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疆世界”：多民族融合的貴州地域文化形象表述研究

田級會

(貴州民族大學 文學院,貴州 貴陽 550025)

前言：“貴州苗疆”的提出

“苗疆”，其構成主要有兩個重要文化元素，一是作為文化主體的“苗”，另一則是“苗”生活的地理文化空間，從字面上來看，主要是指苗族居住與生活的疆域，實則，其意義遠不止于此?！懊纭痹诓煌臍v史語境中被賦予不同的涵義；“疆”，按其字義是指遠離政治文化中心的邊疆地區(qū)?！懊缃备缱迳畹牡乩砜臻g緊密相關，但又是在一定的歷史與文化語境中生成。苗族歷史悠久，分布廣泛，主要集中于兩個省份，一是湖南，主要是毗鄰黔東北的湘西地區(qū)；另一則是貴州省諸地，其中，黔東南是全國最大的苗族聚居區(qū)?！懊缃币仓饕高@兩個地區(qū)，后代學人把二者分別稱為“湘西苗疆”與“貴州苗疆”。貴州地處西南邊疆，又因為苗族最多，因此，外界常用“苗疆”代稱之。 “貴州苗疆”也不只是個概念，其背后有著深刻的歷史文化涵義，它對于今天貴州地域文化形象建構具有重要意義。

一、古代史料:開啟苗族先祖的書寫

“苗疆”中的核心對象是“苗”，是理解“苗疆”文化內(nèi)涵的切入點。今天我們多理解為“苗人”或“苗族”，然而，“苗”從外延與內(nèi)涵都是一個動態(tài)發(fā)展的歷史過程。了解“苗”可以從追溯苗族的先祖開始。上古時期，苗族先祖居于東夷地區(qū)，即長江下游地區(qū)，史稱“九黎”，其首領蚩尤與炎黃二帝角逐中原戰(zhàn)敗后，“九黎”部開始南遷，從此也開啟了苗族漫長的遷徙史。隨后，他們渡過黃河散居于江淮一帶，史稱“三苗”。堯舜之時，“三苗在江淮、荊州數(shù)為亂”，于是，“放驩兜放于崇山，以變南蠻；“遷三苗于三危，以變西戎”。史料中的“驩兜”“三苗”，皆為苗族的先祖，苗為三苗的后裔[1]。從中，也可以看到從蚩尤部落到九黎、三苗，再到南蠻與西戎的一部分，他們之間存在的一定承繼關系。因此，有學者認為，夏商周時期的荊蠻，與三苗一脈相承[1]。楚人有一部分也是三苗的后裔，苗族的先祖[1]。也因為戰(zhàn)爭，苗族先祖的一支不斷西遷。秦漢時期，遷到武陵地區(qū)，與當?shù)刈迦喝绗?、畬等先民們，一起成為“武陵蠻”的主要部分。至沅江上游的五溪地區(qū)，又被稱為“五溪蠻”[1]。唐代始稱“苗”，這里的“苗”與今天之“苗族”有一定差異，但從史料中不難看到“苗”人發(fā)展遷徙與稱呼變遷的主要脈絡。稱呼在苗族遷徙過程中不斷變化，但在對苗人的描述與書寫上大抵相同。

因為蚩尤的戰(zhàn)敗，其后的“九黎”“三苗”“驩兜”等在《國語·楚語》《史記》等史書中，也多被視為“不服”“為亂”者，如《尚書·虞書》記載：“苗民逆命”?！赌印し枪ハ隆酚涊d：“昔者三苗大亂，天命殛之，日妖宵出，雨血三朝……”記載了大禹同三苗征戰(zhàn)激烈，而后三苗集團慘敗情形。又有《今本竹書紀年》記載：“有苗氏負固不服?！薄秶Z·楚語》：“其后三苗復九黎之德。”漢代劉向《說苑·君道》中有：“當舜之時，有苗氏不服?！蔽鲿x時的《帝王世紀》有：“有苗氏負固不服，舜乃修文教三年，執(zhí)干戚而舞之，有苗請服。”《荀子·賦篇》：“干戈不用三苗服”。類似的書寫頗多。從中可以看到，上古時期不同政治集團的征戰(zhàn)，通過不同書寫使得苗族先祖?zhèn)兘o世人留下了一個好戰(zhàn)的印象，也為后來三苗后裔的書寫打下基礎。

