渠 嵩 烽
(上海大學 中國語言文學院,上海 200435)
東林學人高攀龍一生為官時間并不長。萬歷十七年(1589)三月考中進士后,其在大理寺短暫觀政;六月,嗣父高校卒;七月,高攀龍聞信后即離京歸家奔喪守制。直至萬歷二十年(1592)六月,高攀龍才被授予行人司行人一職。萬歷二十一年(1593)的“癸巳京察”通常被認為是東林黨爭的起點,幾乎決定了高攀龍一生的命運遭際。當時其職位雖然不高,卻積極參與斗爭,痛斥權貴,大膽陳言,而后被貶為潮州府揭陽典史。萬歷二十二年(1594)年底自揭陽告假還鄉(xiāng)后,高攀龍度過了近三十年的林下時光。這三十年,高攀龍以修身、講學為主,現(xiàn)存其大部分著述也是在這一時期完成。天啟元年(1621)起復入朝時,高攀龍已年屆花甲。強烈的道德使命感和歷史責任感使他對政治斗爭始終抱有極大的熱情,為此,高攀龍身陷有明一代最激烈、最兇險的黨爭漩渦之中,并最終付出生命的代價。高攀龍在萬歷、天啟兩朝從政的時間加起來不超過八年,但這兩個時期恰為東林黨爭的起點與高潮。這段短暫的仕宦生涯對高攀龍文學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很大影響,尤以對記事文章和尺牘創(chuàng)作的影響最大。而從高攀龍現(xiàn)存文學作品來看,黨爭對高攀龍詩歌創(chuàng)作的影響相對有限。
高詩以效陶著稱,詩風沖夷、語言清淡。門人陳龍正將其納入歷代效陶詩人譜系,并贊譽“豳風可以終變,高詩可以終陶”。[1]四庫館臣稱其“詩風沖澹”,“無明末纖詭之習”[2]1513。雖然高攀龍貶謫揭陽時其詩歌的效陶風貌尚未完全形成,但當時正值高攀龍理學思想的重要形成期,貶謫途中偶然出現(xiàn)的苦悶和彷徨在漫長且深入的理學思考面前只是曇花一現(xiàn)。當時,高攀龍的主要精力在理學,加之差不多同時遭遇貶謫或罷黜的尚包括趙南星、顧憲成等一批師友同僚,所以這段經(jīng)歷對高攀龍的心靈創(chuàng)傷并不大。貶謫詩中所反映的掙扎心理并非因政治失意而生,而是出于高攀龍對未來在學術和仕途之間艱難抉擇的困惑。這類詩歌很少,如,《揭陽道中二首》《風雨如晦,至車盤,郵丞致酒,獨酌自戲》?!督谊柕乐卸住菲湟辉疲?/p>
遼繞川途遍,艱危轉自安。山深蟲韻苦,夜半水聲寒。明月親雄劍,疏星靜鹖冠??蜕硇盘斓兀巫云鸨瘒@。[3]
路遠山深,青燈孤館,詩中前半部分充滿羈旅之思,尤其頷聯(lián)二句寫得凄涼蕭瑟,這在高詩之中極為罕見。頸聯(lián)詩風一轉雅健沉雄,尾聯(lián)曠達通脫,點醒主題?!督谊柕乐卸住菲涠杏小耙还俸胃劫槪f里未投簪”句,高攀龍此時已將官任視作一種沉重的負累。尾句“孤舟聽夜雨,滴滴破人心”[4],蘊涵了詩人在去留之間反復掙扎的矛盾心理。高攀龍自貶謫揭陽至告假還鄉(xiāng),前后半年多時間,但他在揭陽的時光非常短暫,大部分時間都在往返途中。這段經(jīng)歷對他的學術思想有著深遠影響。高攀龍在學術上的重要轉折點“汀州之悟”即發(fā)生于此。他自己也認為:“自出至此,已三轉手勢?!盵5]而作于這一時期的《登子陵釣臺》《崇安至清流萬山深處》《清流縣登高》《潮陽縣觀海》《謫居》《除夕》等詩皆真率質樸、曠達閑適,毫無羈臣逐客之態(tài),幾乎沒有留下黨爭影響的痕跡。如《潮陽縣觀?!吩疲?/p>
仲尼欲浮海,吾亦來海濱。不作放逐客,誰能得閑身?澹澹風日和,蕩蕩怡心神。一笑萬象閑,偃仰得其真??煸沾巳諛罚梢詳M千春。逝者只如此,世事何繽紛。安得無家累,終焉此垂綸。[6]
