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的隱喻：榆林窟第39窟主室題材布局內(nèi)涵探析

劉人銘

前言

歸義軍覆滅后，沙州回鶻接替歸義軍在敦煌進行了短暫統(tǒng)治，并于敦煌石窟營建上頗有建樹。沙州回鶻新的統(tǒng)治帶來了新的文化基因，這種新因素在沙州回鶻洞窟中表現(xiàn)得尤為明顯。榆林窟第39 窟是沙州回鶻洞窟代表窟之一，其不但傳達了新時期的民眾信仰，而且彌補了沙州回鶻史料少的缺憾，為研究沙州回鶻藝術提供了“標型物”，對探討敦煌石窟營建史有重要意義。多年以來，只有沈雁①沈雁：《回鶻服飾文化研究》，東華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08 年。沙武田：《歸義軍時期敦煌石窟考古研究》，甘肅教育出版社，2017 年，第220—221 頁。在談及回鶻服飾，以及劉玉權②劉玉權：《沙州回鶻石窟藝術》，載敦煌研究院編《中國石窟?安西榆林窟》，文物出版社，1989 年，第216—227 頁。、松井太③［日］松井太著，劉宏梅譯：《敦煌石窟中回鶻文題記劄記（二）》，《吐魯番學研究》2019 年第1 期，第117—119 頁。等學者在言及沙州回鶻洞窟營建時對第39 窟略有涉及，近日學者馬莉對第39 窟定光佛授記（儒童本生）圖像中脅侍的考證將第39 窟的研究向前推進了一步④馬莉：《榆林39 窟“儒童本生”中的菩薩及持“拂”天王身份考——兼論其“合并敘述”的構圖形式及內(nèi)涵》，《南京藝術學院學報》（美術與設計）2020 年第4 期，第89—94 頁。。但是第39 窟圖像粉本來源、圖像組合思想的表達、圖像與歷史背景的關聯(lián)等基本且核心的問題依然未得到很好的回答，而我們發(fā)現(xiàn)這些問題都能以第39 窟定光佛授記這一新圖像為線索一一解開。故本文通過對佛教文獻、佛教圖像的基本爬梳，從定光佛授記圖像透視到第39 窟主室圖像乃至整個洞窟圖像的組合設計，嘗試對第39 窟主室圖像組合思想及營建目的等問題進行回答，希望能夠起到拋磚引玉的作用，引起更深入的討論，不當之處，敬希方家教正。

一、第39窟洞窟題材內(nèi)容與空間布局概況

第39 窟位于榆林窟西崖左段，形制為中心柱窟，整窟由前甬道、前室、甬道、主室構成，初建于唐，沙州回鶻時期整窟重修。前甬道頂繪涼州瑞像一身（圖1），兩壁繪供養(yǎng)人像，女像繪于北側，有4 身尼人像、9 身回鶻裝女像及13 身漢裝女像。男像繪于南側，有1 身僧人像、21 身回鶻裝男像，前兩身男像十分高大且跟有侍從（圖2）?，F(xiàn)存供養(yǎng)人題記漢文11 條，回鶻文4 條，漢文題記和回鶻文題記分別可見于《安西榆林窟》《敦煌石窟多言語資料集成》①張伯元：《安西榆林窟》，四川教育出版社，1995 年，第263—266 頁。［日］松井太、荒川慎太郎著：《敦煌石窟多言語資料集成》，東京外國語大學アジア?アフリカ言語文化研究所，2017 年，第130—133 頁。等資料。前室繪說法圖、藥師、菩薩和化佛。前室南、北間各設一像臺，像臺上保存清代塑像。前室頂、南、北壁繪說法圖各一鋪，東壁門南、北繪菩薩各四身，西壁門南、北繪藥師佛各一鋪，西壁門上繪15身化佛，化佛榜題清晰可見②榜題此前并未刊布，本人于2020 年1 月考察期間對其進行了摘錄，詳情參見附表。。甬道頂繪說法圖，南、北壁繪千手觀音各一鋪。

