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高年
(西北師范大學 文學院,甘肅 蘭州 730070)
《史記·儒林列傳》載:“自孔子卒后,七十子之徒散游諸侯,大者為師傅卿相,小者友教士大夫,或隱而不見。故子路居衛(wèi),子張居陳,澹臺子羽居楚,子夏居西河,子貢終于齊。如田子方、段干木、吳起、禽滑厘之屬,皆受業(yè)于子夏之倫,為王者師。是時獨魏文侯好學?!盵1]3786子夏居西河教學,魏文侯尊禮之。借助于魏國軍事上的擴張,尤其是在公元前406年攻滅中山并建立魏氏中山國的27年間,形成了儒學在華夏北方邊緣地區(qū)的興盛局面。子夏之學的核心是《詩》學,與孔門早期《詩》學的重視闡發(fā)《詩》之道德倫理與文化素養(yǎng)價值不同,為適應新的社會政治需求,子夏《詩》學更重視闡發(fā)《詩》的政治思想,頗具“詩教”的實踐品格。其詩學格局漸趨闊大,且與禮法相配合,呈現(xiàn)出經(jīng)世致用的面貌。20世紀70年代在河北平山戰(zhàn)國中山王墓葬及靈壽中山都城遺址群中,發(fā)掘出帶有長篇銘文的青銅器及其他文字圖像材料多件,其中尤以“平山三器”最為重要。這些出土文獻為研究子夏對孔門“詩教”的實踐,以及戰(zhàn)國時代儒學“西進”“北上”提供了新材料。雖然這個問題已有多位學者進行討論,但對子夏學派對儒學的傳授方式、子夏與魏文侯及中山國的關(guān)系,以及處于華夏邊緣的中山國對華夏文化的認同等諸多細節(jié),仍有未盡處,故筆者略陳管見,以求教于同好。
鮮虞中山首見于文獻記載的時間是公元前506年(《左傳·定公四年》),公元前296年為趙所滅,中間經(jīng)歷了為魏國統(tǒng)治的魏氏中山27年。學者認為中山國是白狄建立的國家,在戰(zhàn)國時期具有相當?shù)膶嵙?,號稱大國,曾上演過“五國相王”的政治好劇。劉向編《戰(zhàn)國策》專設有《中山策》,足見對中山國的重視。晚清王先謙撰《鮮虞中山國事表》一卷,并附《疆域圖說》一卷,以彰其史。晚近又有呂蘇生利用新出土的中山王墓器銘等新資料,補充王書,成《鮮虞中山國事表疆域圖補釋》。據(jù)此,中山國之面目漸次清晰。
《列子·黃帝》篇載:“趙襄子率徒十萬狩于中山?!睏畈都尅吩唬骸爸猩?,春秋時為鮮虞,戰(zhàn)國時為中山國,在今河北保定地區(qū)一帶?!盵2]中山國為魏所滅事,載于典籍者如下。《呂氏春秋·自知》曰:“宋、中山不自知而滅?!备哒T注曰:“中山亂男女之別,為魏所滅也?!盵3]647《戰(zhàn)國策·中山策》載:“魏文侯欲殘中山,常莊談謂趙桓子曰:‘魏并中山,必無趙矣。公何不請公子傾以為正妻,因封之中山,是中山復立也?!盵4]《水經(jīng)注·滱水》:“(滱水)又東過唐縣南。唐亦中山城也,為武公之國,周同姓。周之衰也,國有赤狄之難,齊桓霸諸侯,疆理邑土,遣管仲攘夷狄,筑城以固之。其后,桓公不恤國政,周王問太史余曰:‘今之諸侯,孰先亡乎?’對曰:‘天生民而令有別,所以異禽獸也。今中山淫昏康樂,逞欲無度,其先亡矣?!蠖旯麥?。魏文侯以封太子擊也?!盵5]286-288楊寬《戰(zhàn)國史》謂“中山在公元前406年被魏攻滅?!盵6]322今人呂蘇生亦認為“中山為魏文侯所滅,事在周威烈王二十年,即公元前406年?!盵7]其說大體可信。