高攀龍引孔子欲“乘桴浮于?!敝溟_篇,然后談自己不以放逐為苦,反以為樂,并稱觀海一日之樂,可抵千載之春。全詩充滿曠適自得之意,毫無謫居羈旅之思。再如《謫居》詩以“自昔悲羈旅,局促詎非迷”起始,對從古至今人們常懷羈旅之悲的情形予以批評。而后“好鳥時一鳴,靜蘊留天機”“縱心八極外,蟄心在自微”[7]等句已經(jīng)呈現(xiàn)出“汀州之悟”以后的從容氣象了。
天啟年間的政治環(huán)境較之萬歷時期更加險惡,但作于天啟年間的《辛酉人日依韻和友人舟中賞雪》《壽吳覲華先生六十》《春日同宴集梅圃,和友人韻》等詩同樣寫得從容灑脫?!逗腿~參之年兄過東林廢院十首》作于天啟五年(1625)十月東林書院遭毀之后,乃高攀龍晚年詩歌名篇。其三、其九云:
滿目蒿萊三徑荒,秋蛩吟處舊升堂。黨人不死傾葵藿,一飯君恩不可忘。
城頭曾筑小方臺,四望長空萬象恢。今日荒墟惟草色,春風依舊有情來。[8]
羅宗強先生曾以二詩為例,說明高攀龍即使遭遇不公,身處危局,其詩歌所表達的感情依然平和中正,詩風較平時變化不大。羅先生稱:“被迫害的不平與悲憤,表達出來卻是理性的,這大概就是情之正吧?!盵9]851其他八首詩歌也幾乎出自這種理性的、平正的表達。其五、其六、其八云:
有成有毀是真詮,大運誰能免圣賢?倏忽古今成幻跡,現(xiàn)前不動只青天。
幽人生計是云煙,蕩掃窠巢屏俗緣。大道甚夷無一事,凡心著處總成愆。
竹徑茅齋此日居,藤稍橘刺欲教祛。白云片片溪流靜,黃鳥聲聲樹影疏。[10]
當時楊漣、左光斗、魏大中等六君子已慘死獄中,東林書院又遭禁毀。面對東林志士仁人慘遭殺害,以及畢生心血毀于一旦的情形,高攀龍的義憤之情可想而知。但是,與閹黨斗爭時的激昂慷慨以及此時的義憤之情在詩中卻化作一種灑脫無礙的平和心境。其十云:“蕞爾東林萬古心,道南祠畔白云深??v令伐盡林間木,一片平蕪也號林?!贝嗽娛沁@組詩歌的高潮。高攀龍悲憤至極,詩中表達了書院雖毀,但正氣長存的堅貞信念,詩風悲涼沉雄,撼人心魄。高詩之中最激烈的吶喊也莫過如此了。次年三月,高攀龍在被逮之前從容赴水而死?!侗迕魅张汲伞贰侗喊胪讶死m(xù)去歲觀梅之約,仍用舊韻》詩作于自沉之前?!侗迕魅张汲伞啡自疲?/p>
一望千村柳色勻,春風又見一年新。五湖風色長如此,何奈人無百歲春。
圣門何術最為玄,性善真宗妙不傳。卻是拈花微笑者,莫將精意落言詮。
堯舜垂衣恭己時,天然真色復何為?欲知性善無言妙,此處端倪尚可窺。[11]
第一首詩先寫清明時節(jié)柳色翻新、春光明媚的美好景象,隨后詩人發(fā)出四時往復而人壽難百的淡淡惆悵。第二首和第三首講性善之妙,詩風與其他時期的性理詩相比并無特殊之處?!侗喊胪讶死m(xù)去歲觀梅之約,仍用舊韻》中有“世上觸蠻空自斗,壺中天地許誰觀?青鴆啼屋沖風怯,白鳥翻波依岸安”[12]句,講世人為蠅頭小利勾心斗角。“青鴆”“白鳥”有小人、君子的象征意味。這首詩的主題與寫作手法亦非當時所特有,如早期的《有鳥》《送周懷魯中丞》等詩皆與其相類。天啟六年(1626)的政治氛圍依舊極度緊張,高攀龍的詩風幾乎沒有太大變化,這得力于其深厚學力影響下的詩歌情正思想。
高攀龍認為:“天下至難攝者,人之情。”[13]又云:“意、識、情俱是不好一邊,若誠其意、智其識、性其情,道理又是一個。”[14]高攀龍將已發(fā)之情的性質定義為“不好的一邊”,而且認為已發(fā)之情極難管理,但將已發(fā)之情統(tǒng)攝于未發(fā)之性,即性情于正,則“愛憎不棲于情,憂喜不留于意”。[13]高攀龍始終秉持性情于正的詩歌創(chuàng)作觀。而且,現(xiàn)存高攀龍詩歌大多創(chuàng)作于三十年林下時期,這一時期的高攀龍遠離政壇,賦閑居家,以修身講學為主。高詩多效慕陶詩,且成就斐然。陳龍正列舉的歷代效陶詩人譜系中,明人僅歸子慕和高攀龍兩人入選。此外,明代性理詩人多秉承《詩經(jīng)》“溫柔敦厚”的風雅傳統(tǒng)。高攀龍亦認可《詩經(jīng)》的絕對經(jīng)典地位,并稱其中的自然之道“天地不能違,圣人不能違,萬物不能違”。[15]清人王澍在《重刻高忠憲公詩集序》中贊稱高詩“能令頑廉懦立,無屈子之怨懟,而通乎《三百篇》溫柔敦厚之遺”。[16]以上皆高詩受黨爭影響相對有限的原因。
