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喻 彭傳華
摘要:學界鮮有關(guān)注劉師培的語言哲學。按照語言哲學的核心問題為語言與世界的關(guān)系問題和語言的意義問題來考察,劉師培語言哲學思想可分為兩部分:前半部分,劉師培從語言文字的來源與本質(zhì)、字義起于字音、轉(zhuǎn)注的語言哲學意義三個方面,以語言哲學說明語言與世界的關(guān)系問題;后半部分,劉師培以語言文字可窺政治治化之淺深、中土文字有益于世界兩個方面,說明語言的意義問題。通過考察,可以明顯地感受到劉師培語言哲學的內(nèi)在矛盾與張力,這種矛盾與張力是劉師培思想中的“反西化的西方主義”與“反傳統(tǒng)的傳統(tǒng)主義”的二律背反在語言哲學領(lǐng)域的深刻體現(xiàn)。
關(guān)鍵詞:劉師培;語言哲學;轉(zhuǎn)注;字母說;內(nèi)在矛盾
中圖分類號:B259.9? ? 文獻標志碼:A? ? 文章編號:1001-862X(2021)03-0103-008
當前,劉師培思想的研究,部分成果論及劉師培的小學及名學成就,也有關(guān)注劉師培邏輯學之成績者,其中或多或少涉及劉師培的語言哲學,但這些論述都是服從于其小學、名學或邏輯學論述的需要附帶提出來的,不是專門的語言哲學系統(tǒng)論述。為此,本文揭示劉師培語言哲學的內(nèi)容及特征,以就教于學林,期待方家指正。
一、語言文字的來源與本質(zhì)
探討語言文字的來源與本質(zhì),是中國語言哲學的題中應有之義。劉師培對此重要問題自然頗為重視,他在探討此問題之前,先將事物的起源和文字的起源進行了區(qū)分,他說:
夫論事物之起源,既有此形,乃有此義;既有此義,然后象其形義而立名,是義由形生,聲又由形義而生也。論文字之起源,則先有此名,然后援字音以造字,既有此字,乃有注釋之文,是字形后于字音,而字義又起于字形既造之后。[1]222
就事物而言,是先有物形,后有物義,然后有物名;就文字創(chuàng)作而言,則先有物名,然后要創(chuàng)造一個代表此物的字。劉師培察覺,古人造字大多以義象區(qū)分:“上古人民,未具分辨事物之能,故觀察事物,以義象區(qū)別,不以質(zhì)體區(qū)分。”[2]245及至事物浩繁,“乃以右旁之聲為綱,而增益左旁之形。此以質(zhì)體區(qū)別事物之始也”[3]224。劉師培對義象為本的造字說作了如下解釋:“天下事物之象,人目見之則心有意,意欲達之則口有聲。意者,象乎事物而構(gòu)之者也;聲者,象乎意而宣之者也。聲不能傳于異地,留于異時,于是乎書之為文字。文字者,所以為意與聲之跡也。”[1]222既然文字的本質(zhì)是對心中意象的宣示,那么文字創(chuàng)造的關(guān)鍵就在于古人以怎樣的途徑來表示聲音與意象之間的關(guān)系。他推考字音之起源,指出可分為象人音所制與象物音所制兩種形式,其中有相對穩(wěn)定的規(guī)則。就人音而言,“凡事物之新奇可喜者,與目相值,則口所發(fā)音,多系侈聲,在多、大二音之間”,“凡事物之不能償欲者,心知其情,則口所發(fā)音,多系斂聲,在鮮淺細少數(shù)音之間”[1]222;就物音而言,“古人名物凡兩形相似,即施以同一之名?;蜣柋宋镏Q名此物。如梗劌棘茦刺狀均訓為‘箴,而草木多刺亦有梗劌棘茦狀,刺諸異名是也”。[1]38人音與物音的共同規(guī)則是,“凡字音相同,則物類雖殊而狀態(tài)形質(zhì)大抵不甚相遠”[1]247。
劉師培注意到,如果僅僅以形體解釋漢字,而不考慮漢字的音義特點,就有可能把古人分析事物質(zhì)體的認識能力估價過高;而堅持聲、形相結(jié)合的原則,庶幾可以了解中國文字創(chuàng)造的基本特色。從世界文字發(fā)展史的角度來看,文明起源較早的地區(qū),文字都經(jīng)歷了從圖畫到象形再到意音的共同道路。美索不達米亞釘頭字,在蘇米爾時代已經(jīng)發(fā)展成為意音文字;埃及圣書字,在碑銘體里發(fā)展為可以代表輔音音位的符號,后來這種音符跟類符結(jié)合而成為意音文字。同時期的中國漢字也確實有意音制的發(fā)展趨勢,但中國漢字沒有朝意音制方向發(fā)展,這有極其復雜的歷史文化因素。劉師培提出中國漢字起源于義象區(qū)別的意音制,應該說頗有先見之明。
