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真云是靈巖山下蠖村人。蠖村的硯臺有名,米芾在《硯譜》里為它不吝筆墨。鄉(xiāng)野的峻村硯登上大雅之堂,一點也不輕浮。它是見過世面的。
王真云是見過世面的人。他當過兵,開過車,跑過供銷,走南闖北。但這些都不算什么。最關(guān)鍵的是,王真云是位詩人,這讓嵯村人覺得有面子。近幾年,王真云沒有正經(jīng)工作,他的工作就是寫詩和喝酒。王真云每日至少兩頓酒,醉醺醺的,說話走路有些飄,像米芾的行草在風中搖擺。在鸌村人眼里,詩人就是這樣子的,詩和酒天生就是一對兄弟。
王真云嗜詩。他在當兵的時候開始寫詩,喜歡李白的豪放浪漫,更喜歡高適、岑參的蒼涼悲壯。當然,這時他的詩多為模仿,形式上的舊體詩而已,但這在朦朧詩盛行的1980年代,也算是另辟蹊徑了。后來,他偶遇滬上金性堯先生,成為忘年之交,一來一往,一點一撥,詩藝長進不少。他的視角轉(zhuǎn)向身邊的人事,一草一木皆有情,尤其是對弱者的關(guān)切,對同好的真誠,對自然的歡喜,顯得清新質(zhì)樸,很接地氣。那時候,木瀆有個云泉詩社,他是骨干之一。他和詩友雅集唱和,常常為了一字一詞的推敲,爭個面紅耳赤。我往往站在他的一邊,因為我覺得王真云的詩多發(fā)乎真情,不必為了合轍押韻之類陳規(guī)而傷意。詩過于晦澀生僻,即使合律,也未必佳作。
好像十三四年前的事了吧。臨近春節(jié),大街上流淌著喜慶。他一身落拓地來到我辦公室,說,這個春節(jié)我要躲起來了。我說,你干嗎?他說,有位朋友贊助他五萬塊錢出詩集,所以他要找個沒人打擾的地方修訂詩稿。我知道他當時正和妻子鬧矛盾,妻子住在娘家,家里就一個讀小學的女兒。我一愣,說,你這樣不好,詩集的事可以放一放的,家庭要緊,何況馬上過年了,你應(yīng)該去老丈人那里賠罪,請妻子回家,一家人團聚。他不聽我的勸告,執(zhí)意要離家隱居。我很生氣,說,你的這些詩在我眼里一錢不值,家都沒有了,你成了李白又怎樣?最終,他的第一部詩稿出版了,但家庭也隨之拆散,各奔東西。他倒是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無牽無掛一身輕,更加癡迷于寫詩了。
我事后想想,他們家庭的矛盾,可能跟他嗜酒關(guān)系更大一些。王真云能喝,不僅白酒半斤以上沒問題,而且紅酒、啤酒、黃酒通吃,來者不拒,常常醉態(tài)酩酊,晃晃悠悠離席,瘦伶的身子往靈巖山前飄去,有點濟公歸山的感覺。還有一個原因,就是他多年來一直在研究費馬大定理和哥德巴赫猜想。這個習慣是他上高中時養(yǎng)成的,陳景潤是那個時代的驕子。他時常流露出一種強烈的使命感,發(fā)誓要摘下哥德巴赫猜想這顆數(shù)學皇冠上的明珠,為國爭光。我說,我們不反對你去爭光,但愛國與愛家并不矛盾啊!他依然我行我素,在臆想的世界里自由來去,過著苦行僧一般的清貧生活。
夫妻分手了,王真云無人管束,成了閑云野鶴。但野鶴也得吃飯啊,很快,他找到一種新的生計,就是為胥口書畫市場的農(nóng)民畫家寫題畫詩,以詩換酒,一舉兩得。這倒不失為一種風雅的交易。我離開木瀆去太湖工作,有幾次和畫家們聚會,都會遇見他。還是一副落拓不羈的樣子。敬酒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他的手微微發(fā)抖,顯然是飲酒過度的跡象。他在席間喜歡即興吟詩,很陶醉的樣子,至于別人如何感受,他并不關(guān)心。他的生命里遺落了很多東西,似乎只剩下詩和酒了。畫家們都很純樸,對他很好,言語之間流露出敬重,沒有絲毫的調(diào)侃與怠慢。