在近三十載的鄉(xiāng)居歲月中,高攀龍雖然以修身講學為主,但他一直密切關注朝野動態(tài),對國計民生均了然于心?!扒ぽ锬客?,朝野察眉中”[17]應該是他閑居生活中的常態(tài)。東林書院“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的楹聯(lián)也時刻提醒著每一位東林士子要對時事保持熱情,對天下敢于擔當。當翻檢高氏門人陳龍正刪選改動過的《高子遺書》時,躍然紙上的是高攀龍博雅醇正的儒者形象。而當查閱高氏未刊文稿《高子未刻稿》時,卻發(fā)現(xiàn)不少帶有強烈政治主張和鮮明政治態(tài)度的文章,并且有少數(shù)文章的道德攻擊性極強。編刻于崇禎初年的《高子遺書》因時局對朋黨之爭的疑忌而有意遮蔽了高攀龍這方面的言論,力圖維護其程、朱真儒的完美形象。高攀龍在晚年起復之后,更是積極地參與到政治生活中去,其在天啟黨爭中扮演了很重要的角色。黃友灝《高攀龍理學形象的塑造及其轉變——以明末清初高氏著作的編刻為中心》一文指出,高氏著作在明末清初的編刻過程中,其門人、子孫為順應政局變動、學風轉向,力推高氏從祀孔廟,從而有意刪選高氏著述,其目的是為了掩蓋其“東林黨魁”的身份。高攀龍確為天啟年間多起政治事件的主要謀劃人,其“東林黨魁”的身份名副其實(1)按,黃友灝認為高攀龍在天啟黨爭中扮演了很重要的角色。天啟初年,葉向高、張問達、鄒元標等朝臣主張調停各黨,維持朝政平衡,高攀龍對此并不滿意。他通過精心策劃,推動了大批東林人士的復出,隨后發(fā)動籌謀已久的“紅丸議”,打擊舊輔方從哲及“齊黨”亓詩教勢力,而后通過參與老師趙南星主持的“癸亥京察”大力打擊政治對手,并且在升任左都御史后,積極準備明春外計。詳見《漢學研究》第32卷第4期,2014年12月。。
王錫爵是東林黨人在萬歷時期最主要的政治對手。萬歷二十一年(1593)京察結束之后發(fā)生的政治風波,使得包括趙南星、顧憲成、高攀龍在內的一批朝臣或遭削籍,或遭罷黜,他們認為是首輔王錫爵從中作梗所致,遂結下仇恨。這應是東林黨人對王錫爵的誤解,王錫爵非但沒有排斥東林人士,而且還在皇帝與外廷之間積極斡旋,并上密揭申救,罷斥諸臣完全是萬歷皇帝的本意(2)按,陳永?!稄摹肮锼却笥嫛笨疵髂〇|林黨與內閣之對立》一文認為,由“癸巳大計”引發(fā)的紛爭,是明末萬歷黨爭的起點,但東林黨人在此事件中對王錫爵有很大誤解。之所以造成如此大的誤解,乃外廷根本無法從正常渠道了解皇帝與內閣溝通的實情所致。文見2010年第6期《浙江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萬歷三十二年(1607)朝廷下旨再次起用王錫爵入閣,顧憲成寫信隱晦地勸阻王氏不要應召。[18]王錫爵在回信中也稱顧憲成落職之時其曾在皇帝面前力爭挽留。[19]羅宗強先生也關注到這一點,并且認為顧憲成寫信給王錫爵阻攔其入閣,是自討沒趣的表現(xiàn)。此種行為,“不惟于事無補,且于己之道德形象,或有所損害”[20]590,實為多此一舉。高攀龍對王錫爵恨之入骨,曾作《并封記事》《婁江相記事》《癸巳記事》等文記錄當時朝臣爭執(zhí)諸事?!恫⒎庥浭隆肥珍浽凇陡咦舆z書》之中,是文以王錫爵與東林朝臣圍繞“三王并封”的對話展開。雖然兩派之間的意見相左,但高攀龍在記錄這段對話時沒有摻雜太多自己的議論,所以行文尚算溫和。而收錄于《高子未刻稿》中的《婁江相記事》展現(xiàn)的則完全是另外一種文風。
