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視頻《丁真的世界》神話修辭路徑分析

張曉東

（山西大同大學新聞學院，山西 大同 037009）

一、問題的提出

隨著媒介技術的發(fā)展，媒介生態(tài)環(huán)境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根據(jù)中國互聯(lián)網(wǎng)絡信息中心（CNNIC）發(fā)布的第46次《中國互聯(lián)網(wǎng)絡發(fā)展狀況統(tǒng)計報告》，截至2020年6月，我國網(wǎng)絡視頻（含短視頻）用戶規(guī)模達8.88億，占網(wǎng)民整體的94.5%；其中短視頻用戶規(guī)模為8.18億，占網(wǎng)民整體的87.0%。[1]所謂短視頻，顧名思義是指播出時長較短的視頻，一般在幾秒到幾分鐘不等。短視頻是新媒體生態(tài)之下的產(chǎn)物，具有成本低、制作周期短、內容單一集中等特點。

由時差島拍攝的四川甘孜文旅短視頻《丁真的世界》11月25日正式上線，時長3分18秒；而在此之前，2020年11月11日，四川甘孜理塘藏族小伙丁真已憑借7秒視頻成功出圈。這3分18秒的紀錄短片采用倉央嘉措《潔白的仙鶴》為配樂，把2020年2月退出脫貧序列的“丁真的世界”帶到我們的眼前。該片一經(jīng)推出，便引起網(wǎng)友的熱烈討論；截止2021年4月，該片共獲得55.7萬次點贊，7.2萬次轉發(fā)以及2.59萬次的留言。[2]2021年3月，在國家廣播電視總局組織開展的2020年第四季度優(yōu)秀網(wǎng)絡視聽作品推選活動中，共有35部優(yōu)秀網(wǎng)絡視聽作品入選，《丁真的世界》便是其中之一。

羅蘭?巴特在《神話修辭術：批評與真實》一書中，對“神話”是這樣解釋的：“神話是一種言說方式，是一種交流體系”。[3]此類言說方式是一種信息，除了口語言說之外，還可以由文字或者表象構成，例如圖片、電影、廣告、紀錄片、新聞報道等都可以作為神話言說的載體。神話不以其主題來界定，也不以其材料來確定，任何材料都可以被任意地賦予意義。在感知范疇內，相同類型的神話載體并不能激起同類型的意識，對神話載體本身會呈現(xiàn)多種解讀方式。神話作為一種措辭是由為了實現(xiàn)傳播目的而已經(jīng)精心加工過的材料構筑的，這種材料均已事先預設了一種能指，受眾憑借這種能指思考、談論并反饋這些神話材料?！抖≌娴氖澜纭肥侨绾螌⑹略捳Z符號化的？如何將視覺符號借助特定的時空鏡頭語境轉化為敘事話語傳達給受眾的？筆者將通過對短視頻《丁真的世界》中所使用的能指、所指與符號來剖析該片的神話修辭特色。

二、《丁真的世界》話語能指的編碼路徑

羅蘭?巴特指出，神話包含兩種符號學系統(tǒng)：一種是作為初生系統(tǒng)的語言系統(tǒng)，它由抽象的群體語言組成，神話只有掌握群體語言才能夠構筑自身系統(tǒng)；另一種則是建立在初生系統(tǒng)之上的次生系統(tǒng)，即“釋言之言”[4]。在初生系統(tǒng)里的符號（思想、概念的連結物），在次生系統(tǒng)里成為單一的能指，成為神話的言說材料。這些言說材料無論一開始多么千差萬別，一旦被神話“利用”，都將被歸結為純粹的意指，被簡化為具有同一性的語言狀態(tài)。它們作為一個整體性符號，成為初生符號學鏈的最后一項，而正是這最后一項將成為據(jù)此建立更大的系統(tǒng)的第一分項。這就好像神話把初生系統(tǒng)的意指形式下移一格，變?yōu)榇紊到y(tǒng)的能指，次生系統(tǒng)將利用這些能指材料衍生出第二層意指形式。

本文所討論的“神話”，指的是“釋言之言”。神話作為一種言說方式，是以初生系統(tǒng)的符號（語言、圖片、音樂等）為媒介，以敘述者、敘述內容、流通媒介、接受者為要素的信息傳遞行為。這種行為本質上就是符號化，即神話。從未經(jīng)雕琢的原始事件到視覺符號化呈現(xiàn)，這種狀態(tài)的轉變是由敘述者以第一人稱或者第三人稱創(chuàng)造出各種“符碼”，在特定的時空語境下進行“編碼”，然后通過某種媒介傳播給目標受眾，并試圖引導目標受眾對符碼進行闡釋（“解碼”）而進行的。每一種“編碼”行為背后都附帶著相應的意義建構，沒有無緣無故的編碼；同樣的，作為信息接收端的受眾，他們在進入敘述主體的符號表征系統(tǒng)并感知其意義的“解碼”過程中，也充斥著各種各樣的目的性，沒有莫名其妙的“解碼”。

