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意鄉(xiāng)愁、身份建構與現代話語

張凡

摘 ?要：生命中大部分時光羈旅他鄉(xiāng)的作家艾克拜爾·米吉提，把那股積淀于心的、對故鄉(xiāng)的深深眷念之情傾瀉在書寫西部大地上。從草原走出來的艾克拜爾·米吉提，肩負著探尋草原人文化之脈的使命與擔當，始終有一種為草原世界代言的自覺與堅持。作家筆下所營造的充滿詩意的伊犁印象成了濃郁鄉(xiāng)愁的凝聚與表達;某種意義上，鄉(xiāng)愁可謂一種無病的痛，如潛流一般流淌在每個人的內心深處，一旦遠離故土或過去，就會或緩或急地噴涌而出。

關鍵詞：艾克拜爾·米吉提;鄉(xiāng)愁書寫;身份建構;現代話語

就人類自身而言，鄉(xiāng)愁是一種極為普遍的情緒體驗與心理機制。隨著社會現代化進程的加速，傳統(tǒng)意義上相對封閉的固有體系漸漸被打破、在某些方面甚至被徹底顛覆。工業(yè)革命以來的城市化的迅猛發(fā)展，人口大規(guī)模從鄉(xiāng)村涌向城市。那些借助不同渠道進到城里的人們，雖身居“城”中，卻始終無法割舍掉與“城”外的人與事的聯(lián)系，他們的內心中往往會滋生出一種不輕易表露的、對故鄉(xiāng)飽含無比眷念之情以及對過往歲月的一種回望與情緒，可以說這是“一種對于無可挽回的美好的故鄉(xiāng)生活的緬懷愁緒”①。已過花甲之年的作家艾克拜爾·米吉提，其寫作意味著一種融合，一種鄉(xiāng)情，一種懷想。在老作家王蒙看來，艾克拜爾·米吉提的創(chuàng)作視野是開闊的，與那些落于俗套的寫作者不同的是，“他從來不根據現成的套子去填充一點生活或者編造許多情節(jié)以敷衍成篇。”②長期的從文生涯，將作家對人生、對世界、對社會的觀感與思考深深地嵌入到歷史與社會糅合而成的時代巨擘當中，把生命中海量的記憶之水盡收眼底，他所思所想之處盡可信手拈來。而集出版家、作家以及學者等身份于一身的艾克拜爾·米吉提，當他深情地回首往事與回望故鄉(xiāng)伊犁之時，其筆下那一篇篇帶有溫度的回憶文章，在那滄海桑田、斗轉星移的時光隧道中顯得愈發(fā)渾厚與深沉，字里行間盡顯時空精靈的睿智與豁達。這些飽蘸真情實感的文字，穿越時空，跨越年輪，向已逝去的歲月深處闊步邁去……不言而喻，這種對曾經歲月的“再回首”，不僅帶來了個人心靈上的點滴慰藉，也讓讀者重溫那久違的、歷經歲月之河大浪淘沙的溫暖時刻，更抒發(fā)了作家心中那股濃烈的思鄉(xiāng)與懷舊之情。

