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先懷
(北京師范大學實驗二龍路中學 北京 100032)
《楚辭》被譽為中國文學史上最具浪漫主義的詩歌總集,對后世詩歌有范式作用。其行文中加入了楚地方言聲韻,自成一貌,又將山川風物、風土人情等狀寫其中,含以充沛深刻的情感,具有濃厚的文化意蘊?!毒鸥琛窞槿珪诙?,承接《離騷》,其內(nèi)十一篇皆以各神為主題,如“東皇太一”“云中君”“東君”等。本文將以《東君》為切入點,探析其中文化意蘊,以更好地理解和分析《國殤》乃至《楚辭》。
《漢書·郊祀志》言:“晉巫祠五帝、東君、云中君、巫社、巫祠、族人炊之屬。”《廣雅·釋天》曰:“朱明、耀靈、東君,日也?!笨芍皷|君”為神,且與太陽有關(guān)?!稏|君》原文亦有印證:“暾將出兮東方,照吾檻兮扶桑;撫余馬兮安驅(qū),夜皎皎兮既明。”這里涉及“東君”為太陽神的兩個條件:出于東方和照明。這種情況下,也自然會成為先民崇拜祭祀的對象,戴震《屈原賦注》提及《禮記·祭義篇》曰:“祭日于壇。祭日于東?!毕让癯绨萦跂|方之神,概有日出東方,給人新的期待之意。但《東君》原文“撰余轡兮高駝翔,杳冥冥兮以東行”則與“東君”為太陽神不一致。這一方面有觀點稱:“東君反映的是太陽在夜間的運行,原文‘青云衣兮白霓裳,舉長矢兮射天狼;操余弧兮反淪降,援北斗兮酌桂漿?!从车氖翘栁鞒習r的景象。因此就有了太陽夜間的運行?!盵1]可見,太陽夜行這一論說解決了東君為太陽神卻東行的矛盾,但也提示《東君》存在多解可能性?!渡胶=?jīng)·大荒西經(jīng)》有這樣一段記述:“西南海之外……有人珥兩青蛇,乘兩龍,名曰夏后開。開上三嬪于天,得《九辯》與《九歌》以下。此天穆之野,高二千仞,開焉得始歌《九招》?!贝讼暮箝_即為夏朝啟。褚斌杰先生認為:“關(guān)于楚《九歌》與夏《九歌》之間的關(guān)系,那就是流傳于楚地民間巫風《九歌》,其名稱是因襲夏《九歌》古樂章而來?!盵2]可見,《楚辭》本身可考空間很大,其中也蘊含了豐富的文化意蘊。
除太陽神外,“東君”亦可解為啟明星。朱熹《詩集傳》:“天欲旦晦明未辨之際,啟明之星先日而出者也?!薄妒蓟时炯o》云“明星出西方”,也就是“明星,太白也,立兵象”[3]??梢姡瑔⒚?、太白均為太陽初升或終落前的星宿。然《東君》原文“暾將出兮東方,照吾檻兮扶桑;撫余馬兮安驅(qū),夜皎皎兮既明”則表明是太陽初升時候的景象,可視為啟明星。以星宿對東君進行釋名,確實符合先觀察天象的習慣。《九歌》為祭祀頌神篇目,圍繞祭祀神的活動?!毒鸥琛分幸话阏J為東皇太一是主神(為太陽神),在其后的“東君”自然是從屬。從這個邏輯出發(fā),東君為啟明星更合乎邏輯。我國古代關(guān)于星宿的認識為“東有啟明,西有長庚”。日出前東方為“晨星”即“啟明星”;而相對應的日落時分西方會出現(xiàn)“昏星”亦“長庚星”。雖然同一星宿在古代會因其方位不同而有不同代稱,但根據(jù)出現(xiàn)的方位來判定也算是有依據(jù)的。
也可將“東君”解為春之神。先看《東皇太一》中“皇”字,《說文》云:“皇,大也。從自。自,始也?!倍皷|”字則為“動也。從木。從日在木中”。此說太陽神為最初之始,即《九歌》開篇《東皇太一》,《東君》為第四篇,于時間、地位上當屬其下。商朝創(chuàng)立“周祭”制度,以每年的第一旬為開端祭祀神,到周朝時則變?yōu)椤霸录馈?,一年十二祭?;诖硕蒲?,《東君》為第四篇,象征著第四個祭祀活動,亦可據(jù)此知為四月。《詩經(jīng)·豳風·七月》:“四月秀葽,五月鳴蜩。”可得四月為春,準確說應該是晚春,也就是說東君實際上代表著的是四月之神——春神?!稏|君》原文:“縆瑟兮交鼓,蕭鐘兮瑤簴;鳴篪兮吹竽,思靈保兮賢姱;翾飛兮翠曾,展詩兮會舞?!币嗫捎∽C東君為春之神。文中展示的是先民舉行活動,活動上吹鼓鳴樂,展詩會舞,一派悠閑狀態(tài)。古代樂是祭祀的征兆,同時一派悠閑預示此時可能處于農(nóng)閑?!对娊?jīng)·豳風·七月》:“春日載陽,有鳴倉庚。女執(zhí)懿筐,遵彼微行,爰求柔桑。春日遲遲,采蘩祁祁?!闭宫F(xiàn)了農(nóng)事之狀,四月時,農(nóng)事已畢,是為農(nóng)閑亦可成立。此外,古“東”“重”“鐘”音同,《山海經(jīng)·西山經(jīng)》中鐘山又作春山,因而東作春意解??梢姡皷|君”之為春之神是可通的。