劉師培吸收了當時學者的感嘆說和摹聲說等有關(guān)語言起源的理論,提出了“情動于中而言于外”的“發(fā)乎情”的語言起源說。劉師培說:“蓋有情然后有聲,有聲然后有言。……人為萬物之靈,人生于世,不能不與事物相接。口之于味,目之于色,耳之于聲,鼻之于嗅,皆身于事物相感觸者也。身有所感,則心有所知。有知而后有情,有情而后有意。情動于中,則形于言。所以吐露其情感,發(fā)舒其志意,以示他人者也,此即言語之起源。”(1)這是繼章太炎《語言緣起說》后在中國近代語言哲學史上較早探論語言起源的文字,表明語言的起源與本質(zhì)問題確乎成了中國近代語言哲學史備受關(guān)注的一大重要主題。
劉師培依據(jù)斯賓塞的進化論推演語言文字的演化規(guī)律,他斷定:由文言而趨向俗語,由深奧而趨向淺顯,書面語言與口頭語言劃一,是語言文字演化的必然趨勢。他說:
英儒斯賓塞耳有言:“世界愈進化,則文字愈退化?!狈蛩^退化者,乃由文趨質(zhì),由深趨淺耳。及觀之中國文學,則上古之書,印刷未明,竹帛繁重,故力求簡質(zhì),崇用文言。降及東周,文字漸繁。至于六朝,文與筆分。宋代以下,文詞益淺,而儒家語錄以興。元代以來,復盛興詞曲。此皆語言、文字合一之漸也。故小說之體,即由是而興,而《水滸傳》《三國演義》諸書,已開俗語入文之漸。陋儒不察,以此為文字之日下也。然天演之例,莫不由簡趨繁,何獨于文學而不然?故世之討論古今文字者,以為有淺深、文質(zhì)之殊,豈知此正進化之公理哉?故就文字之進化之公理言之,則中國自近代以來,必經(jīng)俗語入文之一級。昔歐洲十六世紀教育家達泰氏,以本國語言用于文學,而國民教育以興。蓋文言合一,則識字者日益多。以通俗之文,推行書報,凡世之稍識字者,皆可家置一編,以助覺民之用。此誠近今中國之急務也。[4]171
劉師培指出文字進化與世界進化的不同步、不一致性:文字進化的規(guī)律是由文趨質(zhì)、由深趨淺。中國語言文字的歷史發(fā)展進程正呈現(xiàn)了“由深趨淺”的合一趨勢,但這符合文字進化規(guī)律的歷史發(fā)展趨勢卻被陋儒視為文字的沒落而肆意批評。因此,劉師培認為,中國要改變這種狀況,當務之急是“以通俗之文,推行書報,凡世之稍識字者,皆可家置一編,以助覺民之用”。他在《讀書隨筆》中甚至提出了創(chuàng)造字母、使用拼音文字的主張:“居今日之中國,舍形字而用音字,勢也?!薄爸软?、古韻之相貫,即知由雙聲、疊韻可以通反切矣。知反切之理,即知字母之不難制造矣。”[5]43他關(guān)于漢語改用表音文字的意見,固然過于偏激,但是,他關(guān)于仿行西法創(chuàng)造字母以注音的方法,卻是符合漢字注音方法改革方向的。劉氏認為,語言不能統(tǒng)一乃文化發(fā)展中的一個大障礙,所以他早年極力提倡改用拼音文字,普及國語。他“居今日之中國,舍形字而用音字,勢也。廢各地之方言,用統(tǒng)一之官話,亦勢之所必趨也”[5]43的遠見卓識,非常準確地預見了中國語言文字的歷史發(fā)展趨勢。
二、字義起于字音
漢字大都同時具有字音與字義的成分,但語言哲學的難題卻在于:若強調(diào)語言的創(chuàng)造性,強調(diào)語言作為表象與溝通的符號性媒介作用,那么,就要否定字音的字義相關(guān)性而強調(diào)字義的任意性;如果不能否定語言具有表達情感的作用、必須避免把語言系統(tǒng)看成只是抽象的思想世界之形式結(jié)構(gòu)而把語言系統(tǒng)看成使人與世界或人與人之間具有真實聯(lián)系的系統(tǒng),那么,字義的字音相關(guān)性就必須被考慮進來。有鑒于此,在1903—1908年間,劉師培提出著名的“字義起于字音說”:
字義起于字音,楊泉《物理論》述臤字,已著其端。迄于宋代,若王觀國、張世南、王圣美均標斯旨。嗣趙■謙所著書,亦以聲為主。近儒錢溉亭氏,欲析《說文》系以聲,嗣焦氏說《易》,陳氏、姚氏、朱氏治《說文》,均師其例。黃春谷氏《夢陔堂集》詮發(fā)尤詳,謂同聲之字,僅舉右旁之聲,不必拘左旁之跡,皆可通用。此匪諸家臆說也。[6]652
