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晗
(沈陽師范大學 文學院,遼寧 沈陽 110000)
程俱(1078—1144),字致道,號北山,衢州開化人,為兩宋之際很有影響的官員、詩人及學者。程俱出身于儒學世家,因其外祖父鄧潤甫而蒙蔭入仕,歷任鎮(zhèn)江通判、禮部員外郎、秘書少監(jiān)、中書舍人等職。他著有《北山小集》40卷,《麟臺故事》5卷,《班左誨蒙》3卷以及《韓文公李官記》1卷等。程俱少有詩名,《北山小集》收詩690首,葉夢得曾為《北山小集》作序,稱:“今觀其文精確深邃,議論皆本仁義,而經(jīng)緯錯綜之際,則左丘明、班孟堅之用意也。至于詩章,兼得唐中葉以后名士眾體?!盵1]清錢大昕認為:“北山詩文有風骨,在南宋可稱錚錚佼佼者”[2]。而程俱作為生活在兩宋之際的詩人,能取得如此成就,和他與有宋以來主導詩壇的江西詩派頗有淵源有關,程俱與江西詩派眾多詩人如陳與義、汪藻、曾幾、江端友、江端本、晁沖之等人都有交往,這一點在其唱和詩中已有明證。盡管程俱并未被列入江西詩派,但在他的作品中,可以很明顯看出江西詩派對其詩歌創(chuàng)作理論的影響。這種影響主要表現(xiàn)為以下三個方面。
程俱作為成長于儒學世家的詩人與學者,他作品中體現(xiàn)最為明顯的詩文理論便是對宗經(jīng)復古、有為而發(fā)的推崇,鄭作肅曾評價程俱:“昔之作者,自天經(jīng)、百氏之書、世傳之史、方外之書無不讀,非唯讀之而已,取舍是非,了然于心”[3]1,可見程俱學識之淵博,而他這種對知識的追求也為其推崇江西詩派宗經(jīng)復古、有為而發(fā)的詩文理論奠定了基礎,具體可從以下三個方面進行論述。
首先,程俱與江西詩派一樣,非常注重宗經(jīng)復古,主要表現(xiàn)在他對博覽群書的肯定,尤其是對六經(jīng)的推崇,如他在《答鄭教授書》一文中,對應該如何讀書進行了探討:
昔之作者,自六經(jīng)百氏,世傳之史,方外之書,無不讀之,而后取舍,是非了然于心也。探其原,撮其英華而摭其實,汪洋恣肆,充然于內也,而后時發(fā)于文辭,故不詭于圣人之道,經(jīng)世而行遠著,皆是物也。其粲然者,我之文也;而資焉者,六經(jīng)百氏載籍之傳而吾自得者也。然而莫見其跡也。[4]393
在這里他認為讀書應該學習古人的讀書方法,要“六經(jīng)百氏,世傳之史,方外之書,無不讀之”,強調對經(jīng)典的模仿,而后將其融會貫通,自然能去粗取精,最后成為自己的東西。又如他在《謝著作佐郎啟》中說道:“索淵微于聲表,應事物于道樞。學該今古,而不乎守于寸長;用周大小,而兼容于眾善”[4]386。他認為學習應該是通曉今古,而不只是守著寸長之間。在《某啟伏蒙宮使資政左丞以某末疾漸平寵況新詩》中稱:“詞源笑唾三冬學,妙旨深明六藝文”[4]192。在這些詩文中程俱肯定了六藝的重要性,認為好的作品必然離不開對圣人經(jīng)典的深入且廣闊的學習。又程俱在《賀駕幸秘書省太學表》中有:“即流觀于匱室之藏,復垂聽于《詩》《書》之典……以微妙源通之學,而游宸心于六藝之間”[4]372,對詩書之典給予高度肯定。這些觀點的提出都表明了程俱對復古的追求,并且將宗經(jīng)作為復古的必要途徑。這種推崇與杜甫的“男兒須讀五車書”[5]“讀書破萬卷”,黃庭堅的“語生硬不諧律呂,或詞氣不逮初造意時,此病亦只是讀書未精博耳?!