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語釋義商兌（九）

鄧明

（山西應用科技學院基礎部，山西 太原 030062）

成語的構(gòu)成要素是詞，準確訓釋詞義是正確闡發(fā)語義的重要基礎和必要條件。此前出版的成語詞典往往注重語義的闡發(fā)，而忽視詞義的訓釋。筆者近年來致力于成語考釋，試圖從探尋詞所承載的古義和僻義入手，精準解釋成語語義，已發(fā)表數(shù)篇考釋論文。本文擬以大型辭書《漢語大詞典》以及三部有一定代表性的成語詞典（《漢語成語源流大辭典》《新華成語大詞典》《中國成語大辭典》）為參照，在審慎考 察“打”“抱”“抵”“積”“加”“擐”“靈”詞 義 的 基 礎上，更為準確地解釋了成語“打抱不平”“抵死漫生”“惡積禍盈”“惡語相加”“躬擐甲胄”“冥頑不靈”，企望能為成語釋義提供一些有益的借鑒。

一、打抱不平

《漢語成語源流大辭典》：“主動站出來為爭執(zhí)中受欺侮的一方說話或出力?！盵1]（P232）其它詞典略同。

按：不解釋“打”和“抱”，不了解“抱不平”和“打不平”的意義，就很難準確把握“打抱不平”的意蘊。“抱不平”大概產(chǎn)生于宋代，其語義有二：一是用于自身，指自己有不平,窩在心里不說。宋·李幼武纂集《宋名臣言行錄·陳亮》：“公少以文名于天下，至老方第，常抱不平之恨?！贝恕氨Р黄健敝^自己懷藏不平,“抱”指懷藏?！氨А惫庞袘巡刂x，《逸周書?王會》：“鳳鳥者，戴仁抱義掖信?！睍x·孔晁注：“抱義，懷有義。”《漢書?王嘉傳》：“故死者不抱恨而入地，生者不銜怨而受罪?！薄氨Ш蕖迸c“銜怨”相對而義近，“抱恨”謂懷藏怨恨。明·程敏政編《明文衡·奉總兵英國公書》：“不可置于閑散，懷抑郁，抱不平，以貽后患?！薄皯选迸c“抱”相對而義同。“抱”指懷藏，故“抱不平”或作“蓄不平”“蘊不平”，宋·呂祖謙《宋文鑒·論辨邪正》：“或忿爭于官府，或辨列于君前，咸蓄不平之心，必無至當之論?！泵鳌ね踔薄兑秩C文集·贈祝副使序》：“聞有素蘊不平欲論訴者，即引慝返弊以求平。”二是用于別人，指主動為受欺辱的一方鳴不平。元?劉壎《隱居通議?龔祥甫墓志銘》：“里居聞訃，為泫然……眾者之為抱不平曰：‘不可使亡友肉未寒而有此，今惟其孤是恤?！贝恕氨Р黄健豹q“鳴不平”，“抱”指發(fā)出?！氨А惫庞邪l(fā)出之義，元?無名氏《盆兒鬼》第四折：“因此替他叫屈到衙門，上告待制老爺聽端的?！鼻?石玉昆《三俠五義》第一〇三回：“先論交情，后講大義，嗣后替申虎抱屈?！贝恕氨豹q“叫屈”，“替申虎抱屈”“替他叫屈”均指替他人說出冤屈。宋?王欽若《冊府元龜?帝王部?革弊第二》：“近日無良之徒等閑詣闕，剺耳，每警勿聽，皆為抱冤?！鼻?王世禎《居易錄》卷八：“淳于緹縈為父鳴冤贖罪，漢文帝憐而釋之。”此“抱冤”猶“鳴冤”，“為抱冤”“為父鳴冤”皆指為他人喊出冤屈。“抱”指發(fā)出，故“抱不平”或作“叫不平”“抒不平”“發(fā)不平”，明?郁逢慶《書畫題跋記?沛郡鎦冀南》：“夫不也感當時恨，應向東風叫不平?！鼻?吳綺《林蕙堂全集?劉司戶祠》：“劉君草茅士，對策抒不平。含毫鬼神泣，下筆風雷生?！鼻?魏裔介《兼濟堂文集?祭方伯楊猶龍年兄文》：“我友有靈，其亦興投畀之思，而發(fā)不平之鳴于白玉記樓之后耶？”

