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圣母院（十五）

維克多?雨果

貴族小姐們所看見的那位站在圣母院北鐘樓頂上凝視吉卜賽姑娘跳舞的神甫，正是克洛德·弗羅洛副主教。

讀者一定還記得，副主教在這座鐘樓里為自己設置了一間神秘的密室。（順便說一下，今天，在兩座鐘樓之間的平臺上，朝東有一個方形小窗洞，離地一人高，從窗洞里可以看見一個小屋，但這是不是副主教的那間密室，我就不知道了。那間陋室，如今空空洞洞、一無所有、破爛不堪、墻壁上灰泥亂抹，還零亂地“裝飾”著幾幅發(fā)黃的拙劣版畫，畫面上是幾座教堂的正面。我猜想，這個陋室同時穴居著蝙蝠和蜘蛛吧，因此，蒼蠅受到兩面夾攻，瀕臨滅絕）

每天日落前一小時，副主教總要從樓梯爬上鐘樓，躲進那間密室，有時徹夜待在里面。那天，他來到密室的小門前，從腰包里掏出總是隨身帶著的結(jié)構復雜的小鑰匙，插進鎖孔，忽然，他聽見手鼓和響板的聲音。聲音來自前庭廣場。前面說過，那間密室只有一個小窗洞，朝向教堂的圓屋頂?？寺宓隆じチ_洛連忙抽出鑰匙，不一會兒，他就爬到了鐘樓頂上，陰郁而沉思地伏在欄桿上，這正是那幾位貴族小姐看見的樣子。

他站在那里，莊嚴肅穆，宛若泥塑，出神地看著廣場，全神貫注地想著心事。巴黎在他腳下鋪展開來：鐘樓尖塔數(shù)不勝數(shù)，天邊山丘環(huán)抱，平緩柔和，塞納河彎彎曲曲地從一座座大橋下面流過，市民在街上流動，炊煙在空中繚繞，屋頂鱗次櫛比，猶如一串串鏈環(huán)，擠壓著圣母院的屋脊?？墒?，在整個城市中，副主教只看著一塊地面，那就是前庭廣場;在整個人群中，他只注視一個人，那就是吉卜賽姑娘。

要說清楚那是什么樣的目光，為什么那目光中射出火焰，這是極其困難的。那是發(fā)呆的目光，然而充滿著迷惘和不安。他全身巋然不動，只是偶然不由自主地顫抖一下，就像樹木在風中搖曳一樣;他雙肘伏在欄桿上，但比欄桿更像石頭;他臉上微笑僵硬，連肌肉也在抽搐?？吹竭@一切，你會以為克洛德·弗羅洛身上只有那兩只眼睛還有生命。

吉卜賽姑娘正在跳舞。那是普魯旺斯的薩拉邦德舞。她邊跳舞邊用手指尖轉(zhuǎn)動著手鼓，不斷拋向空中，輕靈、敏捷、歡快，絲毫沒有感到有個可怕的目光正沉甸甸地落在她頭頂上。觀眾密密麻麻，一個可笑的男子穿著半紅半黃的大袖口外衣，不時地站起來讓觀眾圍好圈子，然后又回到離姑娘幾步遠的一張椅子上坐下，把山羊的腦袋放到膝蓋上。這個人像是吉卜賽姑娘的伙伴。克洛德·弗羅洛站得太高，看不清楚他的模樣。

副主教看見這個陌生男子后，注意力似乎就被分成了兩半，臉色越來越陰沉。突然，他直起腰，一陣戰(zhàn)栗掠過全身?！斑@男人是誰？”他咬牙切齒地說，“我一直看她是一個人?！?/p>

于是，他又鉆到螺旋式樓梯的彎彎曲曲的拱頂下面，下樓去了。當他經(jīng)過鐘籠門口時，從半掩半開的小門里看到了一件怪事，使他大吃一驚：他看見卡西莫多正伏在板巖擋雨披檐的一個窗口上，也在凝視廣場。他那樣聚精會神，都沒有發(fā)現(xiàn)養(yǎng)父經(jīng)過。他那粗野的眼睛里有一種異樣的神情，那是陶醉的含情脈脈的眼神?！斑@就怪了，”克洛德喃喃自語，“難道他在看埃及姑娘？”他繼續(xù)下樓去。幾分鐘后，心事重重的副主教走出鐘樓底層的側(cè)門，來到了廣場上。