“錫爵以甲申入輔政,即與趙用賢、吳中行、沈思孝、鄒元標相仇?!盵21]文章一開始就直截了當?shù)孛鑼懲蹂a爵的反面形象,稱其一入朝輔政即與一批正直的朝臣相仇讎,而后備述王錫爵任人唯私、排斥異己的行為:“錫爵、時行諷臺諫以不用廷推,上疏爭之。一時誦上之圣明,而痛恨二奸相云?!备吲数埥璞娙酥谕倭R王錫爵、申時行兩宰臣為“二奸相”。高攀龍接著寫道:
錫爵邪毒成性,自甲申至辛卯八年,時行倚之,凡時行之欲為而不敢者,錫爵恣為之。故甲申以前,時行猶鼠竊狗偷,甲申以后,時行始狼吞虎噬。吏部尚書楊巍,奸佞也,據(jù)位甚久,一切為二相彌逢干當。及巍去,適有宋纁、陸光祖、孫鑨、陳有年諸賢相繼總銓,王教、鄒觀光、趙南星、孟化鯉、顧憲成諸賢相繼司銓,錫爵無人不與冰炭,每因勢利導,隨事挑激,激主上之怒,以行中官之憤,次第芟夷殆盡。[22]
高攀龍訾毀王錫爵“邪毒成性”,而后用“鼠竊狗偷”“狼吞虎噬”這些赤裸裸的粗俗詞匯形容申時行,并稱王錫爵比申時行行事更加惡劣,申時行是“欲為而不敢為”,王錫爵則恣意妄為。高攀龍對事件本身的描述惜墨如金,甚至含糊其辭,使人根本無法得知當時事件的全貌和真相。高攀龍對王錫爵和申時行的攻擊,直接從人性出發(fā),將對方毫不留情地歸為十惡不赦的小人,而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則是孫鑨、趙南星、顧憲成等正人君子。高攀龍認為,王錫爵與每一位君子均水火不容,然后趨利避害,暗中挑唆,假皇帝之怒,泄宦官之憤,最后將忠臣驅趕殆盡。高攀龍接著描寫顧憲成如何與王錫爵斗智斗勇,接引善類,而最終為王錫爵所驅逐的悲涼局面。高攀龍形容王錫爵品性為“其毒其巧”,成見之深,據(jù)此可見。
高攀龍對王安石持否定態(tài)度,其曾云:“君子一點畏心至王安石滅盡,一點恥心至馮道滅盡。后世小人無忌憚,有此兩途?!盵22]所以他在另一篇記事文章《讀〈趙文毅公集〉書事》中稱王錫爵為“半山之支流余裔”,并稱:“半山之禍著,婁江之禍隱,其文章議論只足為取富貴之具,天下乃獨當其禍。國家中葉,必有似君子者以開真小人,二相皆應運而興者與?”[23]高攀龍將王錫爵比作王安石余裔,稱其讀書只為獲取個人富貴而使天下遭殃,王錫爵與王安石一樣,乃一個國家到中期時必然會出現(xiàn)的偽君子、真小人。高攀龍在《答段幻然》一信中又稱:
今上御極以來,江陵煽虐以后,未有如婁江之邪毒者。一切否局皆其所造,廿年虺螫,一揭鴟張。[24]
高攀龍和大多數(shù)東林人士一樣極其反感張居正。高攀龍認為,王錫爵是張居正之后最為邪毒之人,一切不良的局面都是其一手造成,并稱王錫爵二十年來囂張殘暴,像毒蛇一樣陷害別人。可見,高攀龍在描述政敵時的措辭是相當尖銳的。
