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耕 華
(華東師范大學 歷史學系,上海 200241)
美國歷史哲學家曼德爾鮑姆著有《歷史知識問題:對相對主義的答復》(以下簡稱《歷史知識問題》)一書,分上下兩篇,上篇批評歷史相對主義,下篇專論歷史知識問題。在下篇,曼德爾鮑姆先討論單個陳述的“真”,并以“凱撒跨過盧比孔河”為例,對單個陳述如何“體現”史事本身做了“符合論”的解讀;接著,他又論述了史事本身的結構以及史事與史事之間的“關聯(lián)性”,進而強調:陳述之間的關聯(lián)性、陳述與陳述的連結組合,也是依據史事本身的“關聯(lián)性”,而非其他。這實際上是用“符合論”對歷史敘事之“真”進行的解讀。本文討論的是后一個問題,主要是用一個歷史敘事的案例來復核曼德爾鮑姆關于歷史陳述的“關聯(lián)性”的觀點,看看曼德爾鮑姆的觀點能否通得過史學案例的驗證,并對復核過程中帶出的問題作一點解釋,至于《歷史知識問題》牽涉到的其他問題,本文概不討論①。
在《歷史知識問題》的第七、八章,曼德爾鮑姆論述了史事本身的結構、史事與史事之間的“關聯(lián)性”以及這種“關聯(lián)性”對歷史敘事的制約。他說:
歷史事件本身是一種結構,這種結構被歷史學家理解,而不是歷史學家創(chuàng)造的。
必須把關聯(lián)性看作一個事實范疇,而不僅僅是關于我們對那些事實做出的那種“主觀”理解的范疇。
因此,我們可以說關聯(lián)性是一個關系語詞,這個語詞不論應用于事實本身,還是被應用于關于這些事實的陳述,都必須被假定為并非僅僅依據于我們的“理解”,而必須被假定為依據于這些事實本身。我們之所以能夠理解對這些事實所作的那些陳述之間的關聯(lián),僅僅是由于這些事實是相互關聯(lián)的②。
曼德爾鮑姆之所以要討論“關聯(lián)性”(以及“因果性”)問題,是為了批評相對主義的錯誤,目的是要“表明在每部歷史著作中發(fā)現的那種具體結構和連續(xù)性,并不是評價判斷的產物,而是隱含在事實本身之中”。他強調:“那些屬于歷史類型的事件擁有一些確定的聯(lián)系,這些聯(lián)系植根于這些事件本身之中,而不是心靈提供的附加物?!雹廴绱?,我們就看到了曼德爾鮑姆與相對主義的分歧:相對主義者認為,陳述與陳述的連結組合依據于史家的“理解”;曼德爾鮑姆則認為,其依據于史事本身的“關聯(lián)性”(以及“因果性”)。
筆者認為,分析到這一步,還不能顯示出問題的癥結所在。要讓大家(包括相對主義者)都承認陳述與陳述的關聯(lián)來自于史事本身的“關聯(lián)性”或許并不困難,沒有一個歷史敘事者會說自己的敘事只是憑他主觀的理解,而不是依據客觀歷史的聯(lián)系性或因果性。問題是,我們在進行歷史敘事時——不是單個的陳述,而是陳述與陳述的連結組合時——史事本身的“關聯(lián)性”究竟能對敘事者形成一種怎樣的實質性的強制約束,以至于我們的歷史敘事必須按史事的“關聯(lián)性”來連結組合而不能有一點“變換花樣”,甚至“上下其手”?把遵循史事本身的“關聯(lián)性”視為歷史敘事的原則,這是大家都能同意和接受的,然而,如果它雖被奉為敘史原則,但實際上并無太大的約束力,歷史敘事者就完全可以在不違背“關聯(lián)性”原則的條件下,連結組合出各種各樣不同的甚至沖突的歷史敘事。這樣的話,史事“關聯(lián)性”對歷史敘事的制約是否被曼德爾鮑姆高估了?
