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年

馬婷

城市

城市的老人是一道風(fēng)景。公園、廣場、小巷、湖邊，到處都有他們唱戲、跳舞、垂釣、下棋，抑或是打太極的身影。

晨起出門，公交是不能搭乘的，也得虧我這兩年自由些許，不用趕著早高峰去某個固定的場所，但那種擠公交的經(jīng)歷還是有過的。剛來西安時，在某協(xié)會負(fù)責(zé)雜志辦刊的工作，朝九晚五，自然便需要早起，偏我居住之地，離地鐵尚有一段距離。車是不愿意開的，且不說車技一般，開了也麻煩，恰好樓下就有趟公交直達(dá)上班的協(xié)會，偏偏是連等幾趟都擠不上去，至于其中原因，大概早起出過門的人都知道。老人們早就成行成堆，不是去超市，就是去公園，眼看著車來了，大爺大媽們猶如潮水一般就涌了上去，我這種不愛搶不愛擠的性格，看到這架勢，便乖乖地躲在了一旁。所以，往往是到了單位都卡著點，或者已然遲到了。

那個時候特別佩服老人們擠公交的能力，但對于他們的生活，卻知之甚少，直到有次閑暇，跟隨他們在公園下了車，猶如竊密者一般，偷偷地窺探著他們的生活，想要知道，城里的老人，究竟在忙活些什么。

一到公園，還真是熱鬧，原來這里有許多大爺大媽們聚集的地方，大概也是按照不同的喜好，早就結(jié)成了團體，這兒一堆跳舞的，那兒一堆唱戲的，還有一堆湊在一起，手里拿著一些文件，嘀嘀咕咕不知道在研究些什么。待走近了才知曉，原來都是來給兒女找對象的，這手上拿的，跟前的花壇上擺的，都是兒女們的資料，原本想著細(xì)細(xì)地觀察一會兒，不料被當(dāng)成了也來找對象的單身丫頭，便只能逃之夭夭了。心里卻一陣陣地難過起來，老人們辛苦一輩子，到了，卻還是要為孩子操著心，怕是等孩子結(jié)了婚，又過上了帶孫子的生活了。

要說起來，城里的老人大概有兩種。一種，本就生在城市，長在城市，待老了，退休了，拿著工資，樂樂呵呵在公園跳跳舞，在路邊下下棋，有文化的則在家看書習(xí)字，也有那么些個喜愛音樂的，閑暇時在公園拉個二胡，吹個嗩吶，那么些個喜愛武術(shù)的，打打太極、舞舞劍也是有的。只不過都有一點相通之處，到了下午，都得卡著點去接孫子放學(xué)，回去的時候順便逛個菜市場，買個菜，給下班的兒女和放學(xué)回來的孫子備一桌美食。夏天的時候或許吃過飯還能出去轉(zhuǎn)一會兒，冬天，大都收拾收拾也就睡了，當(dāng)然也見過一些老人，在洗涮完之后還得出去遛狗，這狗是兒女養(yǎng)的，兒女卻只管逗狗兒，至于洗澡、喂食、遛狗之事便成了老人家的工作。

城里如今越來越多的老人，是從農(nóng)村來給兒女帶孩子的，這些生在農(nóng)家長在田野的老人，一輩子無拘無束，扎根在黃土地上，看慣了廣袤的天地，住慣了帶院落的房子，也呼吸慣了新鮮的空氣。到了城里，窩在那么個小房子中，大都是不習(xí)慣的，所以有些老人待一待，就嚷嚷著要回去，有些實在是孫子年幼，兒女工作忙，便只能幫忙帶著。他們大多也都有自己的小團體，閑暇時聚在一起，拉拉家常，誰家的媳婦兒懶啦，誰家的媳婦兒厲害啦，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起初，我是最喜歡看城里街邊的老人們下象棋的，大約是一年四季，無論春夏秋冬，無論刮風(fēng)下雨，他們都會堅守在路邊，一年如一日，所以，我總是充滿著好奇。有時候，明顯著那雨越下越大，路上的行人都打著傘匆匆而過，他們卻好似完全不知一般，坐在雨里，繼續(xù)棋盤上的征戰(zhàn)，每每這時，我都要感慨一番。直到有次聽其中一老人說，從早起出門，到晚上八點，一口飯都沒吃，一直坐在這眾人圍擋的棋桌邊時，我終是被他們的熱情和執(zhí)著所感動了。

