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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久不見

      2022-02-24 12:55:08李佳怡
      湖南文學 2022年12期
      關鍵詞:李健小杰苗苗

      李佳怡

      房價火箭般往上躥的時候,夫妻倆從沒有過換房的想法,兩人的工資讓他們在這個繁華小城里勉強過著貌似小康的生活,至于買房買車想都不敢想。孩子的營養(yǎng)得保證,每個月興趣班提高班,花錢的地方越來越多,楊苗苗心頭的壓力也越來越大。而李健永遠一副溫吞模樣,說楊苗苗是咸吃蘿卜淡操心,活得太累。楊苗苗對他很無語,不思進取的男人把鞭子架他身后又有什么用?楊苗苗把心頭的怨氣往下吞了吞,就讓自己在平庸的婚姻生活里面目模糊地沉了下去??缮畈挥赡愕囊庠缸?,楊苗苗沒想到他們這巴掌大的地方也會被開發(fā)商看中。他們住的是單位福利房,面積不大,但也算得上安逸。可這兩年李健的單位效益一年不如一年,廠領導就動了賣地的心思。原先這地兒也入不了開發(fā)商的眼,可隨著城市的開發(fā),這塊城市邊角的地塊竟也被劃分進了市中心,一下子成了開發(fā)商搶手的熱餑餑。

      接到拆遷通知時夫妻倆有點蒙。兩棟不知年代的四層小樓,加上廠里一個廢棄已久的倉庫,就這巴掌大地方夠得上開發(fā)一個小區(qū)嗎?可人家開發(fā)商還就看上了,說要做個高端的精品住宅區(qū),三十幾層的高樓就建三棟,匯聚精英、精品、精致,反正一個“精”字打頭,當然,房價也是“精”字打頭。原住戶原地安置,原面積歸還,若有超面積購買,可享受貴賓價待遇。

      李健一聽就炸了。誰愛拆讓誰拆去,反正我住得好好的我不拆。楊苗苗一看李健那樣騰一下火了。你不拆,你有權利不拆嗎?你搞清楚沒有?你這房子的地姓“公”,跟你姓李的沒有半毛錢關系。

      楊苗苗雖然也被突如其來的拆遷打亂了陣腳,可她的思維還是清晰的。說真心話,這樣的房子她也住厭了,六十多平米的老房子,骨頭架子都軟塌塌的,即使家里裝修得再精致,可一到雨天,一股腐霉味從房子的骨縫里鉆出來,楊苗苗的呼吸也跟著渾濁起來。可她這么說的時候李健不這么認為,他說這是這個城市的老味道,優(yōu)雅沉靜老城的味道。楊苗苗低聲罵了聲老古板,也懶得跟他爭辯。

      拆遷公司的人來了幾撥,夫妻倆明白了所有權益也自認為維護了自身權益,就開始著手整理東西。住了十幾年的房子,楊苗苗心里不舍,但轉念一想也高興。這其實也是一個機會,不然怕一輩子要在這老房子里枯守著發(fā)霉發(fā)爛了。那明亮的落地窗,嶄新的墻和地,鳥語花香的小區(qū)環(huán)境,這才是她楊苗苗該有的美好生活。楊苗苗想著拿個稍大一點的房子,小杰一天天長大,往后還要帶著媳婦回來,再往后還有孫子孫女。楊苗苗知道想得太遠了,真正原因還是自己喜歡,那寬敞明亮的大房子是她夢里的家。想法雖好,心里卻在犯愁。多出來的面積差價不是個小數(shù)目,楊苗苗怕李健不答應。她甚至想象得出李健梗著脖子吼她的樣子。可楊苗苗決定了,這次不聽他的。這男人知足得都近似窩囊了。當初只覺得他穩(wěn)重儒雅,誰知道婚后才真正應了那句話,百無一用是書生。沒用倒也罷了,偏偏性子還那么拗,驕傲清高,就差狂大了。

      楊苗苗瞟了眼一旁的李健,他悶頭整理著小山似的書籍,眉宇間揪攏著,薄薄的嘴唇往下耷拉。楊苗苗想,還是慢慢地跟他商量吧,得想個策略。

      有人咚咚咚地敲門。李健一副置若罔聞的樣子,淡定得好像一個失聰人。楊苗苗嘆了口氣,停下手里的活,轉身去開門。呼啦啦進來了一撥人。領頭的是李健的廠領導,后面跟著的兩個眼熟還有兩個面生。領導見他們在整理東西,一副即刻搬家的樣子,老花鏡片后的眼睛倏一下彎成了月牙兒。

      李健啊,你不愧是我們廠的先進啊,我就說你肯定會支持我們的工作的嘛!

      李健嘿嘿地笑,一副小綿羊的樣子。楊苗苗一旁看著心里來氣,可臉上只能堆著笑。楊苗苗說,您看,這屋亂得,也沒個坐的地方。不用不用,小楊啊,我?guī)Р疬w辦的領導來看看,我給你介紹下,這是拆遷辦的莫主任。老廠長一側身,身后唰地閃出一張大圓臉,笑瞇瞇的,圓乎乎白胖胖,一副慈眉善目的樣子。楊苗苗想上前打招呼,發(fā)現(xiàn)那人看她的眼神不太對,死盯著她,一副忘乎所以入定了的樣子。楊苗苗有些尷尬,心里惱火,也不好發(fā)作,喉嚨里干咳了幾聲。

      楊苗苗!你是楊苗苗?楊苗苗沒想到自己一咳嗽能引起這么大反應,只能敷衍著應和。是啊,莫主任您好。

      老同學,你真不認識我啦?我是莫向北啊,咱初三是同學,高三那年咱又組合到一個班級的,你想想。

      莫向北?楊苗苗望著眼前這個中年男人,好像是有那么幾分似曾相識。楊苗苗想起剛才收拾東西時,看到兩張中學畢業(yè)照,當時還發(fā)了會兒呆,里面好像是有這么一個縮小版的影子在。

      老同學,這么多年了,我說你可沒怎么變啊,還是跟學校那會兒一樣。莫主任搓手摸頭,放聲大笑,神情動作有幾分熟悉的感覺。眼瞅著眼前這個樂呵到眼睛都快沒了的男人,楊苗苗腦海間靈光一閃。

      摸不著北,你是摸不著北?

      是啊,老同學,這會兒你想起來了?。?/p>

      真是你???莫向北,你這是當官了??!你這變化可太大了,以前學校那會兒你就一猴,現(xiàn)在你……

      楊苗苗后半句話被一陣哄笑聲淹沒。多少年了,剛還在畢業(yè)照里感傷懷舊呢,怎么還真就遇上老同學了?楊苗苗有些激動,可即使很激動她也沒有忘形,看著李健在一旁冷淡地看著,并沒有參與他們,趕緊拉他過來介紹。

      莫向北,哦,該叫你莫主任,我來介紹,這是我老公李健。李健,這是我老同學莫主任。

      什么主任啊,老同學這樣叫太見外了。李工你好,湯廠長說了你可是他們廠的技術骨干,大才子,楊苗苗真是好眼力哦。

      哪里哪里,小人物,小人物。楊苗苗很少看到李健這么謙遜,心想,莫向北還是跟學校那會兒一樣油滑,嘴上常年抹著蜜,也難怪他能混出個模樣來。

      一場例行探訪工作變得異常輕松快樂。臨走的時候莫主任繞著亂糟糟的房間踱了幾步,拖長著腔調說,這房子裝修得不錯啊,這用的材料可都是好材料??!一邊說一邊嘖嘖連聲。身后隨行的人也一連聲地說,是是是,這房子裝修得太好了,真是可惜了!邊說話邊從隨身的包里扯出皮尺,細致地丈量起來。楊苗苗有點蒙,想著當初他們好像不是這樣說的啊,當時丈量的時候還起過一些小爭執(zhí),而現(xiàn)在?一轉頭看見莫向北沖著她瞇著眼笑,心頭豁然開朗,一時間竟不知說什么好了。走的時候莫向北跟李健交換了名片,一迭聲地說以后有什么事就找他,老同學之間幫得上的幫不上的都會盡力。楊苗苗連聲道謝,堆著滿臉的笑把他們送出大門。目送老同學的身影慢慢走遠,楊苗苗歡愉的心情隨即拉過一塊深色幕布,覺得自己在莫向北面前矮了下去。受了莫向北的恩惠,楊苗苗心里有點不自在。要知道當年學校里的莫向北可是老師眼里的“壞學生”,而她楊苗苗一直是高高在上的優(yōu)秀生??涩F(xiàn)在,她這朵驕傲的蘭花怕連朵野花也不是了,這樣寒酸的住處,這樣窩囊的丈夫,這樣為了蠅頭小利歡喜雀躍的她。

      一晃一個多月過去了,楊苗苗并沒有跟莫向北聯(lián)系。她不知道電話接通要怎么說,曾經優(yōu)等生的架子放不下。沒辦法,她只好跟李健說,有機會你給那個莫主任打個電話唄,謝謝人家?guī)土嗽鄣拿?。李健靠在床頭看他那些外星文般的資料,眼皮都沒抬。房子剛租下不久,還沒牽網線,為了節(jié)約房租,他們也沒租太好的房子,房間里堆滿了家具雜物再加上小杰的小床,顯得很擁擠。小杰要做作業(yè),李健就只能挪到床上看圖。楊苗苗沒聽到回應,把后面的那句話吞了,其實她還想說要不我們請莫主任吃個飯吧。又等了兩分鐘,還是沒等到李健的回復,楊苗苗有點不悅,用手搡了他一下。書呆子伸手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鏡開口了。你同學讓我打什么電話?要打自己打去。一句話懟得楊苗苗什么想法都沒了,抬眼看了下自己的男人,怨上了自己。怎么會癡心妄想指望他呢?真是白日做夢。

      電話最終還是沒打,卻接到了莫向北的電話。

      老同學,星期天咱們同學聚會,我特意來邀請你大駕光臨。

      楊苗苗愣了愣,醒悟過來電話那頭是誰。心想這么凌亂分散的同學關系怎么也會有同學會???