按照曼德爾鮑姆在書中的規(guī)定,我們的討論當限定在陳述層面,而暫時撇開價值判斷。按照其在《歷史知識問題》第六章的論述思路,我們仍當以“凱撒跨過盧比孔河”為例來展開討論,但是,“凱撒跨過盧比孔河”這件事有太多的未知、太多的推測,用它作案例不太合適④。故本文選擇一個相對熟悉且史事比較清楚的有關“巴黎和會”上“山東問題”的案例,對曼德爾鮑姆的觀點作點復核。
我們知道,在1919年的巴黎和會上,中國作為戰(zhàn)勝國之一而未能收回被德國侵占的山東權益,德國在山東的特權最終全部轉讓給了日本。這是一件前前后后有著許多“關聯(lián)性”的史事。為了簡化討論,此處只關注“德國在山東的特權最終全部轉讓給了日本”這件史事(下面簡稱“山東問題”)該如何與其他史事“相關聯(lián)”的問題,即在我們的歷史敘事中,“山東問題”該“關聯(lián)”到1915年的《日本對中國的二十一條要求》(簡稱《二十一條》),還是該“關聯(lián)”到1918年的中日《關于處理山東省各問題換文》(以下簡稱《山東問題換文》)。比如,有一種敘事(以下簡稱“敘事一”)是這么寫的:
巴黎和會的另一個重要問題是中國山東問題,日本的主要目標就是攫取中國山東。在大戰(zhàn)期間,日本先是占領了德國在山東的租借地,又迫使袁世凱政府接受了“二十一條”,其中包括承認日本繼承德國在山東的權益。大戰(zhàn)結束后,中國人民堅決要求收回山東。中國北洋政府派代表出席了巴黎和會。然而,與日本締結了秘密協(xié)定的英法支持日本對山東的要求,美國也沒有堅定地支持中國。日本揚言不滿足日本的要求將拒絕在和約上簽字。最后,美、英、法同意把德國在中國山東的全部權益轉交給日本。
1919年2月,在和會的一次會議上,日本代表提出,根據日本與袁世凱政府議定的“二十一條”和戰(zhàn)爭期間日本與英、法、意所訂密約,它獲得德國在山東的權益是“公平合理”的。中國代表顧維鈞指出,“二十一條”是日本以武力威脅迫使袁世凱政府接受的,根本不能作為依據⑤。
這個敘事方式只將是“山東問題”與《二十一條》相“關聯(lián)”,整個敘事中沒有出現《山東問題換文》。我們知道,1915年訂立的《二十一條》,是在歐戰(zhàn)吃緊、西方列強無暇東顧之際,日本強迫中國所簽。即使在巴黎和會上(1919年1月27日),美國代表仍認為:“《二十一條》之簽字,為強力所迫,世界共知?!彼?,日本在巴黎和會上提出“山東特權轉給日本”,主要也不以《二十一條》為借口,而是以1918年9月北洋政府與日本簽訂的《山東問題換文》為借口。這里需要對史事稍加說明:“山東問題”既牽涉到1915年的《二十一條》,更牽涉到1918年9月北洋政府與日本簽訂的兩個秘密條約,即《濟順、高徐二鐵路借款預備合同》和《山東問題換文》?!稘?、高徐二鐵路借款預備合同》約定,濟順、高徐兩條鐵路向日本借款建筑(由日本銀行墊款二千萬日元);作為交換條件,《山東問題換文》規(guī)定,日軍在山東的散布狀態(tài)改為集中移駐青島,撤銷日本自設的民政署,撤銷警察歸中國自辦等協(xié)議。日本借口這兩個密約,于是在巴黎和會上提出繼承德國在中國山東的全部權益。因為有此兩個密約,尤其是《山東問題換文》有“欣然同意”的字樣,在稍后的巴黎和會上,美國總統(tǒng)威爾遜便向中國代表顧維鈞發(fā)問:“一九一八年九月,當時協(xié)約國軍勢甚張,停戰(zhàn)在即,日本決不能再強迫中國,何以又欣然同意與日之訂約?”“欣然同意”遂被認為是中國外交失敗的重要口實,也因此成為巴黎和會研究中的一句著名問話⑥?!皵⑹乱弧憋@然是“省略”(也可以說是“跳過”)了《山東問題換文》,而將“山東問題”直接關聯(lián)到《二十一條》上來敘述。