城里的老人但凡能自理的，大都還有些喜好，有次去公園閑轉(zhuǎn)，遇一八十九歲的爺爺，正提著水桶，拿著毛筆在地上寫字，見我觀察，便主動過來解說。老人邏輯清晰，耳聰目明，閑話中跟我講述著他每日的生活，早起寫字四小時，回家用餐、午休，傍晚時分是跳舞時間，也是多少年如一日，日日堅持?？粗穸稊\的樣貌，和孩子一樣開心地給我講述生活的狀態(tài)，以及勸誡我好好習(xí)字的言語，我也不禁喜悅起來。老人不知，長安城的書法名家，我亦結(jié)交不少，古人的碑帖，我亦在臨摹，所以囑咐我將他的字拍下來，回去照著寫，寫好后，再時常拿來讓他指點。我欣然允諾，因為我知道，這對他來說，是多么大的滿足和肯定，有人觀賞他的字，有人崇拜他，他亦開心。

老人說，他的孫子，最小的如今都已四十多。所以，該是很少有人會聽他講述年輕時候的故事，很少有人，會用崇拜的目光，看著他寫出來的字，再聽他講述那些字的奧秘吧，那么，我愿意做那個人。

后來的后來，我們愉快地跟彼此說了再見，又約定了過些時日，我拿著我寫的字，到公園尋他，他則給我指點一二。八十九歲，多么好的生活，我想。不像我工作室樓下，那一對賣字的老夫妻，看著也有七十多歲。日日將自己的書畫作品，擺在路邊，每每經(jīng)過，都要想，多少人一生，被文藝的夢害了，到老，坐著輪椅，還要上街去叫賣自己的心血。有時候一條路走不下去，或許只把它當(dāng)成樂趣，也是好的。

從公園離去的時候路遇一老人擺攤賣紅豆，觀察了半天，卻無人問津，于是走上前，詢問了價錢，拿走了三袋，天怪冷的，他也該早點回家了。

城市的老人，大抵，還是有自己的生活和樂趣的。當(dāng)然，這說的是身體硬朗的老人，還有一部分老人，早已到了耄耋之年，除了口齒不清外，走起路來更是步履蹣跚，這樣的老人，除非有兒女愿意日日推個輪椅帶出去散心，否則，便也只能空對著窗外嘆氣了。恰恰城里人獨居一室，都不愿和鄰居多來往，所以那些個兒女忙碌些的，將失去老伴的父母安置在家中，有的尚且雇個保姆，稍微能自己做飯的，保姆便不必了。這樣一來，一些老人死在家中多日無人知曉的事件便頻頻發(fā)生，這樣的新聞看多了，感慨一番，也便成了茶余飯后的談資。當(dāng)然，有些從農(nóng)村來到城市的老人，待孫子長大些許后，又堅持回了農(nóng)村，還有些生活實在不能自理的，則被送到了——養(yǎng)老院。

養(yǎng)老院

養(yǎng)老院里的老人，是一盞燈，等待著熄滅。

電影《飛越老人院》中，坐著輪椅也要跟著幾位老人一起出逃，去天津參加表演，看看外面的天空的老林，起初，我們覺得他像孩子般淘氣。后來，對著追上來的院長，他終于說出了心底的話，無兒無女的他，在老人院七八年，眼看著自己的老伙計們一個一個離去，望著緊鎖的大門，和加了防護的窗戶，他覺得自己在這里，每天都無所事事。

張揚導(dǎo)演的《飛越老人院》，影片一開始，先用鏡頭向我們展示或者說是介紹了養(yǎng)老院中的一個個狀況百出的老人，我們的目光隨著鏡頭看到了大把大把吃藥的老人、坐輪椅的老人、腦溢血后遺癥的老人、洗假牙的、拄拐杖的、酗酒的、失憶的、暮氣沉沉?xí)裉柕摹?/p>

當(dāng)然，到了節(jié)假日，也會有愛心人士來探望他們。這個時候他們便會被要求穿戴整齊，笑著看學(xué)生為他們唱歌，接過企業(yè)家送過來的紅包，可當(dāng)這些人走了之后，誰又能真正了解這一個個老人。他們似乎，都有難言之隱，有的因為窮，兒女們從來不會探望，有的雖然有錢，卻瘋瘋癲癲，癡癡傻傻。像被綁在床上的老金，相信年輕時，也是叱咤風(fēng)云，而今卻每每在半夜做夢哭喊，嚷著不會將房子和錢分給兒女任何一人，其中原因，不用猜也能知曉。

曾聽人說，養(yǎng)老院的窗戶都是加了防護的，為的是防止老人跳樓，而這樣的事例，其實數(shù)不勝數(shù)。電影中的老葛，在老伴去世后無處可去，便來到老人院找尋曾經(jīng)多年的兄弟，而后跟他一起擠在老人院的床上。當(dāng)他半夜發(fā)現(xiàn)自己有了大便失禁的情況時，那種緊張，怯懦，偷偷地用紙去擦，偷偷地去洗床單，后來鼓起勇氣將床單掛在窗戶上準(zhǔn)備上吊的行徑，實在是令人心痛。相信一生干凈體面，好強優(yōu)秀之人，最受不了這突然而來的老去，和那老了連一張床都沒有的悲涼。

