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借藝人說唱，抒寫興亡之感

摘要：清初民間說唱藝術(shù)風(fēng)行，受文人士大夫愛聽說唱并且喜歡品評說唱藝人之風(fēng)氣的濡染，特別是受故里前輩賈鳧西的影響，孔尚任不僅喜愛說唱藝術(shù)，而且喜歡賦詩撰文描述其耳聞目睹的民間說唱表演。在創(chuàng)作《桃花扇》時，孔尚任則自覺秉承了戲曲史上援引民間說唱入戲的創(chuàng)作傳統(tǒng)，有意借用賈鳧西的鼓詞來開宗明義、卒章顯志，并且讓說唱藝人柳敬亭、蘇昆生深度介入男女主人公的離合故事，一方面發(fā)揮牽引、聚合故事情節(jié)的紐帶作用，另一方面展現(xiàn)其俠肝義膽與氣節(jié)操守，以 “愧天下之士大夫”，從而寫出了一部具有深邃歷史意識與深厚人民情懷的經(jīng)典作品。

關(guān)鍵詞：孔尚任;說唱藝術(shù);柳敬亭;蘇昆生;《桃花扇》

作者簡介：紀(jì)德君，廣州大學(xué)人文學(xué)院教授、廣州大學(xué)廣府文化研究中心研究員（廣州 510006）

基金項目：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中國歷代說唱文藝研究資料整理與研究”（17ZDA246）;國家社科基金重點項目“中國古代說唱文學(xué)文獻(xiàn)輯釋與研究”（16AZW006）

DOI編碼：10.19667/j.cnki.cn23-1070/c.2021.04.015

明末清初，民間說唱藝術(shù)日趨繁興，說唱藝人層出不窮。不少文人士大夫不僅愛聽說唱，還對那些名噪一時的說唱藝人贊賞有加。如清初李斗在《揚州畫舫錄》中說：

評話盛于江南，如柳敬亭、孔云霄、韓圭湖諸人，屢為陳其年、余淡心、杜茶村、朱竹坨所賞鑒。次之季麻子平詞為李宮保衛(wèi)所賞。人參客王建明瞽后，工弦詞，成名師。顧翰章次之。紫瘌痢弦詞，蔣心畬為之作《古樂府》，皆其選也。

特別是柳敬亭、蘇昆生，不僅成為文人士大夫的座上客，而且一度受到張岱、吳偉業(yè)、錢謙益、黃宗羲等大家的高度稱贊。還有的文人則親自介入說唱文藝的創(chuàng)作與表演，如賈應(yīng)寵、蒲松齡等。至于從民間說唱藝術(shù)中汲取營養(yǎng)，從事戲曲、小說等俗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更是不乏其人，如李玉、丁耀亢、孔尚任等。本文重點討論的就是孔尚任對說唱藝術(shù)的青睞如何影響了他的《桃花扇》創(chuàng)作。

一、孔尚任與說唱藝術(shù)的結(jié)緣

孔尚任生當(dāng)民間說唱藝術(shù)開始風(fēng)靡的順、康時期，難免會受說唱藝術(shù)的濡染，但是對他喜愛說唱藝術(shù)產(chǎn)生深刻影響的，卻是故里前輩賈應(yīng)寵。賈應(yīng)寵，字思退，號鳧西，山東曲阜人，與孔尚任父輩交好，崇禎年間做過河北固安縣令，后來擢升部曹、刑部江西清吏司郎中，因被人所忌，辭官歸里，入清后又因當(dāng)?shù)亍翱h尉數(shù)挾之”，“遂翻然起，仍補舊職”，借機“執(zhí)縣尉撲于階下以為快”。他曾坦言：“吾好利，能自生之;不奪竊，奪竊，盜也。吾好勢，吾竟使之，不謬為謙恭，不仗人。謬為謙恭，娼也;仗人，犬也。”可見其為人亢直，個性兀傲，風(fēng)骨嶙峋，這讓孔尚任頗為景仰。孔尚任少年時拜見過賈應(yīng)寵，賈對其青眼有加，“享以魚肉”，并說：“吾自奉廉，不惜魚肉啖汝者，為汝慧異凡兒，吾老矣，或有須汝處，非念汝故人子也?！边@讓孔尚任受寵若驚。賈應(yīng)寵嗜好民間流行的鼓詞，不僅擬作《歷代史略鼓詞》，還親自說唱，別號“木皮散客”。對此，孔尚任更是驚羨不已，在《木皮散客傳》中說：

木皮散客，喜說稗官鼓詞。木皮者，鼓板也，嬉笑怒罵之具也。說于諸生塾中，說于宰官堂上，說于郎曹之署，說于市肆。木皮隨身，逢場作戲。身有窮達(dá)，木皮一致。凡與臣言忠，與子言孝，皆以稗詞證，不屑引經(jīng)史。經(jīng)史中帝王師相，別有評駁，與儒生不同。聞?wù)哒ι?，以為怪物，終無能出一言以折之。

孔尚任認(rèn)為賈鳧西嬉笑怒罵，狂放不羈，“文字雅俚，莊諧不倫”，“頗類明之李卓吾、徐文長、袁中郎”，對賈的贊美之情溢于言表。賈鳧西還曾別出心裁地以鼓詞形式說唱《論語》，并留下了一篇與孔子有關(guān)的《太師摯適齊》，而孔尚任又是孔圣人后裔，因此出于對賈之人格魅力的景仰，特別是對其鼓詞說唱藝術(shù)的喜愛，孔尚任竟然把賈鳧西編唱的《太師摯適齊》鼓詞及《歷代史略鼓詞》末尾的“哀江南”曲，幾乎一字不差地收進(jìn)了《桃花扇》里。

