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黃子路
《論語》“宰我問三年之喪”章是孔子與其弟子宰我圍繞“三年之喪”進行的對話,在短短一百多字中,二人的討論由居喪制度的時間規(guī)定深入到心理層面的“安”,甚至延伸到作為孔子核心思想的“仁”,包含了相當豐富的內(nèi)容。并且,由于宰我大膽的提議與縝密的闡述,該章不同于《論語》其他篇章,頗有幾分論辯的意味。本文先解析論辯過程,然后探索問題的實質(zhì),接著推演“仁”與“禮”的關(guān)系,最終得出“最不壞的選擇”這一結(jié)論。
宰我問:“三年之喪,期已久矣。君子三年不為禮,禮必壞;三年不為樂,樂必崩。舊谷既沒,新谷既升,鉆燧改火,期可已矣?!?/p>
子曰:“食夫稻,衣夫錦,于女安乎?”
曰:“安?!?/p>
“女安,則為之!君子之居喪,食旨不甘,聞樂不樂,居處不安,故不為也。今女安,則為之!”
宰我出。子曰:“予之不仁也!子生三年,然后免于父母之懷。夫三年之喪,天下之通喪也。予也,有三年之愛于其父母乎?”(《論語·陽貨》)
這一章的對話,可以被視為孔子與宰我關(guān)于“三年之喪”這一主題的辯論。宰我認為“三年之喪”應(yīng)該縮短到一年,并給出了改為一年的理由;孔子則維護“三年之喪”,視其為不可改變的。過程大致可分為三個階段:首先,宰我提議,孔子反駁(“宰我問”至“于汝安乎”);進而,宰我反駁,孔子闡發(fā)自己反駁的理由(“曰安”至“則為之”);最終,對話結(jié)束,孔子補充觀點(“宰我出”至“有三年之愛于其父母乎”)。
整體來看,孔子在論辯中相對被動,因而最后觀點以增強說服力。具體來說,二人的理由大致如下。
宰我的理由:三年之喪不利于君子的禮樂生活;一年的喪期符合自然運行的節(jié)律。
孔子的理由:人的“安”要求“三年之喪”;孩子出生后要在父母懷抱中生活三年;“三年之喪”是天下通行的規(guī)范。
宰我的理由顯然經(jīng)過了深思熟慮,君子的禮樂生活是現(xiàn)實向度,并基于孔子一貫注重的禮樂;用自然節(jié)律說明一年喪期之合理是超越向度,借天道論證人道,也符合孔子一貫對天的敬畏。兩條理由目標明確,即針對“三年之喪”的時間規(guī)定,對“居喪”本身顯然是不反對的。
大抵是由于宰我突然發(fā)問致使思考時間較短,孔子羅列的理由明顯不如宰我環(huán)環(huán)相扣、結(jié)構(gòu)清晰。“于汝安乎”(你能心安嗎)要宰我反觀內(nèi)心,“子生三年,然后免于父母之懷”對“三年”做了直接說明,“天下之通喪”基本是尊重傳統(tǒng)之意。三者彼此間沒有聯(lián)系,合而觀之不成體系。除此之外,孔子甚至于使用了近乎人身攻擊的辦法(當然這不能被認為是有意為之),“予之不仁也”,回避具體的論辯,直接從根本上否定宰我的出發(fā)點。
如果繼續(xù)追問孔子的三條理由,也可見說服力均有不足。首先,“于汝安乎”之問預(yù)設(shè)了宰我如果只居喪一年無法“安”的結(jié)果,然而,人的內(nèi)心為何一定要認可“三年”這一喪期規(guī)定?孔子或是沒思考這個問題,或出于一時氣憤未詳細闡發(fā),總之,宰我曰“安”的回答實際駁倒了這一問。進而,回報父母的三年懷抱之恩固然對“三年”是直接的解釋,但為何一定要通過“三年之喪”報答恩情,同樣經(jīng)不起追問。最后,“天下之通喪”近似訴諸權(quán)威,主要體現(xiàn)了孔子對周禮的堅守。
