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眼里有光、心中有愛、筆下有情”的好記者

□ 譚里和

一個殘疾人，可以成為一名記者嗎？這個曾被很多人問及的問題，不僅涉及職業(yè)，更涉及尊嚴。2014年11月8日，第15個記者節(jié)，當拄著拐杖的我站在中央電視臺1號演播廳，向全國觀眾從容地講述《用拐杖撐起的新聞理想》時，給出了答案：殘疾人不但能成為一名記者，而且可以通過努力成為一名優(yōu)秀的記者。

如今8年過去，看著家里陽臺上新增加的一排排被撐壞的拐杖，我感慨萬千。這些拐杖，見證了我在新聞一線又一個8年的堅守和成長，也見證了一個又一個或溫暖、或拍案而起的新聞報道在我的筆端誕生……

為了雙江村的綠水青山

每年的記者節(jié)，我都會收到很多人發(fā)來的祝福，其中有一位，是來自湖南邵陽縣下花橋鎮(zhèn)雙江村的農(nóng)民老陳。這位初中沒畢業(yè)、自己的生日都記不清的農(nóng)民，卻會在每年的11月8日——中國記者節(jié)這天給我發(fā)來問候的短信。除了對我?guī)啄昵啊坝眯侣剤蟮缆曉麄兙S權(quán)”表示“深深地感謝”外，老陳還會用簡短的文字向我“匯報”村里這些年因國家的好政策發(fā)生的巨大變化：“村里的泥巴路都硬化了”“貧困戶全部住上新房了”“全村都脫貧了”“青山綠水又回來了”……

我認識老陳，緣于6年前的一次采訪。

2016年6月初，我收到邵陽縣下花橋鎮(zhèn)雙江村村民寄來的一封投訴信。村民在信中說，他們村原本是一個被青山綠水環(huán)繞的美麗村子，但自從在村里建起合山養(yǎng)豬場后，由于該養(yǎng)豬場的治污設施不達標，在養(yǎng)殖過程中產(chǎn)生的廢水未經(jīng)處理直接排放，造成附近大量農(nóng)田被毀、地下水也遭到嚴重污染，直接危及村民們的生活和生產(chǎn)。信的后面，附著100多個摁有紅色手印的簽名，當我看到照片上因污染被毀壞的一大片農(nóng)田，心里久久難以平靜。請示報社領導后，我只身前往雙江村采訪，接受我采訪的村民中，就有老陳。

我在雙江村克服種種困難，扎扎實實地采訪了三天。臨回長沙，耿直的老陳告訴我一個“秘密”，我在賓館住的兩個晚上，他和另外三個村民在我房間的門口“守”了兩宿。見我吃驚，他告訴我原因：因我身體不方便，怕有不速之客來找麻煩，他們要負責我的人身安全；最重要的，是擔心有人晚上來找我說情，這樣稿子就可能發(fā)不出來，他們的維權(quán)就會孤立無助。

我理解村民們的顧慮，我說，你們合理合法地向媒體反映問題，我客觀真實地寫，就沒有發(fā)不出的稿子。

回到長沙，我撰寫了深度報道《邵陽，一個村子的環(huán)境保衛(wèi)戰(zhàn)——我們不能被一群豬打敗》。報道在《今日女報》頭版頭條發(fā)出后，引起了很大反響。當?shù)卣杆俪闪⒄{(diào)查組，督促養(yǎng)豬場兌現(xiàn)村民們提出的合理訴求，盡快還雙江村青山綠水。但因各方面原因，養(yǎng)豬場的治污工作進展得十分緩慢，矛盾也越來越激化。