附表 第39 窟西壁門上化佛榜題錄文

圖1

主室繪三種題材，定光佛授記、三身佛、十六羅漢。東壁門南、北繪定光佛授記各一鋪，此圖為單幅畫形式，定光佛立于畫面中央，菩薩弟子侍立左右，儒童于定光佛側旁布發(fā)于地（圖3）。南、北壁東側繪三身佛各一鋪，三身佛皆為倚坐，呈品字形排列，圖中除三身佛外無其他天眾人物及裝飾性圖案，此三身佛的身份與尊格學界還未有明確觀點（圖4）。南、北壁西側及西壁繪十六羅漢，現(xiàn)今西壁羅漢像殘缺脫落，北壁殘存二身，南壁殘存三身（圖5）。十六羅漢形象相似于高僧像，呈現(xiàn)出世態(tài)之相，可能依張玄本而繪。主室中心柱四面為清代重塑塑像。

圖3

圖4

圖5

第39 窟整窟左、右壁題材相同，布局對稱（圖6），尤其是在主室采用了新的圖像題材定光佛授記及三身佛，這種組合不見于前代洞窟，那么這一組合有何內(nèi)涵？我們可以嘗試從新題材定光佛授記入手進行分析。

圖6

圖2-1

圖2-2

二、從圖像流變與粉本來源看定光佛授記本生圖像之特殊性

第39 窟是敦煌唯一一個繪制單行本定光佛授記圖像的洞窟①莫高窟第61 窟曾繪制屏風畫式佛傳故事，其中定光佛授記（儒童本生）作為佛傳內(nèi)容的一部分出現(xiàn)。敦煌單行本定光佛授記圖像只出現(xiàn)在榆林窟第39 窟，且敦煌石窟中僅此一例。，此定光佛授記圖像不僅是敦煌石窟中的新題材，也是沙州回鶻時期敦煌石窟營建的一種“復古”現(xiàn)象。定光佛授記故事發(fā)生在那揭國城，講述了釋迦佛過去為儒童菩薩，以花和身體布施定光佛，而得定光佛授記成佛的故事②《修行本起經(jīng)》是最早記錄此故事的經(jīng)典，后譯的《佛說太子瑞應本起經(jīng)》《普曜經(jīng)》《增一阿含經(jīng)》《佛本行經(jīng)》《大智度論》等經(jīng)典中都記載了此故事，不同經(jīng)典對故事的敘述有所差別，主要在于“授記騰空”與“以發(fā)蹈地”二者的先后順序。。定光佛授記圖像是定光佛授記本生故事的圖像化，定光佛授記圖像起源于犍陀羅地區(qū)，“犍陀羅式定光佛授記的圖像后來成為各地區(qū)效仿的標準”③朱天舒：《克孜爾第123 窟主室兩側壁畫新探》，《敦煌研究》2015 年第3 期，第3 頁。，最完整的圖像包括買花、獻花拋花、以發(fā)鋪地、授記騰空四個故事情節(jié)（圖7）?！陡呱畟鳌分小埃Y賓人）跋摩于殿北壁手自畫作羅云像及定光儒童布發(fā)之形”④［梁］慧皎撰，湯用彤校注：《高僧傳》卷三《宋京師祇洹寺求那跋摩》，中華書局，1992 年，第107 頁。的記載為定光佛授記圖像傳入中國提供了時間下限即南朝宋時期，從出土實物來看，現(xiàn)今出土最早且最集中的時間是北魏時期⑤參見趙雨昆：《云岡的儒童本生及阿輸迦施土信仰模式》，《佛教文化》2004 年第5 期，第74 頁。李靜杰：《北朝時期定光佛授記本生圖像的兩種造型》，載《藝術學》第23 期，臺北藝術大學美術史研究所，2007 年，第75—116 頁。，圖像與犍陀羅地區(qū)基本一致，只是情節(jié)選取有所側重。南北朝“發(fā)端于小乘佛教美術的本生、因緣、佛傳圖像，在中原北方佛教美術中被借用，成為表述大乘佛教思想的因子”①李靜杰：《北朝隋代佛教圖像反映的經(jīng)典思想》，《民族藝術》2008 年第2 期，第97 頁。，隋唐時期隨著大乘佛教中更為方便的凈土法門的發(fā)展，佛傳、本生等強調(diào)累世修行的圖像被摒棄，南北朝之后中原及河西地區(qū)很少使用包括定光佛授記在內(nèi)的本生故事作為造像題材了。