孔尚任在為《桃花扇》創(chuàng)作搜尋歷史掌故時，還對明清易代之際的著名說唱藝人柳敬亭、蘇昆生頗為措意。柳、蘇二人因說唱伎藝出類拔萃，曾頻繁穿梭于當(dāng)時名士、公卿、青樓、幕府之間，成為明清鼎革之變的親歷者與見證人。清初為柳、蘇賦詩作文的一些著名文士，往往在贊賞其說唱伎藝的同時，也隱寓了自己的故國之思與亡國之恨。如黃宗羲在《柳敬亭傳》中就說，柳敬亭說書，“每發(fā)一聲，使人聞之，或如刀劍鐵騎，颯然浮空;或如風(fēng)號雨泣，鳥悲獸駭。亡國之恨頓生，檀板之聲無色”。金之俊在《柳敬亭傳跋》中也說：“若敬亭者，直借說書以譜盡古今成敗得失之政治、忠佞、貞邪之人物?！比绻覀儗ⅰ短一ㄉ取匪鶎懙牧⑻K之事與清初文人所寫柳、蘇的詩文對看，就會發(fā)現(xiàn)孔尚任正是以清初文人對柳、蘇的描寫為基礎(chǔ)進(jìn)行藝術(shù)生發(fā)與想象的。孔尚任在《桃花扇》所附的“考據(jù)”中就列舉了他參考的一些重要文獻(xiàn)，其中有余懷《板橋雜記·柳敬亭》、錢謙益《左寧南畫像為柳敬亭題》《為柳敬亭募葬引》、吳偉業(yè)《楚兩生行并序》《柳敬亭傳》《柳敬亭像贊》、陳其年《左寧南與柳敬亭說劍圖序》、龔鼎孳《贈柳叟敬

孔尚任：《木皮散客傳》，關(guān)德棟、周中明：《賈鳧西木皮詞校注》，濟(jì)南：齊魯書社，1982年，第161頁。孔尚任：《木皮散客傳》，關(guān)德棟、周中明：《賈亭同諸子限韻》《賀新郎詞贈柳叟敬亭》《沁園春詞贈柳叟敬亭》等。

根據(jù)清初文人所寫可知，柳敬亭擅長說評話，尤其善于講說隋唐英雄傳奇故事。清錢曾箋注錢謙益詩《左寧南畫像歌為柳敬亭作》記載，柳敬亭在左良玉軍中，“每夕張燈高坐，談?wù)f隋、唐間遺事”。晚年與孔尚任相識的冒襄，也曾作《小秦淮曲》三首，其三云：“游俠髯麻柳敬亭，詼諧笑罵不曾停。重逢快說隋家事，又向河亭一日聽?！庇鄳言凇栋鍢螂s記·柳敬亭》中還說他親自聽過柳敬亭演說《秦叔寶見姑娘》。據(jù)此，孔尚任在作《桃花扇》時，就刻意敷演了一出柳敬亭說唱《秦叔寶見姑娘》的故事，并在眉批中說：“《秦叔寶見姑娘》，柳老絕技也?！敝麘蚯芯繉＜谊惗嘣凇秾懬榕c抒感——〈桃花扇〉“借離合之情，寫興亡之感”得失新析》一文中指出，孔尚任這么做，“不完全是從戲劇情節(jié)發(fā)展或刻劃人物需要出發(fā)”，有“添此蛇足”之嫌;“如若不是孔尚任熟知‘《秦瓊見姑娘》，柳老絕技也這一歷史掌故，就更沒有必要在《哭主》這樣一場戲中讓柳敬亭大說《秦叔寶見姑娘》;這已不是著眼于寫戲，而重點在于不忍湮沒‘柳老絕技，今后世無聞了”。這也就是說，孔尚任主要是出于對柳敬亭說書的喜愛，才不顧劇情將“柳老絕技”《秦叔寶見姑娘》寫進(jìn)了劇本。當(dāng)然，如果從戲曲藝術(shù)描寫忌抽象、空洞這一點看，孔尚任著意描繪柳敬亭說《秦叔寶見姑娘》，也是為了將“柳老絕技”具象化，以期“列之案頭，歌之場上”，收到“可感可興，令人擊節(jié)嘆賞”的藝術(shù)效果。更何況這樣寫也的確能進(jìn)一步豐富柳敬亭作為一個杰出的“說書藝人”的藝術(shù)形象呢。

耐人尋味的是，孔尚任并無機會現(xiàn)場親聆柳敬亭說書，他作《桃花扇》時，柳敬亭去世已近四十年，那么他在劇本中敷演的《秦叔寶見姑娘》，是否完全出于其本人的想象和虛構(gòu)呢？恐怕也不是。筆者曾將《桃花扇》第十三出與《隋史遺文》第十五回做過比對，發(fā)現(xiàn)孔尚任敷演的《秦叔寶見姑娘》，基本上是根據(jù)《隋史遺文》所敘進(jìn)行改編的?！端迨愤z文》第十五回：