魏國滅中山后,雖然中間隔著趙國,但仍派遣太子擊居中山國而治之。其治中山,主要是變易其風俗,改革其制度。《韓非子·外儲說左下》載翟璜進言曰:“得中山,憂欲治之,臣薦李克而中山治。”[8]《呂氏春秋·先識》載:“中山之俗,以晝?yōu)橐梗砸估^日,男女切倚,固無休息,淫昏康樂,歌謠好悲。其主弗知惡。此亡國之風也?!盵3]397中山被滅的表面原因是其惡俗引起魏國的不滿,但實際則是魏文侯時代魏國強大以后向外擴張的必然結(jié)果。文侯聽從翟璜之言,以儒術(shù)變其“亂男女之別”的中山之俗,卻是事實。太子擊與李克皆為深受子夏之學影響之人,由治中山始,子夏之學遂傳至中山。
子夏,名卜商,春秋時晉國溫邑人(溫邑在子夏出生時屬晉,三家分晉后屬魏),一說衛(wèi)人。據(jù)《史記·仲尼弟子列傳》,子夏生于公元前507年,少孔子44歲,卒年不詳??梢娝强鬃雍笃诘牡茏?。《荀子·大略》載“子夏貧,衣若懸鶉”[9],可知他家境貧寒,出自社會底層?!逗鬂h書·徐防傳》注引《史記》:“孔子沒,子夏居西河,教弟子三百人,為魏文侯師?!?1)(宋)范 曄.后漢書[M].北京:中華書局,1965:1501.今本《史記》無“教弟子三百人”句。子夏為魏文侯師,《禮記》《史記》之《禮書》《樂書》《魏世家》《仲尼弟子列傳》等多有記載。宋人洪邁《容齋續(xù)筆》疑之曰:“按《史記》,子夏少孔子四十四歲。孔子卒時,子夏年二十八矣。魏始為侯,去孔子卒則七十五年。文侯為大夫二十二年而為侯,又六年而卒。姑以始侯之歲計之,則子夏已百三歲矣,方為諸侯師,豈其然乎?”錢穆《先秦諸子系年考辨》(商務印書館2015年版)駁之,以為魏文侯為魏桓子之子,而洪氏誤以魏文侯為魏桓子之孫?!妒酚洝穼Υ擞涊d亦有誤。魏文侯初即位,實在周定王二十三年,距孔子逝世30年。是時子夏63歲。魏文侯二十二年始為列侯,子夏84歲。西河其地戰(zhàn)國時原屬秦,在魏文侯時始為魏國所有。楊寬《戰(zhàn)國史》指出:“魏國自從魏文侯進行了改革,國勢就強盛起來。從公元前413年起,不斷向秦進攻。這年魏軍大敗秦軍,一直打到鄭(今陜西華縣)。次年,魏又派太子擊包圍秦的繁龐(今陜西韓城東南),并占有其地。到公元前409年,魏將吳起經(jīng)過兩年時間陸續(xù)攻取了秦的臨晉(今陜西大荔東南)、元里(今陜西澄城南)、洛陰(今大荔西南)、郃陽(今陜西合陽東南)等城,并一直攻到了秦的鄭(《水經(jīng)注·河水注》),從此秦的河西地區(qū)全部為魏占有。秦于是退守洛水(在今陜西西北部),沿洛水修建防御工事,并筑重泉城(今陜西蒲城東南)加以防守。從此魏在河西設郡,以吳起為郡守。”[6]314由此看,《史記》所述子夏長期“居西河教授”,當始于“孔子沒”(公元前479年)后,其影響在魏有秦河西之地后達到高峰。今人高培華考證指出:“孔子逝世之年子夏29歲。他在孔子生前,主要是求學和出仕歷練,當時其志在當官為政;向同學解疑釋惑不過是偶爾為孔子助教,并沒有招收自己的弟子。當孔門弟子為孔子服喪期滿,子夏已經(jīng)32歲;經(jīng)過如前所述比較短的過渡時期(充其量也不過一年左右的光景),則子夏返鄉(xiāng)設教授徒,估計是在33—34歲之間,即是說肯定在35歲之前。從此時開始,直到87歲或者是百余歲逝世,子夏西河教授的時間,至少有半個多世紀,甚至長達六七十年?!盵10]這一時期,在子夏之學影響下出現(xiàn)一批政治家、學者和社會改革家。見于文獻記載的有魏文侯、田子方、段干木、李克、吳起、禽滑厘等。他們雖非皆如《史記》等所載師從子夏,但應均為受其思想影響較深者。
