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民張武住在猴靈山上的張家寨里。張家寨原先有兩百多人,是一個靠山吃山的寨子。后來寨子里的人們紛紛下山去城里謀生,寨子就敗落了。山民張武成了張家寨的遺物。
猴靈山是很清秀的一座山,不但有原生大樹,還有長年不斷的溪水和一眼靈泉。那時日子雖苦,寨子里的人們卻并不覺得苦,因為沒有對比。人們下山之后,山寨的環(huán)境就惡化了。不但靈泉突然干涸,連溪水也斷了流,就好像它們知道人們不再需要它們似的。樹還是那些樹,倒也未見枯死,它們的根是扎得很深的。所以雖然靈泉消失了,溪水也沒有了,從外表看,寨子卻并不見得頹敗。那些房屋雖小,都是用燒得很好的青磚蓋成的,屋頂上的瓦燒得也很到位,少有的結(jié)實,并不因風(fēng)吹雨打而遭到毀壞。每一棟房里的家具都搬空了,房門也沒鎖好,只是隨便用一根筷子插在門閂上。
張武的房子在村頭,是父母傳給他的,小小的四間房,前面兩間,后面兩間。挨著后面兩間的墻還搭了廚房和柴棚。父母早早因病去世后,張武一個人住在這套房屋里還是比較舒服的。早年張家寨的村民都以為張武會娶一房媳婦,成家立業(yè)??墒沁^了好些年,還沒見他有動靜。有人做過媒,但沒有成功。因為張武生性少言寡語,見人難得一笑,所以大家也不好對這事深究了。他有一位堂兄,同他的關(guān)系是很好的,但別人一問及張武的婚事堂兄就守口如瓶。后來也就無人過問了。直到大遷徙到來,所有的人全下山了,大家碰面時才記起張武還在猴靈山上住著呢。大家都感到有點蹊蹺忙忙碌碌的怎么就把張武給忘了?
村里人都走光了之后,張家寨就成了鬼寨了。不過張武并不害怕。他坐在自己的小屋里思考問題。當天晚上他就做出了不再點燈的決定。做這個決定是因為很長時間以來張武就感到自己的視力正在不斷地增強,尤其是到了近期,他在山里走夜路簡直毫不費力了。大遷徙之前他之所以還點燈是因為怕人說閑話,現(xiàn)在人都走了,他點燈點給誰看呢?這種鬼寨到了夜里陰森森的,在張武眼里別有風(fēng)味,如果單單在村頭點亮一盞燈,反倒破壞了整體風(fēng)格,顯得有些無趣了。張武想到這里時就搬了個小板凳坐在門口,傾聽山風(fēng)吹過大樹的聲音?,F(xiàn)在他成了真正的寨主,經(jīng)歷了漫長的歲月,他終于等來了這一天。他有些興奮,再有就是無窮無盡的滿足感。張武并非討厭人們,也并非性情冷漠,也許正好相反。但從童年時代開始,他就有一種向往孤獨的傾向。他并不是要與周圍的人完全隔離,使自己一個人都看不見,而是總想與人們拉開一定的距離,隔得遠遠的去觀察他們,揣測每一個人的內(nèi)心。這種活動能給他帶來莫大的樂趣。像是為了成全他的特殊愛好,他的父母很早就先后離開了。埋葬父母之后不久,不知為什么,張武感到自己并沒離開他們——他們的用具和擺設(shè)原封未動不愛說話的他獨自一人在家時常同雙親在一塊嘮嘮叨叨洎家菜園里總是栽著父母在世時偏愛的那幾種蔬菜海當生活中將要有什么小變化,老人們就會在夢里提前告訴他……后來他之所以不愿娶媳婦,也是為了維護自己的這種愛好.夜里不點燈真好啊,只有這樣才能將周圍的事物看得清清楚楚。他將目光掃向天庭,大聲說道:“今天的北斗七星比哪一天的都要亮。”
現(xiàn)在張武比以前下山的次數(shù)多了些,基本上兩星期下去一次。除了買些生活用品,將他種的紅薯和玉米賣給固定的批發(fā)商,他的主要目的是去觀察他的鄰居們。鄰居們大都住在城里的一個叫“城中村”的地方。那塊地方有些臟亂,全部是平房,房租很便宜。
