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毅
(揚州大學 文學院,江蘇 揚州 225002)
《十二樓》是清代小說家李漁創(chuàng)作的章回體白話短篇小說集,李漁稱其為“空中樓閣”[1]20,故事情節(jié)頗為虛幻,但人物和事件在一定程度上體現(xiàn)了晚明至清初民眾普遍的社會心理。關(guān)于《十二樓》的研究,學界多關(guān)注小說的空間架構(gòu)、語言運用等,小說所透射的時人心態(tài)與社會現(xiàn)象沒有得到應(yīng)有的重視。
《合影樓》講述了屠珍生、管玉娟兩人通過水中倒影相戀并在致仕官員路子由的幫助下成功結(jié)合的故事,“借影相戀”的情節(jié)隱藏著“影戀”內(nèi)容?!坝皯佟弊畛鯙橛孕睦韺W家靄理士針對女性提出的命題,又稱“奈煞西施心理現(xiàn)象”,指“把她的性情緒,大部分甚至于全部分,在自我贊美的行為中表現(xiàn)出來”,是一種“最極端與發(fā)展得最精到的自動戀”[2]177-178?!坝皯佟钡姆秶笸卣沟侥行?,這種現(xiàn)象后被命名為“自動而孤獨的性現(xiàn)象”[2]179。小說中的人物語言和情詩唱和較好地表現(xiàn)了男女主人公影戀的演變軌跡與二人對待影戀的不同態(tài)度。屠珍生、管玉娟最終在路子由的幫助下解決了影戀與社會輿論之間的沖突,有情人終成眷屬,體現(xiàn)了李漁對傳統(tǒng)影戀題材小說的創(chuàng)新。
20世紀著名性心理學研究專家潘光旦關(guān)注到明末才女馮小青因影而逝的記載,結(jié)合西方影戀理論寫成《馮小青考》一書。在書中,以馮小青為典型,潘光旦將人的性心理發(fā)展劃分為5個階段:初元之子母認同—母體之客觀化與母戀—自我之自覺及自我戀—自我戀之擴大與同性戀—性心理之成熟與異性戀[3]19-20。如果人的性心理發(fā)展停留在第3階段,出現(xiàn)中滯狀態(tài),即形成“影戀”。珍生與玉娟長相極為相似,加之后天形成的母戀情結(jié)與封閉的成長環(huán)境,共同導致了影戀的形成。
在襁褓時期,嬰兒之自我與母親之影象,二者結(jié)合而不可解[3]19。珍生和玉娟二人剛出生時,“還是同居,辨不出誰珍誰玉”[1]3?!皟晌荒赣H原是同胞姊妹,面容骨格相去不遠,又且嬌媚異?!盵1]3,居住環(huán)境的相同與兩位母親面相的相似,從外在條件上解釋了珍生和玉娟二人在面相上的相似。有時屠夫人把玉娟認作兒子,抱在懷中喂奶,有時管夫人把珍生認作女兒,摟在身邊睡覺。后來竟習以為常,兩母兩兒,互相乳育。李漁引詩作比:“螟蛉有子,式榖似之?!盵1]4“意以為螟蛉之子尚且相類,況爾親生,獨不能相肖乎?”[4]404珍生與玉娟長相不分彼此,甚至在他人看來連性別差異都可以忽略,這為下文二人由自我欣賞發(fā)展到相互傾慕作出了鋪墊。
隨著年歲的增長,本與母親融為一體的精神人格開始獨立。自此,母親成為施事對象,成為客體,母戀現(xiàn)象成為這一時期呈現(xiàn)的主要形式。發(fā)生在珍生和玉娟身上的影戀有著母戀基礎(chǔ),這一階段封閉的成長環(huán)境對影戀的形成也起到促進作用。
在屠、管兩家關(guān)系惡化而分開居住之后,珍生與玉娟聽聞有與自己相貌一模一樣的人,好奇之余也頗為不信,兩人“時常對著鏡子鑒賞自家的面容,只管嘖嘖贊羨道:‘我這樣人物,只說是天下無雙、人間少二的了,難道還有第二個人趕得我上不成?’”[1]4二人的心事不謀而合,這樣的心理既是影戀的典型體現(xiàn),也是母戀的遺留。珍生自矜完美的相貌是從母親屠夫人那里遺傳得來,他對自己相貌的自戀實質(zhì)也體現(xiàn)了對母親相貌的依戀。兩位夫人在各自家庭里都屬于強勢人物,珍生和玉娟既作為個體與母體分開,又在實際生活中受到母體極強的影響,于是兩人產(chǎn)生母戀情結(jié)。珍生想到管提舉家一探究竟。玉娟雖有相同想法,但囿于女兒身,未能勇敢付諸行動。二人這種共通的心理推動了情節(jié)發(fā)展。此時,這種自戀尚處在萌芽階段,在珍生拜訪管家遭拒后,男女雙方就此斷了念想,倘若兩人在此后余生仍不相見,那么兩人將會如普通人一樣發(fā)展至下一階段“自我戀之擴大與同性戀”或“性心理之成熟與異性戀”。