“抱不平”又作“打不平”，清?吳璿《飛龍全傳》第一回：“（匡胤）每日在汴梁城中，生非闖事，喜打不平?！薄按虿黄健敝钢鲃訛槭芷廴璧囊环进Q不平，“打”指發(fā)出。“打”古有發(fā)出之義，元?無名氏《凍蘇秦》第三折：“又打一封戰(zhàn)書，要來伐我秦國。”“又打一封戰(zhàn)書”謂又發(fā)出一封戰(zhàn)書。元?無名氏《來生債》第一折：“（做打鼾睡科，叫云）怎么大街上有你走處，沒我走處？官街官道你走的，我也走的。”“打鼾睡”謂睡覺時發(fā)出呼嚕聲。清?文康《兒女英雄傳》第八回：“我那個驢兒先不住的打鼻兒，不肯往前走?！薄按虮莾骸敝^牲畜鼻子發(fā)出噴氣聲。

“抱不平”猶“打不平”，“抱”“打”同義，故可合稱“打抱不平”，也可合稱“抱打不平”（書證見詞典，不贅）。由于“打不平”只用于表示主動為受欺辱的一方鳴不平，故“打抱不平”“抱打不平”只有“主動站出來為爭執(zhí)中受欺侮的一方說話或出力”這一個義項。

二、抵死漫生

《漢語大詞典》：“猶言竭盡思慮；千方百計。”[2]（第六卷P476）《中國成語大辭典》：“漫：瞞，哄騙。形容拼死拼活，用盡手段?！盵3]（P229）

按：釋“漫”為“瞞”，誠是，“抵死漫生”變體或作“抵死瞞生”①“抵死謾生”②可證?！暗帧迸c“漫”相對，“抵”也是欺蒙之義?！逗鬂h書·劉隆傳》：“帝詰吏由趣，吏不肯服，抵言于長壽街上得之?！碧啤だ钯t注：“抵，欺也?！薄顿Y治通鑒·漢光武帝建武十五年》引此文，元·胡三省注曰：“抵，欺也?！薄吨芏Y·春官·典瑞》“四圭有邸以祀天、旅上帝”漢·鄭玄注：“邸，讀為抵欺之抵。”清·孫詒讓正義引段玉裁云：“抵欺，漢人語，《哀帝紀》《東方朔傳》作詆欺，《枚皋傳》作詆娸。”是“抵欺”乃同義連文。“抵”可指欺蒙，故“抵瞞”“抵謾”可構(gòu)成同義復詞，宋·謝枋得《疊山集·辛稼軒先生墓記》：“全軀保妻子之臣，乘時抵瞞之輩，乃茍富貴者，資天下之疑?！鼻濉O承澤《春明夢余錄·兵部一》：“以營牧節(jié)芻秣，以印俵防欺冒，以色齒核抵謾?！薄暗帧敝钙勖桑省暗炙缆弊凅w或作“誣（欺騙）死誑生”“誑（欺騙）生罔死”。宋·黃仲炎《春秋通說·僖公下》：“所謂受屬于齊桓、管仲者，蓋誣死而誑生者之辭爾。此其為術，不待智者而后能知之也，左氏乃受其誣，可謂惑矣?！泵鳌⒒墩\意伯文集·九難第十八》：“使人染之如膏，吞之如鉤，虛浮譎詭，誑生罔死，舍形索影，慢棄倫理。”“抵”指欺蒙，則“抵死漫生”意即欺死瞞生，形容為達到目的用盡一切手段。

三、惡積禍盈

《新華成語大詞典》：“積：積累。盈：滿。罪惡累累，禍害滿盈。形容作惡極多，以達極點?！盵4]（P367）《中國成語大辭典》：“罪惡累累，積禍滿貫。形容罪大惡極，末日臨頭?！盵3]（P273）《漢語成語源流大辭典》則將“惡積禍盈”作為“惡貫滿盈”的變體，并注曰：“積：極；達到極點?！盵1]（P313）