“埃及姑娘干什么去了？”他混進被鼓聲吸引而來的觀眾中問道。

“不清楚，”他身旁的一個人回答，“剛才還在。我想，是到對面那幢房子里去跳凡丹戈舞了，是他們喊她去的?！?/p>

剛才埃及姑娘翩翩起舞、變幻莫測的舞步遮住了地毯上的阿拉伯圖案?，F(xiàn)在，就在姑娘待過的地方，副主教只看見穿紅黃兩色外套的男子，為了也能掙幾個小錢，他們在觀眾面前走圈子，雙肘夾在腰上，頭向后仰著，臉漲得紅紅的，脖子繃得緊緊的，嘴里咬著一把椅子，椅子上綁著一只貓，是向鄰居借來的。那貓嚇得“喵喵”直叫。

“我的圣母！”當街頭藝人咬著椅子和貓筑成的金字塔汗流滿面地經(jīng)過時，副主教叫了起來“皮埃爾·格蘭古瓦先生你在這里干什么？”

副主教嚴厲的喊聲使可憐的江湖藝人心頭一震，一下子失去了平衡，金字塔搖晃起來，椅子和貓亂七八糟地砸在觀眾頭上，觀眾噓聲頓起。

幸虧皮埃爾·格蘭古瓦（因為確實是他）趁著混亂躲進了教堂（是克洛德·弗羅洛示意他跟去的），否則，他肯定要遇到麻煩。貓的主人以及周圍臉部被擦破和碰傷的觀眾都會找他算賬。

教堂里一片昏暗，冷冷清清。正殿兩旁的走廊里黑咕隆咚，那幾個小教堂已開始點燈，因為拱頂越來越黑了。只有正面墻上五顏六色的大圓花窗沐浴在一抹落日的余暉中，宛若一堆鉆石在黑暗中閃閃爍爍，把令人眼花繚亂的七色光譜反射到正殿的盡頭。他們沒走幾步，堂·克洛德便靠在一根柱子上，眼睛緊盯著格蘭古瓦，但這不是格蘭古瓦所懼怕的目光。他穿著這身小丑服裝，被這樣嚴肅而博學的人撞見，羞得無地自容，但神甫的目光毫無嘲笑和諷刺的意味，而是嚴肅平靜、炯炯有神。

副主教首先打破沉默：“過來，皮埃爾先生。有許多事您得給我說清楚。首先，差不多有兩個月沒看見您了，怎么回事？您怎么會在大街上賣藝？穿這身漂亮的服裝，確實漂亮！半黃半紅的，就跟科德貝克的蘋果似的！”

“閣下，”格蘭古瓦可憐兮兮地說，“這套服裝確實太古怪，被您看見了，我就像貓頂著一個葫蘆一樣，狼狽極了。我這樣做會逼得巡警先生們鞭打穿著這套奇裝異服的畢達哥拉斯學派信徒的肩胛骨，我自己也覺得很不好。可是，我尊敬的師長，我能有什么辦法呢？這全是我那件舊大衣的錯。冬天一開始，它就卑鄙地拋棄了我，借口說它已破成布條，需要去撿破爛的背筐里休息了。怎么辦呢？現(xiàn)代文明還沒達到像古人第歐根尼主張的那樣可以光著身子上街的地步;再說那時候寒風凜冽，要讓人類成功地邁出這新的一步，也不是在一月這樣寒冷的天氣。湊巧有這么一件短衫，我就穿上了，把原來那件破舊的黑大衣扔了。那件破衣服不像煉丹爐那樣密不透風，對我這個煉丹術信徒不太合適。因此，我就穿上小丑的服裝，和圣熱內(nèi)斯特一樣。有什么辦法呢？這是暫時的黯淡無光。阿波羅不也曾為阿德墨托斯放過豬嗎？”

