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可奈何花落去 似曾相識燕歸來

黨紹輝

摘 要：看似簡單的一個字，在人們閱讀欣賞古代詩詞之時如果做出錯誤的解釋，就會影響到對詩意本身的理解。而且像這樣的語詞人們很容易因熟悉而忽視，因忽視而誤解。張相先生在其《詩詞曲語辭匯釋·敘言》里把詩詞曲里出現(xiàn)的語詞分為“字面生澀而義晦”與“字面普通而義別”兩類，文章就中學(xué)階段所學(xué)的古代詩歌中“字面普通而義別”類語詞進(jìn)行歸納闡發(fā)。

關(guān)鍵詞：訓(xùn)詁;望文生訓(xùn);以今律古

元曲大家馬致遠(yuǎn)的一首小令《秋思》，以其手法的高超和情感的沉郁凄惻，成為元曲小令的扛鼎之作。可是如此廣為人知的作品，單就這個曲題講，大多數(shù)人未必都能做到正確理解。若問“秋思”是什么意思，很多學(xué)生可能會不假思索地回答“秋天的情思”。如果筆者說這個解釋是錯誤的，也許有人還會質(zhì)疑。要解釋這個題目，首先得弄明白“思”字的含義。《文選》所收錄的西晉著名詩人張華的《勵志》詩中有一句“吉士思秋”，唐人李善注云：“思，悲也”?！痘茨献印た姺Q》中有句“春女思，秋士悲”，據(jù)郭在貽先生解釋：這里“思”“悲”對文，則“思”即“悲”意。再比如《毛詩·大序》中的名句：“亡國之音哀以思，其民困?！鼻叭私忉屨f：“哀以思”者，“哀而悲”也。由上述可知，思字古有“悲哀”之意。然則“秋思”，即“秋悲”也?；仡^再看看馬致遠(yuǎn)這首小令，正是抒發(fā)“斷腸人”在秋風(fēng)蕭瑟、他鄉(xiāng)日暮之際，漂泊無依的悲傷之情。熟悉古代文學(xué)的人都知道古代文人的審美情調(diào)之一即為“悲秋”，于是這首曲子手法之高超、境界之渾融、底蘊(yùn)之深厚乃得為今人稱賞?？此坪唵蔚囊粋€字，在人們閱讀欣賞古代詩詞之時如果做出錯誤的解釋，就會影響到對詩意本身的正確理解。而且像這樣的語詞我們很容易因熟悉而忽視，因忽視而誤解。

為什么會發(fā)生這樣的現(xiàn)象呢？這是因為古今許多語詞在不斷變遷的同時又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如果人們徑直用現(xiàn)代語詞的詞義解釋古代詩文中出現(xiàn)的貌似熟悉的語詞，就很容易犯“望文生訓(xùn)”和“以今律古”的錯誤，從而導(dǎo)致對詩句乃至整個詩歌意境情韻的誤讀。倒是那些生僻偏難的名物語詞，比較不容易錯誤地理解和解釋，因為這樣的語詞常常會引起人們的注意，人們就會通過查工具書等途徑弄明白其具體的意思。張相先生在其《詩詞曲語辭匯釋·敘言》里把詩詞曲里出現(xiàn)的語詞分為“字面生澀而義晦”與“字面普通而義別”兩類，文章擬就中學(xué)階段所學(xué)的古代詩歌中“字面普通而義別”類語詞進(jìn)行歸納闡發(fā)。

杜甫《春望》詩“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句，這里“恨別”是什么意思，是憎恨離別嗎？這樣解釋顯然不大能夠講得通，純屬望文生訓(xùn)。其實在古代，“恨”字常作“惆悵，遺憾，傷感”解。比如東漢秦嘉的《贈婦詩》之三“一別懷萬恨，起坐為不寧”，夫妻分別，百感交集，乃至于起坐不寧，如果當(dāng)仇恨或憤恨講，自與詩意情境不合，很明顯不合適，這里應(yīng)作“惆悵”解。再如《孔雀東南飛》“生人作死別，恨恨那可論”句，有人解釋“恨恨”為“憤恨到了極點”，實際上同樣犯了望文生訓(xùn)的錯誤。過得好好的一對恩愛夫妻，迫于封建家長的壓力而分離，在生離死別的關(guān)頭，怎能是“仇恨”或“憤恨”之類的心情概括得了的呢？這樣的例子還很多，諸如白居易《長恨歌》：“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秦觀《鵲橋仙》：“纖云弄巧，飛星傳恨。”