      咱們這次要大搞一下,你說這么多年了,咱這些老同學也真該聚聚了,你可不能缺席,到時候還有驚喜給你哦!

      莫向北一個人顧自說著,又報了聚會的時間和地點,還問到時候要不要用車接她一下。楊苗苗連聲說不用不用,莫名其妙就把這事給應下了。

      無端又多了份心事。楊苗苗知道,所謂同學會表面說是相聚懷舊,暗里其實在攀比炫耀。楊苗苗心里已經開始品出一股子酸澀味,她這個昔日校園里的佼佼者現(xiàn)在就如落了毛的鳳凰。她想這同學會是真不能去,可莫向北的電話又追了過來,不去還真不行,再說以后房子的事指不定還得麻煩他。

      這天楊苗苗帶著小杰去參加娘家的周末家庭聚餐,這樣的聚餐她難得參加,這次是想跟楊小菊借點同學會的行頭,順便把心里話也說一說。楊苗苗想拉李健一起去,他把頭埋在一堆破資料里,從鼻子眼里哼出了一句話,我不上你家那個勢利圈去,吃個飯能把人吃出個癌癥來。楊苗苗被他嗆得無語,轉身拉著小杰走了。

      還是晚到了一步,推開門,一大桌子人已經滿滿當當。楊梅先看到她,咦了一聲,二姐怎么有空回來吃飯了?真是稀客呀。楊苗苗剛在家被李健噎了,腳沒落地又招來這一句,心胸再寬大也有些藏不住了。

      我是稀客,那你還不給稀客讓個位置?

      好好好,我給稀客讓位,誰叫你是我家的二小姐呢!

      楊苗苗沒理她,安排小杰坐下就到廚房幫母親端菜。楊小菊也在廚房幫忙,一轉頭看她進來竟然也說了句,呀,今天咱家的稀客回來了。楊苗苗的臉又掛不住了,還好,母親看到她,笑著問:李健和小杰都來了吧?楊苗苗支吾著說,他單位有個飯局,小杰已經坐下了。哦,那趕緊吃飯吧。楊苗苗和楊小菊被母親趕鴨子般趕了出來,楊家的團圓晚宴正式開始了。

      飯桌上楊苗苗一貫是傾聽者。楊梅夫妻每周一次的炫富節(jié)目,摻雜著楊小菊男人官腔十足的時事點評外加官場八卦,她時而應景式地嗯哈兩句,一顆心放在了給小杰夾菜上。要在平時楊苗苗基本就當個啞巴,可今天,她心里藏著話,有點心神不定,幾次想找機會把話插進去,可桌上那些話浪太急太猛,她找不到一點縫隙。楊苗苗偷瞄自己的父親母親,兩位老人笑瞇瞇地看著幾個有出息的女兒女婿,楊苗苗知道這般陶醉的表情里沒有她的功勞。

      哎,你們家李健最近是升官了還是發(fā)財了?應酬這么多啊,人影都不見。楊苗苗插不上話,卻沒想到桌上的話題毫無征兆地轉到了她頭上。說話的是楊小菊老公,一個單位里的副局長,官不見得有多大,可全身上下的官味比他手上那杯五十二度的五糧液還要濃。楊苗苗不愛聽他說話,可臉上還是堆著笑說,姐夫你這是取笑了,他那單位能上哪升官發(fā)財去?

      也是啊,我可聽說他們單位境況不太好啊,說不定哪天就關門了。對了,現(xiàn)在他們廠子工資還能發(fā)全吧?

      話音一落,一桌子的目光齊刷刷落到了楊苗苗身上。楊苗苗全身肌肉遽然收緊,用了好大的力才勉強擠出個笑容來。

      沒聽說他們廠子要關門啊,李健工資一直發(fā)得挺好的。

      哦,那就好,呵呵,那就好。

      飯桌上冷清了一小刻,只留下姐夫干巴巴的笑聲。楊苗苗開始悶頭扒飯,心里想要說的話全被堵了回去。可一個聲音又接下了下半場,其實楊苗苗知道這個聲音一定會出來說話,官員說完了就輪到財主說話了嘛。

      說話的是楊梅的暴發(fā)戶老公。這是楊苗苗心里對他的稱呼,總覺得這人有點小人得志,這幾年不知道走了什么運,賺了個盆滿缽滿,但凡開口說話必定是一個字一個字咬出來的。現(xiàn)在,他又把一坨坨的話咬著牙砸向了楊苗苗。

      二姐啊……

      很長一個大拖音,臺上唱戲一樣。

      你家李健嘛,我早說了,讓他別在那個破單位干了,他一年掙的,我三個月就能給他,可他呢,嫌我這廟小,就是不肯屈尊過來。唉——大才子高傲哦。有句話怎么說的?自古才子——多清貧,咱這是狗拿耗子多管閑事嘍!

      話很刺耳。前幾年這小子剛跟梅梅談戀愛那會,見著李健一口一個二姐夫,也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就直呼姓名了。他讓李健去他公司幫忙那話是不假,可李健向來清高,何況是這種德性的人。楊苗苗想,李健不來吃飯是有道理的。

      楊苗苗冷笑了下沒搭話,楊小菊也覺察出氣氛有點尷尬,忙出聲圓場。

      快吃快吃,吃完咱們打幾圈,咱爸一星期沒摸牌估計手都癢了。

      說到打牌氣氛又熱了起來,往下的時間總算是正經吃飯了。

      一頓飯楊苗苗食不知味,一大桌子吃完,一撥人就忙著去鋪麻將桌了,理所當然地留下她來收桌子。小杰一溜煙跑到了電腦邊上,玩游戲去了。

      楊苗苗在廚房里忙完出來,一批人酣戰(zhàn)正歡,就連她的父母也忘記了廚房里還有這么一個收拾殘局的女兒。楊苗苗在一旁落寞地站了一會兒,一種局外人的感覺凄涼而生,她深呼一口氣,走到楊小菊身邊把她拽到了一旁。

      姐,明天我想跟你借個包用一下。

      你要包包?LV 還是古馳的啊?算了算了,明天你上我家去拿吧,自己挑一個。

      楊小菊的心思都在牌局上,急急回了句話,一閃身又擠牌局那去了。楊苗苗還想問,買房的時候是不是可以借點錢給她,可是楊小菊沒容她問出這句話。其實,這句話她本來想在飯桌上說的,可剛才那情形她實在是開不了口,一開口就真有點自取其辱了。算了,還是以后再說吧,反正房子還早呢。楊苗苗勸會兒自己,就去找小杰回家。誰知道小杰許久沒玩電腦,一下子粘在上面不肯走了。楊苗苗母親聽見孩子的哭鬧聲追了過來。

      你看你,難得周末,小杰也好久沒來外婆這了,你就讓他住下吧,你自己回去得了。

      楊苗苗想了下,明天參加同學會,丟外婆家也好,省得李健帶著牢騷。楊苗苗囑咐了幾句,想跟大家打個招呼就走,一看那邊熱火朝天的,估計也沒人有空搭理她,最終還是跟母親說了一聲,懨懨地走了。

      第二天一早,莫同學的電話又追了過來,響亮的男高音里膨脹著藏不住的亢奮。

      楊苗苗,咱好多外地的同學都趕回來了,你今天可得早點到,到時候我事多就不給你打電話了啊。

      末了,又追了一句,打扮得漂亮點。

      楊苗苗“撲哧”一下笑出聲。這“摸不著北”的家伙,熱心過了頭吧,管著同學會就得了,還管著與會者的儀態(tài)儀表啊。

      楊苗苗打開衣柜,把衣服翻出來攤在床上一件件地挑,再對著鏡子一件件地比,一件件地試。看著鏡子里的自己,橫豎都是不滿意,這些年真的忽略自己太多了,不經意間就讓歲月在身上留了痕跡,再好再美的衣裳穿在身上總差了那么一點味,那點味就是一種年輕的狀態(tài)吧!楊苗苗覺得自己不年輕了,不止是自己的身體,她的心也跟著老了。楊苗苗想讓李健給她拿個主意。她扭頭看那個書呆子,永遠一副平靜木然的表情。昨天晚上跟他說了同學會的事,他嗯了一下,沒有發(fā)表任何意見?,F(xiàn)在?楊苗苗最終打消了讓他參謀的念頭。