我們再來看另一種敘事(以下簡稱“敘事二”):
1919年1月至6月在法國巴黎召開所謂的“和平會議”,作為戰(zhàn)勝國之一的中國政府也派代表參加了會議。中國代表在會議上提出取消帝國主義在華特權、廢除“二十一條”、收回青島主權等正當要求。然而,英、法、美等列強操縱了會議,對中國的要求置若罔聞,竟然將德國在中國山東的特權全部轉讓給日本。消息傳到國內,北京學生匯集在天安門前,要求嚴懲親日派賣國賊曹汝霖(訂立“二十一條”時的外交次長,時任交通總長)、陸宗輿(訂立“二十一條”時的駐日公使,時任幣制局總裁)、章宗祥(《山東問題換文》的簽字者,時任駐日公使)⑦。
“敘事二”雖然“關聯(lián)”了《山東問題換文》,但仍不是“關聯(lián)”在“山東問題”中來敘述,而是“關聯(lián)”在章宗祥名下,即以注文的方式告訴讀者,有一個《山東問題換文》是章氏所簽訂。表面上看,“敘事二”并沒有“省略”,只是“關聯(lián)”點有所不同。但是“關聯(lián)”在章氏名下,敘事者如果不說,讀史者就不會察覺它與巴黎和會上的“山東問題”有何“關聯(lián)”。
當然,我們也可以看到這樣的敘事(以下簡稱“敘事三”):
1918年,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結束,德國戰(zhàn)敗。1919年的巴黎和會中,中國力爭收回德國在山東的權利;日本代表反對,理由是中國在《山東問題換文》上,對日本取得山東特權表示“欣然同意”。日本早就與英、法、意三國達成協(xié)議,故得到這三個國家的支持;后來更以退出和會為要脅,最終各國同意讓日本繼承德國在山東的權利⑧。
查閱各種初、高中的歷史教科書,可以發(fā)現,《山東問題換文》及“欣然同意”與其他史事的“關聯(lián)”,有好幾種不同的敘事方式:有的“關聯(lián)”在正文里,有的“關聯(lián)”在輔文或注文里;有的與“山東問題”相“關聯(lián)”,有的與章宗祥的名字相“關聯(lián)”;有的不僅“關聯(lián)”出《山東問題換文》,還進一步“關聯(lián)”到“欣然同意”,有的卻一無“關聯(lián)”——既沒有《山東問題換文》等條約,也沒有“欣然同意”等史事。如果再作深入比較,有詳細陳述的,有語焉不詳的,有婉轉隱諱的,等等,不一而足⑨。
對此,任何人都可以嘗試著作一次歷史敘事:設想你正好在作有關“山東問題”的歷史敘事,你能否感受到史事本身的“關聯(lián)性”對你有一種實實在在的、不得不如此的約束力或制約性,使你不得不按照“事件之間存在著存在性的依賴關系”而展開敘事?你的感受或許是:它不能說沒有,但實在很有限,正如曼德爾鮑姆所說,我們不會把“一個關于牛頓第一定律的陳述與關于法國革命的陳述”關聯(lián)著陳述⑩。但就史事本身而言,“山東問題”與相關史事卻存在著各種各樣的“關聯(lián)”方式,這在客觀上給敘述者選擇不同的連結方式提供了可能:《山東問題換文》既可以“關聯(lián)”到巴黎和會上的“山東問題”,也可以“關聯(lián)”到章宗祥的名字之下;章宗祥既可以“關聯(lián)”到1915年的《山東問題換文》(他是簽字者),也可以“關聯(lián)”到“五四”運動爆發(fā)后學生要求嚴懲的賣國者名單下;而《山東問題換文》以及“欣然同意”,既可以“關聯(lián)”著巴黎和會,也可以省略而不作“關聯(lián)”。正如有的學者認為:所謂“欣然同意”以及威爾遜的質問,是美國為了避免和會破裂,采取對日妥協(xié)而在山東歸屬問題上對中方的推脫之詞,實質上就是美國在中日之間利益選擇的結果。為此,美國從中方關于山東問題的換文中,找出一句外交文書的一般用語(即“欣然同意”),作為中方自己向日本許諾繼承權的依據,以堵中國之口。其實,“欣然同意”與繼承權沒有關系。也有的學者認為:即使中國沒有與日本簽署這些條約,中國要收回山東主權也不容易,因為英、法兩國與日本在1917年已簽署了由日本繼承德國在山東權益的秘密條約。