一 ?現代鄉(xiāng)愁與空間的詩意混搭

“鄉(xiāng)愁”情懷“不僅在情感上受著‘落地生根和‘葉落歸根間的煎熬，更在身心上受著種種現實的禁囿，于是便有了種種焦灼、憂郁、尷尬、創(chuàng)痛，從而給‘鄉(xiāng)愁這一母題帶來豐富意蘊、萬千旋律”③。對艾克拜爾·米吉提來說，“伊犁是一種記憶”④。孩提時代的伊犁，布滿了一排排高聳入云的白楊樹，樹上有鳥兒筑巢，樹下有涓涓細流和錯落有致的一座座庭院，眼前一派邊地小城的靜謐之態(tài)。多年后，故鄉(xiāng)伊犁已經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寬闊的馬路，高高的樓房，邊城面貌煥然一新，兒時印象中的白楊僅能在城市的邊沿方能覓得蹤影;如今的故鄉(xiāng)已成為時代改革、社會發(fā)展的蓬勃景觀。故鄉(xiāng)伊犁從作家的孩童時代一路走來，既有呈現在城市外在形貌上的日新月異，更有令人驚嘆的在生活觀念上的“與時俱進”——同處信息時代下的“地球村”，“熱島效應”不再是北京人街頭巷語的“專利”和茶余飯后的談資，即便千里之外的故鄉(xiāng)伊犁，人們談到“熱島效應”也是自然而然。可見信息時代的思維與邏輯正在潛移默化地影響這座“邊城”里的故鄉(xiāng)人。

一般意義上，時間與空間是凝聚個體生命記憶最具質感的兩個維度或面向，沒有“少小離家老大回”的離愁別緒，何來“笑問客從何處來”的感時傷懷，從這個層面出發(fā)，“鄉(xiāng)愁是在離開家園后為了返回家園而產生的，家園情感必然要和他所到之處的人文地理相撞擊而融會?！雹菝慨斕ど瞎枢l(xiāng)崎嶇的山路、回環(huán)的街道以及不盡的河流，激起的是內心深處綿延不絕的悠悠鄉(xiāng)愁。作家筆下的故鄉(xiāng)穿梭于過去與現在之間，今昔有別的自然景觀以及個人心境的前后之別，鮮明地體現在作家與鞏乃斯河谷、喀什河河谷之間的兩段記憶。從時間跨度上，兩段記憶，一前一后相隔二十余年，而介于這兩個時間點之間的匆匆歲月，既沉淀了作家對故鄉(xiāng)伊犁深沉的情感厚度，也能依稀覺察出作家對處在現代化進程中故鄉(xiāng)變化的一種現代性隱憂?，F代旅游業(yè)的迅猛發(fā)展，正在悄無聲息地改變著草原人原有的生活方式、表達邏輯以及草原世界中人與自然之間的互動方式，牧人之子一改往日的羞赧，騎著馬向游客們招攬生意。人們極目所望，“那莽莽蒼蒼的群山逶迤而去，拱起一座座潔白的雪峰，與藍天相映成輝……”眼前的這一切，可謂讓人無比陶醉;可當篝火晚會結束后的次日清晨，“無意中發(fā)現隨意扔棄的礦泉水瓶、軟包裝食品袋、還有那些碎啤酒瓶、早已走了形的空易拉罐，河邊枝條上垂掛著各色塑料袋，正迎著河面的清風徐徐飄揚?！雹抟曈X觀感上這種強烈的“反差”令人唏噓，更讓作家深感不安。對游牧大草原的旅游開發(fā)，固然產生了可觀的經濟效益，但也會帶來生態(tài)破壞、環(huán)境污染等負面影響。作家之所以關注這些，在于他試圖化解掉潛藏于內心深處的一種矛盾——作為草原人和“城里人”雙重身份在價值觀上的那種“格格不入”，從而突顯了作家對生態(tài)伊犁的某種危機意識：現代社會發(fā)展與自然生態(tài)和諧之間發(fā)生沖突的多種可能性，這里體現出了作家對故鄉(xiāng)環(huán)境生態(tài)的一種深切觀照。