      楊苗苗給自己選了件米灰色收腰長袖連衣裙,肩上銀色珠片鑲嵌,下擺整個都是鏤空的花色。雖然還是春寒料峭,可她沒有穿絲襪,她的腿形又白又長又直,她挑了雙米黃色小高跟皮靴,裸露出一小段瑩白的小腿,在飄逸的長裙下若隱若現(xiàn),然后把一直挽著的長發(fā)放了下來,穿衣鏡里瞬間出現(xiàn)一個韓劇里養(yǎng)眼又嫻靜優(yōu)雅的女主角。她捻起裙角輕輕轉動,嘴角浮上一絲滿意的笑容。

      楊苗苗計算好了赴會時間,莫同學通知五點半到,她選擇六點過去。不會太早也不會太晚,很得體也襯身份。

      楊苗苗款款走進那間本市數(shù)一數(shù)二的星級酒店時,莫名有些緊張。她走進酒店寬大的宴會廳,立在門口,有些傻眼,豪華氣派的宴會廳里擺了十幾桌筵席,一派熱鬧的氛圍。楊苗苗原想著最多也就是幾十個人的聚會,眼前的景象遠遠超出了她的想象。有服務生過來請她到一旁簽名,楊苗苗這才看到大門一側擺著一張長桌,上面鋪著長長的紅布,身穿旗袍的禮儀小姐謙恭地請來賓在那條紅布上題字簽名,幾個男男女女正在奮筆疾書。楊苗苗想這應該也是她的同學吧,可記憶里卻搜不到一絲相關訊息。楊苗苗走上前,向幾個陌生同學送上禮貌矜持的笑容,然后在紅布的一角寫下自己的名字。接著,又在禮儀小姐遞過的花名冊上找到了自己的名字和桌次,以此對號入座。

      她被安排在主席臺下面。面對著一桌子的男男女女,楊苗苗得體地維持著優(yōu)雅笑容,用目光小心翼翼地搜索眼前的影像,努力在腦海里回憶,好讓他們與這在座的人對號入座。

      桌上還是有人認出了楊苗苗,一個女高音般的尖利嗓音,你是楊苗苗吧?我是張曉麗啊。循聲望去,一張似曾相識的臉,普通、平庸,又超乎異常地生動,楊苗苗一時想不起來是誰。你不記得了?初二那年我坐你后面,那時候你扎倆麻花辮,上課沒事我老弄你辮子玩。在張曉麗同學聲情并茂的訴說中,楊苗苗腦海中略顯遲鈍的記憶刷新了,一個相對清晰的畫面被推到了眼前。張曉麗?你是張曉麗!你那時候剪個男孩頭,跟個假小子一樣,怎么現(xiàn)在也留起大波浪了啊?哈哈哈,楊苗苗話音一落,桌上一片哄然大笑。有人站起來說,你們別看她現(xiàn)在燙個波斯貓的發(fā)型,骨子里還是個男人,她這樣子也就能忽悠楊苗苗這樣的,可騙不了我們。又是一場哄然大笑,張曉麗忽地一下從椅子上站了起來,一捋袖子,對著出她洋相的那位同學叫戰(zhàn),來來來,我是男人我們來干一戰(zhàn),讓在座的各位同學見證啊,想當年,你李洋可一直是我手下敗將啊,怎么著,今天帶著報仇的心態(tài)來聚會啦。桌上有人笑得直往桌子底下溜,楊苗苗也笑得有些花枝招展。她想起來那位書生般羸弱的男同學就是那會兒被張曉麗可勁欺負的對象,這對活寶這么多年沒見,一見面又掐上了。這二位頗顯鬧劇的友情出演一下子把氣氛推到了高潮,在一片歡快的笑聲中,楊苗苗重新燃起了自己對這些陌生而又熟悉的同學們的記憶。來時還隱隱提防著的心一下子開解了,楊苗苗感覺自己真正放松了下來,在這份無拘無束的同學情誼面前。

      都在說什么呢?這么開心。從聲音里楊苗苗就聽出莫向北過來了。莫向北,溫寒,你們遲到了啊,快坐下快坐下。另一個名字的突兀響起讓楊苗苗的笑容停滯了一秒,繼而,心頭莫名慌亂,臉頰竟然微微發(fā)燙起來。

      他就座于楊苗苗身旁,一一跟在座的同學們打著招呼,然后,轉向身旁的她。

      你好,楊苗苗,好久不見。

      好久不見!楊苗苗按捺住心頭不斷翻涌的潮和浪,微笑回應。

      四目相撞,再說不出一句寒暄的話來。

      有同學客串起司儀走上主席臺,宣布同學會正式開始。幾位頭發(fā)斑白的老師被請上了臺,接著,溫寒和莫向北也被請了過去。墻上投影儀里播放起遙遠的青蔥歲月。楊苗苗看見,明亮燈光下很多雙眼睛里閃爍星光,那真是一種迷人的光芒。臺上的溫寒呢,他的眼睛里是不是也有這種光芒?楊苗苗看見了,她很被動也很清晰地看清了現(xiàn)在的溫寒。這個氣質優(yōu)雅風度非凡的男人,眉眼間還是那么好看,是她記憶里曾經的樣子,些微淡漠,卻沒有因為時間的斷裂而走遠。楊苗苗眼眶濕潤,那點叫作憂傷的東西又從她心里爬了出來,她看見了溫寒身后的大屏幕上出現(xiàn)了一張又一張老照片,稚嫩青澀的臉,那遺落在歲月長河里影像斑駁的學生時代,被一雙雙濕漉漉的眼睛溫情撈起。

      人群開始沸騰,激動,歡喜,開始有同學大聲喊出屏幕上的名字,無比歡樂的熱浪掀起了一波又一波高潮。楊苗苗裹在這股熱浪里,整顆心和眼里的淚都暖烘烘的。酒杯敲擊桌面的清脆鏗鏘聲掀起巨大的歡樂氣浪,那股氣浪像要把人拋到半空中,讓你拽著白云的裙裾自由飛翔。不知是誰跑上了主席臺揮手唱起了《光陰的故事》,人群中立刻有人高聲跟上。張曉麗的手搭上了楊苗苗的肩膀,李洋的手搭上了張曉麗的肩,同學們一個個聚攏來,相挽著放聲歌唱。

      同學會結束已經午夜,到家時李健睡了,楊苗苗推門進來只看到光線模糊里他的背影微微動了一下,空氣中他的鼾聲局促著,像是受了狹小空間的壓制,隱忍又壓抑。楊苗苗默默推開洗手間的門,把自己關了進去。同學會上各種聲音還縈繞在耳邊,似真似幻,似近似遠。她在鏡子下站立,燈光里的鏡中人竟有幾分陌生感,精致的妝容,美麗的衣裳,只是這張頗顯美麗的臉上已經藏不住歲月流淌過的痕跡。它瞬間瓦解了楊苗苗頭腦里殘留的興奮元素,午夜十二點還沒到,楊苗苗的南瓜車還有周身的光華就被斂了去,她又做回了那個灰姑娘。楊苗苗在蓮蓬頭下沖了許久,讓溫暖的水流把她波動著的情緒安撫好。她套上寬大的睡衣,躡手躡腳地摸黑上了床,動作輕巧,行為卻帶了點詭異,不知為何,楊苗苗有種做賊的感覺。

      一直都沒有人再找她,生活還是回到了以前,可同樣的生活里分明又多了一些說不清的內容。楊苗苗在這種極不明朗的情緒里等了一個月,終于她接到一個電話,陌生的號碼,聽筒里傳來那個她隱隱期盼著的聲音。

      楊苗苗——

      些微的停頓。

      明天我們幾個要好的同學有個小聚會,你來吧。

      又是一個同學會的通知。只是,末了那句“你來吧”還是聽出了些許不同。最后一句話音很軟,好似耳語,無比溫暖的氣息從電波里侵蝕過來,讓她無法拒絕。

      同學會一旦啟動,那便是周而復始。這一次,楊苗苗沒有像第一次那樣全力以赴,其實她知道,心里有一處空白一直在等待著一個答案。

      一個毫無懸念的故事,一段無疾而終的初戀時光,在那段懵懂歲月里楊苗苗是溫寒那個“同桌的你”。

      溫寒在高三下學期的某天突然不告而別,當楊苗苗發(fā)現(xiàn)她身邊的座位空了兩天后,她沉不住氣了,找個機會婉轉問了老師。老師說,溫寒轉到另外城市去讀書了。楊苗苗腦海里一片空白,他就這樣走了,為何連一個告別也沒有?那段時光對于一個初涉愛河的女孩是摧毀性的,當楊苗苗費盡力氣從那片痛苦的沼澤地里爬出來時,同學們大學也快畢業(yè)了,而楊苗苗一臉憔悴地從一大段碎裂的時光里走出,繼而努力重新融入她眼中那個灰敗陌生的社會。她的人和心都鈍了,就這樣,她走過了接下來的十幾年光陰,直到一場突如其來的同學會的降臨。

