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之“後”訓(xùn)“尊者”不可信

韓傳瑜

摘? 要：“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是《孟子》中的名言，意思明白清楚，向無異議。劉霖映先生對此卻提出新解：“後”乃“后”之假借，訓(xùn)“尊者”;句意為“不孝有三級，目無尊長居首”。這一新說不符合原文的語法、語義規(guī)則和中心意旨，也缺乏故訓(xùn)支持?！搬帷比詰?yīng)從趙岐舊注，訓(xùn)“後嗣”。今人在閱讀傳統(tǒng)經(jīng)典時，對前人舊說當(dāng)然不必迷信，但當(dāng)提出新說時，必須以文獻語言事實為依據(jù)。

關(guān)鍵詞：“無後為大”;《孟子》;孝道

一、引言

“不孝有三，無後①為大”語出《孟子·離婁上》。原文為：“不孝有三，無後為大。舜不告而娶，為無後也。君子以為猶告也?！睗h代趙岐注：“于禮有不孝者三事，謂阿意曲從，陷親不義，一不孝也;家貧親老，不為祿仕，二不孝也;不娶無子，絕先祖祀，三不孝也。三者之中，無後為大。舜懼無後，故不告而娶，君子知舜告焉不得而娶。娶而告父母，禮也。舜不以告，權(quán)也。故曰猶告，與告同也?！盵1]（P572）依趙注，“後”當(dāng)釋為“子孫”“後嗣”。此乃其常訓(xùn)，先秦經(jīng)典中常見。如《詩經(jīng)·大雅·瞻卬》：“無忝皇祖，式救爾後。”鄭玄箋：“後，謂子孫也。”[2]（P1264）《國語·周語上》：“晉不亡，其君必?zé)o後?！表f昭注：“後，後嗣也。”[3]（P32）因此，學(xué)界通常將“不孝有三，無後為大”釋為：“不孝順父母的事有三種，其中以沒有子孫為最大。”[4]（P182）

劉霖映先生則在《“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之“後”當(dāng)釋為尊者》一文（以下簡稱“劉文”）中，提出了新的見解，認(rèn)為“無後為大”的“後”通“后”，當(dāng)釋為“尊者”;“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應(yīng)以“不孝有三級，目無尊長居首”為正解[5]。劉文持論的核心證據(jù)主要有兩條。第一，“不孝有三，無後為大。舜不告而娶，為無後也”中的兩個“為”字都是系詞，相當(dāng)于“是”;即“舜不告而娶，為無後也”應(yīng)譯為“舜不告而娶是無後”。如果“後”訓(xùn)為“後嗣”，則讀不通此句。趙注云“舜懼無後，故不告而娶”，增一“懼”字，則是曲解原意。第二，在先秦文獻中有不少假“后”為“後”的通假現(xiàn)象，而“后”有“君主”“尊長”等義，故“後”可訓(xùn)“尊者”。除了這兩條核心論據(jù)外，劉文還舉出《禮記·祭義》“曾子曰：孝有三：‘大孝尊親，其次弗辱，其下能養(yǎng)”為證。我們認(rèn)為，這充其量只能算作旁證，不能作為考證《孟子》這段話的直接證據(jù)。

立足于文本的語言分析及相關(guān)文獻考察，我們認(rèn)為，劉文的兩個核心論據(jù)皆不成立。他的觀點恐有穿鑿之嫌，故提出商榷意見。

二、關(guān)于“舜不告而娶，為無後也”的理解

劉文的核心論據(jù)之一是，認(rèn)為“無後為大”的“後”若釋為“後人”，則讀不通“舜不告而娶，為無後也”一句[5]。因此，對該句的準(zhǔn)確理解就非常關(guān)鍵。