如此說來,《山東問題換文》和“欣然同意”都不是處于“事件之間存在著存在性的依賴關系”的接點上,甚至不在直接的“關聯(lián)性”上,那么它們在陳述中“遮蔽”“隱退”并沒有什么不妥。筆者看不出曼德爾鮑姆所強調的史事本身的“關聯(lián)性”對人們的敘事有何種實實在在的約束或限制,這當然不是否認史事本身具有的結構以及事與事之間有著“存在性的依賴關系”,但是把史事本身具有的結構以及事與事之間有著“存在性的依賴關系”變?yōu)榭勺x、可講的陳述文本,仍離不開敘述者的選擇、連結、組合等操作加工?!瓣P聯(lián)性”原則規(guī)定了敘事者不能牽強附會或者隨心所欲地加工——將沒有關聯(lián)性的史事連接在一起,違反歷史敘事的基本原則。但是,不能牽強附會或隨心所欲地加工,不等于敘事者會被史事的結構以及事與事的“關聯(lián)性”所束縛,從而規(guī)定了陳述與陳述間的連結組合只有唯一的模式??傊肥碌慕Y構、事與事的“關聯(lián)性”,可以大致“羈縻”我們的敘事,使其不至于“奔軼絕塵”,卻沒有給我們造成一種強制性的、硬性的、唯一性的規(guī)定。
其實,曼德爾鮑姆用“關于牛頓第一定律的陳述與關于法國革命的陳述”之類的案例來論證“關聯(lián)性”問題是不適宜的,至少是片面的。在歷史領域,史事與史事間的“關聯(lián)性”并不能像實驗科學那樣借助實驗手段來加以清晰地確證。有些似是而非的“關聯(lián)性”,我們無法證明其是“假”;有些言之鑿鑿的“關聯(lián)性”,我們也不能證明其一定是“真”。曼德爾鮑姆舉出的案例,遠不能反映歷史“關聯(lián)性”的復雜性和模糊性,史事間的“關聯(lián)性”幾乎無邊無際,不知其“羈縻”的邊際在哪里。史事間的“關聯(lián)性”當然是史事本身所有,但它不會自然顯現。史事間的“關聯(lián)性”當然不是敘事者賦予的,但將它揭示出來,尤其是將那些隱含不顯甚至“相隔十萬八千里”的史事之間的“關聯(lián)性”表現出來,仍離不開歷史書寫者的敘述,尤其需要敘事者的“史識”與“洞見”。
上文的討論表明,曼德爾鮑姆強調的史事的“關聯(lián)性”,并不能對敘事者產生實實在在的強制規(guī)定。那么,我們的考察就不得不轉到問題的另一面,看看敘事者一方究竟是如何處理陳述與陳述間的連結組合的。比較上文所列的幾種陳述方式,我們不禁要問:究竟是什么讓“敘事一”把史事敘述成這樣的“關聯(lián)”,讓“敘事二”或“敘事三”把史事敘述成那樣的“關聯(lián)”?這樣或那樣的陳述,其“關聯(lián)”如果不是受制于史事本身的“關聯(lián)性”,那么它受制于什么?就敘事者而言,這里是否存在著一個敘事目的或意圖?不言而喻,歷史敘事是有目的的,但敘事者往往不會明白無誤地向讀者交待其敘事目的或意圖。不過,我們可以換位思考,從讀者的角度來體會敘事者的目的或意圖,雖然這兩者并不直接等同。既然敘事者不肯明白清晰地告訴讀者,讀者自然有權利作點推測或揣摩。