叔寶在左班中觀看，暗暗點頭：“……你看我這姑爹五旬以外，須發(fā)蕭然，著一品服，掌生殺之權(quán)，一呼百諾，大丈夫定當(dāng)如此！”……羅公卻不要看操，留心于叔寶。見秦瓊點頭有嗟咨之意，把他令將過來，叫：“秦瓊?！贝饝?yīng)道：“有！”擎拳長跪。羅公問：“你會什么武藝么？”秦瓊道：“小將會用雙簡?！薄_公命家將：“將我的銀簡，取將下去。”羅公這兩根銀簡，止有叔寶一條簡重。怎么就輕了一半？叔寶這兩根簡，六十四斤一根，兩根簡，共重一百二十八斤。羅公這兩條簡……連金鑲把子共重六十余斤，比叔寶簡長短尺寸，也差不多。只是用過重簡的手，用這羅公的輕簡，越覺松健。兩個家將用錦絨袱捧將下來。叔寶身高一丈，跪在地下有八尺高。揮手取銀簡，盡身法跳將起來，輪動那兩條簡，就是銀龍護(hù)體，玉蟒纏腰。羅公在座上，自己喝彩：“舞得好！”難道羅公的標(biāo)下就沒有舞簡的人，獨喝彩秦瓊么？羅公卻要坐前諸將欽服之意。諸將卻也解本官的意思，兩班齊聲喝彩道：“好?！?/p>

《桃花扇》第十三出：

羅公獨坐當(dāng)中，一呼百諾，掌著生殺大權(quán)。秦叔寶站在旁邊，點頭贊嘆，口里不言，心中暗道：“大丈夫定當(dāng)如此！”（拍醒木介。小生作驕態(tài)，笑介）俺左良玉也不枉為人一世矣。（丑）那羅公眼看叔寶，高聲問道：“秦瓊，看你身材高大，可曾學(xué)些武藝么？”叔寶慌忙跪下，應(yīng)答如流： “小人會使雙锏?！绷_公即命家人，將自己用的兩條銀锏抬將下來。那兩條銀锏共重六十八斤，比叔寶所用鐵锏輕了一半。叔寶是用過重锏的人，接在手中，如同無物。跳下階來，使盡身法，左輪右舞，恰似玉蟒纏身，銀龍護(hù)體。玉蟒纏身，萬道毫光臺下落;銀龍護(hù)體，一輪月影面前懸。羅公在軍帳里，大聲喝彩道：“好呀！”那十萬雄兵，一齊答應(yīng)。

兩者所敘，除了繁簡有異，內(nèi)容幾乎完全吻合，甚至就連一些字句也是雷同的。而孔尚任之所以會關(guān)注《隋史遺文》，大概也是因為這部英雄傳奇本來就是清初袁于令根據(jù)柳敬亭等人的說書成果整理、加工而成的。袁于令在傳奇劇《雙鶯傳》第四出中曾敷演過柳敬亭說書，可見他是了解并喜愛柳敬亭說書的。孫楷第曾分析指出，《隋史遺文》所敘“秦叔寶諸人事，蓋是萬歷以后柳麻子一流人所揣摹敷衍者，于令亦頗采其說而為書耳”。這樣說來，孔尚任所敷演的《秦叔寶見姑娘》，也算是間接地反映了柳敬亭的說書風(fēng)貌。

孔尚任喜愛民間的說唱藝術(shù)，所以他在后來的宦游經(jīng)歷中但凡遇到民間藝人的說唱表演，就會留心駐足，側(cè)耳聆聽，并賦詩紀(jì)錄。如康熙三十二年（1693）正月十九日，他與好友袁啟旭、陳于王、蔣景祁、陸又嘉、曹源鄴、周茲、柯煜等一起去京城白云觀參加“燕九會”，期間目睹民間藝人打花鼓，唱秧歌，圍觀者甚眾，結(jié)果遭到金吾革禁，感覺甚為可惜，于是便賦詩一首，寫道：“秧歌忽被金吾革，袖手游春真可惜。留得鳳陽舊乞婆，漫鑼緊鼓攔游客?！逼溲栽~之中流露出對鳳陽女子賣藝行乞的一種憐憫之情。又如康熙四十六年（1707），他赴平陽助修《平陽府志》，看到平陽街頭鳳陽少女唱秧歌賣藝，也是情不自禁地賦詩道：“鳳陽少女踏春陽，踏到平陽勝故鄉(xiāng)。舞袖弓腰都未忘，街西勾斷路人腸?！倍鴮γ耖g藝人的評話表演，他也是津津樂道。如在《平陽竹枝詞·平話》中，他又寫道：

漁樵腹里有山河，季漢殘?zhí)普Ｑ圻^。瑣屑儒生誰掛齒，英雄只說將門多。

大抵興亡非爾知，秦皇漢武事多疑。憑君醒木敲千下，不是陳摶睡起時。

他指出說評話的藝人“腹里有山河”，他們不屑于講“瑣屑儒生”，只愛說“季漢殘?zhí)啤钡膶㈤T英雄;當(dāng)然，藝人所說也多有可疑之處，并不能揭示歷史興亡的真諦，因此盡管醒木頻敲，也未必能喚醒“陳摶”這樣的高人。話雖如此，但倘若孔尚任不去聆聽評話，他也不會有此感受，并將之作為一樁值得關(guān)注的風(fēng)俗民情而形之于歌詠了。