時代風云，變幻莫測，誰能主宰沉??？身處時代風潮中的人們，總會或深或淺地留有對曾經年代的某些印記。就作家與時代關系來說，艾克拜爾·米吉提對故鄉(xiāng)、對時代有種發(fā)自內在的敏銳與自覺，那些深刻影響著故鄉(xiāng)世界的歷史事件，不時地顯現在他筆下的字里行間。一些歷史事件的發(fā)生對故鄉(xiāng)的自然生態(tài)造成了一種強烈的沖擊，激起了作家故鄉(xiāng)情愫的一種起伏。“1976年夏天”的昭蘇草原美麗如畫，可這般美景卻遭到特殊年代粗放開放的破壞，“學習內蒙烏審昭經驗，在挖草庫倫。”不著邊際的盲動源自某些人偏執(zhí)于“人定勝天”的僵化與愚昧，這種違背客觀規(guī)律的盲從，必會遭到大自然的報復，“多年以后，我也曾游歷內蒙。除去它北部大草原，南部和西部草原草場退化、沙化，成為覆蓋京城的沙塵暴的策源地之一?！雹摺?981年春天”首次目睹了深藏于伊犁河谷山脈中干涸的河床，讓作家感到極為震驚。只因人們的濫砍濫伐，導致了本來河水豐盈的伊犁河谷，出現了河床干枯的慘象，作家在此提及伊犁河所遭遇的困境與尷尬，體現出作家對故鄉(xiāng)自然生態(tài)給予的極力關注。對賽里木湖的深情源自作家對故土“門扉”的一種希冀，在“另一種記憶的世界”把賽里木湖的“獨特”淋漓盡致地呈現出來，“這種蔚藍與潔白的記憶，始終在我的眼前浮動，宛若夢境?！辈徽撓娜漳浅錆M生命律動的綠色海洋，還是冬日那線條柔和的雪的世界，作家視野所及的故鄉(xiāng)伊犁都美得無與倫比。作家眼中的賽里木湖并非扁平化的美的存在，那《長春真人西游記》中關于道家先尊丘處機的文字，讓賽里木湖愈發(fā)具有歷史的厚重感，而林則徐在日記中的盛贊則更讓伊犁有了歷史的年輪與時間的深度。不言自明，故鄉(xiāng)伊犁在作家心目中“不只是一種記憶”，更是“一種氣勢”“一種境界”“一種胸懷”⑧。

月華如流水，鄉(xiāng)愁若離愁?！班l(xiāng)愁、懷舊是潛藏于每個人心底的一種思念情緒，一旦遠離過去與故土，它便會或急或緩地涌流而出?！雹峋瓦h離故鄉(xiāng)、深居現代大都市中的艾克拜爾·米吉提而言，他經歷了不同尋常的文化之旅與人生軌跡，他堅持不懈地以富有個人化色彩的文學書寫去探尋未知世界，期待一種與時代和社會感同身受的共情與共鳴。從這個角度來看，艾克拜爾·米吉提眼里的“世界”不外乎有兩個：一個是故鄉(xiāng)伊犁，這屬于他個人精神最內核的部分;而另一個則是伊犁之外，這是屬于他的現世生活及其他空間。顯而易見的是，對于故鄉(xiāng)伊犁，作家是柔情的;而對伊犁之外的世界，作家是挑剔的?！拔以竭^許多山巒，涉過無數條河流，穿過廣袤的平原、河谷。沒有一座山比得上你的群峰雄奇，沒有一條河比得上你的河流美麗，沒有一塊土地比得上你富饒，我可愛的故鄉(xiāng)——伊犁?！雹庹^：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一方山水自有一方情。素有“塞外江南”美譽的伊犁，壯麗的雪峰、冰川、河流盡收眼底，一望無垠的大草原一覽無余。甜不甜，家鄉(xiāng)水;親不親，故鄉(xiāng)人。從伊犁走出來的作家，其印象中的世界之花，最美不過那漫山遍野、火紅綻放的郁金香——代表伊犁之美的“城之花”，它們是故鄉(xiāng)人美好精神的天然標識符。那天山腳下的草原人，他們延續(xù)著馬背民族的豪邁精神與生存智慧，他們熱愛生活，他們秉承傳統(tǒng)，他們歷經了千百年來的風風雨雨，從歷史的深處走來、并邁向現實與未來。對于長期生活在草原上的人們來說，“馬”在他們生活日常中的意義非同凡響，既意味著一種自然傳承上的淵源，更顯示出一種生存方式上的游牧特征?！榜R”既是“浪漫的象征”，更是“生活的依托”。夏日里，年輕的騎手們騎著馬行走在無邊無際的大草原上，向整個草原展示他們健壯、熱情而且富有動感的青春與活力，借以博取那些穿戴艷美的草原少女們深情的回眸。而在曾經，草原人有騎伊犁馬闖世界的傳統(tǒng)，他們通過護送伊犁馬去他鄉(xiāng)而行走天涯、去見識草原之外的大千世界。