近代以來,日本一直有侵略中國的意圖,這是毋庸置疑的;巴黎和會上,西方列強一直在為自己攫取更多權益上權衡斟酌,并不是真的要主持正義,這也是毋庸置疑的。問題是:在巴黎和會上,作為戰(zhàn)勝國的中國未能收回被德國侵占的山東權益,除了外在的那些因素之外,是否也有自己的處置不當?北洋政府當年尤其是一戰(zhàn)結束前夕,在對日交涉上是否有明顯而重大的失誤?這樣的失誤是否該列入史事本身的“關系”里,是否該“關聯(lián)”到我們的歷史陳述中,從而讓后人記取并引以為戒?其實,敘事者自己是心知肚明的,陳述上的連結及變換,隱含著不同的敘事目的,也自可收到不同的閱讀效果:“關聯(lián)”到《二十一條》,那么日本侵略中國的“狼子野心”就原形畢露;“關聯(lián)”到《山東問題換文》和“欣然同意”,那么北洋政府的外交失誤就暴露無遺。當年,北洋政府明白《山東問題換文》是其外交上的一個重大失誤,所以有關的兩個密約——《濟順、高徐二鐵路借款預備合同》和《山東問題換文》,一直是秘而不宣。
1919年1月18日巴黎和會開幕,1月22日中國代表團召開第2次會議,商量擬向大會提出的六項要求,都限于中國與德奧之間的問題,如廢除中國與德奧舊約、賠償戰(zhàn)爭損失、歸還庚子年掠奪的文物等,其中并無“山東問題”。此時,關于《山東問題換文》及“欣然同意”的事宜,即使是參加巴黎和會的中國代表團,除了陸征祥外,其他代表均不知曉。次日,迫于形勢(大會要求中國代表團向大會陳述“山東問題”),陸征祥才簡要地向代表團的其他成員介紹了這個“密約”。此時,陸征祥還致電北京,建議“由政府將此合同(山東鐵路合同——引者注)提交議會,與議員接洽,令勿通過,以民意為政府后盾,將來爭辯時,或易于措詞,即某國(美國——引者注)幫忙,亦較易為力”。陸征祥的建議能否行得通,姑且不論,問題是中國代表團不日即將在大會上發(fā)言,此建議又如何能解燃眉之急?《二十一條》雖是密約,但其真相當時已天下共知;而《山東問題換文》,北洋政府卻一直是竭力隱瞞。很顯然,假如讓北洋政府來書寫歷史,那么這件史事一定會被竭力地“遮蔽”掉,至少不會把它與巴黎和會“山東問題”的敘述直接“關聯(lián)”。
今天,只要你對巴黎和會及其相關史事有足夠的了解,你就會看出敘事者在這里“變出”的各種花樣——把什么事與什么事“關聯(lián)”起來,把什么事跳過而直接與另一件事“關聯(lián)”起來,什么事與什么事的“關聯(lián)”可以省略不寫,等等,都有敘事者的一番深思熟慮、精心安排,而這一切都服從于他的敘事主題、目的,還有他所預期的閱讀效果??傊?,敘事者雖不能牽強附會、隨心所欲,卻可以在不違背學科規(guī)范的條件下,“上下其手”變出不少花樣。
問題是,后來的歷史書寫者對北洋政府在這起外交上的失誤,是否該“遮蔽”或略而不說?這起外交失誤及教訓是否該明白無誤地告訴后來的讀者?這里并不存在史料難得的問題,也不是什么不可言說的宮廷秘聞。巴黎和會之際,關于《山東問題換文》及“欣然同意”等內容,當時的報刊雜志已有專門的、詳細的報道。當年學者所撰的教科書,也都是直面陳述而不加隱諱,如顧頡剛、王鐘麒先生編撰的《現代初中教科書·本國史》在引述了《山東問題換文》及“欣然同意”之后,就明白無誤地告訴讀者:“照此看來,和會局勢的大壞,確都是中國自己弄僵的?!眳嗡济阆壬珜懙摹稄团d高級中學教科書·本國史》,也有同樣的陳述,目的是讓讀史者明白“外交之不可不慎”。這就連帶出了兩個問題:其一,是什么因素促使顧頡剛、王鐘麒、呂思勉等學者感受到必須對史事作這樣的“關聯(lián)性”敘述?這個因素是外在的來自史事本身或來自學科的規(guī)范,還是內在的來自于史家自身?如果來自于史家自身,那么它是什么?其二,這是否說明,相對主義所認為的陳述與陳述間的連結,依據于人們的“理解”,而不是曼德爾鮑姆所強調的依據于史事本身的“關聯(lián)性”?我們不必贊同相對主義者的觀點,但就上文對史學案例的分析來看,史事本身的“關聯(lián)性”如同劃定一個“羈縻”之區(qū),區(qū)域之外不可“越雷池一步”,區(qū)域之內盡可“跑馬圈地”。那么,這樣的“關聯(lián)性”對歷史敘事又有什么實質性的意義與作用呢?