當(dāng)然，更多選擇跳樓或者說上吊的老人，可能要么是受不了身體的病痛，要么是受不了那種孤寒。兒女們忙忙碌碌，似乎總是無暇顧及他們，而他們，年輕時，哪一個不是意氣奮發(fā)，哪一個不是健步如飛，哪一個，不是辛辛苦苦拉扯兒女長大？

曾經(jīng)在網(wǎng)上看過一個視頻，一個七八十歲的老爺爺，被護工脫光了拿刷子去刷洗身體。顯然，老人家是不愿意的，但護工，用強硬粗暴的方式，將他，如同一坨沒有生命的肉一般，隨意地翻轉(zhuǎn)、刷洗，那種場景，我震撼不已。

當(dāng)然，我也曾去過養(yǎng)老院，如今想來，卻是慚愧。我跟那些打著愛心公益名號的人一樣，來到養(yǎng)老院，自以為為他們送去一些東西，陪他們聊聊天，幫他們梳梳頭，換洗換洗衣裳，對他們來說就是很大的關(guān)懷了。如今想來，我們那種種行徑，不過是為了滿足自己的那一點點虛榮之心。

“看，我是個有愛心的人”，無非就是，為自己的臉上貼點兒金罷了。

曾經(jīng)也在養(yǎng)老院碰到過這樣一個老人，她明明是得了阿爾茲海默癥，被家人送到養(yǎng)老院后，卻出逃了多次，每次，都是在幾日之后，被找尋的人在她家門口找到。人們不知道她在逃離出去后，經(jīng)受了多少磨難，只見她衣衫襤褸，膽小無助的躲在家門口，那樣子，跟小時候突然與父母走丟的我們一般怯懦，令人心疼。后來，但凡這位老人再出逃，養(yǎng)老院的工作人員，便去她家門口候著，不管幾日，準(zhǔn)能等到她。

我即使忘了全世界，卻依舊能記得回家的路，因為那里，有我們?nèi)胰说臍g笑和記憶，這便是她，一個可愛又可憐的老人。

后來，見到她之后，我總喜歡默默地在一邊觀察，她像個孩子一般，由護工陪著，一遍遍地教她認(rèn)各種蔬菜，可是轉(zhuǎn)眼，她又會將胡蘿卜和苦瓜搞混。突然想起我們小時候，父母一遍遍教我們認(rèn)東西的場景來，如今，我也在一遍遍地教著我的孩子，耐心地為他解答各種疑惑，可有一天，當(dāng)我老到需要他為我解惑時，他又是否會如我一般耐心呢？

養(yǎng)老院的老人，看似每天的生活，都被安排的豐富多彩，飯菜也葷素搭配，營養(yǎng)均衡，夜里有人查房，白天有人催促著吃藥，頭發(fā)長了有人來剪，身上臟了有護工幫洗。甚至于時常有愛心人士，來為他們送上溫暖，殊不知，那被褥是三天兩頭被拆洗，那頭發(fā)是一撥一撥來搶著梳，也難為老人們，還要陪著我們這些愛心人士演戲。內(nèi)心許是早已厭煩了，臉上還要堆砌著笑容，想來如若是我，將來住在了養(yǎng)老院，是斷不喜歡被人整日這樣打擾的。

后來，我聽說那位得阿爾茲海默癥的老人去世了，很難過。因為在外采風(fēng)的原因，沒有能趕回去見她最后一面，加上這幾年，事情繁多，去養(yǎng)老院的次數(shù)少了，那些以前認(rèn)識的老人，也便慢慢失去了聯(lián)系。中秋的時候，帶著孩子，又去了一趟，發(fā)現(xiàn)曾經(jīng)熟悉的養(yǎng)老院，多了一些陌生的面孔，曾經(jīng)熟識的那些老人，已經(jīng)陸陸續(xù)續(xù)，離世了好幾個。唯有那院內(nèi)的梧桐，依舊生長的茂盛，好似不知，在它身下納涼的人，早已換了一撥又一撥。

臨走時，已是黃昏，老人們陸陸續(xù)續(xù)回了房間，眼看著一間間屋子的燈亮了起來，我則在梧桐樹下佇立良久，望著天空難得清晰的圓月，望著他們屋內(nèi)那星星點點的燈光。孩子突然指著身旁飛過的一只金牛說：“媽媽，那是什么？”我笑了，望了望他，我知道，他即將需要一場耐心的解答，我也知道，過不久，這養(yǎng)老院的燈，又會熄滅幾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