圖7

定光佛授記圖像在敦煌石窟中的再現(xiàn)與回歸，與第39 窟題材組合的思想表達，以及敦煌地區(qū)的時代背景密切關聯(lián)。1030 年左右沙州回鶻開始統(tǒng)治瓜沙地區(qū)②劉人銘：《莫高窟第310 窟回鶻供養(yǎng)人畫像闡釋——兼論曹氏歸義軍的回鶻化》，《絲綢之路研究集刊》第三輯，商務印書館，2019 年，第318—334 頁。，由于與高昌回鶻同源之故，在圖像藝術上受到高昌回鶻的影響，流行于高昌回鶻的依據(jù)《佛本行集經(jīng)》繪制的誓愿畫成為了第39 窟定光佛授記圖像的粉本來源（圖8）。

圖8

比對沙州回鶻、高昌回鶻的定光佛授記圖像，可以發(fā)現(xiàn)其有幾處共同點：其一，二者都是單幅畫，構圖上皆以立佛為中心，脅侍圍繞，儒童布發(fā)于側旁。其二，定光佛袈裟覆肩右繞且佛衣下擺呈兩側散開式，菩薩著喇叭式褲且帔帛呈“S”環(huán)狀垂下。其三，執(zhí)拂塵金剛及雙手外展執(zhí)花菩薩是二圖中的共同人物，敦煌本地沒有執(zhí)拂塵的金剛像，但是高昌回鶻壁畫中卻十分多見，馬莉先生考證執(zhí)拂塵人物為“帝釋天”①馬莉：《榆林39 窟“儒童本生”中的菩薩及持“拂”天王身份考——兼論其“合并敘述”的構圖形式及內(nèi)涵》，《南京藝術學院學報》（美術與設計）2020 年第4 期，第89—94 頁。。

從圖像對比中可以發(fā)現(xiàn)，敦煌定光佛授記圖像中有“授記騰空”情節(jié)，即“菩薩以雙手合十，跪在一放光的圓環(huán)里”，而高昌回鶻出土的定光佛授記圖像皆無此情節(jié)?！笆谟涷v空”在南北朝依犍陀羅粉本繪制的定光佛授記圖像中是重要組成部分，此處的“授記騰空”圖像與南北朝時期乃至犍陀羅地區(qū)的造像一致，應該是借鑒了前代圖像（圖9），劉玉權先生認為此為化生，顯然是不正確的②劉玉權：《沙州回鶻石窟藝術》，載敦煌研究院編《中國石窟?安西榆林窟》，文物出版社，1989 年，第218 頁。。是故，通過分析可以看出，第39窟定光佛授記圖像粉本雖然源于高昌回鶻，但并不是完全照搬照抄，而是以高昌回鶻本為藍本，還參考了南北朝時期的本子，圖像中“授記騰空”因素的加入，應該是基于整個洞窟營建思想表達的需要。

圖9

三、定光佛授記圖像中的“授記騰空”與主室三身佛身份之關聯(lián)

第39 窟主室的三身佛是整窟中唯一沒有明確身份的圖像，敦煌研究院的內(nèi)容總錄中籠統(tǒng)稱之為三身佛。第39 窟定光佛授記圖像在高昌粉本基礎上加入前代圖像因素“授記騰空”，是為了契合整個主室主題，那么從整個主室題材選取與設計思想來看，三身佛與“授記騰空”情節(jié)這二者應該是有關聯(lián)的，可以以此為切點對三身佛身份進行考證。

不同于儒童“以發(fā)鋪地”情節(jié)強調(diào)的是佛教中的自身布施，“授記騰空”情節(jié)則強調(diào)的是佛教中的付法傳承。畫工在高昌粉本上特意加入這一情節(jié)，其意欲強調(diào)付法傳承的佛教主題，而這恰對主室中未定名的三佛身份進行了暗示。定光佛授記講述的是過去佛定光佛付法于現(xiàn)在佛釋迦佛，那么循此邏輯，按照付法順序，三佛主題則應該與未來佛彌勒有關。若以此推測三佛的彌勒身份還稍顯臆斷的話，那么主室的羅漢像再作證據(jù)之補充，以證其為彌勒身份應是大體不差。十六羅漢是主室中除定光佛授記、三身佛之外的唯一題材，繪制于南、北壁西側及西壁整壁。羅漢信仰起源于印度，在唐代玄奘翻譯《大阿羅漢難提蜜多羅所說法住記》（簡稱《法住記》）前，羅漢僅僅限于觀念，“迄至玄奘譯出《法注記》后，十六羅漢的功德神通和特殊身份方始界定，成為我國民間羅漢信仰的真正典據(jù)”③沈柏村：《羅漢信仰及其造像藝術》，《青海社會科學》1997 年第3 期，第87 頁。，“可以說我國歷史悠久的羅漢信仰基本上是從《法住記》付囑十六羅漢起始，爾后發(fā)展盛行的”④沈柏村：《羅漢信仰及其造像藝術》，《青海社會科學》1997 年第3 期，第87 頁。。在《法住記》中載：