苗族給外界留下的又一印象是“神秘”，這與其自先祖以來的文化信仰緊密相關。苗族在信仰上主要是以“萬物有靈”為基礎，并在此基礎上形成自然崇拜、祖先崇拜及名目眾多的神，體現(xiàn)為在生活中信巫尚神，這在古代已有記載，如《國語·楚語》中有：“九黎亂德，民神雜揉，不可方物，家為巫史……”?！渡袝涡獭分幸灿涊d有：“三苗昏亂，相尚聽于鬼神”。就祖先的起源，苗族認為其先祖也與某動植物相關，或者源起于某動植物，如《后漢書》《水經(jīng)注》等史書中記載有關苗族先祖盤瓠之說，或者蝴蝶媽媽說等等。這些信仰傳統(tǒng)體現(xiàn)在日常的生產(chǎn)生活與儀式活動中，表現(xiàn)為圖騰崇拜與儀式祭祀等。如嘉靖時期的《貴州通志·風俗》中提及的苗年通過椎牛以祭祀鬼神的情景：“十月朔日為節(jié)，乃椎牛祭鬼，大集種類，男女食酒，吹蘆笙?！鳖愃频膬x式活動還有牯藏節(jié)、椎豬、祭盤瓠、還儺愿等。這些神巫信仰，雖然至今廣泛見于各民族的祖先祭祀、節(jié)慶活動及日常生活中，以祈求祝福保佑平安。充滿著濃郁的神巫信仰色彩的儀式與文化活動，再加上竹王、盤瓠等傳說，為黔地蒙上了一層原始神秘的色彩。

苗族先祖作為中國大地上的一個主體民族，在上古時期，因多次參與政治集團的爭奪戰(zhàn)且多次戰(zhàn)敗，在史料中留下了“不服”與“好戰(zhàn)”之名。其原始性的神巫信仰特點，因獵奇性的書寫，給外界留下了神秘性的印象。這些具有文學性的文字書寫，在身份態(tài)度與文化特點上為“苗”的角色書寫奠定了基調(diào)，也為后來一些史料書寫、民間傳說、他者想象奠定了基礎。

二、矛盾沖突：在“中心—邊地”互動中強化“苗疆”

如果說古代史料的書寫為“苗”的角色書寫奠定基調(diào)，那么，明清時期的地方矛盾則是貴州“苗疆”概念生成的重要原因。春秋戰(zhàn)國時期，貴州主要轄于夜郎集團。東漢及以后，苗族陸續(xù)西進，分別于今湖南湘西、四川南部、廣西北部等地遷入黔東北、西北與東南[2]，入黔后的苗族得以過著相對定居的生活，并逐漸成為黔地重要的文化主體之一。然而，自元朝以來，朝廷對西南邊疆的開發(fā)加強，外來人口不斷增加，引發(fā)了土地與經(jīng)濟利益分配等諸多矛盾，尤為明清時期。