孔尚任還撰有《節(jié)序同風(fēng)錄》，記述北方正月，“少年飲博關(guān)撲，歌吹彈，縱逰寺廟、街巿、酒肆、茶坊，各據(jù)遨坐，聽演義平話、因果道情、鼓詞、彈詞，及經(jīng)紀(jì)人唱藥、唱針、唱故衣、唱鈕扣、唱梳篦……”。這也可見他對說唱藝術(shù)的關(guān)注與喜愛。

二、《桃花扇》對說唱藝術(shù)的靈活化用

前文指出，孔尚任將賈鳧西所作鼓詞《太師摯適齊》與《歷代史略鼓詞》末尾“哀江南”套曲幾乎未作修改就寫進(jìn)了《桃花扇》里，不過，他卻采用了移花接木之法，分別讓柳敬亭、蘇昆生來說唱之。其實，柳敬亭擅長的是江南評話，并非北方鼓詞。評話，一般只說不唱，以醒木、折扇作為助演道具，以講說興廢爭戰(zhàn)、英雄傳奇、公案俠義、神魔斗法飛升等故事為主，篇幅漫長。鼓詞則以鼓、板擊節(jié)，有說有唱，以唱為主，其題材、篇幅與評話類近，至于短篇鼓詞，則俗稱“大鼓”。柳敬亭以善說評話而名動江湖，并不擅長說唱鼓詞。不過，孔尚任既然要借柳敬亭作為劇中穿針引線、助推情節(jié)的重要人物之一，那么讓柳敬亭說唱賈鳧西鼓詞，以傳達(dá)其著書之旨與弦外之意，也是順理成章的事情。周貽白就指出，孔尚任創(chuàng)作《桃花扇》的真意，“可在《聽稗》一出柳敬亭口中聽出”，《聽稗》一出，柳敬亭所說鼓詞，“雖然系借用賈鳧西的《太師摯適齊》，但其開場既自表春秋家風(fēng)，接著又借說書演述孔子故事，即此已可見其作劇微旨。且鼓詞所唱，正是怒罵一回，現(xiàn)身說法地而為當(dāng)世‘正樂，則其意不徒為傷今悼古可知了”。

周先生所論切中肯綮，只是語焉不詳，需要略做闡析。一般說來，傳奇劇“副末開場”后的第一出，該由男主角（生）開場自敘，引發(fā)話頭，開啟事件，然而，孔尚任卻打破成規(guī)，讓侯方域與復(fù)社友人陳貞慧（字定生）、吳應(yīng)箕（字次尾）一起到柳敬亭寓處聽說書，而柳敬亭說的居然是《論語》，這讓侯方域好生奇怪：“這也奇了，《論語》如何說的？”按照常理，《論語》幾無故事可言，自然不適合于說書，可是賈鳧西卻別開生面，根據(jù)《論語·微子》中的一段記述，洋洋灑灑地敷演了一段長達(dá)千余字的《太師摯適齊》鼓詞，大旨是說魯?shù)浪ノ?，人心僭竊，“我夫子自衛(wèi)反魯，然后樂正。那些樂官一個個愧悔交集，東奔西走”，“登時把權(quán)臣勢家鬧烘烘?zhèn)€戲場，霎時冰冷”。而這種情形與《桃花扇》所寫的明朝衰亂，閹黨僭竊，東林人士發(fā)布留都防亂揭帖，揭露阮大鋮乃閹黨余孽，導(dǎo)致先前在阮門獻(xiàn)藝的柳敬亭、蘇昆生等恍然大悟，“不待曲終，拂衣散盡”，豈不有異曲同工之處？更何況《論語》是儒家元典，孔尚任是孔門后裔，賈鳧西又是孔尚任景仰之人，因此孔尚任便煞費苦心地安排《聽稗》一出，讓柳敬亭說唱《論語》來開宗明義，并在評點中說：“防亂揭出，柳蘇散場，阮衙冰冷，情景可笑！適齊一章，恰合時事?！?/p>

至于他在《桃花扇》續(xù)四十出《余韻》中虛構(gòu)的一段“漁樵閑話”，則更是為了充分抒發(fā)其故國之思與興亡之感。劇中寫已退隱山林做了樵夫的蘇昆生告訴漁翁柳敬亭，他前些天到南京賣柴，憑吊故都遺跡，只見孝陵已成芻牧之場，皇城蒿萊滿地，秦淮闃無人跡。他在回來的路上傷感不已，編成了一套北曲，名為《哀江南》。然后，他便敲著木板，以弋陽腔唱了出來，用以憑吊南明王朝的興亡，其韻調(diào)蒼涼、凄愴，極盡麥秀之思、黍離之悲。這套《哀江南》北曲，就是抄自賈鳧西的《歷代史略鼓詞》。賈鳧西在鼓詞中將數(shù)千年興衰治亂主要歸結(jié)為統(tǒng)治者的爭名奪利，對帝王將相“別有評駁”，對專制社會的種種黑暗不公口誅筆伐，欲“使天下后世的看官，看他個雪亮”。雖然其書中不乏罵世之語，但也實具一番救世的婆心。這對孔尚任無疑產(chǎn)生了影響?？咨腥卧凇短一ㄉ刃∫分芯驼f他作《桃花扇》“不獨令觀者感慨涕零，亦可懲創(chuàng)人心，為末世之一救”。賈鳧西將“古今興亡”視為“過眼煙云”，并在“將千百年興亡看飽”之余產(chǎn)生了虛無感、厭世情，向往“一葉扁舟泛五湖”的漁樵生活，所以才會在鼓詞結(jié)尾譜寫了一曲《哀江南》，抒發(fā)其對于歷史興亡的無限感喟。而這又顯然讓孔尚任產(chǎn)生了強烈的精神共鳴，因此他才巧借蘇昆生之口去唱這套《哀江南》曲子，作為全劇之余韻，令讀者回味無窮。另外，在蘇昆生唱《哀江南》之前，柳敬亭曾對蘇昆生這樣說：“有我新編的一首彈詞，叫做《秣陵秋》，唱來下酒罷?！庇谑潜恪罢彰づ畯椩~”唱了出來。這首《秣陵秋》彈詞簡括了南明興亡的歷史，并以福王日暮窮途時“臨去秋波淚數(shù)行”作結(jié)，也可謂寄慨遙深，令人酸心?？咨腥卧谠u點中說：