高攀龍對王錫爵毫不留情,極盡詆毀污蔑之詞。這種毫不掩飾的謾罵,確實可以顯示出高攀龍嫉惡如仇、愛憎分明的性格。但其措辭之激烈、態(tài)度之苛激、意氣之乖戾未免給人留下褊狹峻激的文人形象,這與其溫文爾雅的儒者形象大相徑庭。而這種彪悍的文風與其中正平和的文風亦相去甚遠?!豆锼扔浭隆贰兑椅从浭隆芬不旧显诰有∪酸樹h相對的立場下展開敘事。羅宗強先生曾一針見血地指出東林士人的通病,其稱:“以道德理想為衡事量人之準繩,對于政局之全貌、對于政局發(fā)展中之是是非非,從道德視角看,與從事理之視角看,可能會得出不同之結論?!盵20]591高攀龍在記事文章中幾乎全從道德視角去審視政治事件。而對事理本身的來龍去脈、前因后果缺乏深度的調查。對事件中出現(xiàn)的人唯以君子小人來加以區(qū)分,完全不會綜合考慮各方的立場。由此,每一件復雜的政治事件都變成了簡單的道德事件,而這樣得出的結論有可能完全與事實相反。正是高攀龍這種苛激的政治態(tài)度和偏執(zhí)的道德觀念造就了其記事文章的激憤文風。
萬歷四十八年(1620)七月,神宗朱翊鈞駕崩;八月,皇太子朱常洛即位,在位僅一月即暴斃而亡;九月,光宗長子朱由校登基,仍用泰昌年號,并于次年改元天啟;十月至十一月,大臣鄒元標、方孩未疏薦起用鄉(xiāng)居近三十年的高攀龍。天啟元年(1621),詔起高攀龍為光祿寺丞。高攀龍將東林講事托付于吳桂森,遂上京赴任。因東林黨人在光宗、熹宗的即位過程中起到了關鍵的助推作用,所以大獲重用。當時顧憲成已逝,高攀龍已主盟東林書院多年。作為東林黨人在朝外聲望極高的代表之一,其一旦入朝,仕運是不言而喻的。高攀龍入朝之后,積極推動東林士人的復出,全力擘畫眾正盈朝的局面。天啟初年的黨爭雖然已經(jīng)顯露出兇險的端倪,但大局依舊掌控在東林黨人手中。天啟三年(1623)二月,趙南星主持的“癸亥京察”落下帷幕,高攀龍作為趙南星的得意門生,為年邁的老師出謀不少。之后高攀龍因公南下,后患足疾歸家養(yǎng)病?!肮锖ゾ┎臁睆氐桌_天啟黨爭大幕,遭罷黜的兩京官員數(shù)量創(chuàng)有明歷朝京察之最,與東林黨政見不合的齊、浙、楚、宣諸黨走投無路,紛紛投奔魏忠賢,致使閹黨勢力不斷壯大。十二月,高攀龍升任刑部右侍郎。當時高攀龍仍在無錫家中,得到任命后并未起身赴京上任,而是疏辭不就,后未得允。是時朝中爭斗激烈,高攀龍門生魏大中曾催促老師速速返京以協(xié)助趙南星處理政事。(3)按,魏大中在天啟四年(1624)四月給老師高攀龍的信中寫道:“冢宰思得人以湊手,而無人應手,反不勝棘手。素稱同心者,小者藉私心,同甚者包禍心。人情惡甚,老師遄來定之,完乙丑考察、考選二事情,致數(shù)年治平也?!币姟恫孛荦S》卷二十《奉高老師》其五,明崇禎刻本。高攀龍遂于天啟四年(1624)四月離家赴京。是年六月,楊漣彈劾魏忠賢禍國之罪,東林黨與閹黨之間的矛盾徹底激化。而后頗為吊詭的是,在吏部相繼推舉楊漣、馮從吾為左都御史而未獲通過的情況下,再推高攀龍竟意外獲允。左都御史乃主管監(jiān)察的正二品高官,時趙南星任吏部尚書,高攀龍曾以師生分掌部院不妥為由懇辭,但并未得到允許。其甫任即督察崔呈秀貪腐之罪。十月,魏大中彈劾魏忠賢私黨魏廣微。閹黨開始全面反撲。一無皇帝支持,二無宦官內應,三無閣臣力挺,東林大臣對閹黨看似兇猛的連番彈劾已注定成為簡單無效的斗爭方式。趙南星、高攀龍兩位最主要的東林領袖終因魏忠賢矯旨責備先后疏辭還鄉(xiāng)。天啟五年(1625)四月,高攀龍削籍為民。楊漣、魏大中、左光斗相繼被逮,后慘死獄中。高攀龍閉門謝客,僅以書信與外界聯(lián)絡。次年三月,高攀龍引大臣不辱之義,在緹騎到來之前赴水而死。