正因為有“河西”之地為戰(zhàn)略基點,魏國才能占領(lǐng)了中山國。而魏文侯之子擊與李克執(zhí)中山國之政的時間雖不長,但其成效卻比較突出。其治國的主導思想為輕賦斂、恤黎庶、舉賢才、厚風俗。即是受到子貢思想影響。這種影響一直持續(xù)到魏國衰落、中山國復國之后。
關(guān)于李克重法治的細節(jié)和在當時的中山國產(chǎn)生的政治影響,首先可以從其中的中山王詔書銘刻窺其大概。詔書曰:
這份刻在銅版上的詔書,其大意是:中山王命令陰,在修建葬域中,要按規(guī)定的長寬大小標準去做,如果發(fā)生問題要依法處置,違法者死罪不赦,不執(zhí)行王命者罪連子孫。該銅板一件從葬,一件藏在王府。由此可見中山國詔令的保存情況。這種重視法治的現(xiàn)象應該是李克主政后才有的,而且一直到中山國復國后仍然在實行。
隹十四年,中山王錯命相邦賙擇燕吉金,鑄為彝壺,節(jié)于禋劑,可法可尚,以饗上帝,以祀先王。穆穆濟濟嚴敬,不敢怠荒。因載所美,邵矢皇功,詆燕之訛,以警嗣王。隹朕皇祖文、武,走亙祖成考,是有純德遺訓,以施及子孫,用為朕所放。慈孝寬惠,舉賢使能。天不負其有愿,使得賢士良佐賙,以輔相厥身。余知其忠信旃,而專任之邦。是以遊間飲食,寧有怵惕。賙竭志盡忠,以左右厥辟,不貳其心。受任佐邦,夙夜匪懈。進賢惜能,亡有釁息,以明辟光。適遭燕君子噲,不顧大誼,不謀諸侯,而臣宗易位,以內(nèi)絕召公之業(yè),乏其先王之祭祀;外之則將使上勤于天子之廟,而退與諸侯齒長于會同,則上逆于天,下不順于人旃,寡人非之。賙曰:“為人臣而反臣其宗,不祥莫大焉。將與吾君并立于世,齒長于會同,則臣不忍見旃。賙愿從士大夫,以詗燕疆。是以身蒙幸冕,以誅不順。燕故君子噲,新君子之,不用禮誼,不顧逆順,故邦亡身死,曾亡逸夫之救。遂定君臣之位,上下之體。休有成功,創(chuàng)闢封疆。天子不忘有勛,使其老獎賞中父,諸侯盧賀。夫古之圣王,務在得賢,其即得民。故辝禮敬則賢人至,陟愛深則賢人親,作斂中則庶民附?!睘跆彛≡试杖粞悦鲃t之于壺而時觀焉。祇祇翼翼,昭告后嗣。隹逆生禍,隹順生福。載之簡牘,以戒嗣王。隹德附民,隹宜可長。子之子,孫之孫,其永保用亡疆。[16]574-575
有的學者認為,夔龍紋方壺是中山王替命相邦賙所作[17],其實并非如此。仔細分析兩篇銘文的中心意思,從表面上看是頌揚相邦賙的賢明和功績,實際上是以燕王噲讓位于子之,最終招致國破身亡之事為教訓,告誡嗣子警惕相邦,避免在中山國發(fā)生類似燕國的政治鬧劇。銘文中表面上肯定賙反對子之反臣為主,實際上表現(xiàn)出中山王對賙也是不放心的。
司馬賙是中山國的重臣,他在中山王年幼即位時就輔佐王。中山王和嗣子都以燕國慘痛的教訓為警戒,這表現(xiàn)在銘文中,就是反復提到子之使國君臣服于大臣是大逆不道之事!這充分反映出他們對位高權(quán)重的相邦司馬賙其實也是心存疑慮,擔心燕國禪讓的事件在中山國重演。