“您這個職業(yè)不錯嘛！”副主教說。

“老師，我也認為搞搞哲學、寫寫詩、對著爐堂吹吹火，或從天上收收火，要比頂著椅子耍貓強。所以，剛才您呵斥我時，我就像毛驢見了烤肉叉，頓時心慌意亂、手足無措。可是，我能有什么辦法呢，閣下？人每天總得生活呀。最優(yōu)美的亞歷山大詩嚼起來還不如一塊布里奶酪有味道哩！我給瑪格麗特·德·佛蘭德公主寫了那部有名的婚禮贊歌，這您是知道的。可是，市里借口說寫得不好，分文不付，好像索?？死账沟囊徊勘瘎?，四個埃居就可以打發(fā)似的。我眼看就要餓死了。幸虧我發(fā)現(xiàn)我的頜骨比較結(jié)實，我對它說：‘你可以賣賣力氣，耍耍雜技，自己養(yǎng)活自己。許多乞丐成了我的好朋友，教會了我二十來種大力士的把戲?，F(xiàn)在，我白天額頭流著大汗，用我的牙齒賺些面包錢;晚上就把掙來的面包給我的牙齒咀嚼。當然，我承認，這樣使用我的智能是很可悲的，人生下來不是為敲手鼓、頂椅子過日子的。不過，尊敬的老師，光過日子還不行，還得掙錢糊口呀。”

堂·克洛德默默聽著。忽然，他深陷的雙眸射出敏銳而犀利的目光，格蘭古瓦感覺自己心靈深處都被這目光探究遍了。

“很好，皮埃爾先生，可您現(xiàn)在怎么跟那個埃及跳舞姑娘在一起呢？”

“怎么！”格蘭古瓦說，“她是我的妻子，我是她的丈夫呀！”

神甫陰郁的眼睛冒出火來?！澳棺龀鲞@樣的事來，無賴！”他氣憤地抓住格蘭古瓦的胳膊，叫道，“你竟被上帝遺棄到這般地步，去碰這種姑娘？”

“大人，我發(fā)誓，”格蘭古瓦渾身發(fā)抖，回答道，“如果您擔心的是這個，那我可以向您保證，我從來沒有碰過她?！?/p>

“那您怎么說丈夫和妻子？”神甫問。

格蘭古瓦趕緊把讀者已經(jīng)知道的事，他在乞丐王國的奇遇和摔罐成親，簡明扼要地向神甫敘說了一遍?？磥?，這場婚姻仍然毫無結(jié)果，就跟第一夜那樣，吉卜賽姑娘一直都沒讓他過新婚之夜。“我真是苦不堪言，”他最后說，“只怪我倒霉，娶了個圣女?！?/p>

“此話怎講？”副主教問道。這番敘說使他漸漸平靜了。

“這很難說清楚，”詩人回答，“是因為迷信。據(jù)一個老盜賊——我們那里都叫他埃及公爵——據(jù)他講，我妻子是撿來的孩子，或者說是丟失的孩子，這都是一回事。她脖子上掛著護身符，據(jù)說，這能確保她日后與父母重逢?？墒?，如果姑娘失去童貞，護身符也就失靈了。因此，我們倆都守身如玉?！?/p>

克洛德的額頭越來越舒展?！澳敲矗彼终f，“皮埃爾先生，您認為這個女人沒有被任何男人親近過？”

“堂·克洛德，對于這種迷信，男人有什么辦法？她的腦子里只有這個。我認為在一群極易馴服的人群中頑固保持修女的貞節(jié)，這是很難得的。但她有三樣東西保護自己：一是埃及公爵，他把她放到自己的羽翼下，可能正盤算著要將她賣給哪個修士老爺吧;其次是她的部族，他們都非常尊敬她，把她當作圣母;她還有一把可愛的匕首，這個潑婦無視巴黎總管的禁令，總是隨身攜帶著，藏在什么地方。誰要是想摟抱她的細腰，那匕首就會赫然出現(xiàn)在她手中。真是一只驕傲的馬蜂！”