高攀龍未起復入朝之前的書信多探討義理和修身方面的內容。書信的對象包括陽明后學、朱學同道、東林門生、地方縉紳、鄉(xiāng)黨友朋等。如高攀龍在與陽明后學管志道的信中辯論“無善無惡”之旨。[25]顧憲成雖然是高攀龍理學的領路人,但兩人的理學觀念并不完全一致。關于格物思想的討論,就是在一封封書信往來中完成的。[26]耿橘任常熟知縣,本從管志道學,后逐步轉學程朱理學,并寫信向高攀龍請教。高攀龍回信詳細解答了“未發(fā)”“本體”“戒懼慎獨”等學術問題。[27]面對摯友吳志遠修身過程中的困惑,高攀龍亦耐心傳授經(jīng)驗。[28]除了與學術前輩探討性理之外,高攀龍書信基本上以傳道、授業(yè)、解惑的師者形象進行言說。此外,高攀龍雖然在野講學,但依然能憑借自身的聲望干預地方行政事務。如《與李大司農(nóng)》《四府公啟汪澄翁大司農(nóng)》《與胡撫臺》等信即為家鄉(xiāng)百姓減少賦稅重擔而作。[29]高攀龍未起復入朝之前的書信內容條分縷析,氣息中正平和,娓娓道來,張弛有度,流露出自信從容的道學氣象。而當高攀龍起復入朝之后,書信風格逐漸發(fā)生大的轉變。
高攀龍在剛剛起復之后,就已經(jīng)不太適應京城的政治環(huán)境和水土環(huán)境。他在給工部郎中潘大復的信中寫道:
與年長闊隔者,即昔年握手之時,亦茫然不能屈指。弟以三十年山林朽腐忽入仕路,酬酢話言無不與世法顛倒,飲食起居無不與本性背違,止以恩典未拜不能恝……老年丈何以教之,使其不失山林本來面目,不負知交相期肺腑也?[30]
不過高攀龍此時表達的還僅僅是個人因長年在野而忽入仕途的不適應感,并沒有對仕途厭倦或對時局深憂。向潘大復討教如何使自己不失本真面目,也只是重新聯(lián)絡舊情的一種方法。高攀龍起復入朝亦未嘗不想有一番作為。至遲在天啟二年(1622)之前,高攀龍對國家的長治久安是抱有極大希望的。所以,其不止一次在給友人的書信中強調他對天啟二年(1622)國家現(xiàn)狀的滿意。他在給吳桂森的信中寫道:
東林之事仰賴道丈甚大,諸賢知濟濟如昨也……壬戌,弟至都,有治安之象,無危亂之事。今日反是,在此特無好況。救之不能,棄之不可,且忍耐以觀之,未敢下著也。[31]
高攀龍給吳桂森的這封信當作于天啟四年(1624)。信中首先對吳桂森主持東林講事之后的良好局面表示肯定,隨后稱天啟二年(1622)在京看到的是社會安寧祥和的局面,當時尚無危亂之事。在給禮部侍郎周炳謨的信中他寫道:
今日最可憂者,中珰之負嵎;最可幸者,樞輔之當關……壬戌年尚冀天下治安,今長安皆漢、唐、宋末季之事,無計挽回滄海,又未能領略青山,如之何?[32]
以“樞輔之當關”句可知,此信作于天啟四年(1624)首輔葉向高去職之前。高攀龍在信中依然表達了對天啟二年(1622)時局的滿意,而兩年時間,形勢急劇而下,政局已呈現(xiàn)漢唐末期宦官專政、黨爭激烈的混亂局面。即便如此,高攀龍憤慨之余仍然積極參政。楊漣在六月上疏彈劾魏忠賢后,高攀龍曾致信楊漣和魏大中,認為此舉操之過急,反倒亂了陣腳。[33]黃尊素亦勸楊漣為性命安危應早作歸計。[34]41楊漣并未聽取他們的建議。七月,繼楊漣之后上疏彈劾魏忠賢的工部屯田司郎中萬燝遭梃杖而死。高攀龍又致信趙南星云:
萬工部,老師統(tǒng)官中一官也,言雖非時,事實其職,乃內官百十為群,先撻之市,后杖之廷。老師統(tǒng)在朝之臣,弼主上之違,且看主上若何,如待大臣以禮,老師尚可留也,不然,去亦光矣。[35]
信中認為如果皇帝待大臣以禮,則趙南星不必辭職,反之,則以辭職作為抗爭的手段。此時的高攀龍仍然對皇帝抱有很大幻想。就任左都御史之后,高攀龍仍積極為次年將要舉行的外計做準備。他在給友人的信中表達了懲貪治腐的決心。其云:“今四海困窮,岌岌矣!弟在此,只以安民為主,訪循吏表之,貪酷吏除之?!盵36]天啟四年(1624)年底,分管朝中人事和監(jiān)察的趙南星、高攀龍師生因魏忠賢矯旨責備而先后辭職,東林黨人在朝中幾乎徹底失勢。此前,高攀龍寫信勸告趙南星不必力辭,否則局勢將徹底失去控制。