二 ?草原書寫與現代身份的建構

長期生活在草原上的哈薩克族，在漫長的社會發(fā)展進程中早已深深地融入草原世界。進一步地說，草原已成為哈薩克民族生命的底色，草原世界那特有的生存智慧深刻影響著哈薩克族牧人及其后代，他們敬畏自然，尊重生命，以哲人般的睿智與眼光將哈薩克族從歷史的深處帶至當下。出生于伊犁大草原的艾克拜爾·米吉提，他的草原書寫彌漫著清新甘醇的草原芬芳，描繪出哈薩克族牧人充滿詩意的游牧生活，盡情抒發(fā)他們對無比空闊而遼遠的大自然的深厚情感。從1970年代末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至今，作為草原之子的艾克拜爾·米吉提“始終關注民族生活和民族性的呈現，作品中語境的呈現廣度也愈見寬闊?！?1對草原民族傳統(tǒng)文化有種與生俱來的體悟和洞察，他深諳草原人那渾然天成的生命情懷與飽含生存智慧的格言、古語，而這些格言、古語恰是草原民族既有文化的重要載體，它們被深深地打上草原人傳統(tǒng)的烙印，它們是草原精魂的要素體現。在《牧羊人與魚》中，作家與友人一起到阿勒卡別克河口吃特色美食“手抓魚肉”，通過分享阿勒泰地區(qū)家喻戶曉的哈薩克族古老格言“人眾事定成，水深則必沒”所生發(fā)出的傳奇故事，讓在場的漁民和朋友們在這一過程中長了見識，從而真切感受到哈薩克族民間智慧的無窮魅力。文中的“我”借助友人關于哈薩克族古老格言的敘述，將民間傳統(tǒng)制作“手抓魚肉”的過程賦予了哈薩克族特有的思維方式、情感表達以及心理機制等豐富內蘊。原本指望友人能幫“我”風干好漁場送的大魚，結果因忘了切掉魚頭、使整條大魚出現腐爛現象，如此一來恰巧應合了“魚從頭上爛起，人從足下入邪”這句哈薩克族的古語。一般來說，多數文學作品在“體裁本身并無高下之分，有高下之分的是作品的思想內容，而在思想內容的諸因素中，起決定作用的又是作者對現實生活的真實體驗和反映程度?！?2對此，艾克拜爾·米吉提有較為清醒的認知，在具體創(chuàng)作中給予了最大化的呈現或表達。在作家看來，格言、古語作為草原民族既有傳統(tǒng)的重要元素，是哈薩克族人在長期的生產生活實踐中摸索出的經驗結晶，它們閃現著哈薩克族人智慧的火花，對如今人們的日常生活同樣有著借鑒意義。當然，隨著人類實踐的不斷發(fā)展，人們對客觀世界的感知與認識越來越深入，造成那些置于現代境遇下、趨于傳統(tǒng)的慣性生活被迫發(fā)生改變，一種新的生產生活方式尚待建構，而這中間因不同思維而帶來的差異可想而知。