珍生、玉娟二人的成長環(huán)境也是影戀形成的重要影響因素。兩人都成長于封閉、獨立的空間,彼此之間有著物理和精神的雙重阻隔。屠觀察和管提舉在岳丈死后,將一宅分為兩院,兩家之間筑起高墻,即便是后園的池水,也費盡心思作了處理,“在水底下立了石柱,水面上架了石板,也砌起一帶墻垣,分了彼此,使他眼光不能相射”[1]3。玉娟的父親管提舉是個道學先生,對女兒要求極為嚴格,規(guī)定“凡系內(nèi)親,勿進內(nèi)室。本衙止別男婦,不問親疏”[1]4。在這一階段,珍生自矜才貌無雙,非長相相同的玉娟不可婚配;玉娟被道學先生禁錮深閨,唯有鏡中的自己作伴。如此看來,此時的珍生單純愛慕的是自身的外貌,兩人的影戀在這樣的成長環(huán)境中萌芽并發(fā)展。
珍生與玉娟的性心理發(fā)展到“自我之自覺及自我戀”階段出現(xiàn)中滯狀態(tài),就發(fā)生了通過水中倒影而相戀的故事。時值中夏,珍生和玉娟同在水閣納涼,當發(fā)現(xiàn)水中倒影是對方時,影戀開始從自我轉(zhuǎn)向他人。從此,兩人時時要來水閣避暑,只為了好對著影子說話。表面上是向?qū)Ψ皆V說愛意,實際上只是自我贊美與傾訴的另一種形式。一次,玉娟走到水閣,發(fā)現(xiàn)珍生的影子忽然“變了真形”,張開雙手要摟抱她,玉娟大叫了一聲“啊呀”,如飛似地跑進房間。這種躲避行為出于女子自保的本能,從心理學上可解釋為影戀不允許第三者的介入,欲力施事的對象從“影子”到珍生,是需要時間來接受的。當珍生的求愛得到玉娟的接受后,兩人依然流連于影子與影子的對答??梢娫诒舜诵闹袑Ψ绞亲约旱牧硪粋€化身,只不過由于多了不可控的因素從而增加了戀愛的趣味性。這種情感頗似馮小青“瘦影自臨春水照,卿須憐我我憐卿”的自我抒發(fā)。
對珍生而言,從鏡中的自己、水中的倒影到真實的戀人,這一過程實質(zhì)上是“理想戀人”的轉(zhuǎn)變過程。心理學學者禎祥、柏石稱“什么是理想,理想就是對自己的一種設(shè)想” “青年人對待自己的情人,在未得到的時候,把情人看得很高,加以景仰,后來得到了,進行觀察,好像情人和自己所想象的一樣,于是把自己心中存在的崇拜理想的心情轉(zhuǎn)移到崇拜情人身上去”[3]128-129。珍生認為自己的相貌才能匹配自己,即自己是自己的“理想戀人”,當出現(xiàn)和自己相貌相同的玉娟時,便將自己的欲力傾瀉于她,完成了“影戀”的全過程。
“合影樓”意為珍生和玉娟借“影”相戀,他們的影子相合預(yù)示著兩人的結(jié)合。在小說中,李漁緊緊扣住“影”這一要素,人物語言、情詩唱和較好地表現(xiàn)了男女主角在影戀中的不同發(fā)展程度與對影戀的不同態(tài)度。
《合影樓》的人物語言包括珍生、玉娟二人的對話、路子由在內(nèi)的他人的言論?!坝皯佟滨r為人所知,概念極為抽象,李漁便通過男女主人公的對話生動地將珍生、玉娟二人性心理發(fā)展與區(qū)別表現(xiàn)出來,使得抽象的“影戀”具象化。路子由、屠觀察等人的言論代表了世俗的觀念,由疑惑到理解,他們態(tài)度的變化表現(xiàn)了影戀從不被社會接受到逐漸被人們理解的過程。
