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革初期是‘摸著石頭過河’，入世后則有了浮標”

南方周末記者 徐庭芳發(fā)自上海

全球化智庫（CCG）主任王輝耀。受訪者供圖

對外經濟貿易大學中國WTO研究院院長屠新泉。受訪者供圖

中國人民大學經濟外交中心主任李巍。受訪者供圖

為了籌備入世，中國修改了幾萬條對市場經濟而言“不合時宜”的條款，在觀念上、實踐上和制度層面徹底革新。

在一些新興議題上，很有可能是先通過區(qū)域貿易協(xié)定、在少部分國家內部達成一致，經過全球認可后，再通過WTO向全世界普及。

2021年是中國加入世界貿易組織（WTO）二十周年，在這20年里，中國是多邊貿易體制最大的受益方——GDP躍至世界第二，同時也是最大的貢獻者——根據(jù)此前WTO研究和統(tǒng)計司的數(shù)據(jù)，20年里世界貨物貿易總額翻番，中國進口總額也增長了將近6倍，中國2020年的進口已經占到世界貨物貿易進口總額的12%。

今年全國“兩會”期間，國務委員兼外交部長王毅表示，加入WTO是中國對外開放和世界經濟全球化進程中具有里程碑意義的大事。20年來，中國對全球經濟增長的年均貢獻率接近30%。關稅總水平由15.3%大幅降至7.5%以下，遠低于入世承諾的10%，更低于其他主要新興經濟體。中國入世實現(xiàn)了與世界的共贏。

加入WTO是一項大膽而成功的嘗試，但當下貿易保護主義漸起，WTO的命運又會與中國未來發(fā)展產生怎樣的聯(lián)系？　為此，南方周末記者采訪了全球化智庫（CCG）主任王輝耀，對外經濟貿易大學中國WTO研究院院長屠新泉，中國人民大學經濟外交中心主任李巍，共同探討中國入世的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

“改革開放的關鍵一招”

南方周末：入世20年，中國如何理解改革開放和入世之間的關系？

王輝耀：改革開放從1978年開始，我們入世以及前期的入關談判籌備了近15年，可以說入世貫穿了改革開放前期的整個過程。原來我們所有的貿易活動都是被幾十個國營國家貿易公司壟斷，進出口必須有配額，加入WTO意味著所有人站在了同一條起跑線上，打破了原來的壟斷。為了籌備入世，中國修改了幾萬條對市場經濟而言“不合時宜”的條款，在觀念上、實踐上和制度層面徹底革新。

可以說，加入WTO是改革開放的“關鍵一招”。入世后，中國對全球GDP增長貢獻多年保持在30%以上，中國和WTO可以說是互相成就。

屠新泉：入世標志中國的改革開放進入了新的階段，早期的改革只是在一些經濟特區(qū)和沿海開放城市探索市場經濟體制的活力。如果說這是一種“自下而上”的試點式改革，那從加入WTO開始就是“自上而下”的系統(tǒng)性改革了，不像以前那樣“零敲碎打”。因為WTO給了你一套現(xiàn)成的市場經濟標準，這不僅僅關乎關稅問題，還是一種經濟市場體制的頂層設計，只不過這種頂層設計不是我們主觀去設計，而是通過引入國際規(guī)則的形式來實現(xiàn)，如果說改革初期是“摸著石頭過河”，入世后則有了浮標。

李?。褐袊胧缹鴥冉洕驼麄€外交層面都是極其重要的。如果把40年改革開放分為前20年、后20年，那么前20年中國在艱難地進行市場經濟體制的改革，后20年，中國不僅享受到全球化的紅利，也受惠于前20年改革成果的紅利，兩個紅利讓中國經濟從2001年之后起飛，現(xiàn)在已經是世界第一大貿易出口國，GDP位列全球第二。

很多國家都加入WTO，為何只有中國成就如此巨大？這是因為我們充分利用了人力資源優(yōu)勢，一方面釋放了勞動力，為低端制造業(yè)提供勞力；另一方面大學開始擴招，產生了一批相對廉價的“工程師”團隊，由此才會出現(xiàn)華為、阿里巴巴、騰訊這樣的企業(yè)。

