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血丹心著青史 梅花嶺上遺孤魂
——評揚劇《史可法——不破之城》

“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千古歌吹的揚州成全了無數(shù)人心目中關(guān)于“江南好”的種種想象，春風十里、青樓楚腰，杜牧十年一覺揚州夢，孟浩然煙花三月下廣陵……兩千五百年的揚州城，有太多可以描摹的浪漫與風情。然而在紀念這座城市的誕辰之時，作為本土劇種的揚劇擷取的卻是滿城風月的揚州在大廈將傾前的那一剎那，當清軍的鐵蹄踏破簫管歌吹的綺麗夢境，史可法率領(lǐng)三千子弟兵浴血對抗的那七日，在漫長的二千五百年的時光面前，真的只是一剎那，但這一剎那里的英雄血，一剎那里的歌哭與壯懷，卻注入了這座城市的精神血脈。揚劇新編歷史戲《史可法——不破之城》以揚州城破前的七天為視角，書寫的正是這座城市在炮火鐵蹄之下真正屹立不倒的氣節(jié)與魂魄。

一、編劇上的三元視角

《不破之城》講述的是“一個人守護一座城”，戰(zhàn)火傾覆的危亡時刻，這種舍生赴死的孤絕自有其悲壯動人之處，然而，如何去描摹這份孤勇，如何展現(xiàn)孤注一擲舉動背后的心理支撐和真實動因，讓史可法的形象沉甸甸地落于實處，才是編劇著力思考的地方。編劇羅周正是通過三個不同的視角，將史可法置于不同的情景之中，置于不同人的目光審視之下，來描述他在生命行將落幕的最后七天所經(jīng)歷的艱難抉擇、靈魂拷問和生死回眸。

（一）“宮闕依舊歌舞暖，悲哉揚州已孤寒”

第一出《拒降》甫一展開，就是一片孤寒之境。清軍圍城，史可法率區(qū)區(qū)三千將士一邊苦苦支撐一邊乞盼支援，然而日日苦等夜夜盼來的卻是無限的失望。史可法內(nèi)心的信念經(jīng)歷了三重崩塌的過程：曾經(jīng)的同袍李遇春屈辱降清，竟帶著清軍書信殷殷勸降，國朝梁柱賣主求榮，淪喪至此，何其痛心，此第一重崩塌；四方兵馬無人救援，只有義子史德威帶著十數(shù)騎親信奔援前來，諸鎮(zhèn)袖手自保，任揚州三千兵馬抵抗十萬鐵騎，何其悲涼，此第二重崩塌；殷殷苦盼沒等到兵馬錢糧，只等來皇帝親賜的煙花歌女，前線浴血奮戰(zhàn)，朝不保夕，小朝廷卻依舊歌舞升平，何其諷刺，這是第三重崩塌。而緊接著，經(jīng)歷了如此捶心之痛的史可法，在第二出《明心》之中，又經(jīng)歷了部將的背叛。如果說之前苦苦支撐，還心存四方來援的期盼，此刻當真是舉顧無人，無力回天。在如此末路窮途、仄仄孤境之中，史可法難免會有猶豫和衡量，“待不降敵眾我寡如何戰(zhàn)，待要降男兒脊背豈肯彎”，“書信手中似火炭，家國肩上重如山”，一切因素，將士的性命，揚州的危難，南朝的腐朽，都被作為砝碼放置于天平兩端，然而家國大義、為人臣的使命和擔當終于還是以重于泰山的千鈞之力，壓過了所有的退降之念。他選擇了讓叛將且自逃生，各歸鄉(xiāng)里，讓全城百姓速離揚州，免遭涂炭。安頓好所有，然后帶著三千兵馬一腔孤勇地承擔起了最后的使命，慨然地走入早已寫定好的命運之中。

其實當結(jié)局早已寫好，這場戰(zhàn)爭就不再是正邪之間的較量，更多的是史可法以及前線戰(zhàn)士內(nèi)心關(guān)于“忠義”與“背叛”的交戰(zhàn)，而正是在堅持還是逃遁的纏斗之中，英雄的形象變得清晰而立體，當逃走的將領(lǐng)去而復(fù)返，同史可法一起率眾抵抗，共殉國難，這場關(guān)乎心靈拷問的纏斗最終落幕，千百個英雄的背影巍然屹立。

（二）“登樓遠眺，談笑風生，只為一句叮嚀”