可見,劉師培受到前人,尤其是黃承吉(黃春谷)思想之影響。黃承吉有言:“蓋語原自性生也,而字本從言起。嬰兒甫通人語,未識字而已解言,而所解之言即是字,可見字從言制也……從言制即是從聲制,可見字義皆起于右旁之聲也?!保?)與黃承吉不同的是,劉師培還受到社會學家斯賓塞思想的影響(3),嘗試從中國語言文字的起源來說明“古無文字,先有語言”的道理,他說:“古無文字,先有語言,造字之次,獨體先而合體后,即《說文·序》所謂其后形聲相益也。”在劉師培看來,“古人觀察事物以義象區(qū),不以質(zhì)體別,復援義象制名,故數(shù)物義象相同,命名亦同”。因此,他秉持“本語言制文字,即以名物之音為字音”的觀點,得出“義象既同,所從之聲亦同。所從之聲既同,在偏旁未益以前僅為一字,即假所從得聲之字以為用”的結(jié)論。
按照上述基本觀點,他進一步作出“古字偏旁未增,一字實該數(shù)字”的推測:
故持字之義該于寺,用寺猶之用持也。純字之義該于屯,用屯猶之用純也。諸、都二字之義,均該于者,既可用者為都,亦可用者為諸也。約舉一隅,他隅可反矣?!帧叭Y”故書《尚書》《春秋》各古文,亦多獨體,如古文位字作立、國字作或,見于漢儒所述,則以國從或聲,位從立聲,古代未造國、位二字,即假或、立二字代其用也。古籍否或作不、盟或作明、遜或作孫、征或作正,仲或作中,亦與或、立例符。則古代形聲之字均無本字,假所從得聲之字以為用。夫何疑乎?[6]653
劉師培基于“造字之始,以聲寄義”,合體字為獨體字所合而成的認識,自然容易得出“兩字所從之聲同,則字義亦同”的看法:
古代字均獨體,后圣繼作,益以所從之形而合體之字成。然造字之始,既以聲寄義,故兩字所從之聲同,則字義亦同,即匪相同,亦可互用。如太師虘豆“邵洛”即“昭格”,盂鼎“妹辰”即“昧晨”是也。六藝舊文,周秦古籍,同聲之字互相同用,以佑代祐,以維代惟,“委佗”猶之“委蛇”,“橫被”猶之“廣被”,均其例也。義為前儒所已述,茲不贅陳。周秦以下,文尚駢詞,兩字同聲,其用即同。如“絪缊”見于《周易》,《思玄賦》用之為“煙煴”?!蔼悹币娪凇抖Y運》,《江賦》用之則為“■”?!啊鰢E ”見于《埤倉》,《洞簫賦》用之則為“愺憀”。均其證也。此例既明,則知文字之義象均屬于聲,而六書諸聲之字必兼有義。惟匯舉諧聲之字以聲為綱,即所從之聲,以窮造字最先之誼。則凡姚、朱諸家所未言,不難悉窺其蘊也。[6]654
劉師培從周秦古籍、周秦以下古籍分別舉例說明之。他之所以用這么豐富翔實的字例,就是為了闡發(fā)“文字之義象均屬于聲,而六書諸聲之字必兼有義”的重要觀點。在劉師培看來,既然中國文字很多都是形聲字,那么探究形聲字的字源,就必須堅持“以聲為綱”的原則,“即所從之聲,以窮造字最先之誼”,如此是可以從字音出發(fā)探索出造字的來由的。不僅如此,劉師培認為“字義起于字音,非惟古文可證也”,還可以從古人名物上獲得例證支持:
試觀古人名物,凡義象相同,所從之聲亦同。則以造字之初,重義略形,故數(shù)字同從一聲者,即該于所從得聲之字,不必物各一字也。及增益偏旁,物各字,其義仍寄于字聲。故所從之聲同,則所取之義亦同。如從叚、從幵、從勞、從戎、從京之字,均有大義。從叕、從屈之字,均有短義。從少、從令、從刀、從宛、從蔑之字,均有小義。具見于錢氏《方言疏證》,而王氏《廣雅疏證》詮發(fā)尤詳。[6]654
劉師培因此得出結(jié)論:“匯而觀之,則知古人制字,字義即寄于所從之聲。就聲求義,而隱誼畢呈?!辈⒁浴墩f文》中禛、禷為例說明之:《說文》禛字下云:“以真受福也,從示,真聲。”蓋從真得義,斯從真得聲也;禷字下云:“以事類祭天神也,從示,類聲。”[6]654蓋從類得義,斯從類得聲也。劉師培認為這種現(xiàn)象不勝悉舉。
劉師培還提出一條字義出于字音的原則:“若所從之聲與所取之義不符,則所從得聲之字,必與所從得義之字聲近義同?!盵6]655他舉例說:“如神字下云:‘天神引出萬物者也,從示,申聲。申、引音義相同,從申得聲,猶之從引也。祇字下云:‘地祇提出萬物者也。從示,氏聲。氏、提音義相同,從氏得聲,猶之從提省聲作是也?!墒嵌?,驚訓為駭,警、儆訓為戒,均從敬聲,則以敬亟雙聲。”[6]655劉師培分析這種語言現(xiàn)象的原因,說:
蓋一物數(shù)名,一義數(shù)字,均由轉(zhuǎn)音而生,故字可通用。《說文》一書,亦恒假轉(zhuǎn)音之字為本字?!逵诠抛忠粲栔彴l(fā)至詳,然諧聲之字音所由起,由于所從之聲則本字與訓詞音近者,由于所從得聲之字與訓詞音近也。古字音近義通,恒相互用,故字從與訓詞音近之字得聲,猶之以訓詞之字為聲。此則近儒言音訓者所未晰也。即此而類求之,則諧聲之字所從之音,不復兼意者鮮矣。[6]655
除了《字義起于字音說》之外,劉師培還在《漢宋小學異同論》表達了“古之時,未造字形,先造字音”的觀點。他說:
古之時,未造字形,先造字音,及言語易為文字,而每字之義咸起于右旁之聲。故任舉一字,聞其聲即可知其義。凡同聲之字,但舉右旁之聲,不必拘左旁之跡皆可通用。蓋造字之源,音先而義后,字音既同則字義亦必相近,故諧聲之字必兼有義,而義皆起于聲,聲義既同即可相假。況字義既起于聲,并有不必舉右旁為聲之本字,即任舉同聲之字亦可用為同義,故古韻同部之字,其義不甚懸殊。[7]128
劉師培基于“造字之源,音先而義后”的主張,自然得出“字音既同則字義亦必相近”的觀點,遂易推出“聲義既同即可相假”及“古韻同部之字,其義不甚懸殊”的結(jié)論。“凡聲音相同或相近的字其意義必相近”的觀點在《小學發(fā)微補》中得到了進一步強化:
王伯申之言曰:古字通用,存乎聲音。試舉阮蕓臺先生釋矢、釋門之言證之。阮氏之稱矢字也,謂開口直發(fā)其聲,曰施,重讀之,曰矢。凡與施、矢音近者,如尸、旗、夷、易、雉、止、水、屎諸字,或含有平陳之義,或含有施舍之義。阮氏之釋門字也,謂事物有間可進,進而靡已者,其間皆讀若門。如勉、每、斖、敏、孟、沒、懋、邁、勛、莫、卯、■是也。即此二例觀之,足證古代音同之字,義即相同。[8]428
劉師培以阮元解矢、門二字為例來證明“古代音同之字,義即相同”,是非常有說服力的。此外,在《新方言序》中,劉師培提出了“夫言以足志,音以審言;音明則言通,言通則志達”[9]148的觀點,重申了“字義起于字音說”。劉師培此說遭到后世學者如何九盈、齊佩瑢等的一些激烈批評(4),不過,劉師培對語根與語族的重視,引起了后世學者關(guān)于語音與語義的諸多聯(lián)想,客觀上推動了中國語言哲學的進步和發(fā)展,甚至也受到部分學者“善哉,言乎!非閉門思之十年非能憭也”(5)的盛贊。
三、轉(zhuǎn)注的語言哲學意義
基于“字之有形聲義也,猶人之有形影神也。形神相離不能為人形,聲義相離不能成字”[10]1的中國語言哲學認識,劉師培批評《說文》專以字形為主的做法,并推測可能是許慎出于“義有歧訓,聲無定音,惟字形則今古不易”[10]1的考慮,不得已而為之。繼而又批評鄭樵以“造字之本、用字之法”解“六書”的學說:
鄭漁仲《通志》之言曰:獨體為文,合體為字。故文統(tǒng)象形、指事二體;字者孳乳而浸多也,合數(shù)字而成一字者皆是,即會意、形聲二體也,四者為造字之本也。轉(zhuǎn)注、假借為緯,用字之法也。是說也,果足以該中國文字耶?[10]1
劉師培直言鄭樵之說不足以賅括中國文字,因而創(chuàng)造性地提出中國語言哲學史上的“字母”說:“東西各國之文字,獨體者為聲,即字母也。中文之獨體者為象形、指事,則亦中國之字母也。以象形、指事為中文之字母,以會意、形聲為中文之孳乳,其識殆非許君所及矣?!盵10]1提出漢字中的獨體字(象形、指事)就是中國文字的字母,而會意、形聲為中國文字的孳乳的創(chuàng)見,顯見了劉師培在語言哲學上的卓識。
劉師培認為,“六書”中基本的造字法是象形與指事,二者成為形聲造字法的基礎(chǔ);而象形、指事、形聲又成為會意、轉(zhuǎn)注、假借三種造字法的基礎(chǔ):兩形并列為會意,兩字同義為轉(zhuǎn)注,一音兩用為假借。
研究造字法,研究字形,有助于探究字義。劉師培對轉(zhuǎn)注的理解尤其富有深意,值得關(guān)注。
許慎《說文·敘》說:“轉(zhuǎn)注者,建類一首,同意相授,考、老是也。”這個定義本來就有些含糊。從唐至清,解釋轉(zhuǎn)注的不下幾十家,大致可以分為三派:一,主形派,以南唐徐鍇和清人江聲為代表。他們認為,同一部首的文字,義符相同,意義也就相同。二,主義派,以清人戴震、段玉裁為代表,主張可以互訓的字都是轉(zhuǎn)注字。三,主聲義派,以章太炎代表,主張凡意義相同、聲音相近的字可為轉(zhuǎn)注。
劉師培對上述看法都不盡認同。他認為許慎《說文解字》所說的轉(zhuǎn)注,主要指同部互訓,且語音相近。互訓只是轉(zhuǎn)注的一個條件,真正的轉(zhuǎn)注是部首相同、聲音相近、意義相同,三個條件缺一不可。文字記錄語言,語言變化則文字的讀音也有相應變化。為了反映這種變化,人們在原有文字上加注聲符,或者改換聲符,成為新字,就叫轉(zhuǎn)注?!吧w上古之時,一義僅有一字,一物僅有一名。后因方言不同,乃各本方言造文字。故義同而形不同者,音必相近,在古代亦只為一字?!盵8]434劉師培對轉(zhuǎn)注所作的闡述,使人們比較清晰地認識了轉(zhuǎn)注的含義。劉師培說:“戴、段以互訓解之,此不易之說。