在《歷史知識問題》的第八章,曼德爾鮑姆還討論到歷史學家如何挑選歷史中“起過重要作用的組成部分”,他說:
綜合要求歷史學家以下述方式挑選他的事實,即既能描述某個歷史階段的統(tǒng)一性,也能描述這一階段的雜多性。當歷史學家選擇撰寫國際聯(lián)盟的歷史時,這種方式就為他的記述提供了一條連貫的線索。但是,既然國際聯(lián)盟的歷史不是一個基本單純的事實,歷史學家就必須借助于它的許多起過重要作用的組成部分去觀察這段歷史。這就產生了他的記述的雜多性。不過,他不是隨心所欲地挑選這些組成部分,它們都是由國際聯(lián)盟歷史的實際進程給他確定的;它們是在這部歷史所依據的那些事件中發(fā)現的。
在這里,曼德爾鮑姆仍然強調陳述者挑選的“重要作用的組成部分”“都是由國際聯(lián)盟歷史的實際進程給他確定的”。這倒提醒我們,上面的討論還只是關注敘事中被“遮蔽”的部分,我們還得關注一下敘事中被“凸顯”的部分。何兆武先生在《在西南聯(lián)大的日子》一文中曾談到早年他讀錢穆《國史大綱》時的感受,他說:“錢穆先生的《國史大綱》,里面很多見解我不同意,不但現在不同意,當時就不同意。錢先生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感情太深厚了,總覺得那些東西非常之好,有點像情人眼里出西施,只看到它美好的一面,而對它不怎么美好的另一面絕口不談?!敝徽f歷史中“美好的一面”,并非只有錢穆先生一人,徐復觀先生也主張“要把歷史中好的一面發(fā)掘出來”,只是歷史中究竟哪些才是好的一面,他與錢先生的看法又有不同。
這種專挑“好的”“正面”的東西來講的歷史敘事,如果走到了極端,它就可能把歷史敘述成“歷史的謊言”,美國的歷史教科書在這方面可算是典型。美國學者詹姆斯·洛溫寫過一本題為《老師的謊言:美國歷史教科書中的錯誤》的書,他在書中批評美國的中學歷史教科書把美國政府美化為一個英雄的形象。他說,美國的歷史教科書似乎告訴人們,今天的美國與1789年所創(chuàng)建的那個國家沒什么不同,聯(lián)邦政府依然是人民的公仆,易于管理,易于駕馭。教科書所塑造的美國是一個英雄的國家,它與其他英雄人物一樣,完美而不帶任何瑕疵,至于一些不太體面的事實,要么語焉不詳,要么干脆回避。于是,美國的歷史教科書所刻畫的美國,基本上是一個理想主義的行動者,把大多數的成功都歸功于政府。一般來說,在史實層面,不顧史學底線而明目張膽地“背離歷史事實”的歷史敘事是很少見的,即使有,也容易識別、容易指正;難的是像美國的歷史教科書那樣,既沒有“背離”,也沒有“顛覆”,只是集中、大量地凸顯部分“真”(當然也“遮蔽”了另一部分“真”),就足以包裹出他的“歷史謊言”。詹姆斯·洛溫認為,美國的歷史教科書所造成的后果是“使學生變得愚蠢”,他們“不理解自己的過去,因而不能有效地思考自己的現在和未來”。他批評這種現象是“歷史的政治化”,“歷史的政治化”就是把史學著述當作政治宣傳。
曼德爾鮑姆把作為宣傳品的史書比作“偽幣”,他說:“歷史就是歷史,而不是宣傳品。”“把宣傳品稱為‘歷史’,那是愚蠢的。”在《歷史知識問題》里,曼德爾鮑姆用一句——宣傳品“根本無權被稱為歷史”,就把問題打消了。但就實際情況來看,作為宣傳品的歷史著述與一般意義上的歷史著述并無涇渭分明的界限,而歷史陳述中像美國歷史教科書中那樣或大或小、程度不同的“謊言”或“準謊言”,并非個案。古人說,“視之不見,名曰夷”,難道我們是“如入鮑魚之肆,久而不聞其臭,亦與之化矣”?