該句的傳統(tǒng)解釋以東漢趙岐注為最早，后世南宋朱熹《四書集注》[6]（P319）、清代焦循《孟子正義》[1]（P572）、今人楊伯峻《孟子譯注》等皆采趙說。其中，以楊伯峻的譯文流行最廣：“舜不先稟告就娶妻，為的是怕沒有子孫?！盵4]（P182）不過，劉文認(rèn)為該句的“為”與前句“無後為大”的“為”皆是系詞，相當(dāng)于現(xiàn)代漢語的“是”，并理解為：“舜不告而娶是無後”。對此，劉文提出了四條論據(jù)[5]。茲轉(zhuǎn)錄如下：

第一，趙岐注曰：“舜懼無後故不告而娶”，楊伯峻等人承之云：“為的是怕沒有子孫”或“就因為擔(dān)心沒有子孫”?？梢姡麄儗嶋H上把原文修改成：“舜不告而娶，為懼（怕）無後也?！倍鴳郑ㄅ拢┍硎痉穸ǖ那榫w，增加“懼（怕）”字，對“無後”起否定作用，反向了，顛覆了原文的意向。

第二，《孟子》等先秦經(jīng)典是長期改定的，帶有朗誦性質(zhì);如果孟子的原文有“懼”字，則不需“為”字，否則破壞朗誦感：有“為”無“懼”，說明原文沒有錯寫。

第三，將“為”釋為“因為”或“為的是”，不合原文語氣：“不孝有三，無後為大。舜不告而娶，為無後也?！币勒Z氣的連貫性，兩個“為”字皆是肯定詞，是系詞，表示“是”。

第四，傳統(tǒng)的訓(xùn)義違反孟子本人的解釋?！睹献印とf章上》第2章載：“萬章問曰：《詩》云：‘娶妻如之何？必告父母。信斯言也，宜莫如舜。舜之不告而娶，何也？孟子曰：告則不得娶。男女居室，人之大倫也。如告，則廢人之大倫，以懟父母，是以不告也?！笨梢?，孟子認(rèn)為，舜不告而娶，是為了成家這個剛性需要，以避免怨恨父母，以利將來改善關(guān)系。這無涉后人的生育和養(yǎng)成，否則那就是另一回事了。成家之后能否生養(yǎng)后代，則有兩種可能，而且養(yǎng)成者亦可能意外死亡。

我們認(rèn)為，這四條論據(jù)都不足以支持“舜不告而娶，為無後也”的“為”是系詞的觀點。下面，我們就結(jié)合具體實例，從語法和語義兩個角度來闡明理由。

首先，論據(jù)一和論據(jù)二其實可以合并為一條，即認(rèn)為如果“為無後也”表示“舜不告而娶”的原因，那么，原文中需有動詞“懼”，以全“舜不告而娶，為懼無後也”之義。為了“朗誦感”，“為”“懼”二字只能選用其一，倘若表達(dá)懼怕義，則“懼”字必不可少;原文用“為”，則說明不是懼怕義。據(jù)此，劉文認(rèn)為，趙岐、楊伯峻等人增字解經(jīng)，曲解了孟文的原意。問題是，“為無後也”在沒有動詞“懼”的情況下，就必然不能表達(dá)“因為害怕沒有子孫”的意思嗎？實際上，古漢語的相關(guān)事實并不支持劉文的觀點。

《禮記·檀弓下》中有一句與之相似的話：“喪不慮居，為無廟也。毀不危身，為無後也?！编嵭ⅲ骸皯]居，為謀居處之安也。無廟，謂新主未入于廟也。蓋喪畢雖將復(fù)寢，然未吉祭以前，主未入廟，則不當(dāng)預(yù)謀其所處之安也。危身，謂滅性也。二者雖有賢不肖之殊，而其害于孝則一也?！盵7]（P293）楊天宇將這段話譯為：“守喪不考慮居宅的安適，是因為死者的神靈還沒有歸附宗廟;哀痛憔悴而不可危及生命，是因為怕失去后繼人?！盵8]（P130）顯然，這段話包含兩個因果復(fù)句，分別解釋“喪不慮居”和“毀不危身”的原因。其中，“為無後也”，與孟書的“為無後也”同形。有意思的是，鄭玄指出：“二者雖有賢不肖之殊，而其害于孝則一也?！币簿褪钦f，“危身”會導(dǎo)致“無後”，將有害于孝，故不可為。此處的“無後”只能理解為“失去後嗣”，絕不能理解為“目無尊長”，更不能把其中的“為”看作系詞。否則，“毀不危身是無後”，而“無後”為不孝，即“毀不危身是不孝”，這明顯與原文的邏輯相悖。從語法角度來看，《禮記》的“為無後也”與《孟子》的“為無後也”句法形式完全一致，而前者作為原因分句是確鑿無疑的。由此可見，“懼怕”乃是上下文所賦予的語境義，故趙注不破。