惟以《爾雅·釋詁》為證,則泛濫而失所厥歸。”[6]657因為古代字各有訓,有可以互訓者,有不可互訓者,如“馬字訓武、訓怒,牛字訓事理,此亦不克互訓者也”。對于《說文·序》所言“建類一首,同意相受”,在劉師培看來,“其曰‘建類一首者,則許書所謂轉(zhuǎn)注,指同部互訓言,不該異部互訓言也”,并詳細指陳了江聲、孫眾、王引之等人在理解上的偏頗:“江氏以‘建類一首為同在一部之字,是也。謂同部之字從部首之字得義,均為轉(zhuǎn)注,其說則非。孫氏以同部互訓為轉(zhuǎn)注,是也。以祥、祉,福也,福,祐也為例立說,又非。若王氏《釋例》以異部互訓亦為轉(zhuǎn)注,失與段同,魏朱及曾說均未合?!盵6]657劉師培進一步分析了“轉(zhuǎn)注”產(chǎn)生的深刻根源:“由許說觀之,蓋互訓之起,由于義不一字,物不一名,其所以一義數(shù)字,一物數(shù)名者,則以方俗語殊,各本所稱以造字?!盵6]658一義數(shù)字,一物數(shù)名,加之方言眾多,造字者各本所稱,這樣的語言環(huán)境導致了轉(zhuǎn)注的產(chǎn)生。劉師培指出轉(zhuǎn)注的兩種正例:二字互訓恒系音近之字,如草部菲、芴互訓,言部讙、譁互訓,攴部改、更互訓,鳥部鵠、鴻互訓;音義均同,僅以省形不省形而區(qū)者,若草部葍、■互訓,茦、莿互訓。又指出正例而外,變例孔多,一共列舉了四種轉(zhuǎn)注變例的情況。在此基礎(chǔ)上,劉師培得出規(guī)律性的總結(jié):“特許書轉(zhuǎn)注雖僅指同部互訓言,然擴而充之,則一義數(shù)字,一物數(shù)名,均近轉(zhuǎn)注?!比缂啊⒋?,邦、國之屬,互相訓釋,雖字非同部,其為轉(zhuǎn)注則同。劉師培分析“《方言》一書,均系互訓,又以數(shù)字音同為尤眾”的情況,產(chǎn)生的根源在于“音近之字,古僅一詞,語言遷變,矢口音殊,本音造字,遂有數(shù)文”,所以“形異義同,音恒相近”[6]659。劉師培認為這種情況在《方言》卷一“大”字條標例至詳,同時指出《爾雅》《小爾雅》諸書所載,其有音近可互相訓釋者,亦均轉(zhuǎn)注之廣例。
總之,劉師培本于“字義出于字音”的語言哲學基本認識,在全面總結(jié)前人的基礎(chǔ)上,提出了關(guān)于轉(zhuǎn)注的諸多迥異前人的看法,其中不乏真知灼見,值得后世學者珍視。
四、語言文字可窺治化之淺深
語言與政治是否有某種內(nèi)在的關(guān)聯(lián)?為探尋其中的秘密,劉師培特作《古政原始論》一文對此問題作了精辟的闡述。劉師培認為,太古的人物和事跡由于時代邈遠,難以考證,尤其是如何考證古代的政治,更是棘手之事:“楊朱有言,太古之事滅矣,孰志之哉。而屈平亦曰,邃古之初,誰傳道之。夫二子生當周季,已悲稽古之難,矧生于千載以后者乎!”[6]660盡管如此,在劉師培看來,依然可從書籍、文字、器物三個方面來探尋太古的人事、政治。[6]660-661書籍方面,劉師培認為《史記·五帝本紀贊》《列子》《左傳》《國語》《淮南子》《白虎通》《帝王世紀》等都可以考證三古之事跡(但不可盡憑);器物方面,刀幣鼎鐘等器物可以窺知古代的社會、政治等狀況;文字方面,他提出“文字繁簡,足窺治化之淺深”(6)的著名論斷,科學地揭示了文字與政治的內(nèi)在關(guān)聯(lián),敏銳地注意到“中國形聲各字,觀其偏旁,可以知古代人群之情況”,嘗試為語言文字學與社會學、政治學架起溝通的橋梁。可見,劉師培之所以作《古政原始論》,就是試圖借助近代西方先進的社會科學如社會學等工具,探尋察來彰往的定例、考跡皇古的文字證據(jù)。他從國土、氏族、君長等十三個方面探尋文字與政治的內(nèi)在關(guān)聯(lián),為語言哲學和政治哲學的互動作出了有益的嘗試?,F(xiàn)以《國土原始論》《氏族原始論》《君長原始論》三篇為例闡述之:
在《國土原始論·第一》中,劉師培根據(jù)“古世字無定形,惟取其聲近者相借用”的原則,用“泰帝”“泰古”與“迦克底亞”的發(fā)音相近,建立起他們之間的內(nèi)在聯(lián)系,得出了“神州民族興于迦克底亞”的推斷。運用同樣的原理,以“巴枯遜”與“盤古”的發(fā)音相近,說明白種人(巴枯遜族)來源于盤古;而“百姓”與“伯克”也因為音近的原因而呈現(xiàn)內(nèi)在的關(guān)聯(lián)。他說:“自西徂東,以卜宅神州之沃壤,皙種人民稱為巴枯遜族。巴枯遜者,盤古之轉(zhuǎn)音,亦即百姓之轉(zhuǎn)音也。今蔥嶺回部以伯克為貴族之稱,而中邦古代亦以百姓為貴族之稱,伯克、百姓其音一也。”[6]661他旁征博引,列舉了大量“證據(jù)”論證黃帝至西方,證明古人皆用殖民政策以客族勝主民的推斷。這種說法其實就是“西學東來”說之翻版,是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下為喚起民族自信心而生長起來的一種文化思想。他探討“國”字的字源,“國中稱為域中(國字古字作或作域,即無一定疆界之證也)。九囿稱為九有(亦古代無定疆界之證)”[6]662,證明此疆爾界區(qū)劃未嚴;他從“族”“旗”等字形字義出發(fā),證明“大禹之時,九壤之中仍有牧場之地,蓋游牧耕稼相雜之制度也”[6]662;他以歷代不同的劃土區(qū)疆之法,或以齊州或以冀北為中國之稱[6]662,最后得出“封建之制實以皇古為濫觴”的結(jié)論。
《氏族原始論·第二》曰:“嘗考中國古籍,其溯人類之肇生也,立說多近于西教?!盵6]663劉師培認為這些追溯人類肇生的傳說全部荒誕不足信,如盤古氏的傳說即是典型,原因在于:“蓋上古之民從事游牧,以旗幟而區(qū)牧地,而部落以分。特古代之所謂部落者,不稱國而稱氏。”[6]663核心的要義在于氏乃指國而言。劉師培從“氏”的字義出發(fā),指出:“《左傳》曰,胙之土而命之氏。此氏字最古之義,是古時之氏大抵從土得名,無土則無氏矣。又氏字古文作是,是字從日從疋,日為君象,所以表一國之有君長也,疋象足形,所以表土地為人民所托足也。蓋一國之中必有君長,土疆始能成立,觀于是字之從日從疋,益信氏字之義通于國字矣?!盵6]663認為“后世以邑為氏,以官為氏,以字為氏,皆氏字后起之義,與古代以國為氏之義迥別”。他從“姓”字義考察上古政治,得出古人從母得姓的結(jié)論,說:“至中國姓字,從女從生,蓋上古之時婚姻未備,盛行一夫多妻之制,而一妻多夫之制亦未盡淪,故古代帝王大抵皆從母得姓?!盵6]664他稽之古籍,以六個證據(jù)證明之[6]664,最后得出“古代所謂同姓不婚者,乃指母族之姓而言,非指父族之姓言矣”[6]664這一結(jié)論;但是夏殷以降,由女統(tǒng)易為男統(tǒng),情況發(fā)生了改變,“所謂同姓不婚者,始指父族而言”,因為“以古帝之近于瀆倫也,乃托為無父而生之說”[6]665,又“以先祖所自出不明,乃舉行禘禮以祖配天”[6]665,劉師培認為這是姓字從女生之微意。
《君長原始論·第三》考察王、天等字義,證明上古之世君主兼握政教之權(quán)、洪荒之政治皆神權(quán)之政治;并訓“尹”為操行政之權(quán)、訓“后”為立法之權(quán)、訓“辟”為司法之權(quán)三例,考證“君”為立法、行政、司法三權(quán)合一之義,以此證明君主制為家長制之推,酋長之制易為封建之制,為中國君主制度之濫觴。[6]668
此外,他還對宗法、田制、階級、職官、刑法、學校、禮俗、古樂、財政、兵制等進行了類似的分析。這樣,劉師培在語言哲學領(lǐng)域,通過溯源物名或恢復古字古義的方式勾勒出被湮沒的古老秩序。如此一種類似“原初”狀態(tài)的“古政原始論”,最終化為無政府主義的“烏托邦”理想:“破除國界以后,制一簡單文字,以為世界所通行。語言亦然,無論何人僅學一種語言、文字即可行于世界?!盵11]376
五、中土文字有益于世界
語言與社會的關(guān)系問題是語言哲學的重要問題,羅常培說:“語言學和社會學可以交互啟發(fā)?!盵12]10劉師培認識到這一點,他通過小學和社會學相互印證來揭示語言與社會密不可分的語言哲學意蘊。1904年,劉師培撰寫《論小學與社會學之關(guān)系》一文,以甄克思之《社會通詮》、岸本能武太之《社會學》為理論依據(jù),證明小學與社會學的關(guān)系非常密切,并列舉六例予以說明。[13]369在此基礎(chǔ)上,劉師培論證了中土文字有益于世界這個有關(guān)中國語言文字的意義問題。