      還會有怎樣的故事發(fā)生?當年的一切只是未完待續(xù)嗎?楊苗苗心底死死壓抑住的那口懸而未決的怨氣排山倒海沖了過來,她驚慌失措地尋找著一片安全的陸地,可以安置她以后漫長的生命,并使之安然無恙地存在下去。那就去吧,去找一個答案,不是為了重拾舊情,是為了心里那一塊死死壓抑著讓她經年無法暢快呼吸的頑石。這個世界上的人都擅長偽裝,既然別人可以,那么她楊苗苗也一樣可以。

      溫寒說來接她,說聚會地點在一處農莊,他和莫向北負責接送同學。楊苗苗說好,讓他到單位門口來等她,她不想將自己破敗窘迫的生活展現(xiàn)在他面前,雖然他可能在莫向北那里已經了解些許。楊苗苗從單位出來時,遠遠看到一輛锃亮的豪車停在門口,倚車而立的是衣冠楚楚的溫寒。楊苗苗的心莫名歡暢了一下,她近乎是一臉陽光腳步輕快地向著溫寒走過去。溫寒專注凝視的眼睛里時光仿佛倒流,她在金色的光斑里向他奔來,溫寒不由自主地迎上去,就像千百次回憶里那熟悉的場景。他并沒有再去接其他的同學,她是他唯一要接的一個。二十年后近在咫尺,她心里曾經難以解釋的疑問默默沉淀了下去。

      楊苗苗以為他的第一句話應該是,你還好嗎?或者是別的類似的話,可他突然問,你們家被拆遷了是嗎?楊苗苗毫無準備,這超出了她的設想,她本能地“啊”了一聲,一時不知如何應答。又是一陣斷裂般的沉默,楊苗苗覺得自己努力維持的驕傲開始慢慢下沉。

      到了一個臨湖餐廳,一眾同學已經到了,張曉麗、李洋、莫向北,還有誰誰誰,一個個衣著光鮮、神采飛揚。

      觥籌交錯,氣氛融洽熱鬧,大家把往事細細抖落了一番,再微小的閃光點也被無限放大,感傷懷念唏噓難已。酒至半酣,各人開始聊起了現(xiàn)狀,當然,優(yōu)質生活少不了社會地位的支撐。于是,楊苗苗知道了張曉蘭在稅務局擔任科長的職務,老公是某個集鎮(zhèn)的黨委書記。李洋夫妻都是金融人士,對面的瘦子是國土局的副局長,他身邊那個美女同學是文化局的,還有莫向北,另外幾個是私企業(yè)主,再就是溫寒,他是某某房地產開發(fā)公司的總經理。至于楊苗苗,她是楊會計。

      楊苗苗沒有喝酒,說胃不好,其實是想保持清醒狀態(tài)下的自己。現(xiàn)在,她冷眼看著自己的這些同學,她看到的是一張緊密絞纏的資源網。她心里知道,這時候她應該積極地舉起酒杯,加入到這張網里,這張網會帶給她意想不到的利益、好處,眼前的或者長遠的。可是楊苗苗沒有,就那樣恬淡地坐在溫寒身邊,內心有些東西她不想破壞。溫寒也沒有喝酒,他只是舉起酒杯輕輕抿著來配合桌上的氣氛。同學們都特別善解人意,那時候楊苗苗和溫寒的青澀戀情從來不是什么秘密,只是他們不知道這段感情發(fā)展得有多深,他們更不知道楊苗苗怎么會突然病得那么重,以至于使她錯過高考,至于那段歲月和所有的后果都被楊苗苗一個人默默承擔了起來,差點就壓垮了她。

      楊苗苗的心又開始疼了。她站起身說,不好意思同學們,我要先回去了,你們盡興。喧鬧的桌上一下冷了下來,張曉麗瞪著被酒精熏紅的眼睛揚著嗓子問溫寒:不是說好今天大家都住農莊的嗎?怎么,你沒跟苗苗——說?溫寒笑著起身。沒事,我沒喝酒,我送她回去。再沒有多余言語的糾纏,溫寒轉身,手掌輕輕扶了一下楊苗苗的背,示意她可以走了,掌心炙熱的溫度透過單薄的衣裳,楊苗苗的心又開始晃晃悠悠。桌上那些酒鬼們有一小刻地發(fā)愣,繼而一陣哄笑,齊聲說,走吧走吧,保護好我們班的蘭花哦。兩人沒有回應,同學們一副心知肚明的樣子,在他們的身影隱沒在門后時,餐廳里爆發(fā)出一陣更大的歡笑。

      楊苗苗覺得現(xiàn)在跟溫寒再次同行的自己就像一個笑話。遠離城市的夜空美得醉人,而這樣的氛圍很適合情人間甜蜜的漫步。

      你還好嗎?

      他終于說了。這句話原想在來時的車上說的,可他偏偏沒說?,F(xiàn)在,以為他們會沉默著上車離去,可他偏偏又這樣問。楊苗苗想她終究是不了解他啊,以前是,現(xiàn)在更是。

      你覺得呢?

      楊苗苗讓自己的聲音盡量平和,可還是有掩飾不住的硝煙暗暗彌漫。

      苗苗,對不起……

      沉默的空間讓人窒息,楊苗苗打開車窗,夜風從耳邊撕扯而過,她在模糊的夜色里冷冷笑著。

      楊苗苗沒讓溫寒把她送回家,一進城區(qū),她說我要下了,我想一個人走走。語氣淡漠,不容反駁。溫寒猶豫了一下,靠邊停了車,楊苗苗沒說再見,很快把自己的身影投入到一片斑斕光影里,腳步努力鎮(zhèn)定著,心卻是逃難一般迫切。

      楊苗苗變得忙碌起來,以前三點一線的平淡生活從第一次參加同學會后徹底改變了。也許還是有溫寒的誘因在,又或者對自己十幾年死水般的生活實在生了厭倦,面對一次次不同名頭的同學聚餐、K 歌等等活動她總是半推半就應允前往。聚會里每一次楊苗苗到溫寒就一定到,同學們都以為他們正在舊情復燃??蓻]人知道他們之間是多么相敬如賓,他們就那樣耗著,楊苗苗按捺著自己以不變應萬變。

      拆遷辦的工作也近了尾聲。一天下班后,楊苗苗不知怎么腳步就被牽到了她住了十幾年的那個地方,她想看看那里現(xiàn)在的樣子,走的時候沒有多少留戀,這會兒心里竟有了一絲牽掛。楊苗苗很失望,她只看到灰塵籠罩下的一片廢墟。

      楊苗苗暗自惆悵的時候,看見兩個人從灰霧蒙蒙中走過來,遠遠地一只手向她用力揮著。楊苗苗提亮雙眼,才看清走過來的是莫向北和溫寒。

      楊苗苗同學,想住新房子的心情有點迫不及待了吧?這才幾個月啊,就看房來了啊?

      莫向北嘻哈著,楊苗苗心頭的惆悵一掃而空。哪里啊,我是路過,正想緬懷一番舊時光,你就猴一樣地冒出來了。哈哈哈……莫向北一通大笑,連同身旁的溫寒也樂了起來。楊苗苗很少這么幽默,今天真是破例了。苗苗啊,你這房定下來沒有?還沒呢,這房不是還沒開始建嗎?不急的。什么不急啊,好戶型可要早下手啊,再說安排給遷戶的也沒幾套好戶型,你可得先下手為強。莫向北看楊苗苗一副木然的樣子,忽然用手大力拍了一下腦門,一副茅塞頓開的樣子。你說我這是操的哪門子心啊,不是有溫寒在嗎?這事還輪不到我替你們瞎操心呢。楊苗苗聽得一頭霧水,心想,怎么跟溫寒扯上關系了?看楊苗苗一頭霧水,莫向北也疑惑了,他驚訝地問楊苗苗:你是真不知道?又把頭轉向一旁的溫寒,你一直沒跟她說?溫寒笑著說,走走走,先吃飯,肚子都唱空城計了。一提吃莫向北的注意力立馬就轉移了,連聲應道,對對,邊吃邊說,再不走,我們仨在這吃灰都吃飽了。楊苗苗卻婉拒了。你們去吧,我還得回家做飯,下次我們再約。溫寒盯著她的眼睛看了幾秒,問:你真的不去?楊苗苗堅定地點了點頭,揮揮手笑著離開了。轉身后沒聽到他的挽留,楊苗苗心里有一點失望,回味著莫向北剛才的話,很是疑惑。楊苗苗有點后悔,她放緩了腳步,可偏偏身后沒有她想要的聲音追過來,一直也沒有。