古漢語語法有很多省略現(xiàn)象，需要我們結(jié)合上下文語境和背景知識去補充句義，此乃古漢語語法學(xué)常識[9]（P76）。比如，《荀子·修身》：“行而供冀，非漬淖也;行而俯項，非擊戾也?！边@段話在句法層面同樣沒有“懼怕”義，但其語境仍能賦予其“懼怕”義。“行而供冀，非漬淖也”，郝懿行釋曰：“言行而張拱顧望，乃是恭敬審諦，非恐漸漬于泥淖也?！盵10]（P4559）“行而俯項，非擊戾也”，王念孫釋曰：“謂非懼有所抵觸而俯項以避之也。”[11]（P1649）張覺將這段話譯為：“走路時恭恭敬敬，不是因為怕沾染爛泥;走路時低下頭頸，不是因為怕觸撞了什么?！盵12]（P15）如果按照劉文的邏輯，這段話應(yīng)作“行而供冀，非恐漬淖也;行而俯項，非懼擊戾也”方可成句，但語言事實并非如此。再如，《呂氏春秋·振亂》：“凡人之所以惡為無道不義者，為其罰也。”該句的大意是：“大凡一般人之所以不愿做無道不義之事，是害怕要受到懲罰?！痹谶@句話中，“為”字因果復(fù)句的句法層面也沒有出現(xiàn)“懼怕”義動詞，但亦可據(jù)上下文語境和前后分句間的邏輯語義關(guān)系補充出來。

劉文的論據(jù)三認(rèn)為：“依語氣的連貫性，兩個‘為字皆是肯定詞，是系詞，表示‘是。”此說也不成立，因為古代漢語沒有這樣的語法規(guī)則。只要語義銜接順暢，前后兩句話是使用相同語氣還是不同語氣，是可以根據(jù)表達(dá)的需要來自由選擇的。況且語感本身主觀性較強，要揣摩古人的語感更是相當(dāng)困難。古文在什么樣的情境中可稱“語氣連貫”，也缺乏一個客觀的衡量標(biāo)準(zhǔn)。楊逢彬曾指出，在解讀古代文獻時，連許多大師級人物的語感也不可靠，因為語言是變化的，泛時的語感不能很好地捕捉這些變化[13]。就此而言，今人之語感，或是通過閱讀古文培養(yǎng)出來的泛時語感，是不能作為考釋文句意義的直接證據(jù)的。

同時，將“舜不告而娶，為無後也”的“為”視作系詞，還面臨一個很大的障礙：與篇章語義不合。原文共有三句，對最后一句“君子以為猶告也”的理解均無異議。將承前省略的部分補出，該句是“君子以為（舜不告）猶告也”，意思是：“君子認(rèn)為，舜娶妻雖然未稟告父母，但也相當(dāng)于稟告過了?！边@在語篇中是一個結(jié)論，前面應(yīng)該有得出該結(jié)論的根據(jù)，亦即“舜不告而娶，為無後也”。如果按照劉文的見解，則前后句子的語義不能銜接，無法形成合法的語言片段。而依據(jù)傳統(tǒng)觀點，則前后句銜接自然。試比較以下兩種翻譯：

a.不孝有三等，以目無尊長為首。舜不告而娶，就是目無尊長，所以君子認(rèn)為，舜娶妻雖然未稟告父母，但也相當(dāng)于稟告過了。

b.不孝有三種，以斷絕子嗣為首。舜不告而娶，是因為怕斷絕後嗣，所以君子認(rèn)為，舜娶妻雖然未稟告父母，但也相當(dāng)于稟告過了。

譯文a不僅語義捍格難通，而且把“舜”說成大不孝之人，“君子”也變成是非不分，這顯然不合孟文原意。譯文b則語義順暢，合乎情理。劉文可能也意識到了這個問題，所以把整章內(nèi)容翻譯如下：