紀錄片作為視覺化作品的表現(xiàn)形式之一，與其它視覺化作品的表達方式并無不同，均是借助造型、景別、拍攝角度、語言、配樂等視聽語言，通過后期剪輯包裝等對事件行為要素進行“創(chuàng)造性處理”，最終以故事化的言說方式呈現(xiàn)給受眾。

短視頻《丁真的世界》以丁真為敘事主體，圍繞丁真所處的獨特的藏地時空進行符號編碼，具體來說，其運用視聽語法“創(chuàng)造性處理”符號的方式見表1。

表1 《丁真的世界》符號處理方式及意義指向

（一）場景符號典型化，創(chuàng)造特定時空記憶點“沒有符號不攜帶意義，也沒有不表達意義的符號”。短視頻運用視聽語言表達意義，在表達意義時必然要借助相應的符號載體來營造特定時空場景。對于“場景”一詞，沈貽煒等人在《影視劇創(chuàng)作》一書中這樣解釋：“場景是在一定的時間、空間（主要是空間）內發(fā)生的人物行動或因人物關系構成的具體的生活畫面，相對而言，是人物行動和生活事件表現(xiàn)劇情內容的具體發(fā)展過程中階段性的橫向展示?！盵5]短視頻中的場景建構主要是由鏡頭語言來完成。鏡頭是構成短視頻的最小單位；影像運動、畫面構圖、景別是組成鏡頭語言的三個重要部分；其中，景別的主觀性最強。景別集中體現(xiàn)了傳受之間的關系，換句話說，傳者（創(chuàng)作者）會通過景別有意識地引導他的受眾（觀賞者）在觀看作品時“看到”傳者想讓受眾“看到”的場景，而這種場景是經(jīng)過傳者精心選擇并通過視覺語言賦予了特定意義。就遠景而言，《丁真的世界》大量使用航拍、延時攝影技術來構建雪山觀賞、草原等場景見表2。

表2 遠景場景構建方式

無人機拍攝技術的成熟應用使得素有“上帝視角”之稱的航拍不再艱難，“上帝視角”（即遠景）在表達事物規(guī)模、空間關系以及氣勢方面具有先天優(yōu)勢，因此，用航拍來營造格聶雪山、毛埡草原的“遼遠”“壯麗”等再合適不過。延時攝影可以在短短幾十秒之內展現(xiàn)出春夏秋冬、日夜晨晝，是主觀時間和時間相對性的完美融合，具有強烈的主觀心理意味和情感感染力。該片在對格聶雪山和貢嘎山的拍攝處理上使用了延時攝影，云卷云舒的畫面呈現(xiàn)所帶來的時間流動感意味著格聶雪山和貢嘎神山的“神圣”如時間一般雖靜靜流逝但綿綿不絕。

就特寫而言，正如周傳基教授所言，特寫是視覺重音，特寫可以讓受眾通過觀察被攝者面部肌肉的細微活動洞察其內心深處的情感。《丁真的世界》對于特寫畫面的運用非常講究，第25秒丁真在溪水邊的面部特寫以及第2分34秒以高高揚起的風馬（經(jīng)幡的一種）為背景的手部特寫讓人印象深刻，微笑的眼睛與隨風飄散的風馬是“純凈”“自然”“圣潔”的最好載體。

由豐富景別構建起來的“丁真的世界”已不再是單純的物質性存在，它已經(jīng)與“壯美”“圣潔”畫上等號，變成一種喚起久居都市樊籠的受眾對騎馬馳騁天地之間的浪漫想象和與“詩和遠方”產(chǎn)生情感共鳴的符號。