於虖攸哉!天其又刑,于在厥邦氏以寡人倞賃之邦,而去之遊。亡懅惕之慮。昔者,吾先祖桓王、昭考成王,身勤社稷,行四方以憂勞邦家。含(今)吾老賙親率參軍之眾,以征不宜(義)之邦,奮桴振鐸,闢啟封疆,方數(shù)百里,列城數(shù)十,克敵大邦。寡人庸其德,嘉其力,氏(是)以賜之厥命:“雖有死罪及三世,亡不若(赦),以明其德、庸其工(功)。”吾老賙奔走不聽命。寡(人)懼其忽然不可得,憚憚業(yè)業(yè),恐隕社稷之光,氏以寡許之謀慮是從,克有工(功),智也。詒(辭)死罪之又(有)若(赦),智為人臣之宜(義)施(也)。於虖,念之哉!后人其庸庸之,母[毋]忘爾邦。昔者吳人并越,越人修教備信,五年覆吳,克并之至于含(今)。爾母[毋]大而肆,母[毋]富而驕,母[毋]眾而嚚,鄰邦難親,仇人在旁。於虖,念之哉!子子孫孫,永定俘(保)之,母[毋]竝(替)厥邦。(3)釋文據(jù):馬承源.商周青銅器銘文選[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567-573.個別字句根據(jù)筆者的理解有校改。
據(jù)《戰(zhàn)國策·中山策》記載,中山稱王、其相藍諸君用張登說齊一事。這件事發(fā)生在周顯王四十六年,即公元前323年(見《六國紀年》),正當器銘中所見的中山王譬在位之時。學者們據(jù)此認為《中山策》中的藍諸君就是器銘中提到的司馬賙?!妒酚洝ぬ饭孕颉坊貧w祖上史時說:“自司馬氏去周適晉,分散,或在衛(wèi),或在趙,或在秦。其在衛(wèi)者,相中山?!毙鞆V曰:“名喜也?!盵1]3990-3991《呂氏春秋·應言》中提到司馬喜為中山相國和“王興兵而攻燕”?!稇?zhàn)國策·中山策》中有司馬喜“三相中山”和新王選定王后之事,時在趙武靈王未攻中山之前,應在嗣子資之時。因此,筆者認為司馬喜也就是司馬賙[17]之說極是。
關(guān)于這組器的主人是誰,學者們有不同看法。從種種證據(jù)來看,這些器物應當是嗣位的中山國君祭祀其父及祖先的。朱德熙、裘錫圭二位先生認為:
本文討論的四件銅器都出于一號墓。有的同志認為方壺、大鼎和圓壺是中山王贈給相邦賙的,由此推斷一號墓是相邦賙的墓。我們認為盡管這三件銅器的銘文里都著重宣揚了相邦賙的功德,但這些器物都不是為他作的。方壺銘一開頭就說“以享上帝,以祀先王”,顯然是王室的祭器。下面說“詆郾(燕)之訛,以儆嗣王”,又說“祗祗翼翼,昭告后嗣,唯逆生禍,唯順生福。載之簡策,以戒嗣王”,都是告誡嗣王和子孫的話。鼎銘說“子子孫孫永定保之,毋竝(妨)厥邦”,圓壺銘說“敬命新地,雨(永)祠先王,世世毋犯,以追庸先王之功烈。子子孫孫,毋有不敬,寅祗承祀”,口氣也是一樣的??傊覀儚你懳睦镎也怀鍪裁词聦嵖梢宰C明這三件銅器是中山王賜給他的臣屬的。
其實無論從墓葬的規(guī)模、出土的器物以及銅器銘文的內(nèi)容來看,一號墓之為王陵本來是很明顯的。[19]
這個觀點是可信的。鼎和壺都是隨葬的中山王室祭器。銘文節(jié)錄了中山王生前冊封立有大功的相邦賙的冊命文書和告誡嗣王的簡冊的片段。正因為死去的中山王擔心的事并未發(fā)生,因此這也成為其子祭祀他時津津樂道的功業(yè)。
被魏國占領(lǐng)的中山國在李克的治理下,采取了新的治國思想,既接受了周禮,又吸納了儒家的思想,這從上引各器銘所反映的祭祖追孝思想等方面即可以看得出來?!岸U讓”本是儒家賢人政治觀念的制度化表述。燕王噲在子之的勸說下因禪讓而丟了國家,引起了內(nèi)亂。這在當時是影響頗大的政治事件。上引銘文中中山王之所以擔心相邦賙會效仿子之,也是因為中山在復國后,儒家思想的影響仍在的緣故。這從另一個側(cè)面反映出子夏居西河后對傳播儒學的巨大作用。