第三出《宴敵》是編劇最獨具匠心之所在，清軍首領(lǐng)多鐸有只身一人，赴揚州城中勸降的豪邁，而史可法也有不殺敵之使臣，反以友相待的風度，他攜多鐸登樓遠眺，與他細數(shù)揚州風物，有茱萸遍插，落花流水；有二十四橋，玉人簫聲；有橋頭燕子，楊柳拂煙；還有青樓紅袖，白馬少年……史可法細細歷數(shù)，聲音中有驕傲與雀躍，多鐸一一探看，回應(yīng)中有驚異與贊嘆，此時的二人，拋卻敵我雙方的身份對壘，不過是這世間最平凡的一對文人知己，有著對于一切文明，一切美好的共同的敬畏。正是這份敬畏成為雙方坦誠溝通的開始。史可法帶著多鐸遍覽揚州繁華后，把底牌相告，他本可以以水淹澤國之法，玉石俱焚，與清軍同歸于盡，但不忍這揚州千年風華，毀于一旦，不忍雙方將士百姓無辜喪命。于是他毅然以揚州的命運相托，企求清軍攻破揚州城后善待這一城百姓。無論是誓死保衛(wèi)揚州城，還是在無法保全之時將揚州的命運交付給他認為值得信任之人，史可法始終在用自己的方式守護這座城市，守護這城市的一磚一瓦，一家一戶。他不是為了標榜個人忠義氣節(jié)，就將無辜人的生死置之度外的沽名腐儒，他所秉信的忠義的真正內(nèi)核是仁愛，是悲憫，是對生命、對萬物的尊重。

（三）“一紙書遠寄結(jié)發(fā)妻，一紙書奉上老娘親”

《不破之城》作為一部戰(zhàn)爭戲，并沒有把筆墨著力于對金戈鐵馬的戰(zhàn)爭場面的描繪，而是往往宕開一筆，去描摹黑云壓城的戰(zhàn)事紛紜之下人物內(nèi)心真實的情感浮動。家國大義，有國也有家，在國家危難時刻，史可法能夠挺身而出，以一人之勇，對抗千軍萬馬，但作為一個平凡的血肉之軀，內(nèi)心也有無法割舍的牽掛。第一出《拒降》中，皇帝身邊的公公為他帶來母親親手做的糕團，妻子親手織的征袍，手持這份沉甸甸的來自遠方的懸念，一身披掛的史可法顯露了片刻的脆弱與溫柔，雖然只有片刻?！睹餍摹芬怀鲋?，當桐華誤解其心志，憤怒之下準備返回金陵時，史可法托其帶絕筆書信給母親和妻子，在下定決心舍身赴死之前，堅毅如史可法也有未了的眷戀。第四出《守城》，史可法在臨刑赴死前有一段內(nèi)心“獨白”，“我今一死無遺恨，啊呀唯懷愧意對眷親”，他飽含深情地傾吐對妻子的情意與對母親的愧意，在生命行將走向終點的時刻，這個敵軍圍困千萬重，我自巋然不動的戰(zhàn)士流露了自己最后的溫柔。除開對母親妻子的思念，對恩師左光斗的懷念也是史可法內(nèi)心珍視的一份柔軟，恩師的叮嚀與囑托，心志與遺愿始終是他內(nèi)心彷徨猶豫時一盞指路的燈。史可法并不是愚忠之人，相比忠于一個腐朽沒落、行將就木的南明王朝，倒不如說他是忠于母親的教養(yǎng)，忠于恩師的囑托，忠于自己內(nèi)心的期許。

二、藝術(shù)上的多元融合

戲曲是集體創(chuàng)造的藝術(shù)，編劇傾力創(chuàng)作的劇本只是為演出搭建了骨架，還需演員表演、音樂設(shè)計、舞美設(shè)計等共同發(fā)力，才能成就一部好的作品。揚劇《不破之城》熔鑄了多方心血，無論是音樂唱腔還是表演程式，都試圖在繼承傳統(tǒng)的基礎(chǔ)上能有所突破，用更多元化的元素豐富舞臺表演。

（一）音樂：悲愴與柔美交相融匯

揚劇由花鼓戲、香火戲、揚州清曲合流發(fā)展而來，音樂傳統(tǒng)曲調(diào)和形式本身就十分豐富，《不破之城》的音樂設(shè)計在充分繼承揚劇傳統(tǒng)，保留揚劇本色的同時，還借鑒和吸收了揚州傳統(tǒng)音樂以及西方音樂的特色與情調(diào)，使全劇既有悲愴的史詩氣氛，又有婉約的江南風韻，音樂風格和情感色彩十分豐富。

在音樂唱腔上，揚劇的傳統(tǒng)曲調(diào)曲牌本以女腔為主，偏向于柔美婉約，但考慮到這部戲是一部氣勢磅礴的戰(zhàn)爭戲，因此演員們更多地以香火戲“大開口”的方式行腔，增加了演唱的氣勢，使音樂表達更加粗獷豪邁。在器樂伴奏上，《不破之城》將民族器樂和大提琴、小提琴、黑管等西洋樂器搭配使用，增強了聽覺色彩，把悲愴凝重的歷史滄桑感和人物的悲涼處境渲染到了極致，營造出了宏大壯麗的史詩氣氛。