其云:“老師一疏之后,決不可再上”,“不然,立見天翻地覆,共謂世道自老師一輕去而壞,老師何以自解于心?”[37]事實誠如高攀龍所料,在之后不到兩年的時間中,東林黨的潰敗程度已完全超乎他的想象。高攀龍辭職歸鄉(xiāng)后,閉門謝客,和同僚、友人、門生的交流基本上依靠書信進行。天啟五年(1625)四月,高攀龍削籍為民,六君子相繼被逮。高攀龍的書信中開始表現(xiàn)出無奈、反省、后悔和絕望交織的復雜情緒,而且對明朝的國運表現(xiàn)出深深的憂慮。
高攀龍此時認為,一切人事均無濟于事,于是將希望寄于上天。在六君子生死未卜之際,高攀龍寫信給繆昌期說:“弟謂今日之事一切聽天,一切靠天,一旦無禍,且一日享福?!庇址Q:“六君子之逮者,一日無痛楚,一日未死,還是享福之日?!盵38]身處詔獄之中慘受酷刑拷打的六君子此時生不如死,高攀龍明顯低估了事態(tài)的嚴重性。聽天由命的言外之意是束手無策。高攀龍晚年有濃厚的宿命論思想,他認為天啟年間的各種亂象實出于天意。他在《答熊壇石操院》中寫道:“若夫一治一亂,殆非人力所能為?!庇衷疲?/p>
去年九月,木星犯三臺,其占已如見今日也。諸君子在外者,尚可得民和,固邦本。而漸次芟除四載中所布列,已去其四,自此民不聊生,大亂將作矣。[39]
高攀龍認為治亂乃天命,非人力所能控制。而且借天象表達天下從此“民不聊生,大亂將作”的深切擔憂。高攀龍在給七弟高士鶴的信中將時局比作漢唐末季,然后寫道:“然亦只是挨延之法,如父母病危,人子盡愛日之誠耳?!备吲数埌褔\衰退的明朝比作病危的父母,認為臣子盡忠盡節(jié)也只能拖延時間而已,其對明朝衰亡其已經(jīng)有深刻洞見。高攀龍在《柬賀函伯計部》一信中寫道:
世事至此,天也。吾輩自反自責,有無限未盡處。要之,人之所為,亦自有莫之為而為者。氣運有定,自反無窮。[40]
據(jù)此,高攀龍曾對東林黨人自身的過失進行反省,但并未就此深刻地反思,最終還是把原因歸結為天數(shù)和氣運。其在《答翁泰興》一信中說:“弟衰病侵尋,百念灰棄,只如衲子道人作蒲團活計耳?!盵41]此時的高攀龍已經(jīng)萬念俱灰了。高攀龍之前就曾對自己起復入朝表達過悔意。當首輔葉向高在天啟四年(1624)無力調停黨爭而辭職歸鄉(xiāng)時,高攀龍寫信給葉向高稱:
近日事令人短氣,生人遁思。以閣下安危系重之身,且去志莫挽,攀龍直悔此來矣。[42]
他在給周起元的信中也寫道:“此番入朝,深悔出山?!盵43]一個“深”字,足見高攀龍心力交瘁的困境與出山入朝的懊悔。而當六君子遇害之后,高攀龍的心情又表現(xiàn)得極度平靜了。因為在高攀龍眼中,“明明世界已化作黑暗魔宮”[44],對皇帝、對時局哪怕有一點點期望都是幻想。其在給友人的書信中遂一再表達早已看淡生死的超然心態(tài)。他寫信給孫慎行說:“世事危急,黨人之危不足言也。”又云:“安得有生死耳?但在日用煉習,純是此件,真無生死耳?!盵45]他在《柬笪我真水部》一信中云:“兩年來種種耳目未經(jīng)者,皆史冊所載,不幸當其時耳。一入黨籍,即宜以死自安,不作他念也。”[46]高攀龍稱兩年來世事種種如史書中所記載,而既為黨人,則惟余一死,別無他念。在天啟五年(1625)十月,東林書院遭毀之后,高攀龍在《王先茂總戎》一信中也說:“氣運如此,如人衰老,百證俱現(xiàn),無可奈何。如不肖此時作黨人,有余榮矣。書院之毀,亦息交絕游之助也?!盵47]東林書院可謂高攀龍畢生心血,在遭毀之后,他已無力表達憤怒,而是以一種平靜的口吻述說無奈之情,甚至以息交絕游聊以自慰?!杜R終與華鳳超》乃高攀龍最后一封書信,“心如太虛,本無生死”[48]成為高攀龍逝前對友人最后的交待。