不孝有三級，目無尊長居首。舜不稟告家長就娶妻，（在禮節(jié)上或行為現(xiàn)象上）是目無尊長。（但是，了解舜的一貫孝行及其家庭關(guān)系當(dāng)時形勢極度惡劣的）君子認(rèn)為（舜在特殊情況下不告而娶）猶如（人們在正常情況下）稟告（而娶一樣合適）。[5]（P160）

不難發(fā)現(xiàn)，劉文所增內(nèi)容較之舊說更多，并且脫離了語言本身的分析，可謂是勉為說解。

至于論據(jù)四，就更不能說明問題了。從《萬章上》的那段話中，只能分析出孟子認(rèn)為“舜不告而娶”的原因是恐“廢人之大倫”，而根本不能作為“舜不告而娶，為無後也”的“為”是系詞的直接證據(jù)。何況，劉文對“人之大倫”的理解也不見得準(zhǔn)確，詳見下文。

三、關(guān)于“後”的訓(xùn)釋

劉文的核心論據(jù)之二是，“無後為大”中的“後”通“后”，所以可釋為“尊長”。我們認(rèn)為，這一論據(jù)是缺乏實證的。如劉文所言，文字通假是古漢語的常見現(xiàn)象。段玉裁《說文解字注》“后”條云：“經(jīng)傳多假‘后為‘後?！盵14]（P429）不過，劉文并未舉出文獻中假“後”為“后”的實例，只是經(jīng)驗性地以為先秦文獻中有假“后”為“後”的現(xiàn)象，同時，《孟子》中也有不少通假字，于是便得出了“‘後有時也通假于‘后，不為奇怪”的結(jié)論[5]。這種缺乏具體實證的推測，是不能作為證明“無後”之“後”是“后”之假借的直接證據(jù)的。筆者檢閱了匯集歷代訓(xùn)詁成果的《故訓(xùn)匯纂》，未見“後”“后”二字在“君主”“尊長”等相關(guān)義項上有通假之例[15]（P324）、（P747）。值得注意的是，在“後嗣”這個義項上，兩字有通假用法。如《墨子·非攻中》：“則是鬼神之喪其主后，亦不可勝數(shù)?！睂O詒讓《墨子間詁》云：“后，與後字通?！盵16]（P130）

劉文認(rèn)為“後”可訓(xùn)“尊長”的另一理由，是古書中有“後子”一詞，表示“繼（或居）主位之子”。因為“後子”在眾子之中地位最尊，據(jù)此認(rèn)為“後”可通“后”，有“尊者”之類的意思[5]。不過，詳考?xì)v代訓(xùn)詁文獻，可以發(fā)現(xiàn)，“後子”乃嫡嗣、長子義。如劉文所舉《墨子》兩例：“妻與後子死者，五皆喪之三年?！?/p>