那些來自草原、帶有哈薩克族特色的刺繡、氈房，如同他們既有傳統(tǒng)的一個個象征符號，向世人展示著他們別開生面的族群存在。在《葡萄溝·繡花女》一文中，“我”與來自馬來西亞的作家永樂多斯一起游歷火焰山下的葡萄溝時所“遭遇”到的一次次令人艷羨的“發(fā)現”。一次“發(fā)現”是那一排排懸掛在葡萄架下的哈薩克族刺繡手工藝品。這些工藝品上繡著粗獷飄逸的圖案，均出自哈薩克族人之手，這一“發(fā)現”頓時打動了作家自己。值得一提的是，在草原上長大的艾克拜爾·米吉提，對這些刺繡上的圖案有種天然的敏感，“那些圖案是我自幼就熟悉了的，可以說早就融進我的血液，成為我靈魂的一部分?！?3許久以來，以游牧生活為主的哈薩克族在與大自然的親密接觸中，逐漸形成了極具特點的圖騰文化，這種傳統(tǒng)深刻影響著每一個哈薩克族人，正如學者王光新所言，“哈薩克族印制、刺繡在衣物上的圖騰意象圖案及其陪襯服飾的生動而艷麗的圖案，無一不是民族智慧的結晶和民族審美與圖騰意象心理的物化?！?4又一次“發(fā)現”則是那葡萄園里哈薩克族人的氈房和氈房里埋頭刺繡的姑娘。不得不說，這些突顯哈薩克族特點的刺繡、氈房，隨著經濟社會的向外發(fā)展而走出草原，有的甚至跨越國界、遠渡重洋去了異國他鄉(xiāng);而這一“發(fā)現”令作家激動不已，就在此刻，深囿于作家內心深處的自豪感油然而生。

一般意義上，一個族群的傳統(tǒng)離不開延續(xù)不斷的代代傳承。長期繁衍生息在新疆西北部的游牧先民們，在自身漫長的發(fā)展進程中，用智慧與汗水造就了底蘊深厚、內容豐富的游牧傳統(tǒng)。賀紹俊曾指出，“在中國的文化譜系中，草原文化本來就是一個重要的元素構成，但過去我們也許忽略了草原文化對中國文化傳統(tǒng)的建設性作用?！?5如今的人們已深刻意識到草原民族對于華夏文明的重要貢獻及積極意義。從草原走出來的艾克拜爾·米吉提，對草原游牧精神、文化傳承有著高度的敬重與自覺，尊重歷史、傳承文明、追溯草原民族的文化淵源成了他的一種使命?！陡枵吲c〈瑪納斯〉》講述的是英雄史詩《瑪納斯》的當代歌唱者居素普·瑪瑪依的傳奇人生。眾所周知，史詩《瑪納斯》對柯爾克孜族、哈薩克族等具有極為深遠的影響，其與藏族的《格薩爾王傳》、蒙古族的《江格爾》同為我國少數民族著名的“三大史詩”。艾克拜爾·米吉提在文中把史詩《瑪納斯》的當代歌唱者居素普·瑪瑪依視為“活著的荷馬”，不僅在于強調史詩《瑪納斯》是新疆各民族同胞共同享有的文明遺產，更突出其與古希臘《荷馬史詩》一樣，具有世界性的偉大意義及其觀照人類的博大情懷。作家對居素普·瑪瑪依有如此高的評價，并非空穴來風，“居素普·瑪瑪依回到故鄉(xiāng)的消息不脛而走，迅速傳遍草原。每到一處，當地的領導來了。鄉(xiāng)親們紛紛前來拜望?！睆闹胁浑y看出，“《瑪納斯》史詩在柯爾克孜人民心目中的神圣影響，和居素普·瑪瑪依作為《瑪納斯》史詩歌者的崇高地位?！?6基于對草原民族既有傳統(tǒng)的熟知，作家在這里想要表達的是對草原民族先民經驗的一種探尋與溯源。而事實上，正如居素普·瑪瑪依這般被草原人所敬畏、所崇拜的一代代“瑪納斯奇”們用生命在傳唱《瑪納斯》、在延續(xù)《瑪納斯》的生命，才最終成就了史詩《瑪納斯》與“古絲綢之路”舉目齊輝的當代盛況。