明朝時期，衛(wèi)所的設置和軍屯制的興起，需要占據(jù)大量的良田沃土，激起當?shù)馗髯迦嗣竦姆纯?。再加之有官兵們依仗權勢施行殘暴統(tǒng)治，更會激化矛盾。如《明實錄》記載：“湖廣、貴州苗……共來為亂，其禍始于頻繁征伐云南，往來供役，不勝其苦。又因……互爭田土，有司受其賄賂，判與不公。亦因邊將及有司剝削侵凌，激其變變?！庇秩?，正統(tǒng)六年(1441年)，行在戶部員外郎高佑奏：“又貴州、云南二都司各衛(wèi)所軍職官員，不思保障軍民，科斂土官、土民財物，以致逼迫非為?！痹谌绱藸顩r下,各族人民的抗屯起義不斷出現(xiàn)，并延續(xù)幾百年。這些起義，因為主要在苗族聚居區(qū)，并以苗族為主，所以史料中多稱為苗民起義。明朝此類有規(guī)模的抗屯事件就有20余次，平均13.5年即有一次[3]。清代改土歸流以來，矛盾進一步激化，從而引發(fā)了更為頻繁的苗民起義。有些大規(guī)模的起義，延續(xù)幾年甚至十幾年，例如，乾嘉年間，以石柳鄧、吳八月為首，發(fā)起的以“驅(qū)逐客民，奪還苗地”為口號的乾嘉苗民起義，長達十一年之久，朝廷前后動用了七省近十萬的兵力鎮(zhèn)壓，耗費了大量的財力與物力，折損了不少朝廷要員，包括云貴總督?？蛋?、四川總督和琳。咸同年間，陶氏兄弟領導的苗民起義前后延續(xù)七年，最后朝廷集五省之軍力鎮(zhèn)壓；張秀眉領導的黔東南苗民起義，前后延續(xù)了十八年之久。這些起義時間之長，數(shù)量之多，對朝廷與當?shù)刂T多民族都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據(jù)統(tǒng)計，明代 276 年中，貴州發(fā)生大小戰(zhàn)事的年份共有145 年，占明代一半以上時間；有清代267年歷史中，貴州發(fā)生大小戰(zhàn)爭的年份長達227年，占清朝年份的85%[4]。期間，不乏湘黔一帶的苗民起義聯(lián)合起義，或此起彼伏。幾百年高頻率大規(guī)模的苗民起義，對朝廷與湘黔一帶的諸民族無疑都是重創(chuàng)。這些重大事件也進一步影響著外界對苗民的認知。

自上古時期以來，苗民先祖都被貼上了好戰(zhàn)的標簽。元明清時期頻繁的苗民起義更是進一步強化了這一說法。自元代以來，苗民便成為朝廷關注的對象，明清時代，“苗患”“苗亂”等詞成為《明實錄》《清實錄》等史料中的高頻詞，云貴總督鄂爾泰也曾提出“苗患大于土司”。苗民被視為野蠻無教的蠻民，叛亂的隱患，因此，湘黔一帶的苗區(qū)管理，也成為朝廷開辟西南邊疆歷程中一個重要問題，受到朝廷高度關注?！懊缃痹陬l繁來往的官文與治苗方略中，作為一個特殊的地理文化空間不斷被提及與被強調(diào)，并在相關書寫中不斷得到強化。

明清時期頻繁的地方矛盾，可以說也是長期處于羈縻狀態(tài)的多民族西南邊地進入中央朝廷統(tǒng)一管理的轉(zhuǎn)變歷程的反映。也因此，這一時期的統(tǒng)治者與地方流官也前所未有地重視并積極了解湘黔一帶以苗為主的多民族地理人文，分析事件原因，積極探索建設苗疆的方法，并擬定了系列“苗疆”管理的策略，包括提出“華夷一家”，恩威并施，辦教育開民智重教化等，尤其是傅鼐與嚴如煜等人提出了系列治苗方略?？傮w而言，這段開辟苗疆的歷史，雖然有矛盾沖突，但在客觀上推動并強化了“苗疆”作為一個特殊地域文化空間的存在，并推動著外界客觀地認識與了解苗疆。

三、交融互動：多民族的歷史與現(xiàn)實

對苗族的認識，從遠古直至明清時期，都是他者的表述。不同時期的表述因為受夷夏觀的影響，不免帶有他者的想象與主觀看法，難免有失偏頗。內(nèi)在的歷史文化傳統(tǒng)與精神信仰方為“苗疆”核心。要了解“苗疆”，不能只看他者的書寫與外界的傳聞，要深入“苗疆”內(nèi)在去探究。“苗疆”中的“苗”并非僅指苗族，而是以苗族為主的多民族的統(tǒng)稱。自古以來就有多個民族在黔地生息繁衍，他們在文化生活上長期互動交融，共同形成了一個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苗疆”社會。