首折說鼓詞，通俗之語;此折唱彈詞，典雅之語，以見柳老學(xué)問之深。一首彈詞括南都興廢，萃六朝之駢儷，收三唐之英華，付之說書人口中，風(fēng)流雅馴，所以遨游薦紳間，與學(xué)士大夫抗禮也。

其實，柳敬亭并不擅長唱彈詞，這首《秣陵秋》彈詞當(dāng)出自孔尚任擬作，并且很可能是受吳偉業(yè)所作《秣陵春》傳奇的啟發(fā)。《秣陵春》主要借徐適、黃展娘的悲歡離合寫南唐的盛衰興廢，旨在悲悼明朝之滅亡，抒寫作者的故國之思、禾黍之悲，其創(chuàng)作主旨、藝術(shù)構(gòu)思等對孔尚任創(chuàng)作《桃花扇》應(yīng)該都是有影響的，不同的是《秣陵春》借古傷今，《桃花扇》則直書其事，揭示南明的朝政得失與興衰成敗?？咨腥卧趧≈薪杼K昆生之口說：“雖是幾句彈詞，竟似吳梅村一首長歌?！笨梢娝⒉恢M言受吳偉業(yè)的影響。而他之所以讓柳敬亭不說評話，改唱彈詞，大概也是因為彈詞以唱為主，長于抒情，與昆曲《桃花扇》結(jié)尾重在說唱、抒情，更易于做到彼此交融，渾然一體。

孔尚任除了讓柳敬亭說唱鼓詞以開宗明義，讓柳敬亭唱彈詞、蘇昆生唱北曲以曲終奏雅外，還賦予他們更為豐富的戲曲藝術(shù)功能。在劇本中，侯方域、李香君的離合情緣，主要是靠柳、蘇牽線搭橋，殷勤解救，誠如《桃花扇》試一出《先聲》所說，“奸馬阮中外伏長劍，巧柳蘇往來牽密線”，“良緣難再續(xù)，樓頭激烈，獄底沉淪。卻賴蘇翁柳老，解救殷勤”。柳、蘇身上不僅秉承了古代優(yōu)孟、東方朔的機智善辯、詼諧滑稽，而且展現(xiàn)出荊軻之流為人排難解紛的俠風(fēng)義概。當(dāng)吳應(yīng)箕等幾個秀才在文廟打了阮胡子（阮大鋮）一事被柳敬亭得知后，他在《訪翠》一出中就隨口編了一個秀才打壺子的笑話，還說：“秀才厲害多著哩！[彈壺介]這樣硬胡子都打壞，何況軟胡子！”聽他如此長秀才志氣，滅閹黨威風(fēng)，侯方域贊道： “敬老妙人，隨口詼諧，都是機鋒！”當(dāng)侯方域為了阻止左良玉東下南京“移兵就食”，修書一封作為退兵之計，然倉促之間無人送書時，柳敬亭便慨然允諾，冒險投轅。左一開始以將士“缺草乏糧，日日鼓噪，連俺也做不得主”為由，不愿退兵，柳當(dāng)即回應(yīng)：“元帥，說那里話！自古道‘兵隨將轉(zhuǎn)，再沒個將逐兵移的。”說話間，便順手將茶盅摔于地上。左叱其無禮，他笑道：“一時說的高興，順手摔去了?！弊筚|(zhì)問：“順手摔去，難道你的心做不得主么？”他笑道：“心若做得主呵，也不叫手下亂動?！苯Y(jié)果左被他的詼諧機智折服了，稱他為“滑稽曼老”，還贊他“胸次包羅不少，能直諫，會旁嘲”。這些描寫就使柳敬亭詼諧機智的性格躍然紙上，而場上演出也能收到莊諧互濟(jì)的效果。后來，馬士英、阮大鋮等抓捕侯方域等復(fù)社文人，左良玉與黃澍、袁繼咸商議，欲討馬、阮奸佞以清君側(cè)，起草了一道檄文，急需下書之人時，柳敬亭再次不顧安危，挺身而出。至于蘇昆生為李香君寄扇，輾轉(zhuǎn)風(fēng)塵，歷經(jīng)磨難，后來因阮大鋮將侯方域等逮捕入獄，又急赴武昌尋求救援，左良玉出兵南下不幸中途暴卒，他又在眾兵將作鳥獸散時獨自為左良玉收尸哭奠，其俠肝義膽也不亞于柳敬亭?？咨腥卧趧≈幸彩怯幸鈱⒘?、蘇比照來寫的，在第三十一出總評中他說：“昆生之投寧南，與敬亭之投寧南，花樣不同，各有妙用。敬亭說書之技，顯于武昌，昆生唱曲之技，亦顯于武昌。梅村作《楚兩生行》有以也。”又說：“寫昆生突如而來，寫敬亭倏然而去，俱如戰(zhàn)國、先秦時人，須眉精神，忽忽驚人，奇筆也?！倍蛣?chuàng)作動機來說，孔尚任寫此二人，顯然也寓含了“禮失求諸野”之意。在劇本中，他借侯方域之口，不止一次夸贊柳敬亭：“俺看敬亭人品高絕，胸襟灑脫，是我輩中人，說書乃其余技耳！”“我?？渌俏逸呏腥耍f書乃其余技耳！”又借黃澍、袁繼咸之口贊嘆：“這位柳先生，竟是荊軻之流！”左良玉甚至說：“有這等忠義之人，俺左昆山要下拜了?！痹谧髡哐劾铮赐?、蘇昆生比那些文臣武將不僅更有義膽俠風(fēng)，也更有愛國熱忱與民族氣節(jié)。在劇本末尾，他就有意寫柳、蘇在“那些文人名士，都是識時務(wù)的俊杰，從三年前俱已出山”的情況下，以漁父、樵夫身份隱于山林野壑，表現(xiàn)其化外遺民的風(fēng)骨與節(jié)操。