佛薄伽梵般涅盤時，以無上法付囑十六大阿羅漢并眷屬等，令其護持使不滅沒?！沂芙虅茸o持正法，及與天人作諸饒益，法藏已沒有緣已周今辭滅度，說是語已一時俱入無余涅盤。先定愿力火起焚身，如燈焰滅骸骨無遺，時窣堵波便陷入地?！魏髲浝杖鐏響扔X出現(xiàn)世間……具如彌勒成佛經(jīng)說。彌勒如來成正覺已，為聲聞眾三會說法令出生死得證涅槃。①［唐］玄奘譯：《大阿羅漢難提蜜多羅所說法住記》，《大正藏》第49 冊，第12—14 頁。

圖10-1

圖10-2

為羅漢在佛教中的功能作了說明，即釋迦滅度后護持正法等待彌勒降臨。《法住記》中對彌勒世界做了詳細描繪，并且明確提到即《彌勒成佛經(jīng)》所繪世界，而《彌勒成佛經(jīng)》的主體內(nèi)容是彌勒三次說法，即彌勒三會，主室三倚坐佛應該就是表現(xiàn)的是彌勒三會。彌勒三會在初唐已經(jīng)進入敦煌壁畫，是彌勒經(jīng)變最為主要的部分，其他如婚嫁圖、一種七收、剃度圖等都是在以三會為主體的構圖中而增加的次要因素。梳理敦煌壁畫中的彌勒三會圖像，幾乎為三身倚坐彌勒成品字形的模式（圖10），與此處的坐姿與排列相同。

由此觀之，主室定光佛授記、十六羅漢、三身佛三種題材關系密切，定光佛授記中“授記騰空”情節(jié)對付法傳承的強調(diào)，以及十六羅漢護世待彌勒降生的作用最終將三身佛的身份指向了彌勒，也由此確定了三身佛內(nèi)容實則是彌勒三會的簡化。

四、主室題材組合所蘊含的“轉輪王”的政治意涵

敦煌的佛教對大部分僧俗而言，是為大眾服務的民俗佛教，敦煌石窟的壁畫題材和內(nèi)容都是為社會服務的，敦煌石窟是“社會化的佛教場所”①馬德：《敦煌莫高窟史研究》，甘肅教育出版社，1996 年，第192 頁。。第39 窟作為敦煌石窟中唯一一個繪制單行本定光佛授記圖像的洞窟，其不見于前代石窟中，除粉本與審美之故，更是其所具有的轉輪王的政治蘊意使節(jié)度使身份的歸義軍統(tǒng)治者所忌諱?！叭紵舴鹗谟洠ǘü夥鹗谟洠┰诜鸾绦叛鲶w系中居于極為特殊的地位，帶有明確的宗教和政治意涵。其發(fā)源于犍陀羅地區(qū)，在印度本土罕見，卻在中國中古政治和信仰世界里成為一個重要的信仰主題和政治理念。”②孫英剛：《布發(fā)掩泥的北齊皇帝：中古燃燈佛授記的政治意涵》，《歷史研究》2019 年第6 期，第30 頁。定光佛授記與政治的關聯(lián)在于經(jīng)典中對儒童轉輪王身份的賦予，經(jīng)典中記載：“菩薩承事定光，至于泥曰……畢天之壽，下生人間，作轉輪圣王飛行皇帝……如是上作天帝，下為圣主”③［吳］支謙譯：《太子瑞應本起經(jīng)》，《大正藏》第3 冊，第473 頁。。定光佛授記所蘊含的轉輪王的政治概念于佛教傳入后對中古君主觀念產(chǎn)生了很大影響，佛教傳入前，“中國傳統(tǒng)君主觀念主要植根于天人感應、陰陽五行思想，強調(diào)統(tǒng)治者‘順乎天而應乎人’”④孫英剛：《布發(fā)掩泥的北齊皇帝：中古燃燈佛授記的政治意涵》，《歷史研究》2019 年第6 期，第34 頁。，佛教傳入后，“在中土本有的‘天子’意涵之外，加上了‘轉輪王’的內(nèi)容，形成了可以稱之為‘雙重天命’的政治論述”⑤孫英剛：《布發(fā)掩泥的北齊皇帝：中古燃燈佛授記的政治意涵》，《歷史研究》2019 年第6 期，第34 頁。。在中古民眾意識中，“轉輪王”是“君主”的代名詞，是“君權神授”的象征。在政治實踐上，北齊高洋、唐代武則天等統(tǒng)治者都曾經(jīng)通過塑造自身轉輪王的身份以示自己天命的合法性。