在艾克拜爾·米吉提的心中，老作家王蒙是引導自己走上文學之路的指路人，他始終不忘與文學啟蒙老師王蒙之間的點滴情愫。在《王蒙師剪影》中講述的是初次結識老作家王蒙時的情景：1973年4月底的光景，在一個圍繞“血淚樹”創(chuàng)作連環(huán)畫腳本的“三結合”創(chuàng)作組里。那時的王蒙，雖然被“奇異的風”吹到邊城伊犁，可他不愿只和“梁上做巢的新婚的一對燕子”17默默對語，而是致力于用心靈的橋梁溝通了通往不同文化世界的大門，“他與這里的土地同呼吸，他與這里的人民共命運，平安而又充實地度過了那不可思議的難挨的日日夜夜?！币虼?，王蒙“從不同于他人的更為廣闊的角度來仰視和俯視人、人生、社會、自然乃至宇宙。他在那里思索著，積蓄著，猶如一泓天然而成的冰川湖泊。”18很大程度上，新疆十六年的人生磨礪，為王蒙新時期的強勢歸來鉚足了勁。正如學者陳思和所認為的，“‘故國八千里，風雨三十年，特殊的經歷熔鑄成他特別的文體。1979年他回到北京，成為創(chuàng)作力噴發(fā)最為壯觀的作家之一?！?9對此，艾克拜爾·米吉提同樣感同身受，“遙想當年，李白也曾在西域這塊土地上生，在這塊土地上長，從而給中原文化帶去了空前絕后的一代清新豪邁詩風。這塊土地同樣賦予了王蒙。”20夏冠洲在論述王蒙對新疆文學的意義時也強調，對于一位不忘使命的作家來說，重要的是要真正下功夫學習和掌握兄弟民族的語言和文化。更為關鍵的是，老作家王蒙“還傾力扶持、提攜新疆各民族的中、青年作家，為他們的著作寫序，寫評論，向全國予以鄭重推介”21。這也從側面印證了長期以來新疆各民族相互間交往交流交融的社會氛圍，對老作家王蒙、新疆各民族作家以及當代文壇的影響是多重而深遠的。

三 ?生命風景與多樣化的生態(tài)呈現

獨特的自然地理，渾厚的人文風貌，多姿的民俗風情，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了“新疆已遠非一個地理概念，而是一個文化概念。甚至是明顯超越了一種地域范圍的文明概念和精神標尺?！?2不難判斷，若僅從文學層面去定義新疆，顯得過于單薄。然而，以往一些描寫新疆的文學作品，多以滿足讀者的好奇心而作，其所展示的也多是充滿神秘感的新疆：茫茫戈壁、大漠深處、胡楊古道、風沙漫天、駝鈴夢坡、商旅駝隊……一幅幅奇幻無比的“塞外”景觀在腦海中不斷浮現起來。不可否認的是，對于那些無法親臨新疆的人來說，這種“敘述”會在一定程度上誤導他們——對這些帶著古代西域色彩的一幕幕場景過于浪漫的想象會致使他們離真實自然的新疆越來越遠;換句話說，新疆的美好不止于“神奇”的外表，還有更為扎實勤勉的社會生活。對于這一點，艾克拜爾·米吉提似乎早已料想到，他以筆下清新的文字向新疆以外的人們描繪出飽含濃情厚意、自然質樸的生態(tài)新疆的種種生命風景。而這些風景的原點源自《童年記憶》中“我”對于一棵“小杉樹”的童年記憶。生命之于小杉樹，意義不止在于生為一棵樹，更在于短暫生命中的一次燃燒;生命之于“我”卻有種強烈的生的渴望與大無畏的精神，“寧肯被霹靂擊中一千次”23，“我”的生命始終被這種昂揚向上的生命強力拍打著，借以去完成此生的使命。