《孔雀東南飛》里焦仲卿與劉蘭芝被焦母活活拆散之后雙雙以身殉情，才使得焦劉兩家悔悟，于是“兩家求合葬，合葬華山旁”。生不能相聚，死后永相依，乃魂化鴛鴦，晝夜相向鳴，使得“行人駐足聽，寡婦起彷徨”。這里的“行人”“寡婦”是當(dāng)“路人”“死去了丈夫的女子”講嗎？估計多數(shù)學(xué)生是這樣理解的。其實古今這兩個詞的詞義已發(fā)生了變化，如果再拿今天的詞義去解釋，就會犯以今律古的錯誤。這里的“行人”應(yīng)作“游子”講，而“寡婦”當(dāng)作“思婦”講，正確的理解就是“游子駐足聽，思婦起彷徨”。我們且從詩情詩意角度來審視這首詩。這首凄美的愛情詩，目的是要告訴世人應(yīng)珍重愛情，不要輕易拆散別人的婚姻。而這樣一個悲慘的愛情故事最容易打動什么人呢？當(dāng)然是那些天各一方、不能相聚的夫妻雙方。當(dāng)遠(yuǎn)游的丈夫聽到這種鳥的哀鳴，自是觸目驚心，想起遠(yuǎn)在家鄉(xiāng)的妻子;而獨守空房的妻子聽到這種鳴叫，何嘗不會“起坐彷徨”，想起遠(yuǎn)方的游子呢！在這里游子和思婦相對，顯然比泛指的路人和現(xiàn)代意義上的寡婦好得多。在古代，“行人”和“浪子”“蕩子”都可指遠(yuǎn)游在外的游子，例如晉代的《清商曲詞·夏歌》：“田蠶事已畢，思婦猶苦身。當(dāng)暑理絺服，持寄與行人?！边@里思婦寄細(xì)葛布的衣服與“行人”，這“行人”當(dāng)指丈夫無疑。再看“寡婦”一詞。《說文》：“寡，少也”，引申為“孤獨、孤單”意。三國時陳琳《飲馬長城窟行》：“邊城多健少，內(nèi)舍多寡婦。作書與舍內(nèi)：便嫁莫留住，善事新姑嫜，時時念我故夫子?！遍L年服役不得歸家的丈夫寄信給家里的“寡婦”，要她改嫁，顯然“寡婦”應(yīng)作獨居的妻子講。晉·潘岳《關(guān)中詩》：“夫行妻寡，父出子孤，”“寡”也作孤獨講。因此，古代的“寡婦”應(yīng)作“獨處的女人”理解，而不是“死去了丈夫的女子”?，F(xiàn)代意義上的寡婦在古代叫做“嫠婦”。如《左傳·昭公十九年》“莒有婦人，莒子殺其夫，已為嫠婦”，“嫠婦”正指“死去了丈夫的女子”。

杜甫《彭衙行》是一首非常優(yōu)秀的現(xiàn)實主義的長詩，其中寫到主人公拖兒帶女奔波在逃難路上的情景時，有這樣幾句寫孩子們的表現(xiàn)：“癡女饑咬我，啼畏虎狼聞。懷中掩其口，反側(cè)聲愈嗔。小兒強(qiáng)解事，故索苦李餐?！卑仙娼?jīng)旬，食不果腹，孩子們餓呀，最小的女兒在主人公懷中哭鬧不休，因餓生憤，竟然狠咬爸爸，怎么也安撫不住。相反，小兒子稍稍懂點事，也不怎么哭鬧。可是畢竟是孩子，忍受不了饑餓，因此“故索苦李餐”?！翱嗬睢本褪俏兜揽酀囊吧钭?，這種野果沒有人吃，可是餓極了也顧不得苦澀了。問題在于這里的“故”字作何解釋呢？是“因此”之意嗎？如果不知道“故”字在古代還訓(xùn)“常，素”，這樣的解釋似乎無懈可擊。聯(lián)系詩意，這兩個孩子一個是幼小無知的“癡女”，一個是勉強(qiáng)“解事”的“小兒”，但是在殘酷的饑餓面前，都不能無動于衷?！皬?qiáng)解事”的小兒雖不像“癡女”那般哭鬧，但也想吃點什么壓壓難捱的饑餓感，于是就頻頻索要難吃的“苦李”充饑。吃了不飽還要，這正是孩子的特點。所以在這里“故”訓(xùn)為“常，頻頻”，詩意就比“因此”飽滿得多，合理得多。同樣是杜甫的詩，《羌村》之二：“憶昔好追涼，故繞池邊樹，”吳小如先生在《吳小如講杜詩》一書中明確指出這里的“故”當(dāng)“常常”講。“故”當(dāng)“?！敝v的例子也不少，如：黃庭堅《次韻知命永和道中》詩中“虛舟不受怒，故在蓼灘橫”、杜甫《悶》“猿捷長難見，鷗輕故不還”中的“故”都當(dāng)“?！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