孔子稱贊子夏長于《詩》學,已見于《論語》等典籍記載。子夏居西河,也借助傳《詩》而弘道?!对娊?jīng)》的傳播也影響到該地的社會生活,尤其是語言使用與有關(guān)風俗。這從現(xiàn)存中山諸器銘文中可以找到明顯的證據(jù)。中山國諸禮器銘文是戰(zhàn)國時代少見的長篇銘文,與同時代其他地區(qū)的銘文有較大的差別。內(nèi)容上既具有當時流行的“物勒工名”,同時也繼承了春秋時期器銘的禮儀寫作內(nèi)涵;形式上則具有十分突出的整齊的四言化、韻文化特點。銘文的作者,有的學者認為就是作器者“左史車”,也有的學者認為不是他。不論是誰,作者顯然是特別熟悉《詩經(jīng)》或受其語言風格影響很深的人,因此銘文中化用或引用《詩經(jīng)》成詞和成句的現(xiàn)象很突出。這方面李學勤、夏傳才、廖群及馬銀琴等學者已經(jīng)注意到(4)李學勤,李 零.平山三器與中山國史的若干問題[J].考古學報,1979(2):147-169;李學勤.平山墓葬群與中山國的文化[J].文物,1979(1):37-41;夏傳才.《詩經(jīng)》出土文獻與古籍整理[J].河北師范大學學報,2005(1):66-75;廖群.先秦兩漢文學考古研究[M].北京:學習出版社,2007;馬銀琴指出中山三器銘文共用《詩》8處,分別出自《詩經(jīng)》之《商頌》《魯頌》和《大雅》。馬銀琴.周秦時代詩的傳播史[M].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1:119.,并且有較為詳細的比勘和精彩的論述。筆者不想就此再做補充,而是想由此出發(fā)談談《詩經(jīng)》作為一種經(jīng)典在戰(zhàn)國時期的傳播方式,以及其如何對當時的社會產(chǎn)生影響的問題。
中山國的族屬,共有三說:一以為周人同姓,二以為白狄,三以為殷商子姓。周人同姓說已為學者所證為非,白狄子姓說也無明確證據(jù)。其實白狄自春秋以來即與華夏雜處,時戰(zhàn)時和,其族與華夏長期融合,故其族屬有多種說法。蒙文通指出:“戎羌世接諸夏,與文教相習,故往往入居封內(nèi),雜于臣仆。狄之文化低而武力強,與諸夏習俗遠,故初尚馳突為禍,歷久而后服屬也。白狄亦姬姓,又曰已姓,子姓?!盵20]81又說:“白狄為犬戎之族,與赤狄殊種,故文野不同也?!独m(xù)漢志》以鮮虞為子姓,韋昭注《國語》以為姬姓,或又以為已姓,群書言各不同,則以音近而譯互殊。若夫說中山姬姓,即以為周之別子,是未知狄之姬,固無與于周之姬耳?!盵20]83近年在同一地區(qū)考古發(fā)現(xiàn)有殷商文化遺存,至少說明春秋以前鮮虞與殷商民族有比較密切的關(guān)系。實際上中山族屬不當以種姓論,而當與文化認同論。因其在商、周時,有文化上主動認同之舉,故典籍中方有子姓、姬姓之不同說法。
戰(zhàn)國時的中山國顯然承續(xù)了鮮虞的游牧生活方式和以軍事立國的根本制度,所以仍具有很強的戰(zhàn)斗力。然而,從中山王墓以及其中出土的遺物和青銅器銘文來看,中山王室完全接受了周人的喪葬之禮,且將儒家思想與法家思想運用于治理國家。這個個案一方面說明戰(zhàn)國時代中原地區(qū)主流文化對周邊地區(qū)的影響之廣;另一方面,也提供了一個戰(zhàn)國時期不同空間的族群之間文化交流與融合的典型個案。中山國被魏所滅是因為其原有的文化與中原文化不同,而其接受中原文化后不久,則被提倡“胡服騎射”的趙武靈王所滅。歷史似乎與中山國開了一個大大的玩笑!在這一歷史的表象之下,有很多值得思考的問題。