第39 窟主室中采用的三種題材則完成了在佛教表象下轉輪王身份的建構，定光佛授記圖像是對儒童轉輪王身份的強調(diào)，而相呼應的是彌勒三會中對轉輪王國家的敘述，在《佛說彌勒下生成佛經(jīng)》中記載彌勒下生而三次說法的國家其君主則為轉輪王，經(jīng)典記載“其國爾時，有轉輪王，名曰蠰佉，有四種兵，不以威武治四天下”⑥［后秦］鳩摩羅什譯：《佛說彌勒下生成佛經(jīng)》，《大正藏》第14 冊，第424 頁。，轉輪王所在國土國泰民安、四時順節(jié)、清凈莊嚴、強盛無有怖擾、人民安居樂業(yè)①［后秦］鳩摩羅什譯：《佛說彌勒下生成佛經(jīng)》，《大正藏》第14 冊，第424 頁。。

因此，敦煌石窟的屬性是綜合性的，不僅具有宗教內(nèi)涵，更具有世俗功能，敦煌石窟壁畫的內(nèi)容和形式要服從于功德主的實際需要，“贊助者的營建意圖通過工匠之手得以實現(xiàn)”②張利明、張敏：《肅南上石壩河石窟第3 窟壁畫研究》，《敦煌研究》2018 年第3 期，第89 頁。。第39窟的功德主通過選擇具有政治蘊涵的佛教圖像表達了“轉輪王”的身份訴求，使得洞窟在宗教內(nèi)涵之外更具有了濃厚的政治色彩。

五、主室轉輪王身份地強調(diào)對功德主身份的啟示

第39 窟主室布局嚴密、題材獨特、思想突出且明確，不但反映出功德主的功德觀念，同時也傳達出功德主的身份信息。政治色彩如此濃郁、如此強調(diào)轉輪王身份的洞窟，功德主大抵是沙州回鶻統(tǒng)治者才能與洞窟強調(diào)的轉輪王身份相契合。第39 窟中位于南壁的第1、2 身男像比其他供養(yǎng)人像更加高大并且冠式也不同于其他供養(yǎng)人像，可知身份等級應該比其他供養(yǎng)人高，從排列規(guī)律看二者中又以第1 身為尊。第1 身男像榜題為回鶻文，具體內(nèi)容是“松井太先生對其釋讀為“宰相閣下的真實影像正在此處，祝愿他獲得上天寵愛，從此變得幸福”③［日］松井太、荒川慎太郎著：《敦煌石窟多言語資料集成》，東京外國語大學アジア?アフリカ言語文化研究所，2017 年，第130 頁。，而“sаngun”“”詞語皆為官職，分別為“將軍”“宰相”之意，故此榜題可理解為“宰相將軍閣下的真實影像正在此處，祝愿他獲得上天寵愛，從此變得幸福”。松井太先生在其注語中論述到“”為11 世紀左右統(tǒng)轄沙州的“沙州將軍”，其可能為圣彼得堡所藏吐魯番出土回鶻文書2kr17 中的西州回鶻同名宰相“必里哥（伯克）”④［日］松井太、荒川慎太郎著：《敦煌石窟多言語資料集成》，東京外國語大學アジア?アフリカ言語文化研究所，2017 年，第131 頁。。雖然，松井太先生對于“”西州回鶻屬性的推測還需要更多的證據(jù)，但是至少為我們提供了此回鶻文榜題主人公為“”的訊息。若對此窟功德主為沙州回鶻統(tǒng)治者的推測不誤的話，這里的“”可能應該就是漢文史料所載唯一可查的沙州回鶻統(tǒng)治者——沙州鎮(zhèn)國王子，《續(xù)資治通鑒長編》載：