首先,中土文字可以窺見古代社會之情狀?!墩撔W與社會學之關(guān)系》一文研究了社、貲、民、君、賦等六十余字,分為三十三則,詳論語言與社會的關(guān)系。他說:“西人社會之學,可以考中國造字之原。”他以舅、姑、婦等字,說明“上古之語言最為單簡,蓋仍帶野蠻社會之風者”,“故今日壓抑女權(quán)之風,猶上古之所遺者也”[13]366;以賦字說明“古人舍用兵之外,無納賦之事”[13]366;以君、林、烝等字證明“中國上古之時,君為民眾所共立”,“可以破中國以君權(quán)為無上者之疑”[13]367;他還以社字從示從土,證明“漢族團結(jié)之初,無不由祀神始”;他以牧為游牧時代之字,批評“后人泥于牧民之說以助君主之專制”,后人的理解“非牧字之古訓”;又以貲字證明古時以奴隸為財產(chǎn),認為民“為愚昧無知識者之稱”,“尋繹民字之訓,而知中國民智不開之原因”[13]369;以則字從貝足證“身命之刑,實在財產(chǎn)刑之后”;以賊字證明中國上古“敗壞法律者,無論貴賤,悉視為一群之公敵”;以鐵字的演化說明“鐵器時代為文明漸進之時代”;以或、國二字說明“國家所由有一定之疆域”,“秦皇復筑長城,限夷狄,與古人制國字之精義若合符節(jié)”;分別以田、物、稱等字說明田漁時代、游牧時代、耕稼時代的不同社會情狀,以利、私二字皆從禾說明“至耕稼既興而后產(chǎn)業(yè)之界始嚴”;以臣、儒二字證明“古人字義之貽誤后世”;以教、斆、宗說明“專制政體實由宗法社會而擴張”,證明“政體出于祀鬼”。[13]376劉師培探明文字之古義,既可以揭露“名”所包含的壓迫性(比如指出《說文》訓“婦”為“服”),又可以揭示名稱起源瞬間的真理性(如解“君”字為“群”)。正是西方社會史理論中的社會分期思想給當時的中國人帶來了新的歷史意識,導致了劉師培“正名”理論的激進性,成為革命派排滿的思想資源。
其次,中土文字可以印證社會學家的一些公認學說。1908年,劉師培創(chuàng)作《論中土文字有益于世界》,闡發(fā)語言的社會意義。劉師培認為,中國語言文字的發(fā)展過程證明了社會的進化,他說:“今欲斯學之得所折衷,必以中土文字為根據(jù),予舊作《小學發(fā)微》,以為文字繁簡,足窺治化之淺深,而中土之文,以形為綱,察其偏旁,而往古民群之狀況,昭然畢呈。故治小學者,必與社會學相證明?!盵14]33-34劉師培認為,由于漢字在發(fā)展過程中涉及字體的形狀,所以人們能夠從字體的變化去了解歷史發(fā)展的進程,甚至能夠印證西方社會學相關(guān)理論。他特舉四例說明之:其一,以畜字從田,積、私二字從禾說明“民私其財,始于農(nóng)牧起興之后”的道理,印證社會學家公認的“人群之始,貨、力不私,共財于群,民無私畜,農(nóng)牧利興,斯制漸失”[14]33-34之說。其二,從中土文字“女生為姓”說明“古為女統(tǒng),益以有征”的道理,印證社會學家公認的“草昧之初,婚禮未興,男女之防未嚴,夫婦之名未立,故血胤相續(xù),咸以女而不以男,母統(tǒng)之興,先于父統(tǒng)”[14]34之說。其三,以中土文字“族訓矢鋒,從矢從■,為旌旗之游”說明“古人以旗表民,民屬一旗,即為同族”的道理,來印證社會學家公認的“太古之時,類聚群分,咸以圖騰示離合,及游牧制興,種類不同,以旗區(qū)別,標幟既符,遂成部屬”[14]34之說。其四,以中土文字君、父二字的字形字義來說明“國家起源,基于家族”,印證社會學家公認的“宗法之始,由族制擴為部族,酋長之制即由家長而成,父即家君,君即國父”[14]34之說。在劉師培看來,“即器物變遷,政教代嬗,執(zhí)斯為例,均可類求”[14]35,又以酋、師、牛、則等字為例印證社會學家提出的其他一些著名理論和學說。
再次,劉師培關(guān)于語言與社會關(guān)系的語言哲學理論中,非常重要的成就是總結(jié)出了以中土之文佐驗社會學理論的方法原則。他一共總結(jié)出三大方法:察文字所從之形,窮文字得訓之始,一字數(shù)義,求其引申之故。他自信“三例既明,而中土文字,古誼畢呈,用以證明社會學,則言皆有物,迥異蹈虛”[14]35,強調(diào)有此三種“迥異蹈虛”的實用方法,中土文字足以印證社會學說。此外,劉師培基于古人以義象為本以定聲的造字規(guī)則這一基本認識,提出中國漢字可以改為拼音字的主張。但是,由于劉師培的字音說并不忽視物象的區(qū)別,所以他也不可能完全贊同將中國文字徹底拼音化的主張。在《中土文字有益于世界》一文中,劉師培以語言哲學家的眼光,敏銳地察覺到了“中國文字之足以行遠者,惟恃字形”[14]35這一涉及中國語言文字與民族精神相關(guān)的重要特質(zhì),可與梁啟超的相關(guān)論述相呼應。(7)