而就原文的語境而言,孔子的核心理由其實只有第一條,于是,在“于汝安乎”之問沒能收獲理想效果的情況下,他表現(xiàn)出的是對這一問沒能喚起宰我對“三年之喪”的認可而產(chǎn)生的錯愕乃至憤怒之情,在宰我退下后才補充了聊以自慰的后兩條理由。因而,整章的核心主題,同時也是孔子與宰我二人沒能達成共識的遺留問題,即從“于汝安乎”之問到“三年之喪”之禮的合理性建構(gòu)問題。
“于汝安乎”沒有問倒宰我(暫且不考慮這是否在于宰我沒有“反求諸心”),因為就抽象的“安”而言,“三年之喪”太過具體。若說由“心安”而有悲戚之情,乃至有部分喪禮的行為(如下葬棺?。┥星沂腔竞侠淼模@些行為是道德情感的直接表露,因而也是樸素、不加修飾的。但“三年”這一規(guī)定恰恰是修飾之后“強加于人”的??鬃訉Υ说恼J識或比較模糊:一方面,他不直接在居喪長短的問題上與宰我辯駁,試圖“打感情牌”,將宰我的提議化為無形,說明他可能自知“三年”的居喪期缺乏必然依據(jù);另一方面,孔子面對宰我的疑問,首先以“于汝安乎”反問之,或許下意識將“三年之喪”作為一個天經(jīng)地義的安排,也就是道德情感自然呈現(xiàn),這便混淆了面對親人離世時自然而然的樸素情感(如悲戚以及出于極度悲戚而“食旨不甘,聞樂不樂,居處不安”)與制度化的“禮”之間的界限。
孔子試圖從“安”直接喚醒宰我對于“三年之喪”的認同,然而喚醒失敗,已經(jīng)一定程度上觸及了心學(xué)闡釋“心即理”的困境?!靶募蠢淼乃枷搿?,在禮儀規(guī)范方面則會遇到困難,因為,社會禮儀的規(guī)定明顯地更少先驗性,而更多地具有人為的特點?!P(guān)于人心是否能自發(fā)先驗地選擇或確定與既有禮儀相符合的具體行為方式,是陽明心學(xué)一開始就遇到的挑戰(zhàn)?!雹訇悂恚骸队袩o之境——王陽明哲學(xué)的精神》,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3 年,第25-26 頁。如同王陽明難以完美實現(xiàn)“心即理”與具體禮儀節(jié)文的統(tǒng)一,孔子在此則直接面對了“安”導(dǎo)向“三年之喪”的失敗,反過來也說明了“心即理”背后深厚的學(xué)術(shù)淵源。
另外,某種程度上講,孔子在此的理論困境甚至高于王陽明。王陽明主要面對的是如何將“心”與具體禮儀建立聯(lián)系的問題,具體的禮仍是天經(jīng)地義的。宰我給孔子提出的問題卻較之更深入一層,他直接動搖具體的“禮”的合理性:為什么居喪是三年而不能為一年?
宰我表面上不反對居喪,只是試圖對禮予以損益,但他采取的手段卻實際上有著徹底顛覆“禮”、否定“禮”的潛力:抓住“禮”的具體執(zhí)行予以追問,這會導(dǎo)致對“禮”的解構(gòu)。因為無論怎樣給“禮”賦予思想和情感的內(nèi)核,具體的“禮”終究是外在的形式,是刻意人為的產(chǎn)物,不是通過人的思想環(huán)環(huán)相扣邏輯推演而成的。天子享八佾,諸侯享六佾,如此劃分的內(nèi)核是尊卑之別,但如果喋喋不休追問為何天子用64 人的舞蹈而不用63 人、65 人之類,天子至尊的意義便難以附麗于“八佾”的禮儀設(shè)置?!岸Y”的價值來源于人之所賦予,“禮”能夠承載人之所賦予的意義,在于“禮”被普遍地接納、使用,而被接納、使用需要的則是強制力——甲以天子宜八佾,乙以天子宜七佾,最終只能選擇其一為定制推行而已。
因此,宰我改“三年之喪”為一年的提議,實際上揭開了“禮”的實現(xiàn)在于強制力這個不可否認又無法直接承認的事實(一旦承認就有損“禮”的內(nèi)核)。