首先,在這個背景下,也可以看出,子夏之儒學在傳播方式上已經(jīng)完全超越了早期儒家?guī)熗健笆谑堋钡膫鹘y(tǒng)方式,在李克、吳起等人身上變?yōu)樽⒅噩F(xiàn)實政治效果的實用方式。2019年公布的安大簡《詩經(jīng)》鈔本,共包括《周南》《召南》《秦》《侯》《鄘》《魏》六國國風和介于《秦》和《侯》之間的“某風”七個部分。與毛詩相比,此本《侯》對《魏風》的重編,以及《魏》對《唐風》的替代,有明顯的意圖。聯(lián)系戰(zhàn)國初年魏文侯的任賢使能和勵精圖治,學者們認為此本或是子夏為適應魏國的“制禮作樂”而編,其目的是通過《詩》以強化魏國的文化影響力。[21-22]以中山王墓銅器銘文對《詩經(jīng)》的接受來看,其方式既不是“賦詩言志”“引詩足志”式的借用,也不似漢儒式地注重經(jīng)義和章句訓詁,而是直接拿來,為我所用。這種情形與孟子、子思一派的作風形成顯明的對照,倒是和之后的荀子一系儒者的儒法并用有許多相似之處。陸德明《經(jīng)典釋文·序錄》云:“《毛詩》者,出自毛公,河間獻王好之。徐整云:子夏授高行子,高行子授薛倉子,薛倉子授帛妙子,帛妙子授河間人大毛公,毛公為《詩故訓傳》于家,以受趙人小毛公……一云:子夏傳曾申,申傳魏人李克,克傳魯人孟仲子,孟仲子傳根牟子,根牟子傳趙人孫卿子,孫卿子傳魯人大毛公?!盵23]由上述中山王墓器銘來引《詩》用《詩》來看《詩》之傳授,即可知其何以獨盛于燕趙。
其次,中山國對子夏儒學的接受,表面上是因被當時強大的魏國通過軍事占領(lǐng)強行推動,實質(zhì)上也是中山國為獲得發(fā)展機遇和資源以及對抗在武力上日漸強大的鄰國趙國而主動接受的過程。王明珂指出:“華夏邊緣的擴張、漂移包括兩個同時并進的過程:一是華夏重新定義誰是異族,一是原來的非華夏假借華夏祖源而成為華夏。”[24]上文所引《國語》等傳世文獻關(guān)于中山國族屬的記載歧異,并不僅僅關(guān)乎狄姓還是姬姓,其實是兩個不同的觀察角度導致的不同判斷:即從祖先講中山屬于狄族,而從文化——尤其是魏氏中山時期的文化看,則無疑是華夏。中山王墓諸器銘,以及造型獨特精巧的諸多器物,恰恰體現(xiàn)了王明珂所說的“兩個同時并進的過程”。
綜上,子夏之學因李克為相于中山而西進北上,客觀上產(chǎn)生了移風易俗的效果。儒家思想在中山國深入人心,不僅體現(xiàn)在政治上舉賢任能,重視禮樂;而且還體現(xiàn)重視法治,講求實效上。錢穆指出:
魏文禮賢,其可考見者,略如上述。其間有二端,深足以見世局之變者,一為禮之變,一為法之興。何言乎禮之變?當孔子時,力倡正名復禮之說,為魯司寇,主墮三都,陳成子弒君,沐浴而請討之。今魏文以大夫僭國,子夏既親受業(yè)于孔子,田子方、段干木亦孔門再傳弟子,曾不能有所矯挽,徒以踰垣不禮,受貴族之尊養(yǎng),遂開君卿養(yǎng)士之風。人君以尊賢下士為貴,貧士以立節(jié)不屈為高。自古貴族間互相維系之禮,一變而為貴族平民相對抗之禮,此世變之一端也。何言乎法之興?子產(chǎn)鑄刑書,叔向譏之。晉鑄刑鼎,孔子非之。然鄭誅鄧析而用其《竹刑》,刑法之用既益亟。至魏文時,而李克著《法經(jīng)》,吳起僨表徙車轅以立信,皆以儒家而尚法。蓋禮壞則法立,亦世變之一端也。[25]
