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 宇
(湖南師范大學 湖南·長沙 410000)
李白《長干行》是一首歌唱長干地區(qū)兒女愛情的敘事詩,此詩以第一人稱的口吻,展現(xiàn)了女主人公與丈夫從兩小無猜、新婚燕爾,到凄美幽怨的愛情故事。詩歌意象是文化的負載體,是詩歌翻譯中的重要部分,本文通過許淵沖和龐德譯作中的對比研究,討論詩歌翻譯的意象翻譯。
“長干”為南京城內一巷名,系船民集居之地。其城址與長干山相連,當?shù)匕傩找浪?,便利的交通,得天獨厚的地理位置,使得當?shù)厣藤Z之風盛行。正如張籍在《春江曲》所云:“長干夫婿愛遠行”,丈夫的遠行留下了妻子獨守空房,妻子在長年累月中生出相思之情、煎熬之意,本詩歌便是建立于如此背景。
“長干行”屬樂府《雜曲歌辭》調名,多為五言抒情小詩,本詩為李白創(chuàng)新,十五韻三十句?!堕L干行》巧妙地轉換視角,以深閨怨婦的口吻,描寫其愛情故事。詩歌開頭六句是民間兒童男女嬉戲的縮影;隨后的一部分,詩人選取其生活的片段,以第一人稱的視角,展現(xiàn)了一幅幅生動形象的生活圖景。往后六句,巧用心理描寫,以細膩的筆觸展現(xiàn)了詩中夫妻的新婚生活;接下來,丈夫遠行,妻子的擔心與憂傷呼之欲出,至“猿聲天上哀”為本詩的第一大節(jié)?!伴T前行跡遲”往后八句,通過細致的景物描寫,寓情于景,展現(xiàn)了一個思念遠行丈夫的婦女形象。
許淵沖,專攻文學翻譯,譯有《楚辭》《唐詩三百首》《宋詞三百首》等,2014年國際翻譯最高獎之一的“北極光”文學翻譯獎獲獎者。許淵沖先生深厚的外語水平和淵博的文學底蘊,為中國文學翻譯的進步,特別是中國古典詩歌翻譯的進步做出了重大的貢獻。其最著名的翻譯理論便是其“三美”翻譯理論,即“意美、音美和形美”,所謂“意美”是詩歌翻譯的根本性原則,“音美”和“形美”則是錦上之花,如果為了成全“音美”和“形美”而舍棄了“意美”,這便是本末倒置、因小失大了。許淵沖先生認為,西方翻譯家在翻譯中國古典詩歌之時,由于文化壁壘,難以完全理解原文,更難找到對應的譯入語,達成對等翻譯,所以常常會出現(xiàn)“不可譯”的情況。根據將“意美”于首,“音美”次之,“形美”再次之的理論,譯者可以退而求其次,舍棄中國古典詩歌的韻律和形式,將詩歌的意境美傳遞出來。但是,這并不意味著詩歌的韻律和形式可以隨意舍棄,好的譯文應該盡量做到“意美”、“音美”、“形美”三者統(tǒng)一。
埃茲拉·龐德(Ezra Pound),美國詩人,評論家,翻譯家,是意象派(imagism)詩歌的重要代表人物,主張語言簡單的寫作,摒棄華麗的修飾性辭藻。值得一提的是,龐德對東方文化十分感興趣。在翻譯本詩時,龐德并不懂中文,憑著對神秘東方的象形文字的濃厚興趣,借助日文翻譯手稿和讀音,翻譯了本詩歌。此外,他還出版了《神州集》(Cathy)、《莊子》等中文經典。作為意象派的代表人物,他對字字對應的翻譯方法不甚提倡,甚至打破原文句法的藩籬,追求極致的意象表達。這樣的思想同偏好意象堆砌的中國古典詩歌傳統(tǒng)不謀而合,他的譯作也建立了他在西方中國詩詞文化代言人的地位。
由上所述,許淵沖和龐德在詩歌翻譯的觀點都強調意象翻譯,傾向于保留文化意象。但是,在實際翻譯中詩歌的文化意象是否能準確地理解和傳達,如何將直譯和意譯相結合,對于譯者來說仍然是一個考驗。
“長干行”本是《雜曲歌辭》中收錄整理的一種民間樂調,在此處譯為“ballad”較為貼切,許譯標題便為“Ballad of a Merchant's Wife”。李白在寫本詩時,轉換視角,把筆墨都集中于描繪“河商婦”這個意象之中,許淵沖顯然深諳此意,將相對來說無足輕重的地名轉換成了“a merchant's wife”。龐德的翻譯為“The River-Merchant's Wife:A Letter”,筆者注意到龐德將冠詞“a”替換成了“the”,將其視為一個專有名詞,可見他對“河商婦”這個意象的重視程度;同時,龐德認為此詩是妻子寫給丈夫的一封信,在標題中添加了“a letter”,限定了河商婦的意象范圍,明晰地告訴讀者:這不是對河商婦生活日常的描寫,而是一封妻子寫給丈夫的信。這不僅保留了原詩意境,同時更利于西方讀者對本詩的理解。
“妾發(fā)初覆額,折花門前劇。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同居長干里,兩小無嫌猜?!边@一節(jié)是詩人以河商婦的口吻的倒敘。自述與丈夫兩小無猜,嬉戲玩鬧,共同成長的圖景,展現(xiàn)了一幅民間兒童玩樂的畫卷,表達了河商婦對兩人童年稚氣未脫的純真感情的追憶。在商人婦還是頭發(fā)剛剛遮蓋額頭的小女孩時,經常在家門口玩折花的游戲。男孩子騎著“竹馬”來,繞著“床”敲打“青梅”。兩人一同居住在長干里,因為年紀小而沒有任何嫌忌。字面上看,河商婦一二句寫自己,三四句寫丈夫,并沒表達出“無嫌猜”之意。但騎著竹馬前來的頑皮男孩,敲打玩青梅后,有可能會送給小女孩,也可能用它來逗小女孩。