玉娟的人物語言強調(diào)將對方與自己視為一體。玉娟在一幅花箋上題字表達對珍生的愛意:“初到止于驚避,再來未卜存亡。吾翁不類若翁,我死同于汝死。戒之慎之?!盵1]8珍生的心理語言凸顯其“影戀”向異性戀過渡的特征。在父母與路子由定下姻親后又悔親時,珍生認為路子由的女兒也同樣相貌姣好,并且與自己年齡相當,也算是金玉良緣,只是沒能娶到與自己面貌相匹配的女子有些遺憾罷了。
從他人的言論來看,珍生與玉娟的影戀在世人眼中是驚世駭俗的。路子由起先質(zhì)疑二位年輕人“分拆不開”是否是因做了某些“勾當”,屠觀察的回答是二人的肉體雖沒有交合,但是二人的影子已經(jīng)成為實際意義的“夫妻”。路子由看完兩個年輕人所賦詩稿后,先怒再笑,表示影戀雖有悖常理,但日后必成為一段佳話。通過路子由、屠觀察等人的語言,我們可以觀察到社會層面對影戀的認可與接受的過程。
在《合影樓》中,情詩唱和是珍生和玉娟締結(jié)戀情的重要媒介。李漁通過詩作展現(xiàn)了青年男女的細膩情感與二人對待影戀的不同態(tài)度。
珍生將兩人相互唱和的詩稿匯成一帙,題為《合影編》,與小說的名字相對應(yīng)。二人詩作緊扣“影”字,且看玉娟所賦七言絕句:
綠波搖漾最關(guān)情,何事虛無變有形?
非是避花偏就影,只愁花動動金鈴[1]8。
再看珍生的唱和詩:
惜春雖愛影橫斜,到底如看夢里花。
但得冰肌親玉骨,莫將修短問韶華[1]8。
兩首詩表現(xiàn)了二人在“影戀”中對“影”與對“人”的不同態(tài)度。珍生雖鐘情于水中倒影,但是他作為男性,能接觸到更多的人和事,這是身處深閨的玉娟不能企及的,因而“影戀”在兩人身上發(fā)展的程度有明顯不同。玉娟性格偏于保守,“何事虛無變有形”,對珍生表達了輕微的抱怨,只想沉湎于對虛幻的水中倒影的迷戀,并且“只愁花動動金鈴”,渴望不被家人發(fā)現(xiàn)、不被他人打擾。珍生的性心理已經(jīng)發(fā)展至即將脫離“影戀”的階段,虛幻的倒影在他眼里終究只是“夢里花”,他渴望見到玉娟本人并將戀情發(fā)展至現(xiàn)實,親吻“冰肌”“玉骨”,是一種無限接近正?!爱愋詰佟钡臓顟B(tài)。
馮小青是明末才女,嫁與杭州馮姓公子作妾,其美色受正妻妒忌,遂獨居。小青喜與影語,常臨池自照,曾賦“瘦影自臨春水照,卿須憐我我憐卿”之句,孤芳自賞之孤傲性情生動可見。最終在自己的自畫像前,小青“撫幾而泣,淚與血俱,一慟而絕”[3]4。支如增、張潮等人均曾為她作傳。明清之際的一批文人將流傳于江浙一帶的馮小青因影而逝的事跡改編成馮小青題材故事,出現(xiàn)了《小青雜劇》等多種藝術(shù)形式。“影戀”在當時不為封建禮教所容。在傳統(tǒng)的馮小青題材故事中,主人公在情感的折磨與社會輿論的壓力下只能走向死亡。李漁受晚明“重情”思潮的影響,對封建教化持揶揄態(tài)度,李漁肯定“情”可以沖破傳統(tǒng)道德觀念的束縛,其設(shè)計的解決困局的手法,充滿戲謔的意味,也迥異于以往以馮小青系列故事為代表的“影戀”書寫方式。
首先,在小說情節(jié)中加入路子由一角,從第三方角度解決影戀的困局,變傳統(tǒng)的悲劇結(jié)局為大團圓的喜劇結(jié)局。
珍生的父親屠觀察是“情”的代表,他“跌蕩豪華”[1]3,是個風流才子。玉娟的父親管提舉則是與屠觀察對立的角色,他是“理”的代表,古板執(zhí)拘,是個道學先生。李漁對待“影戀”的態(tài)度是同情兼有欣賞,是“情”的支持者,這與晚明開放思潮有關(guān)。漢學家韓南指出,李漁全身心投入戲劇、小說創(chuàng)作,接續(xù)了李卓吾、袁宏道等人所代表的晚明人文思潮[5]13。但是李漁不愿架空時代背景來成全珍生與玉娟二人,而是借助外在的力量來平衡“情”與“理”,那就是儒家代表路子由。這個名字顯然來源于孔子的得意門生子由。路子由讓珍生以路子由之子的身份迎娶玉娟,因此在“理”上而言,玉娟并非嫁入屠家,而是嫁入路家。