。

四、結語

地域文化的形成與發(fā)展，離不開特定的自然地理環(huán)境，《晏子春秋·內篇·問上》曰：“古者，百里而異習，千里而殊俗。”[18]粵西文化是粵西地域內諸類文化的總和，是土著文化與各種外來文化交流融合并不斷創(chuàng)新流變的結果。但地域文化亦具有強大的歷史性和穩(wěn)定性，它始終以基于自然環(huán)境之上的文化積淀為內核，作為顯性或隱性的細流滲透于當?shù)氐娘L土人情與人們的血液之中，百越俚僚文化便是粵西的這一文化沉淀和底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