盵6]475甚至與同時期呂本中所提出的“上欲窮經(jīng)書,下考百代史。發(fā)而為文詞,一一當俊偉”[7]等創(chuàng)作理論一脈相承。另外,程俱詩文中也對孔子、孟子、莊子、李白、杜甫、柳宗元、蘇軾、黃庭堅等人有推崇,如他在進講中對《論語》進行講解,也著有《老子論》《莊子論》等文章,都可見他對諸子的肯定。他又有《和柳子厚詩十七首》《讀陶靖節(jié)詩》《次韻張祠部敏叔游滄浪蘇子美故園》《黃魯直詩有食甘念慈母衣綻懷孟光之句為韻作詩五首以寄旅懷》等詩,可見程俱對柳宗元、陶淵明、蘇軾、黃庭堅等人的極力推崇,除此之外,《奉陪知府內翰至卞山有詩五首》其二、《道場山》等詩中對杜甫詩句的化用以及米芾稱程俱為“李太白后身”[4]1的評價都可看出程俱對杜甫乃至江西詩派“轉益多師是汝師”理論的接受。眾所周知,江西詩派對于宗經(jīng)復古、廣泛學習主張就是其“以故為新”“點鐵成金”的詩文理論的必要條件,而程俱詩文中對于宗經(jīng)復古主張的推崇,顯然與江西詩派“脫胎換骨”“點鐵成金”為同一路數(shù)。
其次,程俱詩文中對江西詩派的接受還體現(xiàn)在對“文以明道”的推崇上。對生活在江西詩派風行時代的程俱來說,不受江西詩派的影響是不可能的。如前所言,程俱就曾有詩《黃魯直詩有食甘念慈母衣綻懷孟光之句為韻作詩五首以寄旅懷》,以黃庭堅《次韻答叔原會寂照房呈稚川》中的“食甘念慈母,衣綻懷孟光”為韻作詩,詩中沿襲了“食甘念慈母,衣綻懷孟光”的詩意并在此基礎上抒發(fā)了“高堂有華發(fā),游子行當歸。歸歟不可緩,霜露沾人衣”的迫切思鄉(xiāng)之情,足可見程俱對于黃庭堅詩歌的研究與推崇。另外程俱在《答鄭教授書》中說:“且六經(jīng)者,義理之所在也,文而不根于理,何足謂之文哉!”[4]393程俱認為文是以理為基礎的,沒有以義理為基礎的文便不能稱為文,文是理的載體。而江西詩派中的黃庭堅曾明確表示:“文章者,道之器也;言者,行之枝葉也”[8]195,認為文章是載道之器。陳師道也認為:“言以述志,文以成言,約之以義,行之以信。近則致其用,遠則致其傳,文之質也”[8]199,倡導文以致用的觀點。顯然程俱“文根于理”的詩文理論是與江西詩派推崇“文以明道”一脈相承的。此外,程俱還認為詩文的韻味應與諷味相聯(lián)系,如《西安謁陸蒙老大夫觀述之冨戲用蒙老新體作其一》一詩中說:
丈人意何長,縱目文史足。瑯然五行落,洞視不再讀。
作書兼遠奘,眾妙探玄竺。時時歌四始,笑捧五經(jīng)腹。
高堂發(fā)新稿,重復羅簽軸。觀之類窺管,諷味得膏馥。[4]64
詩人認為作詩不可拘泥于章句,盡管學識豐富,但作詩如果想獲得余韻,詩歌中的涵泳與諷味是必不可少的。他在《答鄭教授》中說:“前日所言文章以氣為主者,非豪舉怒張、高言急節(jié)之謂也,如柳子厚之所云殆是,不次”[4]393。程俱認為詩文要以氣為主,這與黃庭堅在《胡宗元詩集序》中所提倡的“其興托高遠,則附于《國風》;其忿世疾邪,則附于楚辭”[4]410認為詩歌應該委婉而諷,溫柔敦厚并有所興寄,詩可以怨但要怨而不怒的詩文理論有著異曲同工之妙,也與后來呂本中所提倡的儒家詩可以“興觀群怨”的理論一脈相承。