高攀龍晚年在黨禍之中寫給友人的信里已經(jīng)很少論及理學思想了。尤其在天啟四年(1624)至天啟五年(1625)的兩年時間中,高攀龍的書信流露出無奈、反省、后悔與絕望的情緒。這種情緒與之前書信中的自信、從容、平和的心境形成了鮮明對比。高攀龍有一首著名的《無題》詩云:“無事故靜坐,靜坐原無事。若欲起別法,是即名多事。有事故應事,應了原無事。若起厭事心,如何了得事?!盵49]458“無事”思想是高攀龍自鳴得意的修身法門。他認為未發(fā)之前,原本無事。所以人要體認天道,復歸本性,以無事之心,反倒能積極應事,則有事也變?yōu)闊o事;如果心生厭事之心,則必不能妥善了事。高攀龍不僅用詩歌表達自己的“無事”觀,而且還頗為自信地向很多友人傳授這一心得以助他們擺脫讀書、修身,以及生活過程中遇到的各種困境(4)按,見《高子別集》卷一《書友人扇〈靜坐詩〉后》、《高子未刻稿》數(shù)部《柬馮文九》等文。?!盁o事”思想是他之前在詩歌、講語及與友人的書信中反復表達的理學思想,而這種思想對深受黨錮之禍的高攀龍似乎作用不大。
站在學術巔峰的高攀龍借著理學大儒的名聲,懷抱著治國安民的理想走進了王朝權力的中樞。我們很難相信一個從政僅兩年多即告假歸鄉(xiāng)達三十年之久的士子如何能嫻熟有效地應對朝中棘手的政務。他的經(jīng)驗幾乎全部來自于他的學術思想和政治理想,這顯然使他很難應對晚明王朝復雜的局面。他遘遇了三十年理學修為中從未遇到的情形,這種情形像沼澤一般困住了高攀龍,使他進退兩難?!懊CJ朗?,如一部《十七史》,無處說起?!盵50]高攀龍在人生最后踵步屈原,赴水而死,其“心如太虛,本無生死”的超然心態(tài)背后又何嘗不是一種無奈呢?
在以道學家自居的高攀龍眼中,理學和文學在本質上并不相斥,兩者是本末分明而又渾然一體的關系。高攀龍秉持宋代以來理學家道本文末的文學創(chuàng)作觀,認為文學乃理學之余緒,其目的在于見道。高攀龍詩歌創(chuàng)作基本契合其文道觀,即使身處黨爭之中,依舊保持中正平和的道學氣象,體現(xiàn)了理學與文學和諧統(tǒng)一的一面。但高攀龍理學與文學并非親密無間,理學統(tǒng)攝下的文學創(chuàng)作觀不過是其完美的理論設想。理學與政治“內圣外王”的完美關系也不過是理學家士大夫的理想預設。黨爭現(xiàn)實的復雜性使得高攀龍根本無法實現(xiàn)其學術思想中的理想狀態(tài),故而黨爭中的文學風貌與他一直標榜且示范的道學氣象相去甚遠。而高攀龍之前對理學的體認與自信似乎能應對人生一切復雜的情形,這從他林下三十年的著述中很容易觀察到。高攀龍學術理想與政治實踐的罅隙帶動了其理學與文學的悖離,這為還原高攀龍全面而真實的文學形象提供了契機。此外,文體屬性差異也是導致高攀龍詩歌、記事文章、尺牘受黨爭影響程度不同的原因。高攀龍詩歌重在抒發(fā)未發(fā)之情。而其記事文章則有明顯的史傳體文學特點,敘事不避所有當事人名諱,并以第三者全知視角進行。這種文體對于記錄政治事件確有天然優(yōu)勢,只不過高攀龍?zhí)碜⒘颂鄠€人主觀情感。尺牘是高攀龍晚年身陷黨爭之中與同僚友朋之間交流聯(lián)絡的重要工具,也是其在疏辭、削籍之后閉關水居時與外界溝通的最主要手段。尺牘的私密性、隨意性尤能體現(xiàn)作者當時內心最為真實復雜的心緒。高攀龍尺牘中的思想由簡單到復雜恰以晚年起復入朝為分水嶺,足見黨爭對其創(chuàng)作的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