徐復(fù)觀先生在《中國人性論史》一書中認為:“春秋時代代表人文世界的是禮,而孔子則將禮安放于內(nèi)心的仁?!薄叭省迸c“禮”的合一是孔子理想的狀態(tài)。然而,“禮”畢竟與“仁”是不同的事物,追求二者的和合這一行為意味著二者之間存在著張力。如前文所述,具體的“禮”作為人某種情感的規(guī)范化與具象化,勢必帶有強制性,亦即普遍性的要求。而作為“仁”的表征,人的情感較為個人化,未必可以充分支撐起“禮”,甚至?xí)c之產(chǎn)生沖突。在“宰我問三年之喪”章,孔子面對的正是這一沖突。
孔子試圖將“三年之喪”搭建在普遍的“安”之上的嘗試失敗,即理想狀態(tài)中的“仁”與“禮”的合一遭遇了現(xiàn)實的挑戰(zhàn)。在這一情況下,他只有兩種選擇:要么承認“仁”在表現(xiàn)上是個人化、多樣化的,由此解構(gòu)“禮”的合理性;要么堅持普遍一致的“仁”,以宰我的“安”為虛偽?!坝柚蝗室病北砻骺鬃舆x擇了后者。
宰我對于“食夫稻,衣夫錦”的“安”是個人化的情感選擇,但孔子卻激烈批評宰我道:“予之不仁也!”顯然,孔子之所謂“與其易也,寧戚”并非用“戚”給“禮”開方便之門,在他看來,“不仁”的人就算是感到心安理得,這種“安”也是虛假不實的。
因此,就孔子而言,“禮”需要“仁”作為基礎(chǔ)。而依“仁”而立的“禮”也就具有了獨立性,不僅僅是外在規(guī)范,也包含了價值判斷標準的作用——不守“禮”即不守“仁”,自稱依于真情卻不守“禮”的行為基本不可能有正當性。所以,就“禮”的角度而言,確立“仁”的地位非但沒有弱化“禮”本身的價值,反而強化了“禮”在理論上的普適性。宰我個人的“安”在被孔子確證為普適的“禮”面前,并沒有反抗的余地,孔子早在宰我回答“于汝安乎”之前便預(yù)設(shè)了“安”必然指向“三年之喪”的結(jié)果。由此甚至可以說,個人“反求諸心”的“安”只不過是走個形式罷了,這里的“安”表面上供人自主選擇,實則早已有了超越個體選擇的預(yù)設(shè)結(jié)果。
“孔子將‘禮’(‘三年之喪’)建立在心理情感原則(‘心安’)上。于是儒學(xué)第一原則乃人性情感?!辍颉荒辍⒉恢匾!辍蟾攀茄匾u遠古氏族傳統(tǒng)‘禮制’,卻無理性的依據(jù)、解釋。正是孔子給了它一個解釋,即以心理情感作為最終依據(jù)?!雹倮顫珊瘢骸墩撜Z今讀》,北京:中華書局,2015 年,第391-392 頁。但如前所述,孔子的這一思路與其說是“將‘禮’建立在心理情感原則上”,毋寧說是將心理情感原則建立在“禮”之下。如依前者,則心理情感原則高于“禮”,宰我以“安”為基礎(chǔ)對“三年之喪”的改制提議便無懈可擊。而正因孔子實際所取的思路是后者,“三年之喪”才得以凌駕于宰我的個人情感之上。
如此一來,“仁”與“禮”便表現(xiàn)出某種詭譎的關(guān)系,“仁”作為“禮”之內(nèi)核,表面上有著高于“禮”、決定“禮”的地位,并可以通過對“禮”的確證與之和諧而為一:“這就把‘禮’以及‘儀’從外在的規(guī)范約束解說成人心的內(nèi)在要求,把原來的僵硬的強制規(guī)定,提升為生活的自覺理念。”②李澤厚:《中國古代思想史論》,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8 年,第15 頁。然而實際上,經(jīng)由“仁”所確證的“禮”便脫離了“仁”的控制,反過來凌駕于具體個人之上,只允許個體承認它而不許反抗。承認則不違背仁,反之則為不仁?!叭省背闪吮弧岸Y”架空的“虛君”——“我欲仁,斯仁至矣”(《論語?述而》)必然指向“禮”,道德主體竟成了道德法則的注腳!如果“禮”不允許個體的質(zhì)疑與反抗,自行壟斷“仁”的定義權(quán),它也就不再是“仁”的現(xiàn)實化產(chǎn)物,而是自己確證自己的“獨裁者”。