“禮之變”與“法之興”,在中山王墓所出器銘中皆有明確之體現(xiàn)??梢哉f,這種變化,是子夏之學西進北上的結(jié)果。
秦漢典籍記載子夏在孔子去世后居“西河”教授儒家經(jīng)典,但就“西河”之所在,古今學者有分歧,爭議很大。圍繞這一問題,在今山西陜西一帶又形成許多傳說。這些傳說與文獻記載糾纏在一起,形成許多解決這一問題的難點。
前文已經(jīng)指出《史記·仲尼弟子列傳》認為“西河”即戰(zhàn)國魏國之“西河”。案,“西河”地處龍門汾陽一帶,即今山西、陜西交界一線。晚近學者則認為“西河”為戰(zhàn)國衛(wèi)國之“西河”,在今河南境內(nèi)。近些年,因為地方文化建設的原因,這個問題又引發(fā)了爭論和關(guān)注。筆者認為,要解決問題,一方面應該梳理文獻記載;另一方面還要從子夏之學的實際發(fā)生影響,以及由此形成的華夏文化中心和邊緣擴張與漂移效應為參照。戰(zhàn)國中山墓諸器銘提供的信息,以及由此發(fā)現(xiàn)的子夏之儒學與中山國對儒學為核心的華夏的文化認同所形成的互動關(guān)系,恰恰提供了這方面的實證。
最早關(guān)于子夏居“西河”的記載是《禮記·檀弓》,其中說:“子夏喪其子而喪其明。曾子吊之曰:‘吾聞之也:朋友喪明則哭之?!涌蓿酉囊嗫?,曰:‘天乎!予之無罪也?!优唬骸蹋螣o罪也?吾與女事夫子于洙泗之間,退而老于西河之上,使西河之民疑女于夫子,爾罪一也;喪爾親,使民未有聞焉,爾罪二也;喪爾子,喪爾明,爾罪三也。而曰女何無罪與!’子夏投其杖而拜曰:‘吾過矣!吾過矣!吾離群而索居,亦已久矣?!编嵭⒃唬骸拔骱?,龍門至華陰之地。”孔穎達正義曰:“此一節(jié)論子夏恩隆于子之事。案《仲尼弟子列傳》云,子夏姓卜,名商,魏人也。哀其喪其子而哭,喪失其明。曾子是子夏之友,故云‘朋友喪明則哭之’。子夏喪子之時,曾子已吊,今為喪明更吊,故曾子先哭,子夏始哭。云‘疑女于夫子’者,既不稱其師,自為談說,辨慧聰睿,絕異于人,使西河之民疑女道德與夫子相似?;适涎裕勺酉氖欠蜃又?。然子夏魏人,居在西河之上,姓卜名商,西河之民,無容不識,而言是魯國孔丘,不近人情,皇氏非也?!盵26]
司馬貞《史記索隱》亦曰:“河東故號龍門河為西河,漢因為西河郡,汾州也,子夏所教處?!盵1]2677又《史記·孔子世家》曰:“其男子有死之志,婦人有保西河之志”下司馬貞《索隱》曰:“此西河在衛(wèi)地,非魏之西河也?!盵1]2330-2331司馬遷、鄭玄之時代去戰(zhàn)國未遠,其記載當可信據(jù);孔穎達《禮記正義》也無異議;而司馬貞《史記索隱》對《史記》中兩處“西河”的所在,也區(qū)分得甚為清晰,并無混淆。
《水經(jīng)·河水注》載:“細水東流,注于崌谷。側(cè)溪山南有石室,西面有兩石室,北面有二石室,皆因阿結(jié)牖,連扃接闥,所謂石室相距也。東廂石上,猶傳杵臼之跡,庭中亦有舊宇處,尚仿佛前基,北坎室上,有微涓石溜,豐周瓢飲,似是棲游隱學之所。昔子夏教授西河,疑即此也,而無以辨之?!庇衷疲骸昂铀帜限熥酉氖覗|,南北有二石室,臨側(cè)河崖,即子夏廟堂也。河水又南逕汾陰縣西,又南逕郃陽城東。”[5]104-105胡渭《禹貢錐指》據(jù)此謂:子夏石室在今郃陽縣界。[27]郃陽縣北為韓城縣(今韓城市),《寰宇記》謂子夏石室在韓城者,即《水經(jīng)注》所言崌谷之石室也。