綜上,“東君”的內(nèi)涵指向是不一的,存在多解,但無論哪種解釋,其皆蘊含豐富文化意蘊,并與先民祭祀、生產(chǎn)、耕作等活動密切關(guān)聯(lián)。本文由《東君》切入,對《九歌》的文化意蘊探析有了較為清晰的方向。
楚地在地理位置上其與中原的宗主“周”存在明顯南北分界,即以黃河流域和長江流域為區(qū)分,這導致二者在文化傳統(tǒng)上有很大地域性差異。這種差異性使得楚文化與中原文化各有其鮮明的特點?!冻o》即可視為楚文化的重要見證文獻,可從中窺見其文化意蘊。就《東君》而言可探析得兩大文化意蘊:人神合一的原始宗教情結(jié);中國古代萬物循環(huán)觀念。
關(guān)于《東君》蘊含的人神合一原始宗教性情結(jié),青木正兒在其書《中國文學思想史》中有相應的提及[4]:
此南北地方色彩之差異,肇因于其風土、民族之不同。蓋南方氣候溫暖,土地低濕,草木繁茂,山水明媚而得天獨厚……故南人生活逸樂,得沉湎于空想或冥想之中,是以民性浮華,熱情而富有詩意……是謂彼等之宗教與道德,即以此觀念為基準而發(fā)者也。然南人或因其得天獨厚,但知自然之可親。故對天似無足敬畏也……使自然與人類并立于同一地平線,示其親切感之意。
這實際強調(diào)楚地之神為人格化之神,是與人的性情等相匹配的,且在人神關(guān)系上顯得親近。究其原因,這些神的產(chǎn)生得益于楚地的生存環(huán)境,楚人于是具備了浪漫而有詩意的想象?!毒鸥琛分谐秶鴼憽窞槿说幕觎`外,其余篇目皆為自然、人格化后的神,而諸神也掌管著人們生產(chǎn)生活的方方面面,在此基礎上產(chǎn)生的祭祀活動,是出于人與神心靈共通,以祈求與神和諧共一,即與自然和諧統(tǒng)一,當然這種統(tǒng)一的目的是求得美好,亦可理解為征服自然的情結(jié)。將神人格化后,就可親近、可對話了?!稏|君》原文:“縆瑟兮交鼓,蕭鐘兮瑤簴;鳴篪兮吹竽,思靈保兮賢姱;翾飛兮翠曾,展詩兮會舞?!比酥漓胄袨槎嘤蟹攀幉涣b之態(tài),仿若神為其活動之一員而不分彼此。《九歌》中也多有涉及男女之間浪漫美好愛情想象,如《山鬼》“君思我兮不得閑,君思我兮然疑作”;《湘夫人》“朝馳余馬兮江皋,夕濟兮西澨。聞佳人兮召予,將騰駕兮偕逝”。
另一方面,楚地這種人神合一的狀態(tài)也因為其原始性而帶有宗教性的意味?!秴问洗呵铩贰俺ヒ玻鳛槲滓簟?,道破楚地“巫”的風格。人神合一情況下,《九歌》依據(jù)先祖而編訂了各神,這樣除了自然之神外又有了祖先的痕跡,但這是對于自然的崇拜還是對于祖先的崇拜呢?其中只有目的能比較明確,都是為了能求得保佑,這是最原始樸素的情結(jié)。“原始宗教最主要的兩類神靈崇拜形式——自然崇拜和祖先崇拜正與之相對應……中國上古宗教的特殊性在于,兩類神靈崇拜形式的發(fā)展趨向是兩相混合的。”[5]因此,《楚辭》時期這種人神合一的崇拜本身就是中國上古宗教的特殊表現(xiàn)形式。當然,這種原始的宗教性還是得歸附于一種原始“圖騰式”的崇拜,圖騰崇拜大多是一種心理恐懼而導致的,和對自然的崇拜一樣,對自然的未知產(chǎn)生了心理上的恐懼,企圖通過崇拜而獲得庇佑。但這種恐懼性在楚人的想象中逐漸消解,而兼具了人神合一的特性。
萬物循環(huán)觀是《東君》又一文化意蘊。說起萬物循環(huán)會聯(lián)想到八卦陰陽循環(huán)學說。《周易?說卦傳》認為:“帝出乎震,齊乎巽,相見乎離,致役乎坤,說言乎兌,戰(zhàn)乎乾,勞乎坎,成言乎艮……萬物出乎震,震,東方也?!笨梢娖淙f物自然循環(huán)的過程,皆可轉(zhuǎn)化,皆歸于統(tǒng)一。八卦圖中,四個方面代表著一年四季的終始。先是震,萬物萌動的時節(jié);后來風長草勢……如此循環(huán)不休,體現(xiàn)萬物循環(huán)之理。