南方周末：當時入世談判主要面臨哪些困難？

王輝耀：一開始都把入世看成“狼來了”，中國的制造業(yè)會受沖擊。典型的像汽車工業(yè)，從1980年代到1990年代，最流行的車型是德國大眾的桑塔納，款式十幾年沒改還要賣到30萬，造成這種局面的根本原因是它沒有競爭壓力。加入WTO意味著要按國際標準走，徹底放開市場，現(xiàn)在中國是全世界汽車行業(yè)最充分競爭的市場，不光有各種品牌汽車，電動汽車、新能源車這類高技術含量的產業(yè)也在全球最早“落地發(fā)芽”。

屠新泉：入世談判可以說是“談談停?！?，從1980年代就開始，1990年代初期一度談判停擺，真正恢復是在克林頓政府第二屆任期（1997年）開始。談判中，當時我們有意識地學習引入一些新的制度，為入世做鋪墊。不僅不斷自主削減關稅，對一些中央和地方政府的相關制度也在跟隨談判進程做出相應調整。

但我們仍堅持去做，不僅因為中國在全球化中受益良多，包括加入WTO獲得最惠國待遇，以及在世界銀行中長期獲得大量貸款等，更因為面對美國，多邊體制多邊組織是牽制它最有效的方式，通過遵循普遍實用的規(guī)則，發(fā)展中國家才能更好地維護自身利益。

（編者注：入世談判分為三個階段：第一階段從1980年代初到1986年，籌備復關談判。第二階段從1987年到1992年，進行入關談判并審議中國經貿體制。第三階段從1992年10月到2001年9月，進入實質性的雙邊市場準入談判并起草中國入世法律文件。）

“WTO仍是全球化的重要支撐”

南方周末：在目前的國際局勢下，WTO是否有功能職責上的轉變？

王輝耀：這是肯定的，但前提是成員的意見能否一致。WTO施行的一票否決制度，意味著160個成員需要意見統(tǒng)一。比如歐盟與中國之間，歐洲目前在華投資體量很大，尤其是德國，對中國就會有訴求；比如要求我們進一步開放市場、對國企進行改革等等，這意味著需要先明確國內的改革方向。中國過去20年從入世中獲益良多，我們持續(xù)參與的意圖明確，只是說大家怎么坐下來把這事談得更好。

屠新泉：目前大部分國家都還在WTO的框架下認真遵循規(guī)則，對以往作出的承諾仍然是有效的，貿易爭端只是少數(shù)情況。拜登政府明顯對多邊貿易體制“更友善”。他一上臺就通過了WTO總干事的任命，也重返了世界衛(wèi)生組織。和特朗普單邊主義的做法還是有很大區(qū)別。美國也需要盟友，而它的盟友、尤其是歐盟都支持多邊主義，所以美國也必須支持多邊，至少表面如此。但是美國所喜歡的多邊是一種小范圍的多邊，也就是美國和它的盟友構成的俱樂部，不是一種真正的、普遍的多邊主義。

南方周末：今年11月，WTO即將舉行第十二屆部長級會議，有哪些方面值得關注？

屠新泉：一些議題有可能在這次會議上通過，比如大家現(xiàn)在最關心的漁業(yè)企業(yè)談判、漁業(yè)補貼，目的是為了削減成員對漁業(yè)捕撈的補貼，保護海洋資源。雖然不是直接貿易行為，但是希望通過這種方式來保護環(huán)境，還有氣候變化、投資便利化等問題。這幾個談判都不太復雜，涉及的問題沒有那么尖銳，還是有可能達成協(xié)議的。

王輝耀：目前，各成員還在積極推動議題的形成，問題的關鍵是各成員利益訴求不同，如何找到具有共識性的話題。WTO2019年度公共論壇中，我提出了關于“減少塑料對海洋排放”的議題，要求WTO成員在塑料生產運輸環(huán)節(jié)提高標準，得到了比較好的回應，因為它契合了很多國家對環(huán)境保護的需求。WTO的當務之急是能否在一些議題上凝聚共識，凸顯出工作效率。

李?。篧TO部長級會議是WTO的最高權力決策機關，重大事項都是靠兩年一次的部長級會議通過，目前美日歐在進行一場經濟上的協(xié)調，尤其是針對中國經濟的協(xié)調。另一方面，我們看到拜登政府沒有放棄WTO，至少表面上仍然支持全球多邊貿易。

