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善良人的歌

曹曉燕

老王，是楊絳先生的散文《老王》中的人物。老王和楊絳先生的關(guān)系既簡單又非同一般。簡單體現(xiàn)在兩人之間只是一些看似不足掛齒的你來我往，非同一般則表現(xiàn)在老王去世后，文壇上大名鼎鼎的楊絳先生會專門為其寫上一篇令人讀來感慨萬千、唏噓不已的散文來。所以，我們很有必要來進一步研讀一下這篇作品，看看他們二人之間這種簡單而又非同一般的關(guān)系。

老王，我們只知其姓王。名誰？不知。大概楊絳先生也不知道吧。我們還知老王雖年齡不輕，卻無家口，無工作，身有殘疾。老王有一輛三輪車，住在一個破雜院里。按說，這樣一個社會底層的苦命人，若要與已在文壇上聞名遐邇、頗有建樹的翻譯大家楊絳先生牽上關(guān)系還真不太容易。怎奈世事造化，在當(dāng)代中國的一個特殊歷史時期，一大批高級知識分子或關(guān)“牛棚”勞動改造，或落入“凡間”接受再教育，這也就有了老王與楊絳先生相識的機會。

老王賴以生存的方式除了偶爾蹬三輪外還包括替人送冰。他蹬三輪，會把三輪車收拾得既干凈又安全舒適。他給人送冰，送的冰既大又便宜。單憑這兩點，我們就可以看出老王是一個多么實在厚道的人。楊絳先生也說，老王是她認(rèn)識的蹬三輪的人中“最老實”的。一個“最”字，便能看出在楊絳先生眼中老王的為人，是很得到先生的認(rèn)可的。

楊絳先生在《我們仨》中曾提到從干校回來后，為了避開強悍的鄰居，他們搬了家。隨后，楊絳先生的先生——錢鐘書哮喘病復(fù)發(fā)，很長一段時間口齒不清，走路不穩(wěn)。楊絳先生忙里忙外，其中之辛苦自不待說。老王常來先生家，最大的可能是給予這個落難的家庭以盡可能的幫助。先生曾說過“世態(tài)人情，比明月清風(fēng)更饒有滋味”。沒錯，他人唯恐避楊絳一家人不及之時，老王卻不管許多，做著一個善良人愿意做的事。因此，也就有了老王用他的三輪車載不知怎地“走不得路”的錢鐘書先生去醫(yī)院看病，當(dāng)專屬“司機”。老王每天接送錢鐘書往來醫(yī)院，楊絳要給老王錢，老王說啥也不要。以老王艱難的生活狀態(tài)，收錢也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但他深切地感受到楊絳一家人給予他的溫暖，他的付出也是發(fā)自內(nèi)心，不求回報的。當(dāng)然，楊絳一家也盡可能地關(guān)心著孤家寡人的老王。老王有眼疾，楊絳的女兒錢瑗就送魚肝油給老王吃，使得他的夜盲癥有所好轉(zhuǎn)。經(jīng)過過那個年代的人，應(yīng)該知道，魚肝油可不是一般人家所受用得了的，楊絳一家毫不吝嗇地送給了沒有任何親情關(guān)系的老王，足以見得他們對老王的關(guān)愛。老王幫助楊絳一家，這一家也從不會叫老王空手而歸，因為他們深知老王的不易。這便是不幸人與不幸人之間的最樸素的關(guān)愛吧。友誼和善良便在這你來我往中生根、發(fā)芽。

直到有一天。楊絳先生打開門，發(fā)現(xiàn)老王“直僵僵地鑲嵌在門框里”，“他簡直像棺材里倒出來的”，“骷髏骨上繃著一層枯黃的干皮，打上一棍就會散成一堆白骨”。楊絳先生的用詞是多么準(zhǔn)確，每當(dāng)看到這段文字時，我的內(nèi)心都受到了無比的震撼！用觸目驚心來形容一點也不夸張。如果說散文的前面部分還多是一些看似信手拈來實則平和、恬淡、睿智的筆墨，但到此卻筆鋒一轉(zhuǎn)，先生用其老辣的濃墨重彩的文筆描繪了開門一瞬間所看到的眼前的老王。先生當(dāng)時的內(nèi)心的驚訝，令我們感同身受。

老王來了，帶了一瓶香油和十幾二十個雞蛋，他要送給先生。以今天的眼光看，這點東西實在不算個什么，但倒回去四五十年，那個物資匱乏的年代，它們卻被視為是珍貴的東西。老王，一個處在社會底層無正當(dāng)職業(yè)的殘疾人，特別是自己身體還有大恙，但他舍不得吃，卻將它們拿來要送給楊絳先生一家。他是懷著怎樣一種心境呢？老王和先生之間的對話也耐人琢磨：“老王，這么新鮮的大雞蛋，都給我們吃？”“我不吃?！薄拔也皇且X?！薄拔抑?，我知道——不過你既然來了，就免得托人捎了?！薄陨蠈υ捒此坪唵味制降?，但句句能讓人讀出話語后面的含義。

楊絳：老王，看你臉色不好，身體也不太好吧？這雞蛋你怎么不自己吃啊？你需要補補身體啊！

老王：額，這個……我身體不行了，吃了也是浪費，你們一直對我很好，我也沒啥好報答的，就把它們送給你們，感謝一直以來對我的關(guān)心和照顧。額，我不要錢，請收下，這個跟錢沒關(guān)系。

楊絳：我知道，但我也知道你生活的艱難，再加上你現(xiàn)在看起來身體這么虛弱，所以，錢你一定要收下，去買點你需要的東西。

讀到此，讓人的心情格外沉重，為老王即將不久于人世還掛念著這個世界少有的給過他關(guān)愛的人而心痛。從另一個角度說，能讓老王如此牽掛的楊絳一家與老王的交往故事，絕不只是先生筆下的這點點滴滴，先生沒寫，但老王有知。歲月的長河磨洗掉了許多的人和事，但老王，先生卻不曾忘卻，并為其寫下了這篇散文。老王走了，拿著楊絳先生給他的錢。先生說“一再追憶老王和我對答的話，琢磨他是否知道我領(lǐng)受他的謝意。我想他是知道的”?？梢钥闯觯壬鷮贤跻恢笔切挠欣⒕蔚?。這種愧疚，既源于當(dāng)年老王對先生一家人的照顧，又源于當(dāng)老王臨終前來看望先生一家而先生卻未能敏銳感知到老王即將不久于人世，甚至于那樣的時刻還未能很好地領(lǐng)悟老王真摯的感恩和牽掛之心。先生一直在反思，似乎沒能痛快地接受老王最后的好意，或許會給老王帶來最后的不愉快吧。由此也讓我們看到了先生的為人之善良，同時，也讓我們認(rèn)識到，先生是一個勇于自省的人。

先生曾經(jīng)說過，“唯有身處卑微的人，最有機緣看到世態(tài)人情的真相”。先生看到了一個身處卑微的人的善良、真誠的內(nèi)心世界，老王也透過先生一家，體味到了人世間的真、善、美。

最后，感謝楊絳先生為我們譜寫了一曲善良人的歌。正如先生所說，“人畢竟是血肉之軀，帶些缺點，更富有人情味吧”。我們從《老王》這篇散文中，對這句話可能有了更多的認(rèn)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