      晚飯后,楊苗苗一邊刷碗一邊盤算著要跟李健說下房子的事,就如莫向北所說,好的房型要早早下手,楊苗苗可不想撿別人挑剩的。她清了清嗓子,莫名有一絲緊張,就像她要提一個多么無理的要求一樣??蛇@些為了家庭以后生活的盤算,不該是家里的爺們應該打算的嗎?這么一想楊苗苗底氣足了,沖著沙發(fā)上看報剔牙的李健說,這次咱們得拿個大一點的戶型。楊苗苗的聲音有點大,大到讓一向反應遲鈍的李健一下就有了回應。他用一種疑問的眼神望著她問,你說的大一點的房子是多大?楊苗苗一看李健的反應,仿佛看到希望的火光,來不及洗手就立馬趕到他身邊一屁股坐下。拿一百二三十個平方吧,也不要太大的。楊苗苗的聲音里有種恣意的飛揚,可她看到李健一臉驚詫,鏡片后的眼睛散光一樣地放大了。她讀出了他的心聲。你想啊,小杰得有一個獨立空間,他是男孩,咱還得考慮以后他帶老婆回來啊。楊苗苗說話的時候李健的眼睛放得更大了,她意識到自己說得有點遠。但事實就是如此啊,有些打算還是要在計劃內的,這次被動換房以后哪還有實力再去折騰房子的事。

      但最后楊苗苗還是把這個理由先擱下了,她覺得跟李健這樣固執(zhí)又木訥的人說這些確實太遙遠了。她換了一種體貼的聲音。你看你一直連個書房也沒有,這次換新房一定得給你留個大書房。這句話后她看到李健的表情有了明顯的變化,還浮出了一絲向往。話是這么說,可超出這么多面積的錢上哪弄去?李健的聲音里有了妥協(xié),楊苗苗趕緊趁熱打鐵。錢我們可以貸款啊,咱的積蓄裝修也夠了,實在不行咱先借點?李健的臉色倏一下暗了下去,音調也提了上來。不行不行!貸款,每個月得還多少???咱倆的工資不活了啊?借錢,上哪去借?借了多久能還人家?這么一說楊苗苗也沮喪了起來,可她不甘心。不管怎樣,我是一定要大房子的,我同學他們哪個家里不住著比這大得多的房子,人家能住得我怎么住不得?楊苗苗的話賭氣又委屈。李健冷冷地瞄了一眼她,一折身離了沙發(fā)。你愛大房子你想辦法去,咱家現(xiàn)在的條件,能拿個百十來個平方就算不錯了。你那小姐心丫鬟命,少做夢了。楊苗苗被噎得僵在了那,想開口反擊,又底氣不足。

      楊苗苗蔫了好幾天,跟李健冷戰(zhàn)著。李健也不理她,他從來不慣著她,對待她的這種壞情緒都是任其自生自滅自我消化。

      周末,張曉麗打電話來,說在哪哪哪咱們舉行第十幾次同學大會,話音未落就發(fā)出一串銀鈴般的笑聲。楊苗苗聽著她歡快的聲音心想,真是貧賤夫妻百事哀啊,我要有她那樣好的命,何苦為幾十平米的房子跟李健這么鬧呢?楊苗苗的情緒更低落了,心頭有了退會的感覺,她懨懨地跟張曉麗說,我今天身體不太舒服,就不去了。話音未落,張曉麗的嗓音就炸了起來,別啊,怎么溫寒今天不來你也不來,這可不好,這樣你們可有串通之嫌哦,老實交代,是不是準備單獨約?要是單獨就放過你,不然一定得來。張曉麗的話爆豆子一樣爆得楊苗苗腦子嗡嗡響,看來今天不去還真不行了。就這樣定了啊,到時候早點到。沒等楊苗苗說話那邊就掛了,楊苗苗暗暗苦笑,心想你們非拽著我干嗎?我跟你們真不是一路人啊。

      楊苗苗提前下了班,回家后匆匆把小杰送到母親那。母親家一周一次的例會也很熱鬧,楊苗苗想早些到,免得跟那幾個不順眼的人寒暄敷衍??伤麄兤珌淼酶?,看見楊苗苗一來就要走,那暴發(fā)戶妹夫繃不住了,二姐,最近好忙哦,這是趕著哪去發(fā)財???有發(fā)財?shù)暮脵C會也帶帶你妹夫啊。楊苗苗白了他一眼,懶得搭理,又看一旁楊梅和大姐夫盯著她的目光里內容復雜,心想,這段時間小杰是過來多了些,估計招他們煩了,以后還真不能老往這里送。楊苗苗有些尷尬,還好楊小菊過來圓場,快走吧,你有事忙你的去,小杰在這乖得很,正好讓他陪陪外公外婆。楊苗苗感激地看了一眼大姐,心想,姐妹之間差別真是大,同樣的姐妹楊梅就是那樣勢利,跟她老公那真叫一個絕配。楊苗苗囑托了小杰幾句,又跟廚房的父母打了個招呼,也沒搭理那幾個,頭一扭大步走了。

      今天的同學聚會少了一個人,莫向北說溫寒去北京述職去了,嘻嘻哈哈的聲音里聽不出他說的是真是假。大家暫且拋開了溫寒換別的話題,聊了股市聊基金,聊了基金聊樓市,樓市聊完又聊到了全國人民都熱衷的民間借貸。楊苗苗是聽過這種來錢超快且不勞而獲的理財手段的,只是她從沒上過心,可今天聽他們聊這個話題時她突然有點動心了。原來在座的同學們都有這種理財經歷,這中間有借出的,也有管借的。幾個辦企業(yè)的同學說,現(xiàn)在跟銀行打交道還不如直接跟身旁朋友集資的好,銀行貸款卡得緊,不如利息高點管熟人朋友借,這樣互惠互利皆大歡喜多好。楊苗苗聽這話還真在理,再仔細聽聽原來莫向北、張曉麗包括李洋那樣的銀行工作人員,都有閑錢放在中間的某個同學那,用他們的話說這錢就是左口袋放到了右口袋,換一個口袋就能創(chuàng)造豐厚的效益,何樂而不為呢?

      楊苗苗動了心,可在飯桌上也沒好意思張口問。心想,這桌上最缺錢的是她啊,如果要有這種保險的掙錢方式為什么不試試呢,這樣拿房子的時候不就多一些資本嗎?

      這頓飯楊苗苗吃得心不在焉,張曉麗見了直打趣她,說這某某人不在咱們的苗苗同學魂都丟了,讓她坐在這害起相思病了。楊苗苗臉騰的一下紅了,呸她。你就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來,好歹一國家干部說話整天沒個正經。眾人哈哈大笑起來。

      回到家,一如往常李健又進入了深睡眠狀態(tài),楊苗苗梳洗后在他身旁躺下,腦海里許多絲狀的東西纏得她心神不定,李健的鼾聲更是讓她心起厭倦。楊苗苗再也無法控制自己的煩躁情緒,開始用力翻身,把心里的煩躁和不滿都通過大幅度的翻身表達了出來,可是,她身旁的李健就仿佛死過去一樣,任她死命折騰,那連綿不絕的鼾聲里竟然連個咯噔也不打。

      第二天一大早楊苗苗頂著個熊貓眼回娘家。經過一夜的思想斗爭她決定先給莫向北打電話,電話里她支支吾吾地打聽昨天那個民間集資到底是咋回事。莫向北起初在電話里還不知道她要說什么,聽到后來總算聽出了名堂。楊苗苗聽到電話那頭的他用力拍了一下大腿。哎呀我的大會計,我以為你理財肯定比我們在行啊,敢情你還真什么都不懂??!楊苗苗在電話這頭尷尬地笑,說正因為不懂才跟老同學你請教。莫向北一陣大笑,什么請教不請教的,你要有閑錢就放周胖子那生小錢去唄,周胖子那化工廠在我們市里可是納稅大戶,照說他也不需要跟私人借錢,這不都是關系戶嗎?你懂的啊,能把錢放他那的可都不是一般人,不過老同學的面子一定會給,你要張不了口趕明兒我給你說去。莫向北的一通話把楊苗苗說得熱血沸騰起來,連聲說道,好好好,我錢也不多,放著也是放著,能生出小錢來是最好不過了,那,莫大主任,這事就拜托你了,我跟周總還真張不了這口。

      莫向北說,就知道你臉皮薄,這事就包在我身上,我一定讓周胖子算VIP 的利息給你。楊苗苗心情大好,說話的音調也敞亮了起來。那這事就拜托大主任你了,明天我等你消息。莫向北滿口應承著掛了電話。一路上楊苗苗暗暗揣想,雖然她不知道莫向北所說的VIP 利息是多少,但隱約也知道社會上那些利息要高過銀行幾倍,這錢要真放周胖子那,兩三年里生出的可不是小錢呢,對她楊苗苗來說絕對是筆大錢。