南方周末：近年來貿易保護主義興起，WTO面臨哪些困難和挑戰(zhàn)？

王輝耀：WTO雖然面臨挑戰(zhàn)，但仍是最大全球貿易平臺。你找不出第二個能同時囊括美、歐盟、金磚國家（注：中國、俄羅斯、巴西、南非、印度）等全球90%的貿易國家的國際組織，可以稱之為“經濟聯(lián)合國”。像是中、美、歐盟這樣的大國談判，最終還是要回到WTO的平臺上。拜登的意圖是想要聯(lián)合盟友，除了重回WTO，美國還參加了G7峰會、舉行了美俄峰會等，回歸多邊體系的意圖比較明顯，這有助于WTO日后工作的開展。

屠新泉：WTO最重要的三大職能：一是制定規(guī)則，二是執(zhí)行與監(jiān)督執(zhí)行規(guī)則，三是解決貿易爭端。其中第三個職能最重要，因此WTO上訴機構也被稱作“皇冠上的明珠”。

美國阻撓上訴機構的運行，一是因為特朗普政府信奉單邊主義，更因為上訴機構的宗旨是維護自由貿易。據(jù)我觀察，美國在以往的很多判決中是敗訴的一方，尤其是在反傾銷、反補貼問題上，因此美國早就對上訴機構心生不滿。特朗普政府不想再受WTO的制約，在很多議題上進行阻撓就不難理解了。

李巍：目前WTO所遇到問題主要是兩個方面，一個是它的爭端解決機制形同癱瘓，美國否決了上訴機構的法官提名，目前還沒有恢復正常；二是WTO目前遵循的貿易規(guī)則基本都是二十多年前烏拉圭回合談判確立的規(guī)則，全球經濟出現(xiàn)了諸多新變化，特別是數(shù)字貿易快速發(fā)展，需要新的規(guī)則來加以規(guī)范，但在服務貿易、數(shù)字貿易、農產品貿易等一些比較敏感的領域，WTO還沒有建立起新的規(guī)則，難以適應未來的全球貿易發(fā)展。

南方周末：中國是否要參與到WTO的改革中？如何處理可能發(fā)生的矛盾？

王輝耀：更好地參與，意味著需要更積極主動，就是我們該發(fā)言的發(fā)言、該提建議提建議、該改革就改革，而不是像一些國家所言的中國只是在“搭便車”。這一過程中，我們也可以推廣自己關心的議題，比如中國關心的投資貿易便利化問題、數(shù)字經濟問題、國企的“競爭中立”問題，WTO以往更關心貿易而不是投資，投資貿易便利化相當于賦予WTO新的職能。其次我建議更好地發(fā)揮WTO秘書處的作用，使得WTO的一些具體工作能夠更加獨立。畢竟WTO對中國未來仍是全球化的重要支撐。

屠新泉：WTO改革最初的提出者是美國，美國的主要目的是要中國承擔更多的職責。但由于后來特朗普政府對WTO采取了很多破壞性的做法，中國作為多邊貿易體系的堅定支持者，積極主張修復和維護現(xiàn)有體系，同時對其進行必要改革，增強其維護貿易自由化的效果和效率。

李?。耗壳皝碚fWTO改革非常困難，因為美國、歐盟、日本和中國這4個主要的經濟體都拋出了各自的改革方案，在很多根本性問題上都有分歧。尤其要關注到的是，七國集團會議以前主要是討論財政問題和金融問題，但是從今年開始七國集團增加了貿易部長會議，這是前所未有的?？梢娒绹膬?yōu)先議程是在七國集團的框架之下達成貿易問題上的共識，然后再把這個共識推向全世界，不排除拿到WTO上來討論的可能。

（編者注：2017年，WTO上訴機構多名干事離職，美國反對啟動新的成員遴選程序。2020年WTO前總干事阿澤維多辭職，給WTO的未來蒙上陰影。作為世貿機構的“終審法院”，上訴機構的作用舉足輕重，WTO的職能被大幅削減，但對其改革的呼聲也愈發(fā)高漲。）