引發(fā)爭論的焦點是子夏之籍貫。司馬遷謂子夏魏人,或以為衛(wèi)人。(5)其實子夏所出生之“溫”,此前屬衛(wèi),戰(zhàn)國時屬魏。參:繆文遠.戰(zhàn)國制度通考[M].成都:巴蜀書社,1998:194.《孔子家語·七十二弟子解》云:“卜商,衛(wèi)人,字子夏,少孔子四十四歲。習于《詩》,能通其義,以文學著名。為人性不弘,好論精微,時人無以尚之。嘗返衛(wèi),見讀史志者云:‘晉師伐秦,三豕渡河?!酉脑唬骸且?,己亥耳?!x史志者問諸晉史,果曰‘己亥’。于是衛(wèi)以子夏為圣?!盵28]錢穆《先秦諸子系年》據(jù)此言:“子夏溫人也,其退老,何不于故鄉(xiāng)文物之邦,而遠至郃陽韓城,荒陬水澨,又復筑石室而居,此其退老之所堪?……子夏居河西教授,決不在龍門華陰之間,而實在東土。當在今長垣之北,觀城之南,曹州以西,一帶之河濱?!盵29]按《孔子家語》記卜商此條史料又見于他書而有所不同。《呂氏春秋·察傳》:“子夏之晉,過衛(wèi),有讀史記者曰:‘晉師三豕涉河?!酉脑唬骸且玻羌汉ヒ?。’夫‘己’與‘三’相近,‘豕’與‘亥’相似。至于晉而問之,則曰:‘晉師己亥涉河’也?!盵3]619兩者比較,明顯可以看出《家語》該節(jié)文字乃是節(jié)取《呂氏春秋》而來;其次,由此處“子夏之晉,過衛(wèi)”等語看,子夏當時經(jīng)常渡河往來于衛(wèi)和魏之外各地,足跡遠至晉地。錢氏“決不在龍門華陰之間,而實在東土”之說尚有可商之處。其實,子夏“居河西教授”本與其是否魏人無直接關(guān)系。
其次,子夏之學影響魏國及“西河”甚為深遠,而對衛(wèi)地的影響甚微,由此逆推,子夏所居“西河”為何處,顯而易見。典籍載李克、吳起等師事子夏,中山王墓出土諸器已然證實李克傳子夏之學為事實,蒙文通據(jù)《左傳》考證白狄中山之地曰:“宣之八年,晉及白狄伐秦,成之九年,秦人白狄伐晉,則于時白狄必處于秦晉之間,于勢乃可,成十二年,晉人敗白狄于交剛,交剛在晉西,為陜西之膚施,斯亦白狄在晉西之驗。成十三年呂相之絕秦也,曰:‘白狄與君同州’,此尤為是時白狄猶在雍州之明證?!擞纱呵镏匀胗趹?zhàn)國之初,晉人之日以削中山為志者也。”[20]84由此來看,隨著李克主政中山,子夏之學也已經(jīng)秦、晉傳播到更北的今河北平山一帶。
子夏之學遠播至“西河”,吳起亦與有功焉。據(jù)《戰(zhàn)國策·中山策》等記載,吳起皆曾以仁德曉諭魏文侯及其子,為魏國上層所接受。并使吳起治理魏國之“西河”,子夏之學亦曾由吳起而傳播于“西河”。而考之于史籍,衛(wèi)國可以說是孔子和儒門之“傷心地”!且不說孔子多次求仕無果,子路死于衛(wèi)國內(nèi)亂,即以上引《孔子家語》之“卜商衛(wèi)人……時人無以尚之”一語,亦可知子夏在衛(wèi)之處境。依孔穎達疏,《禮記·檀弓》中曾子責子夏“退而老于西河之上,使西河之民疑女于夫子,爾罪一也”的原因,是因為子夏傳經(jīng)時,“不稱其師,自為談說,辨慧聰睿,絕異于人,使西河之民疑女道德與夫子相似?!盵26]意思無非是說子夏在“西河”聲譽雖隆,但李克、吳起等人雖尊孔圣而術(shù)雜法家,皆非淳儒?!白詾檎務f”,實則體現(xiàn)了子夏之學重視適應當時社會與政治實際的特點。今天看來,這與其說是對子夏的批評,還不如說是對子夏超越老師孔子學說的“變相的表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