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 露
上海大學
國木田獨步是日本近代著名詩人和小說家。他在明治維新之初便登上了文壇,在短暫的37年生命中,雖然作為作家的生命只有短短10載,但是卻留下了70余篇的小說。國木田獨步因為父親工作的關(guān)系,曾在鄉(xiāng)村生活后面又在鄉(xiāng)村執(zhí)教,因為這樣的人生經(jīng)歷,再加上英國浪漫主義詩人華茲華斯的影響,他鼎盛時期的作品風格總是歌頌自然,寄情山林。
根據(jù)日本評論家長谷川泉評論:國木田獨步的創(chuàng)作生涯一共可以分為三個時期,第一個時期是寫作抒情詩的時期,比如《獨步吟》,《源老頭兒》等。第二個時期是現(xiàn)實的浪漫主義時期。也是國木田獨步最旺盛的創(chuàng)作期,發(fā)表了一系列重要的作品,比如《少年的悲哀》,《牛肉和馬鈴薯》還有《運命論者》等。第三個時期是自然主義風格時期,國木田獨步晚年和田山花袋交好,受其影響創(chuàng)作了《號外》,《窮死》等具有自然主義色彩的作品。而本篇論文是對國木田獨步的浪漫主義時期的作品《少年的悲哀》進行分析,由點及面,通過《少年的悲哀》分析深植于日本社會的“厭女思想”。
這里的“厭女思想”引用了日本女性學家上野千鶴子的理論?!皡捙边@個詞最早來自英文misogyny,上野千鶴子在《厭女》一書中把這個詞解釋為“女性蔑視”,她認為“在性別二元制的性別秩序里,深植于核心位置的,便是厭女癥?!?,“不過,厭女癥的表現(xiàn)形式在男女身上并不對稱。在男人身上表現(xiàn)為‘女性蔑視’,在女人身上則表現(xiàn)為‘自我厭惡’”。
在日本文學作品中的女性形象,相關(guān)論文已有很多,在這里不再贅述,在這里筆者簡單的歸納了一下明治到昭和時期的女性形象,這其中大致包括三類的女性形象,一類是貴婦形象,例如泉鏡花《外科醫(yī)生》中的貴婦人,夏目漱石《心》中的夫人等;第二類是一般普通婦女形象,例如樋口一葉《大年夜》的阿峰等;第三類是娼婦形象,例如吉行淳之介《驟雨》中的娼,永井荷風《墨東綺談》中的私娼雪子等。
以娼婦為主人公的文學作品,又大致可以分為兩類,一類是永井荷風,吉行淳之介這類將娼婦文學寫到極致,已經(jīng)變成他們作品中重要符號的作家。還有一類就是國木田獨步這樣關(guān)注社會問題,娼妓作為底層人民,描寫她們的困苦和時代傷痛的作家。
那么回到《少年的悲哀》之中,首先這個船上女人的身份是一個妓女,她的定位是底層人民。第二、她的身份是一個姐姐,從文章中可以得出她的弟弟和她走失,下落不明,所以她思念弟弟的情感只能通過和少爺交流來緩解。第三、她的身份是一個即將被賣到朝鮮的妓女,雖然這看起來和第一條有所重合,但是這一層身份筆者認為才是這篇小說的主旨所在。這一層身份揭示出日本資本家早期血腥殘酷的資本積累,他們的積累是通過剝削底層女性來完成的,這些資本家為了賺取外匯,通過販賣娼妓到國外的形式完成早期的資本積累?!渡倌甑谋А吠ㄟ^一個孩子的視角,將這種殘酷的現(xiàn)實展現(xiàn)在讀者面前。
筆者認為文章開頭渲染的寧靜靜謐的氛圍只屬于少爺和德二郎或者說只屬于少爺。華茲華斯式的田園爛漫出現(xiàn)在開頭,除了將讀者輕松的引入了一個輕松的閱讀氛圍,還向讀者展示了一個無憂無慮的少年形象:叔父的家在小山的腳下,近郊多是樹林,有河有泉有池,而且相距不很遠便是瀨戶內(nèi)海的灣港。山野,樹林,溪泉,河海,都于我沒有一點不自由的地方。
《少年的悲哀》其實也是一個少年成長的故事,父權(quán)制社會之下,男人天然就會把女人看作是自己可得到和能得到的資源。但是文中的這個少年家境優(yōu)渥,無憂無慮,卻能這樣自然的為一個貧苦無依的少女感到悲哀。這是筆者認為國木田獨步開辟時代的創(chuàng)舉。女人不是一個文學作品的依附品,或者一些男性作家意淫的產(chǎn)物,而是一個普普通通,有血有肉的人,也許正是少年意識到了這一點,所以他才從內(nèi)心深處涌現(xiàn)出一股說不出的悲哀之情。而站在讀者的角度來看,一個所謂的現(xiàn)代國家竟然通過販賣女人獲利,這不是對明治維新最大的諷刺嗎?小說里連一個孩子和貧苦農(nóng)民都同情的少女,而日本政府卻要將她推入萬劫不復之深淵,難怪夏目漱石要在《三四郎》中說日俄戰(zhàn)爭之后的日本是要滅亡的日本。