《東君》中就體現(xiàn)出這樣的文化意蘊。首先是各神分布的循環(huán),既是萬物循環(huán)的呈現(xiàn),也象征著完滿。《九歌》中的每一篇目,皆為各神特指,各類神各司其職,各有所掌,在人神合一的文化意蘊下,《九歌》中各神的分布體現(xiàn)出自然萬物循環(huán)有序的觀念,諸神包括了主神、自然各神,掌管生殖之神等。此外,前面提及的“月祭”,《九歌》中所有篇目結(jié)合起來亦大致能構(gòu)成一年的循環(huán)。這種循環(huán)觀念,是中國古人對于完滿性的偏愛和追求,萬物循環(huán),生生不息。
《九歌》中也有生殖循環(huán)的觀念。尤其是《大司命》和《少司命》兩篇,分別代表著“壽”和“子”。這種生殖循環(huán)觀念實際上是人的一生循環(huán)和人類生命延續(xù)的循環(huán)。此時的循環(huán)明顯帶有哲學意味,但歸根到底還是人與神之間的和諧統(tǒng)一,當然這種統(tǒng)一不再只限于自然,而是涉及人本身,這既是自然和人之間的關(guān)系,又是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的調(diào)和。
再延伸拓展,《九歌》中還蘊含君民關(guān)系這一政治性的循環(huán)觀念?!皷|君”如理解為太陽神,那其必然受到民眾的瞻仰,這是君民關(guān)系的隱喻,是君民關(guān)系循環(huán)有序的另一呈現(xiàn)。從這個角度看,《九歌》的主題指向便可再豐富起來?!妒酚?楚世家》中記載:
(楚懷王)十七年春,與秦戰(zhàn)丹陽,秦大敗我軍,斬甲士八萬,虜我大將軍屈匄、裨將軍逢侯丑等七十馀人,遂取漢中之郡……二十七年,秦大夫有私與楚太子斗,楚太子殺之而亡歸……二十九年,秦復攻楚,大破楚,楚軍死者二萬,殺我將軍景缺。懷王恐,乃使太子為質(zhì)於齊以求平。
可見,當時楚國面臨國破家亡的處境,君民之關(guān)系亦因戰(zhàn)爭無從談起,將士戰(zhàn)死疆場枯骨無人收的局面也是事實?!毒鸥琛分小秶鴼憽菲粌H以其悲壯之態(tài)告慰戰(zhàn)死將士,又寄托著無盡情思和對英魂的敬仰。由此觀之,其對君民關(guān)系和諧的期望意味就濃厚了。這種君民循環(huán)的觀念往大處說,實質(zhì)上是中國朝代的更替循環(huán),有這樣的說法:“推終始五德之傳,以為周得火德,秦代周德,從所不勝,方今水德之始。”(《史記·秦始皇本紀》)且《孟子·公孫丑》亦言“五百年必有王者興”。
《九歌》中蘊含的人神合一的原始宗教情結(jié)和萬物循環(huán)觀念最終會歸結(jié)于一個點——和諧統(tǒng)一的完滿性?!断缔o傳》中說“大衍之數(shù)五十……天下之能事畢矣”,是說通過數(shù)的變化,表現(xiàn)世間萬物循環(huán)不休。這種循環(huán)極盡了世間的萬事萬物,頗有中國文化哲學意味。李澤厚先生在其《中國古代思想史論》中說:“賈誼也將儒家的具體政治主張從屬于所謂‘德有六理’:‘德、道、性、神、明、命’。以此為骨架,泛論宇宙萬物,‘六理、六美,德之可以生陰陽、天地、人與萬物也’?!盵6]將自然萬物和人間政治有機建立起關(guān)聯(lián)。他還說:“人格的天(天志、天意)是依賴自然的天(陰陽、四時、五行)來呈現(xiàn)的……關(guān)鍵點就在于如何認識和處理人事、政治、制度與陰陽、四時、五行相類比而存在、相關(guān)聯(lián)而影響,使彼此構(gòu)成一個和諧、穩(wěn)定、平衡、統(tǒng)一的機體組織以得到綿延和鞏固?!盵7]可見,其闡述的是關(guān)于天人的一種循環(huán)理論,在于追求一種和諧統(tǒng)一式的完滿。這也正是《東君》和《九歌》乃至《楚辭》的終極文化意蘊。
我們要直接理解和挖掘《楚辭》的文化意蘊是困難的。合適的路徑應該以單篇為基礎,在理解其內(nèi)涵的基礎上往外延伸,先與本篇(《九歌》)其他部分構(gòu)建起關(guān)聯(lián),這個關(guān)聯(lián)是我們理解文化意蘊的突破口,最后聯(lián)系當時時代背景,嘗試接近創(chuàng)作者的意圖。我們將《九歌》的文化意蘊探析出來后,需要以此反推對相應篇章的再理解,如《東君》和《國殤》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