此事如何推進，我在尋找適當?shù)臋C會。

2017年4月初，我從媒體上捕捉到一條信息，中央第六環(huán)境保護督察組將對湖南開展環(huán)境保護督察，這條信息讓我看到了希望。

接下來，我在短短的半個月時間里，先后兩次來到雙江村回訪，現(xiàn)況堪憂。2017年4月20日，《今日女報》又在頭版頭條刊發(fā)了我采寫的通訊《六問邵陽縣合山養(yǎng)豬場持續(xù)污染事件》。讓村民和我都沒想到的是，4月25日，中央督察組進駐湖南后的第二天，就向有關部門交辦了合山養(yǎng)豬場的污染問題。我趁熱打鐵，又撰寫了后續(xù)報道——《中央環(huán)保督察組重點督辦合山養(yǎng)豬場污染問題》。事后，污染環(huán)境的養(yǎng)豬場被關停，當?shù)丶o委對合山養(yǎng)豬場環(huán)境污染事件中存在失職行為的28名公職人員進行了追責。

至此，這次維權(quán)報道，畫上了完美句號。

生而為人，就要努力活出生命的色彩

我一直認為，記者的文字在傳播信息的同時，更要溫暖人、幫助人、給人以力量。

2020年7月31日，我收到一張照片：照片上的男孩端坐在輪椅上，臉上掛著自信的笑容，右手把湖南大學博士錄取通知書高高舉起……

男孩叫龔后武，他還有一個雙胞胎哥哥龔前文。2008年，這對患上脊髓性肌萎縮癥（即SMA）、被醫(yī)生預言活不過18歲的雙胞胎，靠著父親一邊打零工一邊乞討考上大學。兄弟倆收到錄取通知書后，臨近開學，學費還沒著落，焦慮萬分的他們給我打來了求助電話。

我趕到益陽市安化縣，做完采訪，我對兄弟倆說，我們是周報，報道發(fā)出來學校也開學了，你們先去學校報到，我想辦法來籌學費。我嘴上這樣說，但靠一篇報道解決兄弟倆上萬元的學費，我心里還是沒有底，但我也做了打算，要是沒人伸出援手，我就找身邊的朋友一起給他們捐款。

報道刊發(fā)一個星期后，我接到一位男士打來的電話。電話里，他說希望我能帶他去看看在長沙上大學的龔后武，我馬上答應了他。

他沒想到我是一名殘疾人記者，見面時看到我拄著拐杖顯得有些驚訝，“檢查”了記者證，才讓我上他的車。來到學校核實了龔后武、龔前文兄弟倆的情況后，這位男士表示愿意出10萬元錢資助兄弟倆讀完大學，并當場掏出了1.4萬元，幫兄弟倆補交了學費?？粗@感人的一幕，我百感交集，心里一直懸著的石頭也終于落地。

之后，兄弟倆不斷有好消息傳到我這里：拿到國家獎學金了、評上全國“自強之星”了、找到工作了、保送研究生了、一起在長沙買房子了……曾經(jīng)自卑無助的少年，通過努力已然成了生活的強者，我在心里一次又一次為他們鼓掌。

2020年8月，時隔12年，我飽含深情地寫下了近5000字的通訊——《被預言活不過18歲的罕見病雙胞胎：弟弟考上博士哥哥成工程師》。

報道寫完我還意猶未盡，在“記者手記”中，我發(fā)自肺腑地為這對兄弟、為更多殘疾朋友、也為同是殘疾的自己寫下一段話：“健全人看來再平常不過的求學、工作和愛情，對殘疾人而言，是用付出一生的代價都不一定能獲得的，但一個奮發(fā)圖強、自強不息的殘疾人，不會被自身的這些局限所禁錮，他們在遭受苦難的同時，也在不斷地克服超越這些局限，從而獲得幸福。生而為人，就要努力去獲得一份為人的尊嚴和體面，活出生命的色彩！”

