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華鵬
美國作家索爾·貝婁說,一個人的一生可以用幾個笑話來概括。
對著這句話,我想了想,還真有這么個意思。人生幾次關(guān)鍵轉(zhuǎn)折或變故時期,總會留下幾次引人發(fā)笑的丑態(tài)或窘境,回頭打量,發(fā)現(xiàn)很多東西都忘了,而這幾個見證人生變化的笑話卻鐫刻在記憶里,有場景、有人物、有情態(tài),如在眼前,活靈活現(xiàn)。云淡風輕時還不時拿出來重溫,講者聽者無不哈哈大笑。說人生如幾個笑話,既是一種自我揶揄,也是一種自我曠達。一個人一輩子真如幾個笑話,一下就過去了。
是否也可換一種思維和說法:一個人的一生可以用幾部書來概括?
多數(shù)書,給予我們知識、見識和思想,如卡夫卡說的“一本書必須是一把冰鎬,砍碎我們內(nèi)心的冰海”,它們參與了我們的人生建構(gòu),長成我們身上的肉和骨頭,做了我們?nèi)松^、價值觀形成的底色。許多書如吃下去的食物被我們的胃消化了,與我們的身體和精神融為一體,不可尋見。只有少數(shù)的那幾本,在我們身上留下印記或者傷疤,成為我們情感苦痛和精神蛻變的一支“安慰劑”和“催化劑”。而以傷疤形式留存于身體的這樣幾本書,足夠來概括我們的人生。
于我而言,人到中年,似乎也有了一點回首往昔的談資,駐足回眸,有一本書成了我半世人生的“安慰劑”和“催化劑”,那就是歌德的《少年維特之煩惱》。
1995年,我20歲,在一個小縣城的師專里畢業(yè)后,留校做了“閱讀與寫作”的教師。我深知,我不夠資格教授我的同齡人,知識、閱歷、思想均不夠,唯有海綿吸水似的去學(xué)習、去閱讀、去思考。那一兩年是我文學(xué)閱讀的饑餓期,教課之余就是泡圖書館,幾乎囫圇吞下了學(xué)校小半個圖書館,與馬爾克斯、博爾赫斯、卡夫卡、??思{、海明威等大師初識。那時閱讀也趕時髦,這些現(xiàn)代派大師正熱,讀他們很有面子,瞧不上托爾斯泰、歌德等古典主義大師,認為他們迂腐古舊了,哪有現(xiàn)代派“帶勁兒”——今日想來真讓人汗顏。
那兩年學(xué)校一下子進了20多位年輕教師,集中住在一排平房里。從學(xué)校到學(xué)校,身份變了,身上的學(xué)生味還未褪盡,一種天然的黏合力連接著老師和學(xué)生,這一排平房里學(xué)生進進出出,熱鬧如集市。1997年秋天的一個黃昏,我在隔壁汪老師房間聊天,門開著,突然進來三四個女學(xué)生,汪老師介紹說約好了的,是他的咸寧老鄉(xiāng),今年文科班新生。我起身要告辭被汪老師挽留,挽留的理由難以拒絕:她們也想認識新的“帥鍋”老師。初次見面的聊天總讓我尷尬,不知說什么,還好他們是老鄉(xiāng),有說不完的話。其中一位女生,白面孔,短頭發(fā),長相活脫脫一個小赫本,純凈雅致中有一股子韌勁兒。這位超凡脫俗的女生驚艷到了我這個“鄉(xiāng)下佬”,我們說了幾句話,看她時我心怦怦跳得厲害。老實說我喜歡上了這位女生。這種突然而至的喜歡來勢兇猛,幾天來眼前晃著的都是這位女生。我向汪老師求救,能否再邀那位女生來他房間坐坐?來了,我裝著碰巧進去找汪老師。聊天,聊了很久,說說笑笑,感覺女生對我也有點“意思”。
時間在情感的煎熬中過得并不快,到冬天了,我想向她表達我的“意思”。我生性懦弱,直接表白不可能,找汪老師轉(zhuǎn)達吧不好意思,于是想到借歌德的《少年維特之煩惱》一書來表白。外國文學(xué)史上講過這本書,但我沒有真正讀過。沒想到,我那時瞧不上的歌德先生的名著派上了情愛表白的用場。我忐忑地將書送出去了。
三天后,我收到了那位女生回送的一本書——《牡丹的拒絕》,當代作家張抗抗女士的散文集。國色天香的牡丹它在拒絕什么?讀《牡丹的拒絕》一文,才發(fā)現(xiàn)寫的是洛陽城的牡丹,在冷寂的四月沒有像往常那般富貴開放,它“拒絕本該屬于它的榮譽和贊頌”。在文中,牡丹并沒有拒絕愛情,只是這個書名被女生拿來應(yīng)景,發(fā)出了一個拒絕接受的信號。
我很失落和悵惘,用俄羅斯詩人阿赫瑪托娃的詩句來說,是“受盡煎熬的靈魂被洗劫一空”,但內(nèi)心的膽小和虛無的師道尊嚴,讓我停止了繼續(xù)去追逐這一段情感。我重新到小鎮(zhèn)上的書店再買了一本《少年維特之煩惱》,開始閱讀。
書的開篇寫道:至于你,善良的人哪,你正在感受著這樣的壓抑,現(xiàn)在總可以從他的煩惱中汲取安慰了。如果你因為命運不好或自己的過錯而找不到一個更親近的知己,那就讓這本小書做你的朋友吧。
這本書一下子擊中了我,我沉浸于少年維特與綠蒂烈焰四射、粉身碎骨的愛情中不能自拔,我同情可憐的維特,也憎恨懦弱的維特——難道需要用死亡去證明自己堅定的愛情嗎?這本書也拯救了我,一方面,我與那位女生沒有開始便速朽的情感,在維特的故事中得到了續(xù)演或再現(xiàn),我變成了維特,綠蒂變成了那位女生,我的情感故事在小說中得以完成;另一方面,維特的開槍自殺驚醒了現(xiàn)實中的我,歌德在小說中說,“凡是使人幸福的事,又會成為不幸的源泉”,這種“不幸”的忠告似乎很快驅(qū)逐走了我的失落和悵惘。
從《少年維特之煩惱》,我開始重新認識和崇拜古典主義大師們,也開始我漫長的對他們未曾完結(jié)的閱讀。
一年后,我離開那所學(xué)校,考入武漢的一所教育部所屬的重點師范大學(xué)深造,從教師再度回歸學(xué)生。此后我沒再見到那位女生。值得一提的是,十多年后我在一次文學(xué)會議上見到了《牡丹的拒絕》的作者張抗抗女士,聽我說完這個故事后,她笑著說:“要是知道這本書還有拒絕愛情的作用,就不用這個書名了?!?/p>
后來我成為一名文學(xué)編輯,從江漢平原遷居到南方,我簡單的行囊里總少不了這兩本書——《少年維特之煩惱》和《牡丹的拒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