一開始我以為只是同在天涯的惺惺相惜之故,后來我發(fā)現(xiàn),這份情感背后,其實是對他的尊重,對他才華的尊重,對他人格的尊重。我對他們之間這種平淡而真摯的交情是感動的,甚至還有些許的羨慕。我問及他的女兒,他說,很少管,也無能力管,倒是女兒很爭氣,自己考上了木瀆中學,又考上了一所不錯的大學,從沒讓父親操過心。這段時間是他寫詩的高產(chǎn)期,其中不少是與畫家們的酬唱之作。每隔一兩年,他就會帶上幾本散發(fā)著油墨香味的詩集來找我,我也會購買一些,放在單位的讀書角里。歲月就這樣靜靜流淌,不露聲色。
鸌村的河邊有一座墓,墓前有兩塊碑,一塊是”詩人張永夫墓”,另一塊是“再來人之墓”。張永夫是康熙年間木瀆詩人,少時從橫山葉燮學詩,與沈德潛是同學。他以授徒、占卜為生,終日苦吟,詩才橫溢。他的詩有風骨,視人間不平事為茅草,有《鋤茅集》存世。他為人孤傲清高,不受人憐,有時連續(xù)幾日家中無米,情愿采擷山間野菜充饑,名住處為“啖蔗軒”。于苦中品出甜來,是一種境界,更是一種復(fù)雜而讓人糾結(jié)的情感。他五十二歲時窮餓而死,無子女,一應(yīng)后事均由好友盛青嶁料理。據(jù)傳,時隔十余年,張永夫化作翩翩少年,出現(xiàn)在青嶁的壽宴上,奉上百金,還清舊日所欠乃去。這就是“再來人”的來歷。
這個故事在嵯村婦孺皆知。在張永夫和王真云之間,我總有一種莫名的聯(lián)想,這兩位詩人究竟誰是真身,誰是“再來人”?這當然不可能有答案的,但每當看到王真云踽踽獨行在鑊村的河邊,微微佝僂的身子倒映在水中,我總會生出時空錯亂的恍惚來。
我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王真云的消息了。李祥偉曾去看過他,說他情況不好,手更抖了,還罹患了一些其他疾病,但還是寫詩、喝酒,他的臉上沒有悲觀的影子。沒過多久,我在微信群里得知王真云去世的消息,微信里的文字很簡單,沒有表情,沒有悲痛、傷感、懷念、追思。什么都沒有。已近三個月沒有下過像樣的雨了,峻村的小河流得很遲緩。對面的省道上車水馬龍,沒有一點聲響。靈巖山很平靜,像一尊佛。
一個詩人之死是不需要喧嘩的。何況,在我眼里,王真云并沒有死啊,他只是找米芾喝酒去了,他和米芾在鸌村的硯臺上雅集,米家山水上題滿了王真云的詩。靈巖山的佛塔流光溢彩。鸌村的小河上,一片墨香。
王真云又喝醉了,他回到張永夫的身體里,開始冬眠。什么時候醒來?他許一個月,也許是下一個世紀。
在武俠小說里,長老是很有地位的稱謂,除了輩分與聲望之外,往往還是武林高手,一花一葉皆武器,信手拈來,制敵于無形。明學長老不是丐幫,也不是天地會的,他不會武術(shù),且身形單薄、瘦小,說他手無縛雞之力,也不為過。二十五歲那年,因久患肺癆而上山,吃印光法師的大悲米,一年竟愈。因此與靈巖山結(jié)緣。
從一個小沙彌變成長老,不僅需要時間,還要道行。道行是個玄奧的東西,刻意不得。
1960年,天災(zāi),人難活命。靈巖山寺西側(cè)菜園里養(yǎng)有不少“放生豬”,肥頭大耳。山下饑民涌至,時任監(jiān)院的明學法師力排眾議,同意宰豬數(shù)頭,以應(yīng)救命之急。
靈巖山乃吳中名勝,凈宗圣地,每年前來朝山的善男信女絡(luò)繹不絕,多達數(shù)十萬人,但門票只賣一元錢,幾十年如此,全國罕見。有聰明人建議,可以漲點價,增加收入。明學回答,佛門廣開,普度眾生,何況,靈巖山門票最早賣五毛錢,現(xiàn)在賣一塊,已經(jīng)翻倍,該知足了。