正如在“三年之喪”這里,居喪三年還是一年,就人的“安”而言是因人而異的,正因為因人而異,才要作為制度(“禮”)將居喪時間明確規(guī)定下來,也正因其是制度性的外賦標準而非道德情感的直接呈露,加之禮崩樂壞的社會現(xiàn)狀,“三年之喪”完全有予以討論的可能性與必要性。但在孔子這里,“三年”這一外賦標準卻反過來“綁架”了情感原則“安”,為自己的合理性強制進行論證。
那么,孔子維護“三年之喪”(“禮”)便是錯誤的嗎?亦不見得?!叭曛畣屎我玻吭唬悍Q情而立文?!保ā抖Y記?三年問》)與人情的關(guān)系本就是“禮”面對的核心議題,普遍性的“禮”與個人化的“情”不可避免地相碰撞,其結(jié)果只能是一方相對的讓步:或“三年之喪”順從于“情”而有所損益,或“情”接納、認可“三年之喪”是與自己相符合的。這正是宰我與孔子于此不可調(diào)和的矛盾,這個矛盾起始于二人思考的出發(fā)點,是立場之爭而非是非之辯。因此,這一矛盾長期存在于儒學(xué)內(nèi)部。“如果心代表道德感情,而理代表道德規(guī)則,那么兩者誰先誰后,以及能否統(tǒng)一,便是回答上述問題的困難所在。這也是宋明儒學(xué)爭論的中心問題?!雹訇惿倜鳎骸缎陌玻€是理得?——從〈論語〉的一則對話解讀儒家對道德的理解》,《哲學(xué)研究》2007 年第10 期。
再者,“仁”與“禮”的關(guān)系雖有內(nèi)外之分,卻無本末之別,就孔子立場來說,且不論“三年之喪”是否過度,就表達“安”來說,它是相當足夠的,至少因為時間的優(yōu)勢勝過了宰我的“一年論”。就此而言,維護“三年之喪”非但不是偏執(zhí)于外在的“禮”而忽視因人而異的內(nèi)在的“安”,反而是用“禮”來保證“安”在每一個人身上的實現(xiàn)。“三年之喪”對“禮”有很強的代表性:它有人的情感作為基礎(chǔ),但大大豐富、具體化了情感的表現(xiàn)形式。因而,若仔細推敲,幾乎大部分“禮”都有予以損益的理由。宰我可以提議改“三年之喪”為一年,其他人還可提議改得更短,如此一來,用以規(guī)范社會的制度(“禮”)卻損失了穩(wěn)定性,便不成其為制度了。既然一種制度已經(jīng)深入社會,不到萬不得已就不應(yīng)隨意改動,否則表面上完善了制度,實際上則動搖社會之穩(wěn)定,這在“禮壞樂崩”的春秋時代,是相當直觀的政治教訓(xùn)。因此,孔子講“三年之喪,天下之通喪也”,也有其說服力。
《論語》“宰我問三年之喪”章的主要內(nèi)容,是孔子和宰我圍繞居喪時間所做的討論,以宰我未能接受孔子的觀點告終。宰我的觀點包含了兩個內(nèi)容:一是改三年之喪為一年,二是質(zhì)疑三年之喪之為三年的合理性。前者是宰我觀點之表象,即禮在實踐層面的變動;后者是前者隱含的前提。
就師徒二人的論辯過程而言,宰我的觀點雖并非無法反駁,但其包含的對“三年之喪”之為三年的合理性的質(zhì)疑,使得孔子難以在純理論層面回答。因此,孔子不在“三年”這一具體規(guī)定上做文章,而采用直指人心的追問——于汝安乎?試圖喚起宰我對“三年之喪”的認同。這實際是援引“仁”之表征為“禮”作論證,是孔子處理“仁”與“禮”關(guān)系的創(chuàng)見。然而,孔子此問卻收獲了與預(yù)料相反的結(jié)果。原因在于,“仁”是基于個體因人而異的情感,“禮”要求超越個體的普遍性地位。過度偏重于“仁”,則“禮”難免遭到解構(gòu);過度偏重于“禮”,則“仁”成為確證“禮”的過場。二者皆有偏廢,卻也難以調(diào)和??鬃幼罱K堅持維護“禮”的合理性,這并非完滿的選擇,但就亟需整頓秩序的歷史背景而言,這或許是“最不壞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