最后,程俱對江西詩派的詩文理論接受體現(xiàn)在他對儒家憂國憂民情懷的推崇上。眾所周知,江西詩派以杜甫為詩派之祖,無論是對杜甫詩歌中的藝術形式,還是創(chuàng)作思想,都有不同方面的推崇。而在對老杜憂國憂民的儒家情懷上,黃庭堅有詩《次韻伯氏寄贈蓋郎中喜學老杜詩》云:“老杜文章擅一家,國風純正不欹斜。帝閽悠邈開關鍵,虎穴深沈探爪牙。千古是非存史筆,百年忠義寄江花。潛知有意升堂室,獨抱遺編校舛差?!盵4]193他肯定了杜甫憂國憂民的儒家情懷。江西詩派中陳與義對杜甫憂國憂民的情懷學習更甚,陳與義在經(jīng)歷了靖康之變之后,對于杜甫詩歌有了很深的認同感,他在《正月十二日自房州城遇虜至》中就有談及“但恨平生意,輕了少陵詩”[9]274。在此之后陳與義的作品中就不再僅僅是對于老杜技巧的學習,而更多重視杜甫的憂國憂民的儒家思想內涵。方回在《瀛奎律髓》中評價陳與義的詩:“老杜詩為唐詩之冠,黃陳詩為宋詩之冠,黃陳學老杜這也,嗣黃陳而恢張悲壯者,陳簡齋也”[10]。
而程俱也在詩歌中展現(xiàn)了強烈的治世思想以及如杜甫“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的責任和使命感。他在《秋深向寒數(shù)日泥補墻垣入此室處用東窗即事韻作》中的“杜陵廣廈何可見,原生貧居良已多。買刀植仗苦不早,會牽孫犢系交柯”[4]236中表達了這一憂國憂民的責任與情懷,盡管程俱在詩中沒有表現(xiàn)出杜甫“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的偉大胸懷,他更多是放眼于當下,寄希望于能夠早日植仗耕種。這種關注現(xiàn)實的憂民情懷也許缺少了一份震撼,但真實展現(xiàn)了程俱的儒家務實精神。我們知道,受黃庭堅等人的影響,兩宋文壇對杜甫的推崇已經(jīng)不僅僅停留在對詩歌進行單純鑒賞層面,更多的是關注杜甫詩歌中的創(chuàng)作思想和創(chuàng)作理論。在程俱的《觀老杜久客一篇其言有感于吾心者因為八詠》一詩中,他以杜甫《久客》一詩“羈旅知交態(tài),淹留見俗情。衰顏聊自曬,小吏最相輕。去國哀王粲,傷時苦賈生。狐貍何足道,豺狼正縱橫?!盵4]183每句為題,分別作詩,而《久客》這首詩正是杜甫對于羈旅愁苦、官場黑暗以及百姓困苦的現(xiàn)實主義精神的表達,展現(xiàn)了杜甫“民胞物與”的精神以及忠君愛國的人文情懷。而程俱以《久客》中的每句為題,分別作詩,正表明了他對杜甫憂國憂民現(xiàn)實主義精神的推崇。而這一點也正與江西詩派的追求契合。而程俱也由于與陳與義有所交往的淵源,不免受到陳與義的影響,而當時文壇以江西詩派為主導,其詩派內部皆以杜甫為宗,程俱其詩歌對憂國憂民的儒家情懷的推崇更是在江西詩派的“刺激”中的接受。
當文化發(fā)展到鼎盛時期,突破就成了一件難事,唐代文學的繁榮,無疑給予了宋代文人巨大壓力,求新求變顯然已經(jīng)成為宋代文人群體的集體追求。而程俱作為生活在以江西詩派為文壇主導時期的作家,他詩文理論中體現(xiàn)出來的求新求變理論也與江西詩派是一致的。江西詩派作為文壇主流學派,自黃庭堅時期便推崇詩歌發(fā)展的求新求變,以至于后來江西詩派中陳師道、徐俯、韓駒等人的詩學思想中都呈現(xiàn)強烈的革新意識,甚至江西詩派發(fā)展至呂本中以及楊萬里時期,“活法說”的提出與踐行,顯然是對“新”與“變”的追求。在求新求變這一點上,程俱詩文理論中的求新求變正是上承江西詩派“新”與“變”的思想,主要表現(xiàn)在以下兩個方面:
第一,程俱詩文理論中對江西詩派的求新求變理論的接受主要表現(xiàn)為“忌俗”。要知道,江西詩派中對于詩歌的“忌俗”有著明確的主張,如黃庭堅就曾提出“寧律不諧,而不使句弱,寧用字不工,而不使語俗”[6]665這一詩歌理論,陳師道也曾提出“寧僻毋俗”的主張。盡管這種主張過于偏激,但其本質想法確是提倡詩歌的創(chuàng)新性,在一定程度上是具有積極意義的。陳與義在其詩《送王周士赴發(fā)運司屬官》中有“寧食三斗塵,有手不揖無詩人。寧飲三斗醋,有耳不聽無味句”[9]的說法,對無味之句與食塵、喝醋畫上等號,“寧”字更是表現(xiàn)了陳與義對無詩之人和無味之句厭惡與痛恨程度之深。周裕鍇在《江西詩派風格論》一書中指出了江西詩派這一詩論特點:“詩歌風骨高峻,即樸拙剛健的藝術特征中體現(xiàn)出來的高潔的人格修養(yǎng),其主要內涵就是反流俗?!盵11]方回對此也有評價:“江西詩,晚唐家甚惡之。然粗則有之,無一點俗也?!盵10]江西詩派也正是在“忌俗”這一基礎上,形成了自己獨特的詩學精神與特色,也正是在這一點上使江西詩派得以不斷發(fā)展,并得到楊萬里極高的評價:“江西之詩,世俗之作,知味者當能別之矣?!盵12]
程俱詩歌理論中“忌俗”的觀點顯然與江西詩派的“無一點俗”的詩學精神內核具有完全一致性。如他在《虞君明謨和劉氏園居詩再用前韻作因以敘出處之意》中說:“早悟俗中惡,歸老三家村。清詩有遺音,誰知本無言”[4]28,對詩歌的俗感到厭惡,認為好詩為“清”,意蘊悠長。又《三高堂詩序》中說:“某謂俗奔競久矣,冀得守道自重,確乎不可拔,足以風百世而驅天下者,將矯浮俗而歸之,庶幾清節(jié)之為貴。然望之而未見抑有之而未聞耶?今居是邑,特仰三子之志,意其知時而退,不迷于出處之道,蓋君子之所悅聞也。凡我同志,其系之以詩。”[4]318程俱將詩歌與人格相聯(lián)系,認為時人“奔競久矣”,只有“守道自重”才能“矯浮俗而歸之”這種忌俗精神的體現(xiàn),正是程俱作為儒學世家之后的高雅追求和文人本色的表現(xiàn),無論是早年他在官場中的剛正不阿、無所畏避的政治氣節(jié)還是晚年對于歸隱田園、遠離政治以追求心靈的自得與安寧,其人格上必然是對“俗”有所不齒的。除此之外,程俱對于詩歌反流俗還體現(xiàn)在對于創(chuàng)作新詩的堅持上,如其詩歌中所寫:“朝來得新詩,一一錦繡爛”[4]82“新詩比移文,三復得領深”[4]118“新詩借我快筆端,省向江南賦云夢”[4]125“新詩出強韻,趣步不容挽。微吟復小啜,氣味清而婉”[4]131。這一系列提到“新詩”的詩句,體現(xiàn)了程俱對于創(chuàng)新的追求,也從另一個方面看出程俱反對陳詞濫調和反流俗的藝術追求。
第二,程俱在詩歌求新求變的過程中,與江西詩派一樣,非常注重詩句錘煉,強調以意勝以及“工”的重要性。我們知道,江西詩派認為詩文創(chuàng)作不能鑿空而作,他們強調詩歌意境的重要性,認為只要境界形成,詩歌就必然工整,如王直方就在評價黃庭堅時說道:“山谷論詩文不可鑿空強作,待境而生,便自工耳。每做一篇,先立大意,長篇須曲折三致意乃成章耳?!盵13]而陳與義強調作詩須苦吟,以達到“工”的目的,認為“唐人皆苦思作詩……故造語皆工,得句皆奇?!盵14]呂本中更是在江西詩派前人詩法的基礎上提出意、工相輔,注重“字字當活”實現(xiàn)文學創(chuàng)作內容和技巧上的雙贏。