(一)歷史上的多民族文化主體

貴州自古是一個多民族地區(qū)，西周至秦漢時期的古夜郎國是個多族群聯(lián)盟的政治集團。苗族分別于秦漢、三國以及南北朝等時期遷入黔東北、西北與東南，與當?shù)囟鄠€民族交錯雜居，其時，黔東北有仡佬族，黔西北為彝族和仡佬族，黔東南有侗族和水族[5]。早期對貴州諸民族的稱呼，多被納于西南族群的統(tǒng)稱中，秦漢至唐宋有諸如“蠻夷”“西南夷”或“西南蠻夷”等稱呼，再有僰、濮僚等專稱。苗族也在不同時期被納入這些統(tǒng)稱中。唐始有“苗”稱，元明清至民國，諸民族多被稱為“苗夷”“苗蠻”等，其中之“苗”，并非僅指今天的苗族，而是包括以苗為主的多個民族。如明代《廣志繹》中有：“民即苗也，土無他民，止苗夷，然百一種，亦各異俗，曰宋家，曰蔡家，曰仲家，曰龍家，曰曾行龍家，曰羅羅，曰打虎犵狫，曰花犵狫，曰東苗，曰西苗，曰紫姜苗，總之盤瓠子孫[2]。這其中，稱為“仲家苗”即為今天的布依族[6]。“羅羅”即為今天的彝族。其中所提及的苗，包括我們今天所講的苗、侗、彝、布依等諸民族。又如《百苗圖》列舉的貴州八十二種民族支系中，第一幅“猓玀”即為古代漢族對彝族的稱呼[7]。明代因屯兵入黔的漢人(今稱“屯堡人”)也曾被視為苗人的一種，被稱為“鳳頭苗”等[8]。可見，古之“苗”包含著多個民族。自上世紀五十年代開展民族識別工作以來，“苗”才專指苗族。

貴州多民族，除了當?shù)赝林?，還有不同時期從中原等地遷徙入黔者。春秋戰(zhàn)國時期，夜郎已與巴蜀建立了南北互通的僰道；秦時便有五尺道；這些通道的開通，為早期不同民族的往來提供了便利。西漢時期，有大量巴蜀“吏民”“罪人”“板楯蠻”等進入夜郎[9]。魏晉南北朝時期也是西南民族大遷徙與大融合之時，百越向北遷徙，南蠻向西移動，皆在貴州高原會合。當時入境的漢人不多，他們在當?shù)孛褡宓挠绊懴轮饾u“變服易俗”被同化[10]。元代以來，中央朝廷對西南管理加強，不斷有官兵及各色人等入黔。明清的“調(diào)北征南”和“改土歸流”使大量中原人士入黔。今天安順屯堡人就是明代屯兵隨軍入黔者，主要來自江蘇、河南、安徽、江西等省[11]；元明清時期的移民除了在當?shù)刈鞴偃温?、屯兵戍守外，還有就是貶謫或犯罪流放者，以及一些因貿(mào)易或戰(zhàn)爭等其他原因遷入者等。現(xiàn)當代以來，多民族的文化交流就更為頻繁。

雖然“苗”包含著多個民族，但“苗疆”概念的產(chǎn)生離不開苗族的遷入。秦漢時期，苗人入黔并逐漸成為當?shù)匾恢е匾闹黧w民族。外界對苗的認識是被納入對西南族群的統(tǒng)一認識中，西南族群的奇風異俗多因獵奇性的書寫廣受關注?？梢哉f，明清之前，名義上的“苗疆”還未形成，但在文化主體及身份意蘊上形塑著其多民族的文化內(nèi)涵。

(二)多民族文化的互動交融

不同時期的入黔者與當?shù)刂T民族長期和平共處，生活上互幫互助，文化上互動交融，并建立了深厚情誼，不同民族也以不同的方式記憶與表達著對彼此的情感，如苗族古歌中就有對苗漢兄弟之情的永恒記憶與深情表達：“松樹栽哪里?杉樹栽哪里?……楓樹枝椏多，楓樹枝椏長，栽在山坳上，苗家來歇氣，漢家來乘涼。”[12]這些古老的口頭記憶，根植于苗族人的古歌傳統(tǒng)中代代相傳。再有，黔東南從江縣占里侗寨與付中苗寨都共同傳承著“祖公上河”到“占里定居”的歷史記憶，歷代保持“兄弟村寨”的關系，至今仍通過“月也”活動以保持友好往來與和諧共處[13]。類似的美好記憶在多個民族間廣泛流傳。不同村寨之間共同的歷史記憶，生動體現(xiàn)了各民族在日常生產(chǎn)生活中建立的深厚情感，也展示了多民族村寨處理不同族群關系的人生智慧。