“喪禮：君與父母、妻、後子死，三年喪服?！痹谶@兩例下，孫詒讓皆引畢沅云：“後子，嗣子也?！盵16]（P174）、（P455）

再如《荀子·正論》：“圣不在後子而在三公，則天下如歸，猶復(fù)而振之矣?！碧拼鷹顐娮ⅲ骸搬嶙?，嗣子也，謂丹朱、商均也?！盵17]（P392）《論衡·卜筮》：“衛(wèi)石駘卒，無適子，有庶子六人，卜所以為後者，曰：‘沐浴佩玉則兆?！盵18]（P676）這里的“適”同“嫡”，意謂石駘去世后，因為沒有嫡子，只好通過占卜的方式來從六位庶子中決定一位繼承人。因此，“後子”之“後”乃是本字，非“后”之假借甚明?！搬嶙印弊鳛橐粋€雙音名詞，如果一定要拆開解釋，“後”也應(yīng)訓(xùn)“後代（子孫）”，而與“尊”“尊者”沒有什么關(guān)聯(lián)。同時，“後”與“子”凝結(jié)成詞，其意義并不同于構(gòu)詞語素的簡單相加。更為重要的是，古代文獻中，嫡嗣義的“後子”，并無異文作“后子”——倒是有一個“后子”（秦后子），但那是一個特定的人，即春秋時秦桓公之幼子、秦景公之同母弟趙鍼。總之，劉文將“後”釋為“尊者”缺乏實證的支撐，是帶有一定的主觀猜測色彩的。

四、其他文獻對“不孝有三”的理解

劉文的論據(jù)四還提到《孟子·萬章上》也記載了孟子對大舜“不告而娶”的相關(guān)議論。孟子與萬章的對話如下：

萬章問曰：“《詩》云：‘娶妻如之何？必告父母。信斯言也，宜莫如舜。舜之不告而娶，何也？”孟子曰：“告則不得娶。男女居室，人之大倫也。如告，則廢人之大倫，以懟父母，是以不告也?！?/p>

據(jù)孟子的答語可知，他認(rèn)為“舜不告而娶”的原因是恐“廢人之大倫”。劉文把孟子所言的“人之大倫”理解為“成家”，進而得出這樣的結(jié)論：“舜不告而娶，是為了成家這個剛性需要，以避免怨恨父母，以利將來改善關(guān)系。這無涉后人的生育和養(yǎng)成，否則那就是另一回事了?！盵5]問題是，孟子所說的“人之大倫”，果如劉文所言僅指“成家”而與“后人的生育和養(yǎng)成”無關(guān)嗎？我們注意到，張國鈞在《孟子的家庭倫理思想簡介》一文中也論及此事：“在某種特定情況下，他又敢于推開這種成見。例如，在出現(xiàn)‘廢人之大倫，以懟父母（《萬章上》）的情況時，就可以不告而娶。只要符合‘人之大倫即男女結(jié)合、生育以延續(xù)種族這一倫理要求。”[19]可見，劉文認(rèn)為“舜不告而娶”，只是為了滿足成家的剛性需要，而無涉后人生育和養(yǎng)成的觀點，僅是其一家之言。

在孟子學(xué)史、訓(xùn)詁學(xué)史上，清代學(xué)者焦循是一個重要人物。而焦循對“無后為大”的理解也是依據(jù)于趙注：

孟子之書，全是發(fā)明《周易》變通之義。道不行而徒沈浮餔啜，不可變通者也。為無後不告而娶，可變通者也。趙氏以權(quán)明之是也。告則不得娶，至于無後，故不告與告同。謂告，禮也，道也。不告與告同，則亦禮也，道也。告而得娶而不告，與告而不得娶而必告，皆非禮非道;于此度量之，則權(quán)之即禮，即道，明矣。[1]（572）

實際上，在焦循以前，許多著名的經(jīng)學(xué)家、文學(xué)家在論及“無後為大”“不孝莫大于無後”時，皆與趙岐的注解相同，而未見有類似劉文觀點者。例如：

（1）俗說：元服父字伯楚，為光祿卿，于服中生此子，時年長矣，不孝莫大于無後，故收舉之，君子不隱其過，因以服為字。（東漢應(yīng)劭《風(fēng)俗通義·正失》）

（2）顧慚華鬢，負(fù)影只立。三千之罪，無後為急。（東晉陶淵明《命子一首》）

（3）燕國徐邈與之同州里，以不孝莫大于無後，勸使娶妻。既生胤，遂絕房室。（《晉書·李胤傳》）

（4）獨恨不幸獲托姻好，而早凋落，寡居十余年。嘗有一男子，然無一日之命，至今無以托嗣續(xù)，恨痛常在心目。孟子稱“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今之汲汲于世者，唯懼此而已矣。（唐代柳宗元《與楊京兆憑書》）