（1041）夏，四月，……琮欲誘吐蕃犄角圖賊，得西州舊賈，使諭意，而沙州鎮(zhèn)國王子遣使奉書曰：“我本唐甥，天子實吾舅也。自黨項破甘、涼，遂與漢隔。今愿率首領為朝廷擊賊。”⑤［宋］李燾撰，［清］黃以周等輯補：《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一三一《仁宗》，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年，第1191—1192 頁。

根據(jù)《宋史》“先是，唐朝繼以公主下嫁，故回鶻世稱中朝為舅，中朝每賜答詔亦曰外甥。五代之后皆因之”①［元］脫脫撰：《宋史》卷四九〇《外國六》，中華書局，1977 年，第14114 頁。的記載，可知文中稱唐甥的沙州鎮(zhèn)國王子為回鶻人。這里的沙州鎮(zhèn)國王子在之后不久稱可汗，《宋會要輯稿》載：

（1041）二年十一月十五日，北亭可汗奉表貢玉、乳香、硵砂、名馬。②［清］徐松撰：《宋會要輯稿》第一九九冊《番夷七》，中華書局，1957 年，第7852 頁。

（1042）慶歷二年二月，沙州北亭可汗王遣大使密、副使張進零、和延進、大使曹都都，大使翟入貢。③［清］徐松撰：《宋會要輯稿》第一九八冊《番夷五》，中華書局，1957 年，第7768 頁。

李正宇先生已經(jīng)論據(jù)充分地論述了沙州鎮(zhèn)國王子與沙州北亭可汗實為一人④李正宇：《悄然湮沒的王國——沙州回鶻國》，載《1990 年敦煌學國際學術研討會文集·史地語文編》，遼寧美術出版社，1995 年，第149—174 頁。，在此不再贅述。沙州回鶻取代歸義軍的時間于1030 年左右，在1041 年貢宋材料中沙州回鶻統(tǒng)治者以沙州鎮(zhèn)國王子名義貢宋，此次貢宋后被宋朝封授可汗，此后漢文史料中才出現(xiàn)可汗稱號，是故，回鶻文題記中未出現(xiàn)可汗名號類詞語也屬正常。正是如此，我們有了斷代依據(jù)，此窟的時代應該在沙州回鶻統(tǒng)治者被封授可汗之前，即1041 年之前。

論述至此，也應該對第39 窟其他供養(yǎng)人像有所說明。第39 窟是沙州回鶻洞窟中供養(yǎng)人數(shù)量最多的洞窟，從題記中看還有“石、安、王”等敦煌大族姓氏、“都頭”官職⑤張伯元：《安西榆林窟》，四川教育出版社，1995 年，第263—266 頁。、“可敦殿下”稱呼⑥［日］松井太、荒川慎太郎著：《敦煌石窟多言語資料集成》，東京外國語大學アジア?アフリカ言語文化研究所，2017 年，第131 頁。，可見這些供養(yǎng)像并不是沙州鎮(zhèn)國王子的家族成員，十分有可能是沙州鎮(zhèn)國王子夫婦及其僚屬家庭。通過在敦煌石窟中繪制統(tǒng)治者及其僚屬供養(yǎng)像以達到宣示地位和鞏固統(tǒng)治的目的，濫觴于歸義軍時期，曹氏歸義軍苦心營建莫高窟第98 窟并繪制曹氏歸義軍文武官員實則是其鞏固政權的一項重要措施⑦榮新江：《歸義軍史研究——唐宋時代敦煌歷史考索》，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 年，第241 頁。，而第39 窟的營建目的相似于第98 窟，即拉攏當?shù)厣状蟊娂靶慕y(tǒng)治地位合法性。在供養(yǎng)人像上方繪制的涼州瑞像也揭露了這一目的，《續(xù)高僧傳》載“此崖當有像現(xiàn)，若靈相圓備，則世樂時康，如其有闕，則世亂民苦”⑧［唐］道宣撰，郭紹林點校：《續(xù)高僧傳》卷二六《魏文成沙門釋慧達傳》，中華書局，2014 年，第981 頁。，一般認為涼州瑞像“通過像首的完整與否，預示王朝與佛法的興衰”⑨張小剛：《敦煌佛教感通畫研究》，甘肅教育出版社，2015 年，第407 頁。。巫鴻先生提到?jīng)鲋萑鹣袷且蛔鹁哂袠O強意義的佛像，它的形象得完整和受尊崇就意味著國家的統(tǒng)一與人民的安居樂業(yè)①［美］巫鴻：《敦煌323 窟與道宣》，載巫鴻著，鄭巖、王睿編：《禮儀中的美》，三聯(lián)出版社，2016 年，第425 頁。。