總之,劉師培所發(fā)明的漢字的社會學分析方法,試圖以漢字字形演變?yōu)楦鶕?jù)說明中國社會歷史的遞進過程,其基本方向是正確的。在他以前,阮元等人由字以通古制,從文字發(fā)展的不同階段闡述古代典制的不同內(nèi)容,也是將文字研究引向歷史學發(fā)展的大膽嘗試。章太炎注意到了小學與社會學之重要關(guān)系,但未能展開具體研究。劉師培深受西方社會學理論與日本社會學者之影響,遂將這一趨向更加明朗化,做了卓有成效的實證研究。此后,歷史語言分析法成為中國現(xiàn)代語言哲學不同學術(shù)流派共同運用的研究方法,與劉師培的努力也有一定的關(guān)系。
六、結(jié)語:劉師培語言哲學的內(nèi)在矛盾
錢玄同對劉師培的聲音訓詁之學作了完整的概括,將劉師培的聲音訓詁之學分為兩個時期,每個時期歸納為三項內(nèi)容,認為前期闡發(fā)三義:就字音推求字義、用中國文字證明社會學者所闡發(fā)的古代社會之狀況、用古語明今言亦用今言通古語;后期申明三項內(nèi)容:“對于《說文》,主張墨守,毋稍違畔”,“對于同音通用之字,主張于《說文》中尋求本字”,“對于新增事物,主張于《說文》中取義訓相當之古字名之,而反對添造新字新詞”。[8]28按錢玄同的歸納,可以察知本文對劉師培語言哲學的闡發(fā)大都是他前期的聲音訓詁思想。按照語言哲學的核心問題為語言與世界的關(guān)系問題和語言的意義問題來分析,劉師培語言哲學思想也可分為兩部分:前半部分,從語言文字的來源與本質(zhì)、字義起于字音、轉(zhuǎn)注的語言哲學意義三個方面,以語言哲學角度說明語言與世界的關(guān)系;后半部分,以語言文字可窺政治治化之淺深、中土文字有益于世界兩個方面,說明語言的意義問題。由此,我們可以明顯地從語言哲學思想中感知劉師培思想的內(nèi)在矛盾與張力。王汎森將劉師培思想中此種獨特的矛盾與張力歸納為“反西化的西方主義”與“反傳統(tǒng)的傳統(tǒng)主義”[15]197。在有關(guān)劉師培語言哲學的思考中,我們充分體會到這種悖論性與辯證性。作為無政府主義者所倡導的世界主義文化邏輯與作為國粹派所秉承的民族主義文化立場,二者之間不可調(diào)和的沖突在劉師培身上盡顯無遺。身兼無政府主義者和國粹派雙重身份的他不得不搖擺于二者之間:一方面,劉師培作《中國文字流弊論》,并表達了對“萬國新語”張開雙臂熱情擁抱的態(tài)度,承認“欲統(tǒng)一語言,必采用Esperanto之文”(8);另一方面,劉師培又暢談中土文字有益于世界,堅持漢字依然有其寶貴價值,流露出對中國語言文字的深情與依戀。這正是劉師培思想中的“反西化的西方主義”與“反傳統(tǒng)的傳統(tǒng)主義”的二律背反在其語言哲學領(lǐng)域的深刻體現(xiàn)。
注釋:
(1)這是劉師培關(guān)于語言起源問題的典型論述。詳見劉師培:《中國文學教科書》第一冊,中央黨校出版社,1997年版,第218頁。此外,劉師培專門撰寫了《字形之起原》《字義之起原》《字音之起原》,討論語言的起源問題。
(2)這就是著名的字義起于右旁之聲說。參見黃承? 吉:《字義起于右旁之聲說》,載《字詁義府合按》,中華書局,1984年版,第75頁。
(3)[英]斯賓塞說:“有語言,然后有文字。文字與繪畫,無二理也。”參見劉師培:《讀書隨筆》,廣陵書社,2016年版,第228頁。
(4)詳細論述參見何九盈:《中國現(xiàn)代語言學史》,商務印書館,2008年版,第589-590頁;齊佩瑢:《訓詁學概論》,國立華北編譯館,1943年版,第49-55頁。
(5)駱鴻凱是稱贊劉師培此說的極少數(shù)學者之一,具體論述詳見駱鴻凱:《爾雅論略》,岳麓書社,1985年版,145頁。
(6)《中土文字有益于世界》一文較早提出“以為文字繁簡,足窺治化之淺深”的觀點。
(7)關(guān)于梁啟超有關(guān)民族精神和民族心性的探討,參見彭傳華:《梁啟超語言哲學探論》,《江淮論壇》,2020年第4期,第94-95頁。
(8)申叔:《Esperanto 詞例通釋總序》, 《天義》 第16~19 號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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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吳 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