（5）初娶向氏，某人之孫，某人之女;再娶王氏，某人之孫，某人之女，皆無子。嗚呼！簡肅公之世，于是而絕。孟子曰：“不孝有三，無後為大?！贝藶樗慈⑵薅远侨f世之通論也。（北宋歐陽修《薛質(zhì)夫墓志銘》）

（6）二君同白康節(jié)曰：“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先生年逾四十不娶，親老無子，恐未足以為高?！笨倒?jié)曰：“貧不能娶，非為高也。”（北宋邵伯溫《邵氏聞見錄》卷十八）

（7）孟子“不告而娶，為無後也”，此因為無後而言也……無後之所以為不孝者，蓋為絕夫嗣其先之道故也，是以君子懼焉。（南宋張栻《南軒先生孟子說》卷四）

還需說明的是，“無後”在《孟子》中凡二見，另一處是在《梁惠王上》：“仲尼曰：始作俑者，其無後乎！”這里的“無後”同樣是表示“無後嗣”義。同時，我們還檢索了清人洪亮吉《春秋左傳詁》的全部正文，共得到“無後”用例9條[20]。無一例外，這些用例皆表示“無後嗣”義。例如：

（8）飲此則有後于魯國，不然，死且無後。（《左傳·莊公三十二年》）

（9）成季之勛，宣孟之忠，而無後，為善者其懼矣。（《左傳·成公八年》）

以上用例雖然不能作為“無後為大”之“無後”是“無後嗣”義的直接證據(jù)，但足以說明“無後嗣”是“無後”的常用基本義。與之相反，我們尚未發(fā)現(xiàn)先秦文獻中有“無後”表示“目無尊長”的用法，同時劉文中也未舉出相關(guān)的文獻實證。

五、結(jié)語

總之，“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出自《孟子》一書，并對后世產(chǎn)生了深遠(yuǎn)影響。對它的傳統(tǒng)解釋，以東漢趙岐注為最早，其后的注家均無異議。劉霖映先生則勇于質(zhì)疑，提出“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之“後”訓(xùn)為“尊者”的新見。不過，其觀點實證不足，推測成分居多，也沒有做到邏輯自洽，因此，得出的結(jié)論并不符合當(dāng)時的語言事實和《孟子》文本的原意。雖然說學(xué)術(shù)研究貴在創(chuàng)新，但學(xué)術(shù)創(chuàng)新必須建立在堅實的基礎(chǔ)之上。特別是在對經(jīng)典進行重新闡釋時，更應(yīng)慎重對待，必須以歷史文獻的語言事實為主要根據(jù)。就此而言，“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的訓(xùn)解仍宜遵從趙注。如果想推翻舊說，另立新論，還需拿出更為充分且真正可靠的證據(j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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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Word “Hou（後）” in “Buxiao You San，Wuhou Wei Da（不孝有三，無後為大）”

Cannot be Interpreted as “Zunzhe（尊者）”

Han Chuanyu

（Chinese Characters Research and Application Center， East China Normal University， Shanghai 200062， China）

Abstract：“Buxiao You San，Wuhou Wei Da（不孝有三，無後為大）” is a famous saying of Mencius（《孟子》）. Its meaning is clear and uncontroversial.However， Mr Liu Linying recently put forward a new interpretation of this sentence： “Hou（後）” should have written “hou（后）”， explained as “zunzhe（尊者）”; The saying means “There are three levels of unfilial piety， of which disrespect is the first”.This viewpoint does not accord with the grammar， semantic rules and real intention of the original text， and lacks sufficient and necessary demonstration. Therefore， we believe that “hou（後）” should still be interpreted as “housi（後嗣）” according to Zhao Qis viewpoint.

Key words：“Wuhou Wei Da（無後為大）”;Mencius（《孟子》）;filial pie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