更進一步地說，生命之“樹”的華美樂章之所以具有永恒的意義：一方面固然在于燃燒時所迸發(fā)出的激昂生命力，更在于共同譜寫自然新疆多樣化生命風景的生態(tài)旋律與和聲。夏日的百靈鳥、秋日的啄木鳥、冬日的獵鷹以及夏末的草原狼，一個個鮮活的生命存在詮釋了自然新疆一如既往的勃勃生機和旺盛的生命力。這些靈動的生命音符是大自然對人類最美好的恩賜，它們與人類共同筑起五光十色的生態(tài)新疆?！对律聜鱽戆凫`的歌》描寫的是故鄉(xiāng)伊犁夏日夜幕下四只百靈鳥競相歌唱的歡快情景，百靈鳥不知疲倦地鳴囀與幽幽花香混合在一起的氣息讓人無比陶醉，“每當月色下四只百靈競相歌唱，那婉轉的歌聲便會使父親臉上漾起一片歡樂的笑容?！?4等夏去秋來，啄木鳥“篤篤地敲著樹干”打破了百靈鳥飛走后“秋的寂寞”，啄木鳥不會唱動聽的歌，卻用辛勤的付出換取來年的“春色滿園”和又一年百靈鳥們的“徹夜鳴囀”。百靈之歌與啄木鳥之歌此起彼伏，既應合自然時令的更替節(jié)拍，同時也放緩了現代社會里人們越發(fā)緊張的生活節(jié)奏。某種意義上說，現代化進程的迅猛推進，雖在物質上極大地滿足了現代人的欲望與想象，卻讓生命本身變得日漸臃腫與虛無，原本飽滿的生命激情也在一次次的挫敗中被逐漸消磨下去。

生命已然，自然亦然。從更加寬泛的意義上來看，人類的足跡所到之處自有一派自然風景。從歲月深處一路走來的艾克拜爾·米吉提，眼中的自然風景自當是新疆最美最富溫情。當作家邁開步伐、暢游行吟在新疆大地上時，潔白的博樂巴岱山雪峰、靜逸的喀納斯湖、奔騰咆哮的布爾津河、飽經滄桑的米蘭古城遺跡以及秋日里的塔里木接踵而至，眼前這些自然的、人文的、歷史的景觀越發(fā)激起作家心中莫名的自豪感和濃濃鄉(xiāng)情的凝聚?！恫钒歪飞窖┓濉分械牟钒歪飞绞枪秃痈呱讲菰c布爾津河的分水嶺，這里依山傍水，彼此相得益彰。迷霧之中的雪峰猶如遮面女神般可望而不可及，一種神秘感油然而起。經過鐵列克提邊防站溯河而上、并彎入支流盡頭時，人的視線再次與耀眼的雪峰相遇，他們眉宇間傳遞出一種難得的純美與千古柔情。當人們騎馬追逐草原狼至山脊背后時，無意間發(fā)現博樂巴岱山雪峰就近在咫尺，觸手可及，夕陽余暉下的博樂巴岱山雪峰像是被鑲上了一道亮麗的金邊，美艷無比?！犊{斯湖畔之夜》中略帶隱秘感的喀納斯河畔是靜逸的。眼前的世界近乎凝固，一種靜態(tài)美蘊含在喀納斯湖之夜的全境里，相比遠處那濤聲依舊的布爾津河，喀納斯湖之“靜”尤顯得靈“動”迷人，令人遐想萬千。與生命的、與自然的相媲美的歷史景觀，自是作家內心深處人文情懷的直抒胸臆。