按：“積”與“盈”相對，詞性相同，詞義相近，“積”不是動詞，也不是“積累”“達到極點”之義，而是形容詞，義為多?！胺e”訓多，典籍多見?！稘h書?食貨志》：“夫懸法以誘民，使入陷阱，孰積于此。”唐?顏師古注：“積，多也?！薄段倪x?庾亮<讓中書令表>》：“且違命已久，臣之罪又積矣?！碧?張銑注：“積，多也?！薄段倪x?木華<海賦>》：“茫茫積流，含形內(nèi)虛，曠哉！”唐?張銑注：“茫茫，多貌。積，眾也。”“惡積禍盈”之“積”訓多，古人已發(fā)。《文選?邱遲<與陳伯之書>》：“北虜僭盜中原，多歷年所，惡積禍盈，埋至燋爛?！碧?李周翰注：“積，多。盈，滿也。言惡既滿，理當滅亡也?！薄胺e”訓多，“多”與“盈”義通，故“惡積禍盈”變體或作“惡貫（滿）禍盈”“惡盈禍盈”“禍盈惡周（周遍）”，宋?姚鉉《唐文粹?諫稅關市疏》：“獨有默啜，假息孤恩，惡貫禍盈，覆亡不暇?！彼?張載《張子全書?易說中?豐》：“月盈則食中弦盈之極也，此人鬼所以惡盈禍盈也?！薄缎绿茣?吳少誠傳》：“使少誠禍盈惡周，變生帳下，必其賊黨又當以官爵與之，則一少誠死，一少誠生，亦何足賴?！薄柏灐薄坝薄爸堋苯詾樾稳菰~，則“積”也為形容詞無疑。

四、惡語相加

唯《新華成語大詞典》收錄“惡語相加”，其注曰：“加：施行。指對人說無禮、惡毒的話?！盵4]（P368）

按：“惡語相加”為動詞性偏正詞組，謂以惡語加之，“加”是及物動詞，侵凌之義，“相”指代“加”之對象，“惡語相加”表示用粗野惡毒的語言侵凌對方。“相”之指代用法，古書甚夥，不煩贅列。“加”指侵凌，聊舉數(shù)例?！稄V韻?麻韻》：“加，陵也?！薄赌?經(jīng)說上》：“叱狗，加也?！鼻?孫詒讓閑詁：“謂以惡語相加。《說文?力部》云：‘加，語相增加也?！墩撜Z集解》引馬融云：‘加，陵也?！遍e詁兩說并錄，“語相增加也”，清?段玉裁改為“語相譄加也”，謂說話虛妄不實，以“加”為不及物動詞；而釋“陵也”，則以“加”為及物動詞。從“惡語相加”之結(jié)構(gòu)而論，“加”當為及物動詞，故釋“陵也”為妥?！蹲髠?襄公十三年》：“君子稱其功以加小人，小人伐其技以馮君子?！睍x?杜預注：“加，陵也?！薄蹲髠?隱公三年》：“且夫賤妨貴，少陵長，遠間親，小加大，淫破義，所謂六逆也?！碧?孔穎達疏：“加，亦加陵。”“加凌”乃同義連文?！凹印敝盖至瑁省皭赫Z相加”變體或作“惡語相侵”“惡語相傷”“惡語相犯”，宋?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哲宗》：“時于政事，堂中或以惡語相侵?！痹?陶宗儀《說郛?訓男女章》：“辱及尊親，怨卻父母，惡語相傷，養(yǎng)豬養(yǎng)鼠?！泵?賈仲名《蕭淑蘭》第三折：“今日著管家嬤嬤持[菩薩蠻]詞一首，戲而挑逗，誰想那生仍將惡語相犯?！?/p>

五、躬擐甲胄

《中國成語大辭典》：“擐：穿。甲胄：古時戰(zhàn)士用的鎧甲和頭盔。親自穿上鎧甲和頭盔。比喻長官親身督戰(zhàn)。”[3]（P377）《漢語成語源流大辭典》：“親自穿上鎧甲、戴上頭盔……指君主、王侯或大臣親臨戰(zhàn)場率兵作戰(zhàn)。”[1]（P417）