一個歷史敘事,是由一系列單個的歷史陳述所組建。法國歷史哲學家雷蒙·阿隆說:“歷史是由活著的人和為了活著的人而重建的死者的生活?!睔v史敘事自然是為了重建歷史,但它“為了活著的人”而重建歷史,就決定了它的組建一定會受到來自過去與當下、史實與史家兩方面的影響:一方面是過去的、史實的影響,這就是曼德爾鮑姆所討論的史事及其關聯(lián)性對歷史敘事的制約;另一方面是當下的、史家的影響,這就是現實的需要對史家的歷史敘事的制約。兩種作用相互制約、相互制衡,敘事者需要在過去與當下、史實與史家之間尋得一個平衡。這其實沒有什么神秘之處,每一個能夠正常言說的人,都可以體會自己是如何在這兩者的平衡調整中進行言說敘事的。歷史敘事如果純粹為了“過去”而重建過去,那它只有一個“真”的目的,但它畢竟是為了“當下”而重建過去,那就一定加入了“善”與“美”的目的。這樣,我們也就可以明白了:現實中對同一主題的不同甚至截然相反的歷史敘事,不全是在“真”上有差異,更多的是在“善”與“美”上有差異。就本文所選取的案例來說,《山東問題換文》自然處于史事的關聯(lián)性之中,至于敘事時關聯(lián)或不關聯(lián)它,并不能在符合不符合的范圍里比較是非對錯。歷史敘事既然受到來自過去與當下、史實與史家兩方面的影響,有關的研究就不能局限于“過去、史實”這一方面,還要分析“當下、史家”這一方面,而這是曼德爾鮑姆所忽視的,后人的研討需要在此基礎上加以補充或有所糾偏。
注釋:
①該書的上篇,是作者對相對主義的批評,本書概不涉及。同樣,在下篇中,作者為闡釋自己的觀點,常以相對主義為批評對象,此類討論也不涉及。
②參見曼德爾鮑姆:《歷史知識問題:對相對主義的答復》(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145、177頁)。
③同②,第185頁。這些聯(lián)系下文統(tǒng)稱為“關聯(lián)性”,以此為準則來衡量我們的歷史陳述,也可稱其為“關聯(lián)性原則”。
④參見張耕華:《論歷史陳述之“真”的界定——驗證曼德爾鮑姆的一個觀點》(《天津社會科學》,2020年第3期)。
⑤引文的第二段,系該敘事的副文“歷史縱橫”,小標題是“巴黎和會上中日代表有關中國山東問題的交鋒”。參見人民教育出版社,課程教材研究所,歷史課程教材研究開發(fā)中心:《普通高中課程標準實驗教科書·歷史·選修3》(人民教育出版社,2007年版,第25~26頁)。
⑥參見鄧野:《巴黎和會與北京政府的內外博弈:1919年中國的外交爭執(zhí)與政派利益》(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4年版,第84頁)。
⑦引文中括號內的文字,為原作頁下注。參見人民教育出版社,課程教材研究所,歷史課程教材研究開發(fā)中心:《義務教育教科書·中國歷史·八年級上冊》(人民教育出版社,2017年版,第59~60頁)。
⑧參見《高中中國歷史》(現代教育研究社有限公司,2009年版,第39頁)。
⑨關于山東問題的陳述模式,可參見《九年制義務教育課本·歷史·八年級第一學期》(上海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第102頁);《高級中學課本·高中歷史·第五分冊(試驗本)》(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99頁);《九年義務教育課本·歷史·七年級第二學期(試用本)》(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65頁);《義務教育教科書·中國歷史·八年級上冊》(四川教育出版社,2017年版,第59頁);《普通高中教科書·歷史(必修)·中外歷史綱要(上)》(人民教育出版社,2019年版,第127頁)。
⑩同②,第144頁。曼德爾鮑姆說:“當我們說一個陳述與其他陳述關聯(lián)或者不相關聯(lián)時,我們都旨在表達這些陳述所涉及的某些實體之間的關系。如果我們把一個關于人的自由的陳述表征為與一個關于電子活動的陳述不相關聯(lián)時,或者如果我們把一個關于牛頓第一定律的陳述與一個關于法國革命的陳述表征為不相關聯(lián)時,這是依據于我們相信這些實體相互之間沒有關聯(lián)。”史學理論的研討實在也需要“實證”,故需要列舉一些史學案例來加以論證說明,但史學案例的選用,也是一件頗有講究的事。我認為,應該盡量選用一些存在于史學著作中的案例,像“一個關于牛頓第一定律的陳述與一個關于法國革命的陳述”之類的敘事案例,不知見之于哪一本史學著作,或是曼德爾鮑姆為了論證之需要自己擬寫的一個比喻。其實,案例的論證,就是論證的驗證,案例選用不妥當,反而會迷惑自己的思考,或把自己的思路引向片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