      到了母親家,楊苗苗母親難得見到她有這么好的心情,不免有點奇怪。這是撿了寶還是咋的?這嘴都咧到耳朵那了。楊苗苗上前一把摟住母親,很難得地跟母親撒起嬌來。我的好媽媽,你就不許你沒出息的女兒也撿個寶什么的嗎?母親看她一臉嬌憨樣也被感染得眉開眼笑,連聲說:好好好,能撿到寶就是好。心想自己這個二女兒,要每天能這么開心也就好了。

      楊苗苗跟母親挽著手來到沙發(fā)前坐下,她娘倆有很久沒有這樣親密地聊過天了。苗苗啊,你們那房子拆了什么時候可以拿新房子啊?還早呢,這不剛拆完嗎?不過倒是可以先定套型了。哦——母親慢悠悠地應了一聲,又小心地問:那拿新房子的錢都有了嗎?楊苗苗尷尬地低下頭,有些支吾。還差些呢,這不,我還想跟您和爸商量下呢。哦,沒事沒事,我跟你爸早就商量好了。母親說著起身去了房間,不一會兒拿了一本紅彤彤的存折出來。苗苗,這是我跟你爸存的,我們放著也沒用,就商量著給你貼補新房子,我們知道現(xiàn)在房價高著呢,你夫妻倆壓力大呢。在母親近似絮叨的話語里,楊苗苗眼眶倏一下紅了,她伸手接過母親遞過來的存折,哽咽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這些年,想一想她跟李健也沒給兩位老人盡過什么孝心,兩位老人的退休金都不少,姐姐們給的也不少,所以他們堅決不要她的錢,現(xiàn)在,反倒拿出積蓄給她。一時間楊苗苗感動得淚嘩嘩地流,她不知道能對母親說什么,就像個孩子一樣一頭扎進母親懷里哭了個稀里嘩啦。

      等楊苗苗好不容易穩(wěn)定好情緒時,父親牽著小杰的手買菜回來了。小杰跑過來鉆進了媽媽懷里,父親樂呵著說,早知道苗苗回來我要買她喜歡吃的鴉片魚啊,下次來吃飯早點說一聲。父親埋怨的聲音里滿是寵溺的味道,楊苗苗鼻子不免又酸了。下次把李健叫來,周六不來你們就周日來,我可是好久沒跟他喝酒了。楊苗苗哽咽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看著父母年邁的身影雙雙走入廚房,她摟著小杰發(fā)了好一會兒呆,才斂好情緒安排小杰去做作業(yè),心想以后每個周日都要跟李健回來,她和母親一起做飯,讓李健陪父親嘮嘮嗑。

      第二天,楊苗苗把家里的存款連同母親給的那筆錢都提了出來。家里的二十多萬加上母親給的十五萬,湊足了四十萬的整數(shù)。她想,兩三年后拿房的時候這本金加上那筆VIP 利息數(shù)目應該更可觀了,到時候,看他李健還啰唆什么。

      楊苗苗提著這筆巨款打了個的直奔莫向北辦公室去了,到了他辦公室直接把錢兜往辦公桌上一放,把莫大主任給驚到了。我的姑奶奶啊,你這性子也太急了吧,這干嗎呢?還拿這么多現(xiàn)金,你一個做會計的就不知道有轉賬這回事?楊苗苗不理莫向北的咋呼,沖他瞇著眼笑。莫向北一臉無奈地看著楊苗苗。好好好,我就親自陪你走這一趟,誰叫你是我們的楊大小姐呢?楊苗苗也嘻哈著說,那就有勞我們的莫大主任了,完了請你吃飯以表達我的衷心感謝。莫向北說,這還差不多,不過讓你請還不如讓我們溫總請,他也該為我們的楊大小姐多做點事。楊苗苗白了他一眼,說,別牽三搭四的啊,我的事跟他有什么關系?莫向北齜著牙像傻根一樣嘿嘿地笑。好好好,你倆的事是輪不到我多嘴,這以后啊我識相,我不摻和了好吧。楊苗苗甩給他個大白眼。

      莫向北親自開車把楊苗苗連同她的巨款護送到了周胖子同學那,事情辦得相當圓滿。懷揣著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興奮情緒挨到一個月后,楊苗苗的銀行卡上收到了第一筆利息。她盯著手機上銀行入賬的短信提示足足看了好幾分鐘,這一筆上萬元的款項看得她的眼睛發(fā)光也發(fā)疼。這……這錢來得也太容易了吧。楊苗苗努力按捺住自己的興奮,開始撥打起心里的小算盤,她這一撥拉,那一撥拉,兩三年后就把心儀的房子給撥拉出來了。寬敞又明亮的大房子哦,楊苗苗仿佛看到了自己在那座大房子里歡呼雀躍的模樣。

      這樣的感覺太好了。作為一個女人,原本她最擔心的就是時間的指針走得太快,它那樣輕易地帶走了女人的青春和容貌,而現(xiàn)在,她只盼著時間能走得更快些,盼著每個月中的那一天,她存折上憑空而降的一個炫目數(shù)字,這個數(shù)字慢慢變得可觀,到了可以拿新房的時候,她就用這個數(shù)字去換那個一百三十平米的大房子。楊苗苗的大腦達到了前所未有的興奮,這些年灰敗的生活終于出現(xiàn)了一抹明媚的顏色,這是一種叫作物質的色彩,楊苗苗原先并不知道,它對自己的誘惑力如此之大。楊苗苗不可抵擋地變得知性優(yōu)雅成熟美麗起來,她的肌膚因一款名牌護膚品的滋潤變得年輕瓷亮,她的行為舉止因心中一份自信的充盈變得大方也灑脫。在之后的每次同學相聚間,她一掃以前的拘謹和自卑,現(xiàn)在的她美麗又豁達,時而妙語連珠吸引著同學們欣賞的目光。

      這一天她突然接到了溫寒的電話,很私下的一個邀約。溫寒說,今天可以一起喝杯咖啡嗎?楊苗苗在電話里愣了愣,她自己心里是期盼這樣一個電話的,只是當這個電話來時又有了小小的抗拒。楊苗苗按捺住心頭的云起潮涌淡淡地問,找我有事?電話那頭有些微喘的聲音,又像是深呼吸,然后話筒里再傳來他的聲音,是的,半小時后我到你單位接你。楊苗苗還想說什么,電話里卻傳來了忙音,他并沒有等她回答,他總是這樣胸有成竹。楊苗苗握住話筒的手不知為何顫栗了幾下,她丟開了話筒,在一種不知名的心慌中木然站立了一會兒。許久,把目光投向蕭瑟的窗外。窗外一片冬天的凄涼。

      楊苗苗遠遠走過去的時候,目光里收錄到溫寒的影像,一如幾個月前那樣衣冠楚楚地倚靠在锃亮的豪車旁。只是,這次她的感覺有了變化,那次,她心頭對他是有怨氣的,可現(xiàn)在,只感覺哀傷,這種哀傷掀起了她心頭久遠的愛情記憶。楊苗苗抬頭望了望天空,因為只有這樣才能阻止眼中淚水的下滑。然后她笑意盈盈地走向溫寒,在溫寒近似憂傷的目光里優(yōu)雅上車。

      楊苗苗沒有看錯,此刻咖啡桌前的溫寒確實是憂傷的,憂傷是因往事?還是因為對面的她?又或者還因為別的?

      苗苗。溫寒輕輕喚了她一聲。她明亮的眼睛疑惑地看著他,那種天真純凈的感覺一如從前。

      溫寒的嗓音哽了一下,可往事已逝,他并不能挽回什么,如果可以,他只想彌補,更想看到她安好的樣子。

      楊苗苗看見溫寒從公文包里拿出一張圖紙,彩頁的,攤到了她面前,是一張小區(qū)的效果圖。楊苗苗不知緣故,但她沒出聲,她知道溫寒會解釋。

      一直沒跟你說,你家拆遷那地塊是我們公司拿下的。溫寒看見楊苗苗臉上浮現(xiàn)出無比驚訝的表情,可他沒有停頓。這里是兩個戶型,一個一百一十平方,一個是一百三十多平方。這是我為你留的,你看看,需要哪一個戶型。溫寒最后的話音里有小心翼翼的成分,可楊苗苗沒顧上這些,她的目光粘在了那兩張戶型圖上,她很仔細地看著。這是房間,這是客廳和餐廳,還有個小露臺,落地窗的設計和每個房間大飄窗的設計都讓她歡喜。苗苗,這是小區(qū)最好的兩個戶型,你喜歡哪個?我要一百三十這個。楊苗苗悶著頭毫不猶豫地回答,聲音響亮又歡暢,她沒有看到溫寒的眉頭微微聚攏,她的眼睛和全部心思都忙碌在桌上的圖紙上。嗯,那也好,住房應該要寬敞些。這一句,楊苗苗聽出了溫寒的聲音有些怪,她疑惑地抬頭看了他一眼,心想,你也別指望我感謝你什么,這算不了什么。那你是準備辦房貸嗎?我為什么要辦房貸?楊苗苗的聲音驀然高了起來。你就算定我拿不出這買房的錢?聲音近似尖刻,楊苗苗看見溫寒的臉色黯淡了下去,莫名地,心頭竟感覺一陣無比的暢快。不過辦房貸也行,現(xiàn)在貸款利息這么低,錢留著還能派別的用場。楊苗苗滿不在乎地甩出這句話,她沒看見溫寒的臉色更黯淡了,她只知道這一刻她的心里是真正歡喜的,看著圖紙上自己以后的家,心里開始繪制著美麗的藍圖,快樂得都想歌唱了。