站在少年和德二郎的視角,這悲哀可能還有另一層含義,男性作為二元性別秩序獲益的一方,男性是被看作比女性強大的存在,女性應當被保護于強大的男人之下,但是無論是少年還是德二郎,他們只能眼睜睜看著船上的少女被自己的國家販賣到朝鮮,卻無力保護她,也不能阻止這一切發(fā)生,所以這濃重的悲哀無法被化解,隨著時間的流逝,愈發(fā)讓人感到悲哀可能就是這個原由。
在筆者看來,這三個人之間有身份的對立,有階級的對立,有性別的對立。文章結(jié)尾那段描寫將這種對立用一種類似哀嘆的方式道出了作者的感受。
“這一夜,淡霞似的包著我的心的一片悲哀,跟著年歲逐漸濃厚起來;即在此刻回想起那時的心情,也感到一種不可堪的,深且靜的,無可如何的悲哀的情緒?!?/p>
這一句話雖然說的是少年的感受,但是放在文章的結(jié)尾,不禁讓筆者認為這是一個作者的哀嘆,男權(quán)社會對底層女性的蔑視,底層女性的自我厭惡,這一切都讓他覺得悲哀。
那么國木田獨步的女性意識表現(xiàn)在哪里呢?他不是對一個貴婦人或者是一個普通女子表達同情,而是對一個妓女。在當時的日本社會,底層女性不是被當作一個人看待,而是被當作社會資源,是可以通過販賣她們?yōu)槿毡菊嵢⊥鈪R。日本政府在販賣底層女性這方面可謂已是駕輕就熟,從明治維新轉(zhuǎn)型初期到日俄戰(zhàn)爭結(jié)束,再到日本軍國主義萌芽之初,以及日后侵華戰(zhàn)爭的南洋女事件,日本的整個社會對底層女性就是漠視和掌控的態(tài)度。
就像國木田獨步在他的《誠實日記》里面寫的那樣“許多歷史都是虛榮的歷史,都是空洞的記錄。寫人類真正的歷史,要去問住在山林海濱的平民”。人人都在歌頌明治維新的成就,在歌頌日本的偉人,但是誰會在意底層人民的犧牲和付出。特別是底層女性的失語,她們對日本政府和社會的貢獻,不會出現(xiàn)在任何一個歷史書中。美國占領(lǐng)日本之后,為了防止美國駐軍騷擾日本上層女性,日本主動讓出一部分女性的利益來為美國駐軍服務(wù),其行為的寡廉鮮恥令人驚嘆??v使明治維新之后日本建立起再高的大廈,也無法讓人發(fā)自內(nèi)心的尊敬,可能就是這樣的原因吧!
關(guān)于日本社會的“厭女思想”,上野千鶴子在《國家主義與社會性別》一書中分析了民族國家對女性的壓迫。戰(zhàn)爭時期是一個國家民族主義特征最顯著的時刻,在民族國家戰(zhàn)爭總動員體制下,日本的性別分工體制并沒有被打破,男性被要求沖鋒陷陣,女性則被安排于后方支援。日本國民被分為“可以享有為國戰(zhàn)死之榮”和“無法享有為國戰(zhàn)死之榮”的人,只有前者擁有國民的資格。女性為了國家做出貢獻是不被承認的,國家將榮譽給了男性,而女性不論怎樣付出,都只能被認為是“二等公民”。
這和筆者之前的論點不謀而合,作為女性對國家的付出和貢獻是不被政府承認,然后無論是日本政府早期的發(fā)跡,還是日后臭名著昭的慰安婦事件,女性在日本國家發(fā)展的歷程中占據(jù)了重要的角色卻不被認可,這不得不說是日本骨子里“厭女思想”的作祟。
國木田獨步百年前的作品對當今的社會仍然有振聾發(fā)聵的啟示,女性在社會中的失語現(xiàn)象應當?shù)玫缴鐣闹匾?。在日本,因為千百年來的父?quán)制和封建制度的關(guān)系,男性社會對女性采取蔑視的態(tài)度,女性因為要在男性社會的夾縫里求生存,只能不斷的和同類競爭,不斷的去討好男性。很多女性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已經(jīng)麻木,因為女性生是弱者,活著也只能是弱者,所以忍讓才是女性的美德。希望在往后的歲月里,女性作為人類獨立的個體,能夠不依附于任何人,獨立自強的活著。
注釋:
1.朱憶天.日本早期在東南亞的擴張先驅(qū):妓女“南洋姐”[J].南洋問題研究,2016,(01):42-53.
2.文章中對《少年的悲哀》原文的引用全部來自周作人的譯本.
3.家庭中男性對女性在心理,意識上進行性別壓迫的機制.
4.上野千鶴子著《國家主義與社會性別》青土社,2009年,24-2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