“青梅”和“竹馬”已經成為了從小一起長大的女孩和男孩的代稱,被詩歌賦予了文化意味。許譯將“竹馬”譯成“hobbyhorse”,作為古時男童的玩具,保留了調皮感,因此較為貼切。龐德將“竹馬”看成兩個獨立的意象,分別譯為“bamboo”和“horse”,但通過其翻譯,其意象的傳達沒有局限于字面,構建了一副具有動態(tài)感的畫面,孩童玩耍的情態(tài)表現(xiàn)得更為生動。許淵沖將“青梅”譯為“mumes still green”體現(xiàn)出了孩童的青澀感;龐德譯為“blue plums”進行了巧妙的顏色轉換,但藍色有憂郁之意,徒增理解難度。對于“長干”許先生選擇隱去,直接說比鄰而居,龐德則根據日文發(fā)音進行了音譯。筆者認為沒有必要,不如像許先生一般做減法,保留意義的同時,譯文更顯流暢。許先生采取意譯的方法翻譯“無嫌猜”,用委婉(euphemism)的方式,轉換否定形式,譯為“carefree and innocent”,龐德譯為“without dislike and suspicion”,體現(xiàn)了龐德簡潔明了的寫作手法。但太直接的語言反而破壞了童年意象畫的朦朧意境,筆者更贊同許先生的譯法。
“十四為君婦”至“猿聲天上哀”借鑒了中國文學史上第一部長篇敘事詩《孔雀東南飛》中敘述劉蘭芝成長的敘事方式,以點繪面,展現(xiàn)生活圖景。在古時,夫為妻綱,因此河商婦自稱“妾”。龐德采用歸化,將“君”譯為“l(fā)ord”,給讀者傳遞出了這一層內涵,可謂巧妙。
在詩意傳遞的角度來看,兩個譯作都比較忠實于原文,但是顯然許淵沖先生對原文的理解更加深入,出現(xiàn)了許多補譯?!独钐准ⅰ酚性疲骸皦m與灰,言其合同而無分也”,是愛人之間的堅定誓言,此處許先生的補譯“my dear vows”恰如其分。龐德的翻譯相較起來,還是沿襲了簡明風格,沒有意識到“塵與灰”在本詩中的重要性。
“抱信柱”和“望夫臺”來源于兩則典故,一則為《莊子·雜篇·盜跖》:“尾生與女子期與梁下,女子不來,水至不去,抱梁柱而死”。另一則來自《太平御覽》:“《宣城圖經》曰:望夫山,昔人往楚,累歲不還,其妻登此山望夫,遂化為石。”兩則典故都講述了女子守望夫君的堅貞不屈,歌唱了凄美壯烈的愛情故事。根據龐德的一貫風格,應會翻譯此處,但最終采用的是三個“forever”的意譯方法,大概是因為對原文的理解不佳。許先生此處對典故的保留處理得更好。同時龐德將望夫臺譯成了瞭望臺,在這個語境之下,妻子站在高臺之上,盼望的理應是夫君,所以是可以接受的。
“十六君遠行,翟唐滟滪堆”寫的是夫君遠行,前路艱險,表達的是妻子擔憂之意,反映的是夫妻深厚之情。因此應該將筆墨重點放在前路之艱險。同時仍有一處文化意象“滟滪大如象,翟唐不可上,滟滪大如馬,翟唐不可下”表現(xiàn)出來,在這一點上龐德的“swirling eddies”顯得有些內蘊不足,許先生的譯法比較全面。
“猿猴天上哀”,許先生譯為“gibbon's wail”比較貼切,猿猴在中國故事中屬于一個典型意象,為“猿”而不為“猴”,所以應該采取異化方法翻譯為長臂猿“gibbon”?!皐ail”渲染了悲傷之情,為“gibbon”添加了文化含義。龐德翻譯的“the monkeys makesorrowful noise”,首先在意象的選擇就有所錯誤,sorrowful增添了悲傷之意,卻被后面的“noise”破壞了氛圍,顯得有些補償不足。“落葉秋風早”中的“秋風”在中國詩詞里屬于常見意象,有天清氣冷、離愁感傷之意,因為各地氣候不一,秋風不一定能給人帶來寒冷傷感之意,所以許淵沖采用了歸化的翻譯方法,運用雪萊《西風頌》的意象,將其譯為“west winds”,比較合適;龐德在翻譯“秋風”時,沒有抓住其內在含義,使翻譯得形而忘意。
從韻律和形式的視角來看,許淵沖在傳遞意象的同時,做到了韻律和形式的兼顧,是其“三美”理論的絕佳體現(xiàn)。龐德的譯文沿襲了他意象派寫作的傳統(tǒng)風格,形式和韻律上不拘一格,采用的是自由詩(free verse),相對來說和中國古詩詞契合度不足。
在《長干行》內涵意義的背景下,對許淵沖、龐德的譯作中的文化意象進行了深入的分析,從中可見許淵沖“三美”翻譯理論的運用,真正達到了“意美”、“音美”、“形美”,同時由于他對詩句理解更為深刻,在意象傳遞之時能夠對歸化和異化進行合理取舍。龐德由于文化差異,理解上不及許先生,但其對于意象的處理更加自由,重點是表現(xiàn)意象內涵,讀起來也別有一番風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