      苗苗。在溫寒低聲喚了幾聲后楊苗苗才聽明白,他在一聲聲地叫著她。苗苗?好遙遠的稱呼,他現(xiàn)在怎么還有資格這樣叫她?楊苗苗的好心情被驅散了,目光寒了下來,她把那股寒氣直接逼向了溫寒。

      溫寒嘴唇幾次張開又閉上,楊苗苗知道有些話正梗在他的喉嚨里,卻又不吐不快。可是楊苗苗又想錯了。苗苗,我聽說你把積蓄都放在周胖子那,我感覺這樣不妥,如果你是因為買房經濟上有壓力我可以幫你,你差多少錢我先給你,等你以后有了再慢慢還我,不管什么時候。溫寒在他急速射出的話語后深吸了一口氣,好像他是用了多大的勇氣才能一氣呵成說出這些話,末了,他望著楊苗苗一陣黑又一陣白的臉色,又近似懇求地說了句:好嗎?

      好嗎?什么叫好嗎?這算什么?你這是想看我的笑話么?我憑什么要你資助?你又憑什么來做我的主?你就見不得我楊苗苗自己掙錢過好日子?楊苗苗感覺心口一股怒氣直沖腦門,這么多年里郁結的怨啊恨啊一下子洶涌起來。她騰的一下從椅子上彈了起來,手臂撥翻了胸前的咖啡,褐色的液體滴到了她米白色的大衣上,可她不在乎,她現(xiàn)在要趕快離開這里,離開這個只會給她帶來煩惱的人,她再也不要看見他,永遠永遠。

      楊苗苗的逃跑慌張又憤怒,幾乎是踉蹌著沖出咖啡店的大門,屋外凜冽的空氣一下打開了她的淚腺。偏沒有一輛空載的出租車經過,她的狼狽就這樣赤裸裸地出現(xiàn)在空曠的街道上無處遁形。徹骨的寒冷讓楊苗苗不由自主地顫抖,她感覺快要暈厥了。一個溫暖的懷抱在最后一刻拯救了她的暈厥,她被一雙有力的大手生生拽進了懷抱,一股滾燙的熱量驅趕著她身上的寒意。楊苗苗慢慢停止了顫抖,這溫暖的懷抱讓她心生貪戀,可只一刻,她迷鈍的思維瞬間清醒,她嘗試著掙脫,可那雙臂彎卻箍得更緊。終于,她放棄了徒勞的掙扎,目光緩緩抬起,撞上那道深情凝望的目光,這遲到的懷抱和目光,除了逃避還能做些什么?倆人的目光艱難地撕扯著,楊苗苗用盡力氣讓自己的目光撤到了一旁??諘绲慕值郎弦粚浣值姆蚱蘧驮跅蠲缑缒抗庖淮缰?,淚眼迷蒙里楊苗苗很清晰地認出了他們,那是楊梅和他的老公。離得太近,楊苗苗還看清了他們臉上的表情。楊梅一臉驚訝,那個二流子般的暴發(fā)戶,他的表情是驚訝?是幸災樂禍?還是看戲般的觀摩取笑?楊苗苗感覺腦袋一陣轟鳴,她想她是真的要暈了。

      楊苗苗病了。印象中從高中那年病后她的身體就如鐵打一樣,可她又遇上了他,他的身上是帶著病菌的,即使楊苗苗提前給自己打了預防針,還是抵不過它的兇猛。楊苗苗請了病假,期間她把手機關了,她留心看李健沒有什么異常表現(xiàn),至于楊梅夫妻那里也是風平浪靜。楊苗苗一顆忐忑的心稍稍平靜下來,她在床上粘了三天,三天里,忽然想明白了自己為什么會這樣焦慮,那是因為她還在乎現(xiàn)在的家。溫寒,已經是一個遙遠的過去式了,她不可以讓他再一次來攪亂她的生活。楊苗苗決絕地退出了同學會,用了這樣那樣的借口。這期間溫寒有到單位去找過她,她很冷漠地對他說:溫總,請你不要以救世主的樣子再出現(xiàn)在我面前,我們是兩條平行線,拜托你可不可以再一次人間蒸發(fā)?就像N 年前一樣,好嗎?楊苗苗咬著牙問他好嗎,眼里有哧哧燃燒的火焰。她看見溫寒受傷的表情,他欲言又止,最后還是在她肅殺的目光里退卻。

      當楊苗苗存折上那筆意外之財再次如期而至時,不知為何她沒有了該有的興奮感覺,她木然地看著存折上的那個數(shù)字,慢慢地在這個寒冷的季節(jié)里累積起一定的厚度,楊苗苗想,這個厚度是新房里的一堵墻還是一道梁?它還不足以支撐起她的一百三十個平方,她還需要它不停地增加厚度,越厚越好。

      轉眼元旦就到了,楊苗苗被母親召回去吃飯,電話里明令一家三口一個都不能少。楊苗苗心有畏懼,雖然時隔一個多月,但那天街頭遇見楊梅夫婦的場景讓她心有不安。他們就真能這樣三緘其口?可楊苗苗又不好去找他們解釋,如果真找上門去解釋,不等于承認此地無銀三百兩了嗎?

      楊苗苗滿腹心事地帶著小杰上街給父母置辦禮物。擁擠的超市里眼前忽然晃過張曉麗的身影,剛想追過去打招呼,卻看見她身旁閃出一個男人。兩個人一副神情凝重的樣子,那個男人的手輕輕撩了撩張曉麗額頭凌亂的劉海,又用手摟過張曉麗,輕輕撫摸拍打,低頭耳語像是在撫慰著什么。楊苗苗在人潮中怔怔地看著,一直看到他們的懷抱分開,又手牽手走向收銀臺,一直目送著那對人影消失。張曉麗和李洋?楊苗苗腦海里又攪起了一團糨糊,這突如其來的遇見減弱了她回娘家吃飯的某種恐懼。心想自己兩個多月沒參加聚會了,那個小集體散了嗎?又或者衍生了什么新的內容?

      楊苗苗兜著一肚子的心事回娘家。難得一次齊全的闔家大團圓,楊苗苗努力保持笑容,可還是感覺到一旁楊梅老公陰森森的目光時不時瞟向她,讓她渾身不舒服,如芒在刺。

      看得出父母今天是真的高興,三個女兒一個都沒落到齊了,連在外讀書的大外孫女也回來了。今天李健的心情也不錯,跟老丈人干了一杯后情緒難得高漲起來。桌上一片祥和溫煦的景象,楊苗苗緊繃的弦不由松了下來,起身舉杯敬父母,又敬姐姐姐夫,最后敬楊梅夫婦。酒杯到了楊梅老公那,他起身的時候笑得夸張,眉眼間對著楊苗苗不露聲色地擠弄。心里的弦唰一下又繃緊起來,她的第六感遞上強烈訊號,一場針對她的好戲就要開場了。

      果不其然在楊苗苗父母問到新房子的時候那位開口說話了,陰陽怪氣的聲音要多刺耳就多刺耳。二姐的新房子哪用她操心啊,人家有老熟人在那管事當家呢。楊苗苗心里咯噔一下,面對一桌子射向她的疑惑目光,只好強自鎮(zhèn)定。是的,我有一老同學在那負責的。我說是吧,別看咱二姐平時少言寡語的,她的路子可寬著呢,這老同學的關系可不就在一個“老”字上面,老同學、老熟人、老情人,你說會虧了咱二姐吧!楊苗苗的臉唰一下白了,李健疑惑地詢問,是上次來我家那個拆遷辦的吧?什么拆遷辦???二姐夫這你就不知道了吧?人家這個老熟人可是個海歸,高中那時候跟咱二姐關系還不是一般地好,比那同桌的你更進一步的關系你說是什么關系?現(xiàn)在人家可是房地產開發(fā)公司的老總,蠻大的開發(fā)公司也不知道為什么跑到咱這個小城市來搶地盤了,個中原因值得深思?。“?,二姐,你知道吧,你那個老熟人還是個鉆石王老五呢,聽說他的婚姻在回國前就解體了。大頭蒼蠅樣的聲音在整個屋子里旋響,楊苗苗不知道他從哪里弄來這么多消息,對于溫寒竟然比她了解得還多。楊苗苗無言以對,她竟然無從反駁,事實上他也沒有給她反駁的話由。他那曖昧而又夾纏不清的話語像一股污濁的暗流,無時無刻不在積蓄著掀起巨浪的能量。