路子由從“情”“理”兩個層面說服管提舉:珍生已成為他的螟蛉,玉娟嫁過來順理成章;玉娟、錦云愛戀珍生,珍生傾心于玉娟,三人均病,不如珍生迎娶兩位嬌妻;道學先生的家法只能錮形,不能錮影。由此,路子由讓管提舉以一個體面的方式在情與理上均接受了這個結(jié)果。這是符合當時社會道德要求的,如朱海燕所言,“浸淫在儒家思想之中,又深受佛、道二教影響的清初士人們,通常以道德作為外在的物質(zhì)世界以及人的內(nèi)在精神世界的中心……,道德是一把可以解決所有問題的金鑰匙”[6]37。
李漁雖然借路子由這個人物運用封建道德中的禮法解決三人情感困局,但他并沒有對儒家禮教表示多大的好感。美國漢學家何谷理認為,李漁“諷刺道學先生和風流才子,對他們都不抱同情,他是個出色的諷刺作家”[7]。即使是路子由這個人物,也非完全正面的形象,小說中借錦云之口對其進行了諷刺:“我是他螟蛉之女,自然痛癢不關(guān)。若還是親生自養(yǎng),豈有這等不情之事?”[1]12路子由依舊因為做了不合人情之事受到義女的抱怨。李漁以一個體面的“大團圓”即兩女共侍一夫的結(jié)局讓“影戀”包裹進“情”“理”混合體。荒誕奇巧的劇情安排既讓“影戀”在情節(jié)中得到充分的體現(xiàn),又給予了男性讀者充分的閱讀享受。男性是明清之際小說的主要讀者群體,《合影樓》以兩女共侍一夫作結(jié)極大地滿足了男性讀者的性幻想和獵艷、獵奇的閱讀心理。男性讀者的推崇使得李漁的《十二樓》成為風行一時的小說集。
其次,在影戀模式與主角安排方面,變女性影戀的單一模式為男女影戀的復(fù)雜模式、變女性為主的單主角模式為男女雙主角模式。
李漁曾在《與陳學山少宰書》中說:“不效美婦一顰,不拾名流一唾。當世耳目,為我一新。使數(shù)十年來,無一湖上笠翁,不知為世人減幾許談鋒,增多少瞌睡?”[5]164李漁從讀者角度出發(fā),提出小說創(chuàng)作需有創(chuàng)新意識?!逗嫌皹恰吩趯懽魃系膭?chuàng)新并不是憑空產(chǎn)生,既有對以往“影戀”題材的借鑒,又結(jié)合了晚明以來盛行的人文思潮。對“情”的追求是李漁對明末尚情風潮的積極響應(yīng)。馮小青題材故事的傳播遠超同類題材,《西湖佳話·梅嶼恨跡》有評價:“嗟乎!此天不成就于一時者,正成就小青于千古也!何恨之有?[7]”馮小青題材故事在文人階層極為盛行。單一模式發(fā)展的故事顯然不能滿足市民讀者需求,而《合影樓》的處理方法是將敘述視角與敘述重點轉(zhuǎn)向男性。首先,李漁將馮小青自怨自憐、自賞其美的“影戀”模式拓展到男女異性戀的特殊模式。借助“影”這一媒介,使容貌一致的珍生和玉娟欲力轉(zhuǎn)移。兩位年輕人因影而結(jié)緣、相愛,最終以男女結(jié)婚的異性戀模式收場。其次,以往的馮小青題材故事通常以單一女性作為主角,男性是被排除在影戀之外的配角,對情節(jié)發(fā)展的作用不大?!逗嫌皹恰烦霈F(xiàn)了珍生與玉娟的雙主角寫作模式,珍生作為男性主角所占的篇幅甚至多于玉娟。李漁在小說中常以珍生作為描寫的主要對象,對其動作、心理及身邊的環(huán)境進行生動描寫,關(guān)于玉娟的描寫則更多從珍生的視角而展開。在情詩唱和這一情節(jié)中,李漁將男女主角的動作與心理交替來寫,增加了故事的趣味性。李漁一反傳統(tǒng)影戀題材故事單一女主角、悲劇結(jié)尾的寫作模式,改為男女主角、男性視角主導的喜劇結(jié)局,將影戀包在異性戀的外殼中?!逗嫌皹恰窐O具創(chuàng)新精神的寫作模式,受到了當時及后代讀者的喜愛,它是一篇能夠反映明清之際男女愛情心理的重要文學材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