遇到難事,問計佛門,求高僧開示,古今如此。有一天,山上來了一位神秘人,急找明學,說自己遇到難事了,請大師指點迷津。明學回答,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你放下就是了。反反復(fù)復(fù),就此一句。神秘客悻悻而歸。一路上不斷琢磨這句話的深意,倒也品出點玄機來。據(jù)說,此人后來不僅逃過一劫,還一路高升,成為某地方要員。
我在木瀆工作的時候,幾乎每個大年除夕的上午都要上山,給明學大和尚拜年。閑聊時,有人提出,登山主干道晚間照明不足,有安全隱患,建議安裝路燈。明學說,這樹在太陽里站了一天,很累了,晚上還弄個燈照著,它怎么睡覺啊。
中午,與大和尚一起進餐。齋堂的大廳里,放了十幾張桌子,坐滿了前來拜謁的信眾,見了大和尚,紛紛行禮。明學還禮,坐下。雖說是年飯,桌上也就幾樣普通素食。明學舉箸,吃飯,專注地咀嚼,很少吃菜,幾乎不說話。整個大廳里很靜。吃完飯,他舀了些湯在碗里,輕輕搖晃,喝下,那碗像洗過一樣。信眾們模仿他的樣子,飯桌上見不到一粒剩飯,盤子里空空的。
晚近以來,靈巖山幾經(jīng)劫難,到了明學時代,苦心經(jīng)營數(shù)十載,終成東南名剎,馳譽海內(nèi)外。明學在佛界如一輪皓月,在世俗中人看來,他是神秘的,連同那座寺廟,那座山。仰視,會生出距離感,這是神秘的起因。
于是,就有了猜測。老和尚有錢,這是世俗的想當然。有說幾千萬,也有說幾個億的。有說大和尚的錢都存在銀行里,光利息就花不完,且只存在國有的五大行,雖說利息低一點,但比較保險。有說大和尚的錢從來不存銀行的,有一年,廟里修山路,需要支付工程款,有人親眼看見,從明學房間里抬出幾個大麻袋,裝滿了現(xiàn)金。
有人對這樣的說法嗤之以鼻。錢算什么?老和尚手里的寶貝才值錢呢!老和尚有間密室,一般人可不讓看,里面的寶貝數(shù)不勝數(shù),有幾百年前的血經(jīng),有寶玉,還有名畫。唐伯虎的,文征明的,還有石濤,隨便取一幅去拍,不值幾個億?
我與明學大和尚接觸機會不少,卻終究無緣一睹奇珍風采。大概是資質(zhì)愚鈍之故,抑或是資歷未及吧。十多年前,陪上海王汝剛上山,謁見大和尚。王乃滑稽名家,藝名“王小毛”,江浙滬婦孺皆知,所到之處,歡聲笑語一片。見了大和尚,他畢恭畢敬的虔誠樣子,與平時判若兩人,我心里禁不住發(fā)笑。倒是大和尚淡定,慈眉善目,輕聲細語,如往常一般。期間,有位湖州的女士前來討教,關(guān)于明末僧人南潛在靈巖山的事。南潛字月涵,俗名董說,是湖州南潯董尚書的曾孫,善詩文,有《西游補》等著述112種。其師弘儲和尚,為臨濟宗高僧,曾召集江南反清義士,在靈巖山縱談七晝夜。湖州女子是在讀博士生,畢業(yè)論文擬以董說為題,此次上山,是為搜集素材而來。談及弘儲,明學大和尚還能說個一二,談起董說,他竟一臉茫然。談話難以繼續(xù),湖州女子有些失望。我在一邊陪王汝剛說話,注意力卻在大和尚那邊。我平時喜歡研究地方文史,對董說其人有所知悉。在吃飯的時候,我和女博士互換了聯(lián)系方式,并答應(yīng)為她提供相關(guān)資料。這次近距離的接觸,我無意窺見明學大和尚凡人的一面,其令眾山仰視的神秘光環(huán),應(yīng)多來自于宗教本身,而論其他方面的學養(yǎng),不過爾爾。雖說這樣輕慢的妄猜只是一念,如風飄過,但至今想來依然感到羞愧。
我參加工作到現(xiàn)在,數(shù)次喬遷,都在木瀆鎮(zhèn)上,離靈巖山不遠,也不近。太遠,心里會空,不踏實。太近,于山,于我,就沒有隱私了。近年,我去了太湖邊工作,上班和下班,一般都會選擇從靈巖山前繞行。這是一個下意識的行為,我不知道從心理學角度分析,這個舉動意味著什么,反正只要看見那座山,看見山頂?shù)狞S墻,還有高聳入云的寶塔,就有一種親近感,覺得溫暖。