□ 2016年6月，作者在雙江村采訪受排污豬場困擾的村民

□ 2020年8月，時隔12年作者回訪輪椅兄弟

隨著報道，兄弟倆的勵志故事上了熱搜，感動、鼓舞了無數(shù)的網(wǎng)友。

把優(yōu)秀的新聞作品寫在田埂上

2018年6月，《今日女報》社委會從“深耕原創(chuàng)、講好故事、塑造品牌”的目的出發(fā)，成立了“今日女報譚里和工作室”。

“工作室”沒有辜負大家的期望，成立半年就出品了一大批優(yōu)秀的新聞作品，在湖南新聞界聲名鵲起。2018年報社的年終表彰大會上，作為“工作室”領銜記者的我，幾乎包攬了報社設立的所有新聞獎項。其中轟動全國的獨家通訊《名醫(yī)遲到被投訴，江邊救人照為他正名》榮獲湖南新聞獎一等獎，并自薦通過了第二十九屆中國新聞獎的初選。

2019年3月初，湖南省委宣傳部聯(lián)合湖南省扶貧辦開展“記者在扶貧一線”活動，我獲悉報社有一個名額后，第一個報了名。

很多人不理解，我這個連走200米路都吃力的人，為什么要主動去沒脫貧的山區(qū)蹲點。但在我的堅持下，我來到了距離長沙近450公里的貧困縣新寧縣。按規(guī)定，我要在這里跟一線的扶貧干部工作生活9個月。

新寧縣黃龍鎮(zhèn)石泥村女黨支部書記易曉金，是新寧縣婦聯(lián)當作扶貧典型向我推薦的，當我得知易曉金患肺癌卻堅守在扶貧一線時，我雖敬佩，但做報道卻有些顧慮。兩天后，我到黃龍鎮(zhèn)蹲點，在翻看鎮(zhèn)上的扶貧工作記錄時，發(fā)現(xiàn)了易曉金寫的《報告》，其中有一段話是這么表述的：“經(jīng)所有家人及親友的一致同意，我繼續(xù)從事村里的扶貧工作，在工作期間，不因身體不適向組織提出任何要求，所有后果自行承擔……”《報告》后面，留下了易曉金的父親，69歲的老黨員、老村支書易平等10余個親人的簽名和紅手印，以此表達對易曉金工作的支持。當10多個鮮紅的手印出現(xiàn)在我眼前的時候，我很震撼。

之后，我見到了42歲的易曉金，交談中，她的一席話，打消了我所有的顧慮，甚至讓我對生命的意義有了一個新的認識。

□ 2019年，作者坐在田埂上和女村支書易曉金交流（左二）

易曉金說，譚記者，生命對于我來說確實很有限了，但正因為這樣，我更加要珍惜每一天啊。接著易曉金連續(xù)反問我：一個人生病了，就必須躺在床上等死嗎？這樣的生命難道就有價值嗎？她說，我覺得在身體狀況允許的前提下，干好工作就是我對生命最大程度的珍惜和尊重。

易曉金的一席話，讓我頓悟，我拄著拐杖奔赴扶貧一線，不就是想趁自己還能走得動的時候多跑跑、多了解基層、多表達基層的聲音嗎？這不就是我拄著拐杖也要來貧困山區(qū)開展“新聞扶貧”的初心嗎？

為了做好易曉金的報道，我先后5次前往石泥村采訪，最終完稿。巧合的是，2019年5月16日，深度報道《新寧患癌女支書寫下“生死自負報告”繼續(xù)扶貧》刊發(fā)的當天，身體重度殘疾的我“因近20年的新聞助殘”獲得“全國助殘先進個人”這一殊榮，在北京人民大會堂受到了習近平總書記的親切接見。這給了我巨大的鼓舞。

一年后，湖南今日女報傳媒有限公司總編輯杜介眉女士在該作品送報第三十屆中國新聞獎的推薦表上動情地寫下了這樣的評語：“該新聞作品難得之處，讓我們看到了兩個典型，即作為新聞戰(zhàn)線身殘志堅的記者譚里和以及身患絕癥仍堅守扶貧一線的易曉金，他們對工作和生活的篤定、意志的頑強，給這篇優(yōu)秀的新聞作品增加了溫度和厚度?！?/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