（二）人物符號平民化、個性化，極具辨識度 羅蘭?巴特在《敘事作品結構分析導論》中指出：“人物是描述的一個必要部分，世界上任何一部敘事作品都要有人物?！盵3]由此可見，人物是神話敘事的必要構成元素之一，是一部視覺作品的核心所在。哲學家恩斯特?卡西爾認為，“人”作為“符號的動物”同樣可以被賦予意義而成為符號。傳統(tǒng)的視覺敘事其結構宏大，主體人物符號偏向于主流精英。但是，在新媒體生態(tài)下誕生的自媒體平臺，例如微博、微信等，其寬松的媒介環(huán)境為受眾提供了一個進行自我創(chuàng)作的舞臺，使得人人可以利用手機紀錄日常生活并簡單剪輯處理后上傳至網(wǎng)絡進行分享。在新媒介環(huán)境下，一方面，已適應觀看偶然性、時長中國互聯(lián)網(wǎng)絡信息中心碎片化的受眾不可能再耗費大量的時間、精力去觀看傳統(tǒng)的、動輒時長半小時、一小時左右的視覺作品；另一方面，在“人人都可以是15分鐘明星”的自媒體時代，自我創(chuàng)作和展示促進了受眾自我意識的覺醒，他們更關注自身而非傳統(tǒng)的主流精英。

《丁真的世界》主角丁真顯然不屬于傳統(tǒng)意義上的主流精英，他只是牧區(qū)一個普通的牧民，在極其偶然的情況下被拍攝并在抖音迅速走紅。從這個意義上講，丁真是被抖音網(wǎng)友發(fā)掘、選擇出來的“被動網(wǎng)紅”。丁真的這種身份使得他與高高在上、觸不可及的其他偶像區(qū)別開來，與其粉絲之間建立了一種天然的平等感。“我是丁真，我今年20歲”，短視頻采用第一人稱、極富個性化色彩的敘事語言開端，一下子拉近了受眾與短視頻中人物的心理距離；仿佛丁真就站在你的面前，他用蹩腳的藏音普通話在為你講述著自己的家鄉(xiāng)。平等感、代入感和深度參與感正是新媒體生態(tài)下受眾的心理需求，從需求和滿足理論的角度講，圍繞丁真所建構的“丁真的世界”具有天然的親和力，由此所呈現(xiàn)的符號意義更容易被受眾接受。

（三）聲音符號自然、逼真，代入感強烈 視聽結合、形聲并茂是視頻類作品的重要特點；在“聽”“聲”之中，除了傳統(tǒng)的配樂用來調整節(jié)湊、烘托氣氛、推進情緒之外，同期聲尤為重要，它是營造現(xiàn)實感、增強代入感的重要手段。所謂同期聲，指的是在拍攝過程中由拍攝者記錄下來的、聲畫同步的各種聲音，例如現(xiàn)場人物之間的對話、自然界的風聲、鳥鳴等。《丁真的世界》中運用了大量的同期聲。片子一開始便是格聶雪山的風聲，緊接著丁真騎馬的馬蹄聲由遠而近，于風聲雜糅在一起。此外，雪山之下的溪水聲、放牛時的口哨聲、小馬脖子下的鈴鐺聲、篝火旁的藏語歌聲等輔之以豐富的景別的切換所共同營造出的真實、自然的現(xiàn)場氛圍與城市的汽車鳴笛、人聲喧嘩完全不同，這些聲音符號是典型的藏地之聲，具有濃郁的地域性，它的出現(xiàn)可以讓受眾更快速地沉浸在視頻所構建的敘事情景之中，更容易產(chǎn)生出對遼遠圣潔的藏地理塘的向往之情。

三、《丁真的世界》話語意指的解碼路徑

能指尋找所指的過程既為意指。在具有廣泛參與性、反饋及時性的新媒體時代，意指的形成不再是傳者的信息灌輸，而是傳受之間的互動與對話，是符號的交流和意義的彼此解釋，是傳受雙方的“共謀”。意指本身就是神話，那么神話被接受了嗎？換句話說，傳者精心選擇能指并按照受眾的接受習慣加以精心包裝之后，受眾在多大程度了接受了傳者的神話言說？對該問題的解答，筆者主要通過分析微博留言這一視頻信息反饋的重要渠道之一來進行。

微博留言具有草根性、顛覆性、批判性等特點。通常情況下，微博留言里的受眾不再是“沉默的大多數(shù)”，而是被賦權可以構建自己話語體系的主體性存在。微博留言參與者通過留言的方式表達自己對視頻影像及其衍生信息的態(tài)度，這是一種新型的傳受對話關系，它消解了編碼者與解碼者之間的距離、隔閡，使影像創(chuàng)作者的絕對主體性地位被瓦解。