九十三歲那年,明學長老圓寂,恰與印光大師生西之日相同,都是農(nóng)歷十一月初四。印公是凈土十三祖,為靈巖山寺開一代宗風,離世前留下遺言:“弘揚凈土,不要學大派頭。”明學長老畢生躬行,他做到了。而他的身后事卻極盡哀榮,諸山長老悉數(shù)到場,各色人等如潮紛至,唯恐落后,山中佛號震天,場面之宏大,嘆為觀止。這樣的"大派頭",明學長老自然是無從知曉了。
陶文瑜學開車,學得特別仔細,人家學一兩個月就能拿駕照,他竟斷斷續(xù)續(xù)學了一年。他幾次和師傅講,讓我考吧,師傅總說不急不急。在駕校里,有師傅罩著,總算有驚無險,拿到駕照之后,他的愛車就經(jīng)常掛彩,不到三年,已經(jīng)十幾次剮蹭,整車噴漆也已好幾次。詩人李德武在保險公司當老總,說,你的車險我來幫你做吧。文瑜說,不要了,你公司要賠本的。
有一次朋友來送東西,已經(jīng)到了家的附近,他堅持要自己開車去十字路口取,送走朋友,他倒車回去,竟把路旁的監(jiān)控連鐵桿一起撞倒,保險公司倒霉,賠了一萬多。
文瑜喜歡開車。從家里到青石弄的雜志社上班,不過四百多米路,他也要開車過去。自己的住處和單位都沒有停車場,他就在附近長租了兩個停車位,城里的車位緊張,又貴,他托人找關(guān)系,還是花了將近一萬塊錢。剛拿到駕照的時候,文瑜喜歡開車四處游逛,我經(jīng)常會接到他的電話:“菊坤,我要到東山去(或西山),我過來看你哦,我自己開車的?!毖哉Z之間很是自得。十全街上有家面館,還有老蘇州飯店,陸文夫當年創(chuàng)設(shè),經(jīng)營地道蘇州菜,因為《美食家》的影響力,也因為的確有幾位名廚掌勺,生意很是不錯。如今的十全街已全然不是當年模樣了,但文瑜是個念舊的人,仍時不時地去吃個飯,或者去面店里吃碗小餛飩。每次去吃,總要開車去,有一次車停在路邊,屬于違章,一碗餛飩十元,罰款倒是花了五十元。
文瑜是讀書人,于文字輕車熟路,對交通規(guī)則卻并不太熟。要說交通違規(guī)只是罰款倒是爽氣,關(guān)鍵是現(xiàn)在的違章通常是要扣分的,盡管他和區(qū)里市里交通方面的不少領(lǐng)導(dǎo)有交情,但遠水解不了近渴啊。再說了,等你打完電話找到領(lǐng)導(dǎo),早已覆水難收了,因為交警會把扣分記錄實時上傳,無法撤除的。文瑜經(jīng)常稀里糊涂違反交通規(guī)則,當然也不是什么特別嚴重的那種,比如違章停車啊,逆向闖單行道?。ㄋ歉叨冉?,一段時間下來,就會被扣上四五十分。怎么辦呢?有些人常用的方法是花錢買分,文瑜也是,但不用花錢買,他是書法家,他用字和人家去交換,大家樂意。有時他的字行情好,交換抵扣之后還有富余,就存放在別人處,下次還可以繼續(xù)用。
文瑜寫字是有童子功的,但畢竟荒廢已久,無法與那些職業(yè)書家相比。然而,他悟性高,感覺好,功力雖欠些火候,但形式感很好,注重章法和氣息,還喜歡在字旁點綴些花草蔬果,頗有些文人畫的氣韻。他自詡為“詩人中寫字最好,寫字人當中寫詩最好”,所以,詩人和書畫界的朋友都愿意結(jié)交他。他也不太臨帖,說:“王羲之的字有高貴氣,我達不到那種境界。”每次臨王羲之,最多半個小時,便我行我素起來。