由于這部劇在很多時候從戰(zhàn)場宕開了筆墨，有更豐富的情緒和內(nèi)容，因此作曲家在譜曲時根據(jù)劇情呈現(xiàn)和情感表達的需要，設(shè)計了更加多元化的唱段，他們從揚州傳統(tǒng)音樂中汲取營養(yǎng)，發(fā)揮揚州小調(diào)的本土特色，使全劇的音樂設(shè)計富有“揚州情韻”?！妒爻恰芬怀鲋?，揚州婦女皆一身素衣，在月光下為出征的將士縫補征衣，一曲揚州小調(diào)唱盡了她們心中無限低徊凄婉的心事，“風兒高，月兒低，我為男兒繡征衣；針兒密，線兒齊，打飛杜鵑不叫啼，休驚奴家心底事，莫使珠淚濺凄凄”；《宴敵》一出中，史可法演唱了一段“揚州道情”，他拉著多鐸登樓遠眺，玩賞揚州風物，用具有揚州本土風情的音樂小調(diào)來細數(shù)揚州風光，往東看，“城東灣頭棲江雁，紅翠滿目發(fā)新枝，茱萸栽植萬千樹”；往南看，“拱畫橋，似虹霓，玉人簫聲傳凄凄，橋頭燕子銜新泥，橋上楊柳拂煙雨”；往西看，“妙園林，數(shù)淮左，真風流，在城西，山光云影兩相宜。鑒真講經(jīng)大明寺，泠泠松風頌阿彌，叮咚泉響伴黃鸝；往北看，“那不是滕暖霧蒙蒙密密，那不是籠寒煙攘攘熙熙，那不是嘯狂風云遮日蔽，天接水水接天翻涌漣漪”，最富有揚州韻味的唱腔搭配清雅旖旎的揚州風光，實在是別有“揚州風味”。

（二）表演：文戲與武戲相互穿插

這部作品并不是揚劇第一部演繹史可法人物事跡的作品，之前，

揚劇已經(jīng)上演過《史可法》，李政成曾憑借此劇一舉奪得第21屆中國戲曲“梅花獎”，時隔經(jīng)年，再次演繹同一個人物，李政成的表演在更加圓融的同時也增加了更多的厚度。

劇中的史可法并不是一個純粹的武將，他青年進士及第，師從東林黨領(lǐng)袖左光斗，深厚的儒學根柢讓他富有風度和學養(yǎng)，因此劇中想要呈現(xiàn)的是一個既有文韜又有武略，既有風雅翩翩的文士風度，也有忠勇磊落的將相氣度的史可法形象。

因著這樣的形象特征，劇中文戲與武戲相互穿插，互為調(diào)節(jié)。而無論文戲還是武戲，都對演員的功底有極高的要求。論文戲，劇中的史可法有許多大篇幅的唱段，《拒降》一出中闡明心志慷慨激昂，《明心》一出中感嘆世情沉郁悲涼，《宴敵》一出中介紹揚州風物情韻婉轉(zhuǎn)，《守城》一出赴死前的內(nèi)心“獨白”悲婉綿長；論武戲，史可法在劇中也有許多武戲片段，《明心》一出中試探下屬，要裝醉舞劍，《守城》中短兵相接，要拋耍花槍。被譽為“揚劇王子”的李政成完美地接住了這個人物，論文戲，他唱功扎實，“堆字大陸板”鏗鏘入耳，“揚州道情”婉轉(zhuǎn)綿長；說武戲，他功夫過硬，提劍、出劍，瀟灑飄逸，提槍花、拋槍、接槍，干凈利落，探海轉(zhuǎn)、僵尸功等翻跌動作穩(wěn)準有力。他將一個文武兼?zhèn)?、風雅仁義又沉穩(wěn)豪邁的儒將形象演繹得蕩氣回腸。

結(jié)語

《不破之城》是悲涼的，守城三千難敵鐵騎十萬，諸鎮(zhèn)袖手旁觀，四面楚歌孤寒；《不破之城》更是悲壯的，煙花女子身系歌樓，尚心系家國，三千將士雖明知赴死卻仍有孤注一擲的豪勇?！恫黄浦恰窋X取的也許只是茫茫歷史的一個邊角，但對于揚州這座城，卻是重要的精神坐標。一腔忠誠地守護這座城市的史可法，以及這段殉難的歷史，也伴隨著兩版《史可法》，刻印進了揚劇的文化基因里。用本地劇種講述本地傳奇，將風塵斑駁處的歷史重新擦亮，用新的文藝精品彰顯城市精神，為這座千年古城留下新的文化記憶，大概也是揚劇《史可法——不破之城》想要努力實現(xiàn)的愿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