實際上，孔尚任或多或少地美化了柳、蘇二人的形象，并夸大了他們在南明政治軍事斗爭中所起的作用。就拿柳敬亭奮不顧身到左良玉幕府下書來說，這件事其實就是虛構(gòu)的。按吳偉業(yè)《柳敬亭傳》所記，柳敬亭進(jìn)入左良玉幕府為左說書，乃是因為守皖將軍杜宏域想緩和與左良玉的矛盾，特意將柳推薦給左的，因而也就不存在柳替侯方域下書勸阻左良玉移兵就食南京之事。至于《桃花扇》寫柳敬亭鋌而走險替左良玉去傳檄文欲討伐馬士英、阮大鋮，并因此而鋃鐺入獄，則更與歷史事實不符。按黃宗羲《柳敬亭傳》所記，柳敬亭是奉左良玉之命出使南京的，其使命是想化解左與馬、阮之間的嫌隙，因此他不僅沒有鋃鐺入獄，反而受到了上賓的禮遇，被尊稱為“柳將軍”。南明覆亡后，柳敬亭也根本沒有歸隱山林，而是繼續(xù)浪跡江湖，靠說書賣藝為生。蘇昆生的情況也大致如此。蘇的事跡僅見于吳偉業(yè)的《楚兩生行并序》、陳維崧《賀新郎·贈蘇昆生》，孔尚任也主要是根據(jù)吳偉業(yè)所記進(jìn)行敷演的。事實是蘇與柳曾一起在左良玉幕府中說唱獻(xiàn)藝，左死后，蘇流離失所，并不存在蘇為李香君寄扇而入左府，后來又為救侯方域再入左府求援等事。孔尚任對柳敬亭、蘇昆生形象的美化、事跡的虛構(gòu)、作用的夸大，主因恐怕是對“衣冠中人”失望，因而“禮失求諸野”，認(rèn)為在國難當(dāng)頭時甘灑熱血為國事奔走并在國破家亡之后堅守民族氣節(jié)的，往往并非“衣冠中人”，反而是那些“位卑未敢忘憂國”的說書唱曲、歌妓藝匠等閭巷中人，所以他不僅濃墨重彩地描繪了柳敬亭、蘇昆生、李香君，還寫了書商蔡益所、畫家藍(lán)瑛、武弁出身的張道士等。他在評點中也直言不諱地說：“南朝作者七人，一武弁，一書賈，一畫士，一妓女，一串客，一說書人，一唱曲人，全不見一士大夫。表此七人者，愧天下之士大夫也?！?/p>

三、《桃花扇》援引說唱入戲的戲曲史意義

在中國古代戲曲史上，戲曲對民間說唱藝術(shù)的借鑒是其賴以生成、發(fā)展的重要動因之一。從現(xiàn)存的宋元雜劇劇本來看，不論是劇本的結(jié)構(gòu)、“一人主唱”的體制，抑或是用大套唱詞抒寫人物內(nèi)心世界的方法，都不難找到它接受民間說唱影響的痕跡。宋元南戲與民間說唱的關(guān)系也甚為密切，民間流行的大曲、鼓子詞、諸宮調(diào)、嘌唱、纏令、纏達(dá)、蓮花落等，均為其生成提供了藝術(shù)借鑒。元末高明《琵琶記》就包含了豐富的說唱藝術(shù)成分，其第十七出《義倉賑濟(jì)》還專門描寫了凈、丑插科打諢演唱“陶真”的情景。至于明清雜劇、傳奇，從民間說唱中汲取藝術(shù)養(yǎng)分或?qū)⒚耖g藝人的說唱表演直接寫進(jìn)劇本者，也是屢見不鮮。如朱有墩《李亞仙花酒曲江池》第四折，寫鄭元和、趙牛筋等四個乞丐上街唱了一套《四季蓮花落》;薛近兗《繡襦記》第三十一出，也寫了鄭元和與眾乞丐走街打唱《四季蓮花落》;王世貞《鳴鳳記》第三十二出，寫嚴(yán)世蕃的一個故交胡義因投奔嚴(yán)氏不著，流落街頭，打唱蓮花落;朱京藩《風(fēng)流院》第七出，寫一盲婆為馮小青演唱彈詞《魏太監(jiān)》;徐元《八義記》第十出，寫評話藝人張維演說《封神榜》;薛旦《醉月緣》第九折，寫一瞎婆子說唱彈詞《薄命小青詞》;李玉《清忠譜》第二折，寫評話藝人李海泉說《岳傳》;等等。由此可見，援引說唱入戲已是元明以來戲曲創(chuàng)作的傳統(tǒng)。顯然，這對《桃花扇》化用說唱藝術(shù)是有影響的。不過，就援引說唱入戲發(fā)揮的作用與取得的效果看，《桃花扇》卻是青出于藍(lán)。