程俱詩歌顯然是接受了江西詩派這一創(chuàng)作理論,甚至比江西詩派中人表現(xiàn)得更加典型。如程俱曾在詩中說道:“貽詩重瓊玖,未展意先領”[4]76,提出了詩意的重要性,又在《君明出留題吳江詩次韻》中有:“月輪行空萬籟息,尚記此境清無倫。當時苦恨無好句,空負歲月臨江津。”[4]49《和江子我端友》中“幽人無事長相見,佳句有時還自來”[4]181提倡情境對于好句、佳句的重要性,從這些詩句可以看出程俱對立意的重視,他認為詩歌乃是緣情而作,意境與好句有著相互推動的緊密聯(lián)系。顯然這與黃庭堅的“山谷論詩文不可鑿空強作,待境而生,便自工耳?!崩碚撘幻}相承。除此之外,程俱也推崇詩“工”的重要性,如在《次韻寄謝存之曾公學士》中說道:“風騷窮乃工,投閑詎非福。言音關感動,妙比韓娥哭”[4]129,對“風騷”的“窮乃工”的特質給予肯定,體現(xiàn)出他對詩文“工”的推崇;又《何蒙圣挽詞二首》中說:“易學知公無復過,詩窮如我敢言工”[4]176表達了對于自己詩歌“工”的自我認同;而在其文《漢儒授經(jīng)圖序》中有:“如吾儒師承之道,乃今蔑焉,所謂學官師弟子,如適相遇于途耳,蓋可歡也。則其事業(yè)之不競,語言之不工,名節(jié)之不立,無足怪者。”[4]187對當時文人語言不工整批判之意盡顯,可見程俱對詩文必“工”的強烈追求。從以上兩點我們可以看出,程俱詩歌理論中對“忌俗”“意、工相輔”的追求,與江西詩派以“反流俗”“意、工相輔”的方式創(chuàng)新的創(chuàng)作手段有明顯相通之處。
宋代江西詩派雖然對詩歌的謀篇、造句、煉字等作詩技巧方面頗有追求,但如果詩歌過于追求技法,就會陷入被技巧束縛的窘境,江西詩派的詩人們,尤其是以陳與義、呂本中為代表的后期詩人顯然也注意到了這一點,他們積極尋求著詩歌創(chuàng)作中“法度”與“自由”的平衡。而“不煩繩削而自合”一度是江西詩派重要的詩學追求。其實此論是由黃庭堅提出,他曾在其《與王觀復書》中評價杜詩、韓文為:“觀杜子美到夔州后詩,韓退之自潮州還朝后文章,皆不煩繩削而自合”[6]470,又在《題意可詩》中稱贊陶淵明的詩:“不煩繩削而自合”[6]665。而程俱亦有“不煩繩削而自合”的創(chuàng)作理論,主要表現(xiàn)為以下兩方面:
首先,程俱對陶淵明詩歌妙語天然有所推崇并且認為“無意為文”乃是作詩的最高境界,如他在《讀陶靖節(jié)詩》中說:“欲學靖節(jié)詩,慎勿學其語。心源如古井,衡氣光發(fā)宇。言無出言意,妙語自天與。譬如清泠淵,月湛不可取?!盵4]41他認為要學習陶淵明詩歌,并不僅僅是對其語言的學習,更重要的是要做到心境淡泊,“妙語”自有“天與”。他又在《和江子我端友》中說“幽人無事長相見,佳句有時還自來”[4]181。顯然這些詩句與黃庭堅所說的:“平淡而山高水深,似欲不可企及,文章成就,更無斧鑿痕,乃為佳作耳”[6]471的理論有異曲同工之妙,程俱甚至在創(chuàng)作貴在自然這一點上更加強調,而這正是以黃庭堅為代表的早期江西詩派所較少關注的。他的這一理論顯然與后來江西詩派中的陳與義“師法自然”,效法韋、柳,追求平淡自然詩風,呂本中的“學詩當學活法?;罘ㄕ?,規(guī)矩具備,而出于規(guī)矩之外,變化不測,而不背于規(guī)矩”[15]的詩歌創(chuàng)作理論更具一致性。正如沙曉會所論:“陳與義對呂本中‘活法’的身體力行,破除了前期許多江西詩人死死揣摩黃陳等人,在法度、外在形式上追求與黃陳形似的做法,為后期江西詩派詩人的風格上的創(chuàng)新變化提供了實踐上的探究”[16],而程俱的詩文創(chuàng)作理論顯然與陳與義處于同一步調。甚至我們可以說,程俱作為游蕩于江西詩派中的一員,推動了后期江西詩派的發(fā)展,尤其表現(xiàn)為以楊萬里為代表的后期江西詩派對謝朓“好詩圓轉流美如彈丸”詩歌理論的推崇,他們的這些詩歌理論都是對于“不煩繩削而自合”的不斷追求與發(fā)展。