綜上所述，第39 窟主室如此強調(diào)轉輪王身份和國家統(tǒng)一、人民安樂，使得其與沙州回鶻統(tǒng)治者產(chǎn)生了聯(lián)系，此窟極大可能為沙州回鶻統(tǒng)治者沙州鎮(zhèn)國王子所營建，供養(yǎng)人群像為沙州鎮(zhèn)國王子夫婦及其僚屬家庭、敦煌大族家庭，其目的是拉攏當?shù)厣着c地方大族，彰顯自身統(tǒng)治合法性，維護沙州回鶻統(tǒng)治。

六、結論與余論

榆林窟第39 窟是沙州回鶻洞窟中十分特殊且重要的洞窟，從第39 窟改造本定光佛授記圖像入手，可以以點帶面地對第39 窟主室壁畫組合進行解讀，發(fā)現(xiàn)了主室壁畫隱藏在佛教主題中的“轉輪王”的政治意涵，而 “轉輪王”在政治中的獨特內(nèi)涵，將功德主的身份指向了沙州回鶻統(tǒng)治者，即文獻中的沙州鎮(zhèn)國王子，也就是沙州北亭可汗。

此外，還需要對前室的圖像布局作一說明。甬道與前室的題材分別為說法圖、化佛、千手觀音、藥師、菩薩題材。前室西壁的化佛與南、北壁的說法圖共同構建了十方佛的空間概念，并配合甬道的千手千眼觀音共同完成“滅罪”的宗教功能，《千手千眼觀世音菩薩大悲心陀羅尼》載“今誦大悲陀羅尼時，十方佛即來為作證明，一切罪障悉皆消滅”②［唐］不空譯：《千手千眼觀世音菩薩大悲心陀羅尼》，《大正藏》第20 冊，第 116 頁。應該是此設計的典據(jù)。前室東壁的8 身菩薩與西壁藥師配合起到接引之功能③［唐］玄奘譯：《藥師琉璃光如來本愿功德經(jīng)》載“若聞世尊藥師琉璃光如來名號，臨命終時，有八菩薩，乘神通來，示其道路，即于彼界種種雜色眾寶華中，自然化生?！??？傮w看來前室主要強調(diào)滅罪的佛教主題，這一主題可能反映了政權更迭之下統(tǒng)治者借助佛教洗滌罪惡的心理狀態(tài)。

因此，可以看出前室和主室的落腳點是不同的，前室更注重佛教功能，主室更強調(diào)政治功能。與敦煌多數(shù)洞窟單純以追求佛教功能的功德目的不同，由于第39 窟功德主身份的特殊性與營建目的的多重性，其欲在宗教表象下去完成一個政治主題的表達，使得此窟具有宗教的一面，更有世俗的一面，所以主室和前室的設計并不能用一個連貫的宗教思想去解讀，這是由功德主的身份、營建目的等因素所決定的，看似矛盾而又有理可循，因為整個洞窟在佛教內(nèi)涵之外更突出對政治主題的建構。

（附記：在本文撰寫過程中陜西師范大學沙武田教授、西北工業(yè)大學石建剛副教授、陜西師范大學李志軍博士提出諸多建議，蘭州大學車涓涓博士對本文的回鶻文進行了再次釋讀，四川大學呂瑞東博士及復旦大學喬天博士為本文繪制線圖，敦煌研究院榆林窟文物保護研究所宋子貞所長提供了考察榆林第39 窟的機會，在此一并感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