結 ?語

自1970年代踏上文壇后，作家艾克拜爾·米吉提一直以飽滿的熱情與激昂的姿態(tài)從事著與文字有關的創(chuàng)作，他的故鄉(xiāng)書寫與文學表達帶著濃郁的草原氣息和游牧民族的精魂走向更為廣闊的世界。身居現代都市的艾克拜爾·米吉提，對草原世界里的一切都有著無限的牽掛與回想，他力圖通過向世人展現一幅幅渺遠而富有魅力的伊犁印象及探尋草原民族文化之源的深切意愿來抒發(fā)深蘊其心底的那股綿長而悠遠的懷鄉(xiāng)情緒。在作家看來，故鄉(xiāng)伊犁不只是單純意義上的地理存在，更是遠離故鄉(xiāng)多年的作家內心深處對故鄉(xiāng)日漸濃厚的牽掛與依戀。他筆下的故鄉(xiāng)伊犁凝聚了童年生活的美好圖景以及成年后對故鄉(xiāng)思念的風情萬種，是作家生命想象與豐富情感如膠似漆的復合承載體。作家時刻關注故鄉(xiāng)，故鄉(xiāng)的細微變化都會牽動著他那顆草原民族的赤子之心，這是一種與故土血脈相連的詩意表達。艾克拜爾·米吉提對草原游牧傳統(tǒng)及文化的熱切關注與發(fā)掘，目的在于更好延承草原民族優(yōu)秀的傳統(tǒng)，在于推動草原民族未來更好地發(fā)展，而這對于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提供有力支撐。從草原走出來的艾克拜爾·米吉提，極具草原人特有的精神氣質和人文關懷，他對故鄉(xiāng)大地上的一切生靈有著本能的熱愛，一副多樣的生命面孔呈現出生態(tài)新疆的地域內涵及現代意義，既包含對生機勃勃的自然生命的謳歌與贊美，也包涵了他對人文歷史的深度體認與洞察。

注釋：

① 王一川：《鄉(xiāng)愁如流水——〈看麥娘〉與市民情調》，《南開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3年第6期。

② 王蒙：《來自生活的啟示——讀艾克拜爾·米吉提的小說》，《民族文學》1984年第2期。

③⑤ 黃萬華：《鄉(xiāng)愁是一種美學》，《廣東社會科學》2007年第4期。

④⑥⑦⑧⑩131618202324艾克拜爾·米吉提：《父親的眼光》，作家出版社2014年版，第1頁，第2頁，第3頁，第5-6頁，第44頁，第19頁，第14-15頁，第28頁，第29頁，第37-38頁，第42頁。

⑨種海峰：《全球化境遇中的文化鄉(xiāng)愁》，《河南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8年第2期。

11張春梅：《居高聲自遠 非是藉秋風——探析艾克拜爾·米吉提作品的思想維度和歷史意義》，《當代文壇》2012年第6期。

12陳仲庚：《韓少功：從“文化尋根”到“精神尋根”》，《文藝理論與批評》2002年第2期。

14王光新：《圖騰崇拜對中國哈薩克民族服飾藝術的影響》，《裝飾》2007年第11期。

15賀紹?。骸抖嗝褡逦幕Z境下的當代文學》，《芒種》2013年第19期。

17陳柏中、夏冠洲編：《王蒙新疆小說散文選》，新疆青少年出版社1993年版，第511頁。

19陳思和主編：《中國當代文學史教程（第2版）》，復旦大學出版社1999版，第211頁。

21夏冠洲：《王蒙對于新疆文學的意義》，《伊犁師范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11年第1期。

22矯健主編：《葡萄的精靈》，新疆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序言第2頁。

（作者單位：新疆大學中國語言文學學院、石河子大學文學藝術學院。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項目“新疆當代雙語作家群研究”階段性成果，項目編號：11CZW079;中國博士后科學基金第64批面上資助項目“區(qū)域文化視野下新疆兵團文學研究”階段性成果;教育部人文社科一般項目“新疆兵團紅色文化資源傳承與傳播研究”階段性成果，項目編號：19YJA850016;新疆維吾爾自治區(qū)文化名家暨“四個一批”人才項目階段性成果）

責任編輯：趙 ?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