副主教向格蘭古瓦提了一連串問題。

據(jù)格蘭古瓦看來，愛斯梅拉達是一個迷人的姑娘，長得很漂亮，從不傷害人，唯一的缺陷就是喜歡噘嘴;她天真熱情、涉世不深，但古道熱腸;她還不知道男女之間有什么差別，甚至連相關的夢都沒做過。她天生就這樣！她酷愛跳舞，喜歡熱鬧和自由自在的生活。她就像一只蜜蜂，腳上長著看不見的翅膀，生活在旋轉(zhuǎn)之中。她的這種性格是在長期的流浪生活中養(yǎng)成的。格蘭古瓦終于打聽到，她在很小的時候就跑遍了西班牙和卡塔盧尼亞，最后到了西西里。他甚至認為，她隨著她的吉卜賽部落到過位于阿卡亞的阿爾及爾王國。阿卡亞一邊與小小的阿爾巴尼亞和希臘接壤，另一邊瀕臨西西里海。西西里海是通往君士坦丁堡的必經(jīng)之路。格蘭古瓦說，吉卜賽人是阿爾及爾國王的臣民，因為阿爾及爾國王是白摩里亞民族的首領。有一點可以肯定：愛斯梅拉達從匈牙利來到法國時還很小。她從這些國家?guī)Щ亓艘恍┕殴值姆窖?、歌曲和思想，這使她的語言比較混雜。和她的服裝一樣，一半是巴黎式;一半是非洲式。還有，她活潑可愛，生機勃勃，愛唱愛跳，因此，她常去的那幾個街區(qū)的居民都很喜歡她。她認為全城只有兩個人恨她，她談起來常常膽戰(zhàn)心驚。一個是羅朗塔樓的贖罪婆，這個丑惡的隱居婆不知為什么如此仇恨埃及女人，每次看見可憐的跳舞姑娘從她窗前經(jīng)過，總要惡言惡語咒罵她;還有一個是神甫，每次遇見她，總向她投射可怕的目光和話語，弄得她心驚肉跳、魂飛魄散。副主教聽到這后一種情況，神色變得很尷尬，可是格蘭古瓦沒太注意。因為只需要兩個月就足以使這個無憂無慮的詩人把那天晚上遇見埃及姑娘的奇怪情節(jié)以及副主教在其間扮演的角色，忘得一干二凈了。不過，姑娘沒什么好怕的，只要她不給人算命，就不會有人控告她搞巫術，盡管那時候吉卜賽婦女遭受這類起訴的事屢見不鮮。再說，格蘭古瓦即使算不上丈夫，他也像兄長那樣保護她。不管怎么說，這位哲學家非常耐心地忍受了這種柏拉圖式的婚姻。他總算有了個窩，也不會再挨餓！每天早晨，他離開乞丐王國，一般總是和埃及姑娘結(jié)伴而行，在街頭演出時幫她收收錢;每天晚上，和她一起回到同一個屋檐下，任他躲進她的小屋里，把門倒插上，他心無內(nèi)疚地進入夢鄉(xiāng)?？傊?，據(jù)他說，這是一種寧靜的非常適合遐想的生活。再說，這位哲學家在靈魂深處也未必真正迷戀吉卜賽姑娘。他對山羊的愛和對她的愛幾乎平分秋色。那是一只溫馴、聰明、有靈性的可愛動物，是一只受過訓練的山羊。這種馴服的動物在中世紀是很常見的，它們使觀眾驚嘆不迭，卻也常常導致馴養(yǎng)人遭受火刑。然而，這只金蹄山羊耍的妖術完全是無辜的伎倆。格蘭古瓦把細節(jié)向副主教作了解釋，副主教似乎對此頗感興趣。一般只要把手鼓的某個部位轉(zhuǎn)向山羊，它就會做出預期的動作，這都是吉卜賽姑娘訓練出來的。她在這方面有罕見的才華，只用了兩個月就教會山羊用活字母拼寫PHOEBUS。

“PHOEBUS！”神甫說，“為什么是PHOEBUS？”