      好在父親和大姐出來截斷了那污濁的話浪,最后,楊苗苗聽到了這個人發(fā)動這場演講的核心內容,終于知道他要表達什么了。他觍著臉說:二姐,我跟梅梅也想換房子呢,聽說你們那地塊真心不錯,要不跟你老同學通融下,給咱一個最優(yōu)價,咱們做鄰居這不也好有個照應嗎?楊苗苗差點沒吐出來,可是一桌子不知內情的人看著她,還給那個陰謀家?guī)椭?,她只能含糊地答應著。她看到那個小人一臉陰笑,楊梅和她那個官員姐夫看戲般的詭譎笑容,還有她的父母蒙在鼓里的笑容,團團圍困著她,楊苗苗腦子里一片茫然,幾近空白。

      幾天過去后風平浪靜,楊苗苗想許是那個暴發(fā)戶一時興起,說過就算了,可他卻找到她的單位來了。楊苗苗沒好臉色對他,可人家根本不在乎,人家手里捏了張王牌,楊苗苗清楚地知道,憑他那三寸不爛之舌能把那點小事無限擴大,只能耐著性子聽他說。這一次他開門見山,說上售樓處看過,看中了一套房子,現(xiàn)在專程來請二姐大人陪他過去看看,順便找下她的老同學,給個內部價。楊苗苗冷冷回答說,你錯了,我真沒這么大面子??赡莻€二流子開口了。我的親二姐,你對別人藏著兜著也別對我這樣啊!我可是親眼目睹你們恩愛親熱的場面的哦,我還在手機里給你們留了影呢。楊苗苗的肺差點都要氣爆了,她瞪著眼前這個無賴,又沒有絲毫的還手之力。她深呼吸了好幾口氣,盡量用平靜的語氣跟眼前這個小人周旋。她說:你容我點時間,我先去溝通下,如果可以,一定給你滿意的答復。二流子笑了,說,二姐你要出馬那人家還不立馬給你辦事?那我先走,回家靜候佳音。楊苗苗鐵青著臉目送那個無賴的嘴臉消失。她一屁股坐下,腦子里風車一樣地旋轉,可也想不出一點對策。去找溫寒?這成了什么?求他幫忙,找他商量對策,都不是她想做的事??墒?,她又能眼看著她的親妹夫拿著所謂的她出軌的證據去找李健嗎?那樣會是什么結果?憑李健的脾氣真不敢想象,那必定是她面對不了的結局。

      楊苗苗擔了滿腹的心事,臉色灰暗得厲害。李健問她是不是哪不舒服了,這么冷的天,別凈想著臭美,多穿點。楊苗苗強忍著笑道,沒事,年底了單位事有點多,有點累。李健睨了她一眼也就信了,她一做會計的,年終總要忙碌些。后來有幾次她看李健心情還算好,想張口說一說她跟溫寒的事,再說下楊梅老公的誤會??尚睦锇l(fā)了幾次狠還是張不了口。她跟溫寒是沒什么,可那照片又怎么說得清楚?

      暴發(fā)戶妹夫的電話每天跟催命一樣,楊苗苗沒辦法,想就硬著頭皮找溫寒試試吧。再轉念一想她把話都說絕了,就這樣找他多尷尬啊,要不把同學們都請出來吃頓飯吧,以前聚會也從沒讓她掏過腰包,這次就算她回請吧,到時候再找機會跟溫寒提。心里拿定了主意先給莫向北去電,很奇怪電話里莫向北的聲音消沉而低落,一掃以前的爽朗熱情。楊苗苗問,莫大主任,這星期我們同學們聚一聚?莫向北的聲音有氣無力,說,聚?聚什么聚?還聚得起來嗎?楊苗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怎么就聚不起來了?電話那頭一聲長長的嘆息,要不你打電話給張曉麗吧。話音一落電話就掛了。楊苗苗莫名其妙,不知道這莫向北今天是怎么了。想了想也懶得去揣摩他的心思,就撥了張曉麗的電話。電話那頭張曉麗也是有氣無力,楊苗苗差點沒聽出那是她的聲音,像個病號一樣。楊苗苗問你病了嗎?她說沒有。楊苗苗又問那你是怎么了?張曉麗說沒什么。沒什么這個周末咱們同學出來聚一聚吧。張曉麗那頭也是一聲長長的嘆息,然后說了跟莫向北一樣的話。聚?還聚什么聚?還聚得起來嗎?楊苗苗蒙了,剛想再問,電話那頭已是一片忙音聲了。

      楊苗苗想不通他們究竟怎么了,呆立了一會兒,腦海間忽然靈光一閃,難道?她想起那天超市看到的張曉麗和李洋,莫不是他們事發(fā)了,張曉麗老公又或李洋老婆追到了同學會上,然后連累了大家。楊苗苗恍然大悟,心想一定是這樣的,肯定是人家怪罪到同學會上來了。不是流傳著這樣一句話嗎,有事沒事同學會,拆散一對是一對??磥磉@話說得有那么幾分道理。

      請同學們吃飯看來是不成了,楊苗苗想迂回找溫寒的念頭徹底夭折。日子一日日挨著,那個催命般的電話每天都會響起,楊苗苗搪塞著,漸漸有招架不住的感覺。

      年說到也就到了,大街上已經有了年關將近的忙碌和喜慶味??蓷蠲缑缦矐c不起來,那天小杰追問著媽媽給他買過年的新衣裳沒有,楊苗苗懶懶地說還沒呢。出租房里冷冰冰的,楊苗苗沒有心思去布置,她感覺到一旁李健不滿的目光斜掃過來,可她無暇理會。

      楊苗苗沒有想到溫寒會來找她,她懨懨地出廠門,看到暮色里溫寒站在那,兩人四目相對呆立了一會,然后溫寒打開車門,猶豫了一下楊苗苗還是走了上去。

      還是那天的咖啡店,還是一杯溫軟醇香的摩卡。楊苗苗沉默著不知如何開口,溫寒也沉默著,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空氣凝滯,即使咖啡店里溫暖如春,依然感覺涼意侵心。

      還是溫寒先開了口。

      苗苗,你看中的那套房子手續(xù)我都幫你辦好了,明天你抽個時間去簽字。

      楊苗苗疑惑地看著他,不懂他所指的簽字是怎么回事。溫寒遲疑了一下,深咽了口氣,一些話用力掙扎出來。

      苗苗,有個事情我不能再瞞你了,周胖……

      周胖?周胖怎么了?

      楊苗苗聽到周胖的名字心里咯噔了一下,忽然想起上個月好像沒收到銀行到賬的短信,這段時間她心神不寧也沒去查戶頭,溫寒怎么好好的提起周胖來?

      苗苗。楊苗苗聽到溫寒清了清喉嚨,話吐得有點艱澀,可她還是一個字一個字地聽清了。

      苗苗,周胖子的廠子抵押給了銀行,他經常去澳門賭博輸?shù)脜柡?,其實他的廠子早就空了,一直靠融資和銀行貸款撐著,這一次……

      溫寒的話語停頓了幾秒,像卡了帶,楊苗苗的耳朵幾乎要伸到溫寒跟前去,時間走得比蝸牛還慢。

      他去澳門輸了近一個億,人也沒回來……

      楊苗苗的腦子一下空了,溫寒的聲音繼續(xù)在她耳畔轟鳴。

      同學中不止你一個借錢給他,張曉麗和莫向北更是……他們借錢還出力,還為周胖做了擔保人??伤麄冞€不能對外說有錢放在周胖那,他們都是公務員,很多東西不好說。

      楊苗苗想起之前電話中莫向北和張曉麗的聲音。她的眼前黑了下去,一片迷障,重重疊疊壓了過來。那錢就要不回來了?楊苗苗失魂般的語言像從天邊飄過來,聲音顫抖著,可還掙扎在一種渺茫的希望里。

      苗苗,錢的事你先放下好嗎?房子那邊你別急,我會幫你。溫寒的眼睛濕了,望著整個人都被抽空的楊苗苗,緊攥著咖啡杯的手瑟瑟發(fā)抖,褐色的液體濺上她白皙的手背,烙上了一個又一個貌似傷疤的印跡。溫寒伸手握住那雙失魂落魄的手,想把自己的熱量傳遞過去。苗苗,讓我來幫你。溫寒近似懇求,可楊苗苗慢慢地站了起來,像個木頭人一樣拎起自己的包,走出咖啡店。街上華燈明媚,人流如潮,不知是誰燃放起了煙花,地動山搖般的轟鳴聲里楊苗苗想新年真的就到了,她得趕緊去給小杰買新衣了,這次,真的要趕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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