以往的戲曲劇本，援引民間說唱入戲，主要藝術(shù)功能有以下四方面：一是揭示劇中人物的身份、處境或命運遭際，展現(xiàn)下層社會的生活場景。如《琵琶記》第十七出、明佚名《高文舉珍珠記》第四出，寫災(zāi)荒歲月賑災(zāi)濟(jì)民，凈、丑上場演唱《陶真》或《四季蓮花落》，目的是以災(zāi)民行乞來演示饑荒年景;《曲江池》《繡襦記》寫鄭元和唱《蓮花落》，則為了彰顯他淪落風(fēng)塵的不幸命運。二是調(diào)劑劇情，渲染氛圍。如明佚名《古城記》第十一出寫曹操讓關(guān)羽與皇嫂共處一室，欲以“叔嫂通奸”辱之，關(guān)羽于是秉燭夜讀，而那些監(jiān)督他的士卒，因長夜難熬，輪流演唱《駐云飛》《鬧更歌》，渲染其凄涼感受。三是導(dǎo)引故事情節(jié)。如《風(fēng)流院》第七出，寫小青不堪大婦蹂躪，獨居孤山莊，請一盲婆彈唱盲詞，排遣愁郁，老婢用小青所作詩箋包賞錢給盲婆，盲婆出門后將詩箋扔掉，被落第才子舒潔郎撿到，于是引出了一段生死戀。四是凸顯人物思想性格。如《清忠譜》第二出，寫蘇州市民顏佩韋聽評話藝人說《岳傳》，聽到童貫陷害忠良，立即怒發(fā)沖冠，踢翻書桌，要打說書人，這便展現(xiàn)了他愛憎分明、忠勇可嘉的精神性格，為他后來挺身而出反對閹黨殘害忠良做好了性格鋪墊。

與上述戲曲作品相比，《桃花扇》援引說唱入戲，不僅兼具四種主要的藝術(shù)表現(xiàn)功能，而且有效地避免了說唱入戲帶來的一些問題。

首先，孔尚任改變了以往劇作家或多或少存在的輕視說唱藝人的傾向，滿懷敬意地書寫了柳敬亭、蘇昆生關(guān)心國事，明辨是非，主動請纓，義無反顧，具有獨立的人格操守與貧賤不移的民族氣節(jié)等高尚品行。以往戲曲所寫藝人，或為乞丐，或為盲婆，或為士卒，或為云游道人等，多半屬于工具性角色，無足輕重，而劇作者也難免帶有鄙視其身份卑微，突出其生理缺陷，取笑其村野俚俗的意味。如《風(fēng)流院》《醉月緣》中的盲藝人，只是扮演為女主角解悶的小角色，召之即來揮之即去;《八義記》寫評話藝人張維講評紂王如何寵幸妲己，殘害忠良，險些遭權(quán)奸屠岸賈的毒手;《清忠譜》寫評話藝人李海泉演說童貫陷害韓世忠，也差點兒被顏佩韋當(dāng)場打翻。他們或被拿來反襯亂臣賊子，或被用以彰顯忠臣義士，總之都是陪襯性的人物，沒有獨立人格與個性色彩。而《桃花扇》所寫的柳、蘇，雖然仍以凈、丑形象出現(xiàn)，但并非因其身份卑微，而是著眼其品行氣質(zhì)。如王國維就指出：“柳敬亭、蘇昆生之人物，在此劇中，當(dāng)在復(fù)社諸賢之上，而以丑、凈扮之，豈不以柳素滑稽，蘇頗倔強，自氣質(zhì)上言之當(dāng)如是耶？”在劇本中，柳、蘇的所作所為，確實要讓那些清流名士、文臣武將等相形見絀，更不用說處在被鞭撻地位的昏君、奸臣了。

其次，就藝人說唱所發(fā)揮的戲曲功能而言，以往戲曲中的藝人說唱多半都是小插曲、走過場，與劇本的主題、情節(jié)關(guān)聯(lián)性不大，甚至游離劇情，無關(guān)主旨。如《風(fēng)流院》中盲藝人所唱的大段彈詞《魏太監(jiān)》，其內(nèi)容就與劇情無涉;《古城記》用整整一出戲?qū)懕娛孔溲莩∏?，也未免喧賓奪主;《繡襦記》讓鄭元和將《四季蓮花落》從頭至尾唱一遍，《醉月緣》讓盲婆將《薄命小青詞》長篇大套地彈唱出來，也是游離劇情，無太大必要;《清忠譜》用上千字演繹藝人說《岳傳》，也略嫌冗長。而《桃花扇》所寫的柳敬亭、蘇昆生，不僅充分發(fā)揮了穿接場面、聯(lián)絡(luò)主角、推動情節(jié)的結(jié)構(gòu)功能，而且他們在劇本開頭所說的《論語》，劇本結(jié)尾所唱的《余韻》等，還起到了開宗明義、卒章顯志的重要作用。因此，完全可以說，在《桃花扇》之前，還很少有哪位劇作家能像孔尚任這樣推重說唱藝人，讓說唱藝人深度介入男女主人公的離合故事，不僅發(fā)揮牽引、聚合故事情節(jié)的紐帶作用，而且還通過藝人說唱來突出劇作的主題;也很少有哪部劇本能像《桃花扇》這樣將說唱藝人寫得如此深明大義、機智詼諧，有俠肝義膽，有氣節(jié)操守，形象熠熠生輝。