“我不清楚，”格蘭古瓦回答，“也許是一個她認為具有某種神秘魔力的咒語吧。她一個人待著時，常常低聲念誦。”

“您肯定這是咒語，不是名字？”克洛德又問，銳利的目光直逼格蘭古瓦。

“誰的名字？”詩人問。

“我怎么知道？”神甫說。

“我是這么想的，閣下：這些流浪漢有點信奉祆教，崇拜太陽。因此是PHOEBUS?！?/p>

“我還沒有像您那樣清楚地看到一點?！?/p>

“反正這同我沒關系。她愛怎么念誦她的PHOE?BUS就隨她怎么念吧。但可以肯定，加利愛我同愛她幾乎是一樣深的?！?/p>

“加利是什么？”

“是山羊?！?/p>

副主教手托下巴，仿佛沉思了一會兒。忽然，他猛地轉(zhuǎn)過身去，問格蘭古瓦：“您跟我發(fā)誓，您沒碰過她？”

“誰？”格蘭古瓦說，“山羊？”

“不是，那女人。”

“我的妻子！我向您發(fā)誓，沒有碰過。”

“您經(jīng)常單獨和她在一起？”

“每天晚上，足足一個小時。”

堂·克洛德皺了皺眉。

“哦！哦！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單獨在一起是不會念主禱文的?！?/p>

“我發(fā)誓，她不會注意我，就像一只母雞不會注意教堂一樣?！?/p>

“以您母親的肚子向我發(fā)誓，”副主教粗暴地重復剛才的話，“您連手指尖都沒碰過這個女人？”

“我還可以用我父親的腦袋發(fā)誓，因為這兩者之間關系密切?？墒?，尊敬的老師，請允許我也提一個問題。”

“提吧，先生?！?/p>

“這事跟您有什么關系？”

副主教蒼白的臉孔唰地一下變得像姑娘的臉頰一樣紅。他一時無言以對，過了一會兒才神色尷尬地說：“聽著，皮埃爾·格蘭古瓦先生，據(jù)我所知，您現(xiàn)在還沒有被罰入地獄。我關心您，是希望您好。您只要碰一碰這個從魔鬼那里來的埃及姑娘，您就會淪為撒旦的奴仆。您知道，肉體總是毀滅靈魂。您要是接近這個女人，就會遭難！這就是我的解釋?！?/p>

“我試過一次，”格蘭古瓦撓著耳朵說，“是新婚那夜，可我碰了一鼻子灰。”

“您竟然這樣放肆，皮埃爾先生？”神甫的額頭又布滿了陰云。

“還有一次，”詩人微笑著繼續(xù)說，“睡覺前，我從她房門的鎖孔往里瞧了一下，我看見她光著腳丫把床踩得咯吱響，真是妙不可言。”

“快滾到魔鬼那里去吧！”神甫大聲吼道，目光可怕極了。他推開心醉神迷的格蘭古瓦，大步鉆進教堂最黑暗的拱廊下面去了。

自從那天早晨卡西莫多在恥辱柱受刑以來，圣母院附近的居民發(fā)現(xiàn)敲鐘人的敲鐘熱情似乎大大減退了。從前，他動不動就敲鐘。早禱和晚禱時，鐘聲經(jīng)久不息;做大彌撒時，排鐘齊鳴不斷;舉行婚禮和洗禮時，小鐘奏出豐富多彩的音階，各種各樣的鐘聲交織在空中，組成一幅光輝燦爛的織錦。古老的教堂顫動著、轟鳴著，仿佛籠罩在永恒的歡樂里。人們感到有一個任性的、喜歡喧鬧的精靈通過那些銅嘴巴不停地歌唱。而現(xiàn)在，這個精靈仿佛已銷聲匿跡，圣母院教堂似乎死氣沉沉，甘愿保持沉默。每逢節(jié)日和葬禮，只是按照禮儀敲幾下鐘，索然寡味，平淡無奇。但凡教堂都有二重奏，里面是管風琴，外面是鐘，而現(xiàn)在只剩下風琴聲了。仿佛樂師已經(jīng)離開鐘樓?？墒强ㄎ髂嗍冀K在里面。他有什么心事？莫非刑柱上蒙受的恥辱和絕望使他至今耿耿于懷？難道執(zhí)刑吏殘酷的鞭笞仍在他心底里不停回蕩？難道凄慘的刑罰已使他心灰意冷，連對敲鐘的熱情也熄滅了？要不就是瑪麗在圣母院敲鐘人的心目中遇到了情敵，有了更漂亮更可愛的對手，以至敲鐘人冷落了那口大鐘和她的十四個姐妹？