其次,程俱詩歌中對于陶、柳等人平淡詩風的追求也是以詩歌創(chuàng)作“不煩繩削而自合”為創(chuàng)作目的。如前所言,程俱對陶、柳極為推崇,曾寫有《讀陶靖節(jié)詩》《和柳子厚讀書》和《和柳子厚詩十七首》等唱和詩,《宋詩鈔·北山小集鈔序》曾評價其詩:“取涂韋、柳,以窺陶、謝,蕭散古澹,有忘言自足之趣,標致之最高者也?!盵4]762除此之外,程俱在《答鄭教授書》中說:“前日所言文章以氣為主者,非豪舉怒張,高言急節(jié)之謂也,如柳子厚之所云殆是,不次。”[4]393可見他對柳宗元的平淡詩文風格給予了高度的贊揚,又在《讀陶靖節(jié)詩》說:“嵚崎阨驚湍,乃若震雷鼓。斯言可深味,往往棄如土。”[4]41對陶詩平淡卻有味進行肯定,他認為詩歌中的“崎阨驚湍”盡管驚艷一時,卻經(jīng)不起深入品味,皆可見程俱對平淡詩風的推崇以及對于陶淵明、柳宗元詩歌創(chuàng)作風格的認同,而這一點,正與以陳與義、呂本中為代表的江西詩派時期的主張完全相同。
而造成程俱詩風轉變的原因有二。一方面,程俱早期的詩歌風格在早期江西詩派最重要的代表人物黃庭堅的影響下形成艱險坳僻的特點。而隨著創(chuàng)作的弊端不斷顯現(xiàn),而后江西詩派內部又進行了調整,詩風追求從專拗轉向平淡,加之程俱在官場不得志后,自身壯志難酬,欲歸隱田園,他的詩歌風格也逐漸向平淡自然轉變,這可以算是社會大環(huán)境對于他詩風的影響。另一方面,如前所論,由于程俱與陳與義、汪藻等江西詩派詩人多有唱和交游,如程俱有詩《叔問作崇蘭館圖畫,叔問去非與余相從林壑間,二公各題二絕句,余同賦四首》《彥章屢顧郊居作詩敘謝》《春日與汪彥章藻、趙叔問相約游樟林閣蓋郡豪冢舍,背城郊墟,無與比者。因詠靖節(jié)感彼柏下人,安得不為歡之句,偶書五言呈同游二公》等,這里去非與彥章二人就是陳與義和汪藻,而張丑也在其《清河畫航錄》卷四中有過記載:“鄱陽汪藻、昆凌胡交修、丹陽洪擬、福清林遹、信安程俱、河南陳與義、衡陽侯延慶、洛陽席益,紹興新海秋季,大饗致齋,觀于競秀閣”[3]19,可見當時程俱與汪藻、陳與義等人的交往深切。而眾所周知,陳與義十分推崇韋、柳蕭散沖淡的詩風,劉克莊曾評價陳與義:“詩至于深微,極玄絕妙矣……唐人惟韋、柳,本朝惟崔德符、陳簡齋能之”[17]。而在《四庫全書總目提要》中對程俱也有“取徑韋柳,以上窺陶謝蕭散古澹,亦頗有自得之趣”[18]。程俱與陳與義等江西詩派詩人風格如此相似,當與師友之間的相互影響不無關系。
綜上所述,程俱在詩歌中體現(xiàn)出宗經(jīng)復古、有為而發(fā)、求新求奇、不煩繩削而自合的詩歌創(chuàng)作理念,而這些理念顯然與江西詩派的詩文理念一脈相承,足可見程俱對江西詩派詩歌理論的接受,并在詩風由艱險坳僻轉向平淡自然、追求詩歌的“法度”與“自由”方面有進一步的發(fā)展,為同時期呂本中“活法說”的提出提供了理論支撐,也為后期江西詩派中曾幾、楊萬里等人針對江西詩派的弊端所提出的詩歌理論創(chuàng)新奠定了基礎。從這個角度而言,程俱也可說是江西詩派的重要代表人物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