再次，從審美風(fēng)格上看，由于《桃花扇》將清流名士、忠臣良將與說唱藝人打成一片，并將流行于北方的風(fēng)格粗獷豪放的鼓詞引入以昆曲為基礎(chǔ)的劇本，適當(dāng)雜用北曲宮調(diào)演唱，故而收到了雅俗兼容、剛?cè)岵?jì)、莊諧相生的藝術(shù)效果。例如，侯方域等清流、左良玉等良將，居然紆尊降貴，與一向被士大夫視為賤流的說唱藝人為伍，這豈非不論貴賤，由雅入俗嗎？而儒家經(jīng)典《論語》居然可以用民間鼓詞來演繹，這不是典型的化雅為俗嗎？而一曲彈詞[秣陵秋]、一套北曲[哀江南]，則將古詩文擅長描寫的興亡之感和黍離之悲揮灑得淋漓盡致，這不又是以俗為雅的典范嗎？在唱腔上，《桃花扇》雖以昆曲為主，但又不時雜用北曲宮調(diào)，如第十一出《投轅》采用以北曲為主的南北合套，第二十三出《寄扇》運用北曲雙調(diào)[北新水令][駐馬聽]等，既切合抒寫人物慷慨、豪邁之情的需要，又收到了豪放和婉約相互調(diào)劑的審美效果。至于柳、蘇的詼諧滑稽、樂觀風(fēng)趣，也為劇本滄桑悲壯的主旋律平添了幾分詼諧動人的審美意趣，增強了劇本的吸引力。而這種審美風(fēng)格上的雅俗兼容、剛?cè)岵?jì)、莊諧相生，在以往那些援引說唱入戲的劇本中是難得一見的?！讹L(fēng)流院》寫盲婆子唱《魏太監(jiān)》，明顯與馮小青的悲劇風(fēng)格不符;《繡襦記》寫鄭元和打唱《蓮花落》固然與人物落魄風(fēng)塵的命運相諧，但審美內(nèi)涵單一;《清忠譜》寫李海泉說《岳傳》，雖借此彰顯了顏佩韋的忠義性格，但也談不上雅俗兼容、莊諧相生。另外，清初與《桃花扇》齊名的《長生殿》，固然也寫了雷海青、賀懷智、李龜年、李謩等伶人樂工，但其所占的戲份、所發(fā)揮的作用，均明顯不如《桃花扇》中的柳敬亭、蘇昆生?！堕L生殿》中李龜年所唱的彈詞固然哀感頑艷，但卻并不符合說唱藝術(shù)發(fā)展的歷史，因為唐朝時彈詞還沒有產(chǎn)生。

總而言之，孔尚任的《桃花扇》雖然秉承了此前戲曲援引說唱入戲的創(chuàng)作傳統(tǒng)，但是又做了相當(dāng)成功的藝術(shù)創(chuàng)新。他不僅使民間說唱與戲曲藝術(shù)水乳交融，充分發(fā)揮了民間說唱的多種藝術(shù)表現(xiàn)功能，豐富了劇本的審美文化意蘊，而且成功地塑造了戲曲史上極其少見的光彩奪目的說唱藝人形象。而他能做到這一點，主要即在于他熟悉并喜愛民間說唱藝術(shù)，對說唱藝人柳敬亭、蘇昆生等充滿敬意，因此他才能巧借藝人說唱，抒寫興亡之感，寫出一部具有深邃的歷史意識、深厚的人民情懷、雅俗互濟(jì)、莊諧相生的經(jīng)典作品。

[責(zé)任編輯馬麗敏]

Applying ArtistsRapping to Express the Feeling of Rise and Fall

——The Influence of Folk Rap on KONG Shang-ren and his Opera CompositionsJI De-jun

Abstract：The art of folk rap was popular in the early Qing dynasty. Influenced by the literati and scholars wholiked listening to rap and commenting on rap artists， and especially by the influence of his hometown predecessor JIA Fu-xi， KONG Shang-ren not only loved the art of rap， but also liked to write poems describing the folkrap performances he had heard and witnessed. When creating The Peach-Blossom Fan， KONG Shang-ren consciously followed the tradition of invoking folk rap in the history of opera， intentionally borrowed JIA Fu-xisdrum lyrics to open the play and make the finishing point， and promoted rap artists LIU Jing-ting and SUKun-sheng to be deeply involved in the story of the hero and heroines love affair， which played the role of alink that draws and unites the storyline on the one hand， and showed his chivalry and integrity on the otherhand， in order to“shame the scholars and great men of the world”. Thus he wrote a classic work with deep historical awareness and profound peoples sentiments.

Key words： KONG Shang-ren， rap art， LIU Jing-ting， SU Kun-sheng， The Peach-Blossom F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