多民族文化是“苗疆”建構的重要內(nèi)在條件。多民族聚居推動民族文化的交融，這表現(xiàn)在諸多方面。首先，各民族都有自己特有的文化傳統(tǒng)。就苗族而言，漫長的遷徙歷史使苗族各氏族或部落處于較為分散的狀態(tài)并形成若干支系，從而產(chǎn)生文化的多樣。我們?？吹降摹凹t苗”“黑苗”“白苗”“花苗”“長角苗”“短裙苗”之說，實為外界用不同顏色與服飾對苗族進行分類。盡管苗族支系繁多地域分散，但其根本的文化傳統(tǒng)并未因此而有差異或消失，包括語言、節(jié)慶與信仰祭祀等。苗族在漫長歷史中形成的文化傳統(tǒng)跟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與精神信仰緊密相關，表現(xiàn)在祭祀、節(jié)慶與娛樂等活動中，如大型祭祀活動“吃鼓藏”，隆重的“苗年”，熱鬧的“四月八”“姊妹節(jié)”等。很多活動都圍繞以萬物有靈觀為基礎的祖先崇拜與神巫信仰等展開，這些精神信仰也廣泛根植于貴州其他少數(shù)民族中，并體現(xiàn)在不同的節(jié)慶儀式、生產(chǎn)生活、服飾建筑與審美繪畫等方面，在史料中常被視為野蠻落后與神秘的表現(xiàn)，如彝族的畢摩文化、水族的魚信仰、布依族的地戲、侗族的薩瑪節(jié)與鼓樓文化等等。系列神巫信仰色彩濃郁的民族文化傳統(tǒng)，賦予了“苗疆”古樸自然、豐富多彩而又瑰麗神秘的文化特征。

其次，各民族文化相互交融。漢文化對當?shù)馗髅褡瀹a(chǎn)生重大影響，尤其是儒家思想、漢語言文字以及先進的生產(chǎn)技術等。近現(xiàn)代以來的考古也說明，秦漢以來，漢文化從不同方向的傳入對當?shù)孛褡瀹a(chǎn)生了重大影響[14]，諸如巴蜀與中原鐵器陶器等的輸人、農(nóng)業(yè)與手工業(yè)技術的推廣、家畜家禽的飼養(yǎng)[15]，王陽明思想的傳播等等。外來思想與技藝的傳入，對貴州諸民族生產(chǎn)生活產(chǎn)生深遠影響?！巴捅と恕睘槊鞔捅w入貴州，穿青人也是明初隨軍入黔，自稱來自江西。二者都有各自標志性的文化活動，即屯堡人的“地戲”和穿青人的“慶壇儺戲”。經(jīng)歷幾百年的發(fā)展，這些文化活動既保留有中原文化特點，又已融合當?shù)厣贁?shù)民族文化特征。近百來年，貴州幾次成為重要的文化交匯之地，抗戰(zhàn)時期，成為大后方的重要根據(jù)地，多家機構單位遷至貴州。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的三線建設，上萬知識分子走進貴州。這些年，隨著交通條件的改善，全國各地的外來者不斷在增加。千百年來，不同的入黔者與當?shù)孛褡?，既各安所居又共生共融，在黔地這一地理空間共同構成了一個統(tǒng)一的多民族共同體。他們在文化上彼此獨立卻又不斷互動影響，創(chuàng)造彼此不同卻又共融共生的豐富多彩的文化傳統(tǒng)。這些文化傳統(tǒng)作為貴州“苗疆”的文化基礎與核心，內(nèi)含著不同的思想與精神追求，外化為豐富多樣的文化活動，呈現(xiàn)給世界一個多民族交融互動、多類型文化共同發(fā)展的精彩苗疆世界。

四、苗疆世界：貴州地域文化形象的建構

(一)夷夏觀下的歷史書寫與他者強化

根據(jù)表述者與表述對象的關系，表述類型可分為自表述與他表述。表述者的表述受到時代背景、社會政治、語言文化與身份等因素的影響，因而會有表述的差異[16]。“苗疆”這一概念便是在他者表述中不斷強化而形成。春秋時期的《國語·楚語》，漢代的《史記》《漢書》，南北朝時期的《華陽國志》《后漢書》《水經(jīng)注》，再到宋代的《太平寰宇記》等史料，對苗族先祖以及西南諸民族的記錄，多為對其野蠻無教或奇風異俗進行妖魔化書寫。這些書寫，是長期以來的夷夏思想觀背景下文化中心自持者對于邊疆族群的表述。他者的書寫，不但在社會政治與文化身份上強化了“苗”作為一個特殊的群體在貴州這片土地上的主體性，同時，在一定程度上也強化了“貴州”作為一個獨特文化地理空間的存在，為外界以及后人對“苗疆”展開豐富想象與多樣化表述提供了基礎。