?下轉第11版

南方周末記者 徐庭芳發(fā)自上海

2021年7月7日，一艘遠洋滾裝輪在連云港港東方公司碼頭裝載汽車出口英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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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接第10版

“區(qū)域性的貿易體系會興起”

南方周末：持續(xù)的疫情會對全球貿易產生多大影響？

王輝耀：可以看到，因為疫情國際貿易大幅停擺，目前正在緩慢復蘇，這樣的狀態(tài)可能要維持1—3年，去年中國是主要經濟體中唯一實現(xiàn)正增長的國家，成為拉動世界經濟復蘇增長的最重要引擎。歷史上看，無論是一戰(zhàn)、二戰(zhàn)，戰(zhàn)后的經濟秩序恢復依靠的都是貿易。新冠疫情雖然不等同于戰(zhàn)爭，但對全球的經濟秩序破壞同樣很大，除了依靠全球貿易恢復經濟，我們沒有更好的辦法。

李巍：新冠疫情從短期來看放大了中國的貿易優(yōu)勢，過去一年和今年上半年中國的對外貿易形勢非常喜人，這是因為其他國家遭遇疫情的重創(chuàng)，而我們的疫情管控比較好。但從長遠來看，中國外貿形勢仍然嚴峻，主要表現(xiàn)在西方國家出現(xiàn)的產業(yè)鏈重構，新冠疫情暴露了產業(yè)鏈的安全問題，他們要把以前過長的產業(yè)鏈開始收縮，而這種重塑就是一部分要回流到本土，或者近岸地區(qū)。這種調整實際上是逆全球化，區(qū)域性的貿易體系也會因此興起。

南方周末：除了WTO，中國目前還在積極推動和加入一些區(qū)域性貿易組織，比如前不久的RCEP，以及還在推動中的中歐貿易談判，這對未來重塑全球貿易體系和全球化有何意義？

王輝耀：全球化與地緣政治是此消彼長的關系，“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過去幾十年全球化是共識，這是在美國主宰下的高歌猛進?，F(xiàn)在多極化出現(xiàn)，也是因為美國產業(yè)結構出現(xiàn)了很大問題。這種區(qū)域性貿易抬頭后，勢必會逐漸發(fā)展，與全球化達到一個新的平衡，二者很有可能在過程中相互借鑒，這是一個相輔相成的過程。這一過程中，WTO這樣的全球化組織勢必受到挑戰(zhàn)，但我個人判斷，WTO也會向著更高標準的全球化“進化”，只要美國、中國、歐盟這三大經濟體能達成一致，未來更高水準的全球化仍會回歸。

屠新泉：面對全球化退潮，中國提出“雙循環(huán)”戰(zhàn)略，是一種基于情勢變遷的必要調整。一方面我們積極加入?yún)^(qū)域性組織，同時以國內大循環(huán)為主體。要達成這一效果，首先跟中國本身的經濟體量越來越大有關，相應的國內循環(huán)體量能夠支持起來。其次我們的貿易依存度（貿易額/GDP）逐年下滑。在未來一段時間，貿易和投資的更高水平一體化將更多通過區(qū)域路徑來完成，產業(yè)鏈、供應鏈和價值鏈的區(qū)域化也將更加凸顯。但是WTO仍然為全球貿易和投資提供了一個基礎性平臺和框架，在適當?shù)臅r機，相關規(guī)則的多邊化仍將是最優(yōu)的選擇。

李?。何磥硐馬CEP這樣的區(qū)域性貿易組織會越來越重要，而且和WTO會有一個比較明確的分工。這類區(qū)域組織的門檻標準肯定都高于WTO，它會觸及一些重要領域，或者自由貿易的步伐可能會更快。未來的一種可能性是，在一些新興議題上，很有可能是先通過區(qū)域貿易協(xié)定、在少部分國家內部達成一致，經過全球認可后，再通過WTO向全世界普及，區(qū)域貿易與全球貿易以更加迂回的方式產生聯(lián)系。

（編者注：全球化遇阻，伴隨的是區(qū)域性貿易崛起。中國加入由東盟發(fā)起的區(qū)域貿易組織RCEP，同時與歐盟開展中歐協(xié)定談判，區(qū)域性貿易和WTO或將共塑未來的全球貿易格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