按：“擐”非指“穿”，也非指一般意義上的穿戴，而是指“貫著”，“擐甲”指穿過頭將鎧甲的前后兩塊金屬片罩在前胸和后背上，“擐胄”指穿過頭頂將頭盔罩在頭上，“擐甲胄”則指穿過頭或頭頂將甲胄罩在身上?！墩f文》：“擐，貫也?！薄兑磺薪?jīng)音義》卷四十一“擐”注引《說文》作“穿貫衣甲也”?！稄V雅?釋詁》：“擐，著也。”清?王念孫疏證：“擐，貫之著也?！薄蹲髠?成公二年》：“擐甲執(zhí)兵，固即死也?！睍x?杜預注：“擐，貫也?！薄痘茨献?要略》：“武王繼文王之業(yè)，用太公之謀，悉索薄賦，躬擐甲胄，以伐無道而討不義?！睗h?高誘注：“擐，貫著也?！薄痘哿找袅x》卷一“擐鎧”注引《桂苑珠叢》：“以身貫穿衣甲曰擐?！薄顿Y治通鑒?魏紀六》：“羽檄交至，人馬擐甲，嚴駕已訖?！痹?胡三省注：“擐，貫甲也。”貫著不同于一般的穿戴，故只能說“擐甲胄”，不能說“擐衣冠”。以“衣冠”為賓語的動詞是“服”或“著”，《戰(zhàn)國策?齊策一》：“鄒忌修八尺有余，身體昳麗，朝服衣冠，窺鏡?！薄蛾悤?徐陵傳》：“或見人著衣冠從井中出，須臾復沒?！笨梢姟斑А辈煌凇胺焙汀爸?，故不能簡單對譯為“穿”或“穿上”。

六、冥頑不靈

《新華成語大詞典》：“冥頑：愚蠢頑固。靈：靈敏。愚昧無知，頑固不化。”[4]（P990）其它詞典未解詞，而所釋語意略同。

按：“靈”非指“靈敏”，而是指知曉事理?！摆ゎB”與“不靈”義近，前者從肯定的角度講，謂愚蠢頑固，后者從否定視角說，謂不知曉事理，“靈”當訓知曉。古代“靈”有知曉義，《六書故·工事一》：“靈，神通曰靈?！薄渡袝ぬ┦摹罚骸拔┨斓兀f物父母；惟人，萬物之靈?！彼巍げ躺蜃ⅲ骸叭f物之生，惟人得其秀而靈。具四端，備萬善，知覺獨異于物。”《莊子·天地》：“大惑者終身不解，大愚者終身不靈。”唐·成玄英疏：“靈，知也。”唐·陸德明釋文引司馬彪曰：“靈，曉也。”楊樹達《積微居小學述林·字義同緣于語源同續(xù)證·聰明憭靈》：“靈、聆皆明慧通解之義?！比~圣陶《倪煥之》五：“人家若說世間各處正在流行著卑鄙、丑陋、兇惡、殘暴等等的事情，又說人類將沒有希望，終于是長不好教不靈的動物，誰還會相信？”“教不靈”謂教了也不會懂得?！摆ゎB不靈”之“靈”指知曉，故其變體或作“冥頑不識”“冥頑不知”“冥頑不悟”，元·程端學《春秋本義·七年春齊人伐鄭》：“齊桓以力服人，未盡善也。鄭伯背齊，即楚亦冥頑不識所趨哉！”明·胡直《衡廬精舍藏稿·答人問獨知》：“此獨知者不論動與靜、有念與無念、有事與無事，總之，一虛而靈而已，決無有冥頑不知之候?！泵鳌し搅加馈斗胶喢C文集·奉督府劉東山公》：“及徑出臨高迎敵，雖其冥頑不悟，亦騎虎難下之勢也?！?/p>

注釋：

①（元）無名氏《龐掠四郡》第三折：“我安排著脫身利己的機謀，正中這抵死瞞生的手策?！?/p>

②（金）董解元《西廂記諸宮調(diào)》卷五：“待閻王道俺無憑準，抵死謾生斷不定?！?/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