愛德華?霍爾等人根據(jù)受者解碼與文本含義的符合程度，將解碼分為投合性、協(xié)調性、背離性三大類。[5]所謂投合性，指的是受者對信息所包含的意義的解讀與傳者想要傳達的意義一致；協(xié)調性是指受者對于信息意義的解讀部分符合傳者意圖，但部分有自己的理解；背離性則是受者對于信息意義的解讀與傳者意圖截然相反。

筆者按熱度搜索《丁真的世界》2020年11月25日微博的25947條留言并對所使用的的詞匯、語句進行了分析見表3。

表3 背離性、協(xié)調性解碼次數(shù)統(tǒng)計

背離性解碼“文盲”詞匯僅出現(xiàn)一次，其針對的問題是丁真僅有小學三年級學歷。微博留言者認為以這樣一個人物作為視頻主角并贊美可能會導致“讀書無用論”。背離性解碼“應由丁真首發(fā)”詞匯針對的是著作權中發(fā)表權的問題。該網(wǎng)友認為丁真是該片主角，因此應該由丁真本人首發(fā)；時差島作為創(chuàng)作者不具備首發(fā)權。協(xié)調性解碼“別搞飯圈”詞匯一方面肯定了短片的拍攝水平以及丁真在該片中的出色表現(xiàn)，另一方面提出丁真粉絲不要搞“捧一踩一”、“粉絲拉踩互撕”等行為。除卻以上解碼路徑，在25947條微博留言中，絕大多數(shù)是投合性解碼，其集中出現(xiàn)的詞匯見表4。

表4 投合性解碼次數(shù)統(tǒng)計

“拍得真好”這樣的評價既是對傳者拍攝技術的肯定，同時也是對雪山、草原、少年所展示的“圣潔”“美好”予以正面的贊賞。“白馬少年”“自由生活”“向往”等詞匯的出現(xiàn)則說明受者在解碼《丁真的世界》所建構的意指時，其意義的解讀傾向與傳者編碼意圖高度重合，傳者利用能指所營造的神話語境已經(jīng)被大多數(shù)受者認同并接受。

大量投合性解碼出現(xiàn)的原因，受兩方面因素影響。其一是視頻的初始創(chuàng)作邏輯，該片一開始就摒棄了消費炒作、花邊新聞、緋聞八卦等看似“吸睛”實則已經(jīng)被受眾厭煩、唾棄的內容，正如該片制片人馬志科所說，片子“試圖在巨大的娛樂狂歡漩渦里找尋最原始的純真”。[6]其二是社會背景因素，大城市激烈的競爭、復雜的人際關系和擁擠的生活空間使得身陷其中的人們對簡單生活充滿了向往和幻想，這是《丁真的世界》中的旁白“我的夢想就是騎著我的小馬翻山越嶺”以及“時間過的好慢好慢，躺在草地上也能躺上一整天”引起巨大共鳴的原因。說到底，“丁真的世界”是現(xiàn)代都市人“詩和遠方”的代名詞，是關照自身的“精神超市”。從這個意義上講，當受眾忽略“純真”“自由”“清澈”“圣潔”等詞匯概念與丁真本身及其所處的藏地理塘這類能指的密切聯(lián)結其實是創(chuàng)作者精心設計的，當視頻中所涉及的能指仿佛是“自然而然”地指向了所指，神話的目的便實現(xiàn)了。在《丁真的世界》之后，作為創(chuàng)作者的時差島傳媒公司連續(xù)發(fā)布了《白馬與少年》《丁真的新年》等短視頻，將能指與所指進一步聯(lián)結，進一步純化現(xiàn)實，鞏固意指神話。

結語

羅蘭?巴特指出，“神話具有無限的能指......（但）概念在數(shù)量上比能指更為匱乏，它通常只是重現(xiàn)而已……”，[3]也就是說，能指的豐富性與所指的匱乏性、形式的多樣性與本質的相對單一性之間存在矛盾?！抖≌娴氖澜纭繁举|上所表達的核心概念“圣潔藏地”與以往視頻對于藏地的表達并無二致，但《丁真的世界》能成功“出圈”為廣大受眾知曉、接受，關鍵在于它選擇了“丁真”以及與丁真關聯(lián)密切的“場景”這類能指形象。因此，雖然一部短視頻的成功與否受投入資金、拍攝技術、拍攝對象、發(fā)布時機等眾多因素的影響，但不可否認的是，能指形式（人物與場景）的精準選擇輔以合理的神話修辭是其能否“出圈”的核心要素。符號選擇與敘事修辭二者之中，任何一個出現(xiàn)問題，編碼與解碼就會出現(xiàn)傳播障礙，神話便不會實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