在這令人愉快的一四八二年，圣母領報瞻禮日是三月二十五日星期二。這一天空氣清新透明，卡西莫多感到對鐘的愛戀有點兒恢復了。于是，當堂役打開教堂的一道道大門時，卡西莫多爬上了北鐘樓。那時候，那些大門都是由結(jié)實的木頭做的，外面四周是鍍金鐵釘和“極其精美的”雕刻。

爬到樓頂?shù)溺娀\后，卡西莫多把里面的六口鐘仔細端詳了一會兒，憂傷地搖搖頭，仿佛在為他和它們之間出現(xiàn)的隔閡悲嘆?？墒牵斔麛[動起鐘來，感覺到它們像一串葡萄在他手下?lián)u晃的時候;當他看見（因為他聽不見）顫動的八度音程在聲音的階梯上忽升忽降，猶如鳥兒在樹枝間跳來跳去的時候;當音樂這個魔鬼搖著一串閃光的密接和音、顫音、琶音，附著在他身上的時候;他又感到無限幸福了，他忘掉了一切，心情舒展了，臉上露出了笑容。他走來走去，拍著手，從這根繩子跑到那根繩子，用聲音和手勢激勵這六位歌手，就像樂隊指揮、激勵聰明的演奏家一樣。

“干吧，”他說，“干吧！加布里埃爾，把你的聲音全都傾注到廣場上去。今天是節(jié)日。蒂博，別偷懶。你怎么慢了？快，快點兒！你生銹了嗎，懶鬼？很好！快！快！不要讓人看見鐘錘。讓他們都像我一樣給震聾！就這樣，蒂博，干得好！紀堯姆！紀堯姆！你是最胖的！帕基埃最小，可帕基埃干得最好。我敢打賭，聽得見的人都能聽出他比你干得好。好！好！我的加布里埃爾，響點！再響點！喂，你們這兩只麻雀，你們在上面搞什么名堂？我怎么看不見你們發(fā)出一點聲音？你們的銅嘴是白長的嗎？要你們唱歌的時候，你們卻打哈欠！嗨！快干活！今天是圣母領報瞻禮日呀，太陽又那么好，應該有美妙的鐘樂呀！可憐的紀堯姆！瞧你都喘不過氣來了，我的胖子！”他忙著鼓勵他的寶貝鐘。那六口鐘一個比一個跳得歡，它們搖擺著亮锃锃的腰肢，就像拉套的西班牙騾子在車夫不停地吆喝下跑得很歡一樣。

鐘樓筆直的墻壁在某一高度上覆蓋著擋雨披檐，卡西莫多的目光越過鋪著鱗片狀的石板披檐，朝廣場望去。忽然，他看見一個裝束古怪的姑娘在廣場上停了下來，把一塊地毯鋪在地上，一只小山羊走了上去，一群觀眾圍成了圈。看到這個姑娘，他的思緒頓時改了道，他對音樂的熱情猛然凍結(jié)，就像熔化的樹脂遇冷馬上凝固一樣。他驟然停下來，轉(zhuǎn)身背對著鐘，蹲在石板披檐后面，用那曾使副主教驚訝過一次的沉思、溫柔而親切的目光又一次凝視跳舞的姑娘。被遺棄的銅鐘突然同時沉寂下來，使得鐘樂的愛好者們大失所望。他們真誠地在換錢橋上傾聽這和諧的音樂，可鐘聲戛然而止，只好怏怏離去，好似一條狗先看到一塊肉骨頭，可扔過來的卻是一塊石頭，心中萬分沮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