(二)文化自覺下的自我表述

民國以來，隨著民族學與人類學的發(fā)展，國內(nèi)對西南各民族的研究越發(fā)客觀與深入。繼國外傳教士及學者諸如鳥居龍藏等人之外，上世紀三十年代，吳澤霖等人的《貴州苗夷社會研究》不同于以往他者帶有明顯偏見的書寫，以一種人文科學的態(tài)度力求客觀地呈現(xiàn)貴州苗族及其他諸民族豐富的文化傳統(tǒng)。這對于揭示“苗疆”真面目具有重要意義。新中國成立后，隨著各項民族政策的推進，民族調(diào)查與民族識別工作的開展，系列民族文化、民間文學的搜集整理工作的進行，當?shù)馗髅褡逯R分子的文化自信與自覺意識也在不斷提升。不少本地人積極投身到本民族文化藝術的調(diào)研，以“我者”的身份向外界介紹本土文化。與古代他者書寫不同的是，本地學者更傾向深入挖掘與廣泛展示本民族文化傳統(tǒng)，尤其是優(yōu)秀文化傳統(tǒng)與文化智慧?？梢哉f，本地人正積極地以“自我”表述的方式向外界展示貴州“苗疆”多民族文化的內(nèi)核意蘊。

(三)苗疆世界：多民族融合的貴州文化形象建構

當代以來，黔東南甚至貴州多地都有以“苗疆”來指稱本地地理文化空間，如2020年雷山縣的苗年慶?；顒又校嗵幙梢娪谩懊缃眮碇阜Q當?shù)?。再者，本土諸多文人作家都以不同方式進行“苗疆”敘事，講述兒時記憶與家鄉(xiāng)情懷。同時，“苗疆”作為一個文化品牌與文化符號不斷用于進行文化生產(chǎn)，很多文化產(chǎn)品的宣傳推廣都以圖文并茂的形式標注“苗疆”，以吸引外界的關注，推動文化經(jīng)濟的發(fā)展?？梢姡裉斓摹懊缃辈恢皇且粋€概念，同時，也成為了一個被當?shù)厝朔e極使用以聚焦他者眼球、滿足他者遠方想象的文化品牌，一個地方的代稱。

總體而言，“苗疆”是在不斷表述中建構出來的一個文化概念，是在夷夏格局思想背景下，由上古時期蚩尤戰(zhàn)敗及苗族遷徙開始，從秦漢時期苗入黔地到明清時期，再到現(xiàn)當代，經(jīng)歷了由他者書寫到自我表述，再由自我與他者表述相結(jié)合的過程?！懊缃币苍诙嘣硎鲋械玫讲煌脑忈屌c豐富，并逐漸生成與不斷發(fā)展。對于他者的表述，歷史上多帶有獵奇性或歧視性、妖魔化的偏見，如苗疆族群的奇裝異服與粗鄙裝束、令人毛骨悚然的百蟲巫蠱傳說、各種魑魅魍魎的驚恐傳言，等等。近現(xiàn)代以來，隨著民族平等觀與文化多樣性的影響，民族學與人類學等人文學科的發(fā)展，對苗族等西南多個民族不乏客觀的書寫。近幾十年來，本土書寫日漸豐富多樣，表述者打破“他者”的表述視角，以文化持有者的身份對本土文化進行自覺呈現(xiàn)，并在一定程度上與歷史上的他者表述在客觀上形成某種對話。近期，“古苗疆走廊”的提出，進一步強化了貴州“苗疆”之說?？梢哉f，由古至今，在“中心-邊地”互動的背景下，在以苗族為主的多民族文化的基礎上，通過“他者”與“我者”的多元表述，從不同層面共同建構了多民族融合的“苗疆世界”這一貴州地域文化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