文瑜是作家和詩人,很多人稱他陶老師,但他現(xiàn)在已不大寫詩和散文了,他喜歡別人稱他書法家。他擅長小字,寫扇面,寫尺牘,娟秀、文雅,很討人喜歡,所以就有不少人向他求字。陶老師基本是有求必應(yīng),臨了,還會額外多贈予一些,比如尺幅寫大一些,比如字多寫一些,比如人家買得多的就再附贈一兩幅,有點像菜市場里買菜,對老主顧總會饒一把香蔥之類的。這是做人。大家便都說陶老師是個實在人。陶老師靠寫書沒賺到什么錢,靠寫字倒是著實改善了生活條件。兒子結(jié)婚,看中一輛汽車,陶老師盤算了家里的存款,還有些缺口,便琢磨著辦場書法展,賣字籌款。書畫界不少朋友得知,就紛紛贈他字畫,徐惠泉、陳如冬、夏回,等等,都是鐵桿。陶老師一邊收畫,一邊尋思,四只輪胎著落了,方向盤也解決了?!赌ツ珜懽帧返臅嬚乖O(shè)在文聯(lián)展廳,開幕式上,捧場的人絡(luò)繹不絕,多是來貼紅條認購的。到了晚上,陶老師和師母用計算機粗略算了一下,買車子的錢已夠,便做出決定,第二天撤展。
《磨墨寫字》展期僅有一天。這可能是蘇州書畫史上最短的一屆展覽了。
又記:上文寫于2018年11月11日。那天,文瑜來太湖看我,要在他主編的《蘇州雜志》上開設(shè)“新田園詩”專欄,約些詩人,每期寫太湖的一處地方。這個想法很有創(chuàng)意,很好玩,我喜歡。他又提出,要我也寫兩首。我說,我已三十多年不碰詩了,寫不來。他說,你行的,12月15日截稿啊。
正題說完,便開始閑聊,當然,主要是聽他的“一言堂”。我聽得前仰后合,他卻是一本正經(jīng)的樣子。他的幽默風趣屬于天賦,有點周柏春式的“冷噱”,別人很難模仿的。當然,除了天性,也與他的才情有關(guān)?;氐郊抑校胰匀怀两谂c他聊天的快樂之中。在小區(qū)里散步,我邊走邊在手機上打字,基本上是一份聊天記錄,很快寫完,即刻微信給了他,幾乎同時,他回信來了:"寫得好的,兄文學品質(zhì)高,有空替我寫點啊。”他的表情藏在文字背后,壞壞的,卻又顯出誠懇。
約定時間一到,文瑜來電,催要我的“新田園詩”。事實上,我已忘了此事。聽他催得急,我有了壓力。晚上有應(yīng)酬,喝了點酒,到家后繞著小區(qū)走路,心里惦記此事,借著酒意,在手機上摁下了一些分行的文字。寫的是東山的《銀杏》,隔了一天,又在手機上寫了首《枇杷》,一并發(fā)給文瑜,就算交差了。又過了一個月,我的詩就在《蘇州雜志》上刊登了,散發(fā)著果香,還有酒氣。
這是我三十多年來頭一回寫詩。我不知道這些文字算不算詩,盡管文瑜在回信中用了一個“好”字來嘉許。但是,從那時起,我倒是逐漸恢復(fù)了寫詩的習慣,而且一發(fā)不可收,整個2019年,竟寫了一百多首。從一棵小草,成為一片草地,這要感謝文瑜。我是野草,他是春風。
2019年10月1日,接到文瑜打來電話,說患了重病,將不久于人世,托我買個墓地。這讓我很震驚。文瑜患病多年,一直病懨懨的身子,但他的樂觀與豁達,即或健康人也少見。如此沉重的話題,電話那頭卻是輕描淡寫,與平時聊天一般,很平靜,甚至還有些調(diào)侃的意味。只是,我聽出他的聲音里,已經(jīng)沒了平時的中氣。我一時語塞,想不出任何安慰的話,只有沉默,眼眶里濕潤起來。
我終究沒能幫到他。文瑜的家人最后為他選了一塊墓地,離他父母親很近。這樣也好,去了那邊,彼此也有個照應(yīng)。
文瑜兄是2019年12月3日走的。他走得很匆忙,留在世上的只有他的笑容,那本叫《隨風》的詩集,還有那首《再見吧朋友再見》?!八劳霾凰阈迈r事,活著也不更新鮮?!笔裁词切迈r呢?他沒說。
文瑜的朋友很多,悼亡的文章如雪片,印象深刻的有小青、小海、潘向黎和荊歌。他們是我的師友。我沒有寫只言片語,也沒趕上去殯儀館送他。我遙望那片沉默的山岡,無端想起陶淵明的詩“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p>
我的詩稿越積越厚。文瑜兄走了,這些詩如野草,在風中哭泣。
周菊坤,作家,現(xiàn)居江蘇蘇州。主要著作有《木瀆》《馮桂芬傳》《嚴家淦與嚴家花園》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