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淵明在《五柳先生傳》里的確說過:“好讀書,不求甚解;每有會意,便欣然忘食?!彪m然這里說的是五柳先生,但其實是在抒寫自己的胸臆,說這是作者本人的讀書態(tài)度,自無不可。只是把“不求甚解”解釋成讀書馬虎,囫圇吞棗,卻似有不妥。因為陶淵明這里所說,是有針對性的。他針對的是漢儒的章句之學,煩瑣的考據之風。
在讀書時,弄清字句的解釋,當然是必要的。如果連字句也讀不通,要領會文章的意思是不可能的。所以陳寅恪有讀書先識字之說。但若只是停留在識字上,而不能進一步領會文章的意思,那也等于不讀,談不上治學。所以陶淵明強調“會意”,就顯得很要緊了。
其實,陶淵明的“會意”說,也并非他的發(fā)明,而是老莊思想的繼承?!肚f子·外物篇》云:“荃者所以在魚,得魚而忘荃。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吾安得夫忘言之人而與之言哉?!笨辞f子的感嘆,可見得意忘言之人甚為難得也。陶淵明有詩云“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就更明顯地表現出其思想與莊子的關系。
以我看來,陶淵明強調“會意”的讀書方法,不是降低了閱讀要求,而是在“識字”的基礎上前進了一步,倒是提高了閱讀要求。因為畢竟“會意”比“識字”更難,“識字”只要下死功夫還可以做到,而“會意”則需要有更多的文化知識與社會閱歷。魯迅就曾說過:“拿我的那些書給不到二十歲的青年看,是不相宜的,要上三十歲,才很容易看懂?!保?936年4月2日復顏黎民信)蓋亦此意也。而事實上,他的有些文章,恐怕三十歲也未必全能讀懂——不是字句上的懂,而是意思上的懂。詩人綠原就說過,魯迅的《隔膜》一文,他是有了相應的經歷之后,回過味來才懂得其中的含意,可惜為時已晚。那時他已是中年之后。
此外,儒道兩家,對于讀物的要求也大有不同??鬃訌娬{“非禮勿視”“非禮勿聽”,所以漢儒是非圣賢之書不讀,不同觀點者即不屑顧之,這樣局限性必然很大,腦子難免僵化;而道家則只要有“真意”之書都愿讀,還能在提取出“真意”之后,把語言的外殼揚棄掉,當然把不實的東西也揚棄掉,即所謂“得意忘言”。
這使我想起了魯迅在《思想·山水·人物》一書的《題記》中談他翻譯的取材之道,說:“我的譯述和紹介,原不過想一部分讀者知道或古或今有這樣的事或這樣的人,思想,言論;并非要大家拿來作言動的南針。世上還沒有盡如人意的文章,所以我只要自己覺得其中有些有用,或有些有益,于不得已如前文所說時,便會開手來移譯,但一經移譯,則全篇中雖間有大背我意之處,也不加刪節(jié)了。因為我的意思,是以為改變本相,不但對不起作者,也對不起讀者的。”
(吳中杰:作家,復旦大學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