張武一進城中村,就將黑色的帽子壓得很低,將口罩戴上了。他不愿意鄰居們認出他來。他遇見的第一位是一名女性,名叫細蔓的鄰家嫂子。細蔓在城里做家政,但并不是住家保姆,所以還得回來為自己和家人做飯。張武遠遠地尾隨這位嫂子,看見她進了自己的家
那是一棟最為破爛的平房,連窗戶都沒有,就挖個窟窿,釘塊透明塑料布。他等了好久才看到細蔓出來倒臟水,就倒在門口的泥地上。她似乎很快活,口里還哼著山歌呢。接下去細蔓的丈夫也出來了。這位丈夫是一名瓦工,他的這門技術(shù)目前在城里較受歡迎。他站在門外臟兮兮的泥地上伸了個懶腰,很有氣勢地大吼了一聲然后又伸懶腰,又大吼一聲。此后才得意洋洋地跟在妻子身后進屋去了。
站在遠處觀看的張武差點笑出了聲。鄰居的好情緒感染了張武。他回到山寨,好酒好飯自己招待了自己一番。吃完飯,收拾了屋子,他又搬了小板凳坐在門口看星星。今天,因為酒醉飯飽,他就打起瞌睡來了。他的頭垂到胸前,發(fā)出輕輕的鼾聲。
“張武老弟!張武老弟!”一個矮人在叫他。
“你是誰?張武睡眼朦朧地問。
“我是駝背老七啊?!?/p>
“你不是下山了嗎怎么又回來了呢?“我在城里馬戲團工作,錢賺得不少??晌依戏判牟幌履惆 N衣犚恍┱永锏泥従诱f,你已經(jīng)變成了鬼,所以我今天來看個究竟?!?/p>
張武哈哈大笑,瞌睡完全沒有了。他看見駝背老七正在挨近他,仿佛要把他的臉貼到自己的臉上。張武不習(xí)慣這種親昵,就站了起來。
“我是想看看你到底……”駝背老七訕訕地站開了一點。
“鄰居們沒說錯,我和鬼大概也差不太遠了?!睆埼滏?zhèn)定地說。
在他倆的右邊,距離十來米的地方,誰家的窗欞發(fā)出受到壓抑的、痛苦的呻吟。似乎有一扇窗被緩緩地打開了。
“這里還有人?駝背老七心驚肉跳地問。“當然有。你不這樣認為嗎?張武低聲說。
“我?我還沒想過這個問題。你一定是覺得寨子里很有趣吧?不,你不要回答我,我要走了,我沒想到寨子里還有別人?,F(xiàn)在我什么都不想知道了?!?/p>
張武注視著駝背老七消失在那條路的轉(zhuǎn)彎處。他對著空氣說道:“這個人,終究還是對一件事感到害怕啊?!蔽蓍T口的楓樹抖動了幾下,仿佛對他的話表示贊同。
他走到右邊的鄰居家,看見他家的窗戶緊閉,他伸手推了兩下也推不動。這是羅老六家??磥砹_老六已經(jīng)挺過了危機。張武又去摸門閂,他的手一搭上去那門就自動地打開了,還發(fā)出了歡快的聲音。于是他一腳踏進屋內(nèi)。
屋子里面已經(jīng)搬空了。三合土的地面不知為什么坑坑洼洼的,張武踩在地上有種異樣的感覺。他想,也許什么事物在向他發(fā)出信息?張武好奇地用腳在地上試探著,然后,他在空房里兜了一圈。他看見自己的腳跡發(fā)出微弱的光,仔細看就能看出自己走出來的這個圓圈。他又走了兩圈,現(xiàn)在地上有三個圈了。張武對自己神奇的能力感到很激動。他又想,也許并不是他有什么神奇的能力,而是羅家的祖先在對他的入侵作出回應(yīng)看來這老宅里的祖先很歡迎他的入侵呢。張武一時興起就跳了幾下,他看見每一次他的腳落在地上,地上便出現(xiàn)一個很亮的圓,然后他停下,那些圓又慢慢地暗淡了。再去看先前走出來的那三個圈時,那三個圈只剩下了半個圈?!鞍?。”張武吐出一口氣,開始思考這種現(xiàn)象。當他思考之際,窗戶外面就有個人影停在那里,也許是在看著他。他走向窗戶,那人影就不見了。羅老六這家伙在老宅里設(shè)下的是什么樣的一種機關(guān)?為什么這個人從來沒表示過對自己有興趣?難道他也像駝背老七一樣,害怕同一件事張武走出房門,反身將門閂仔細插好。月光照在門上,看起來好像里面什么秘密都沒有一樣。經(jīng)歷了剛才的怪事,張武感到山上的生活越來越有意思了。如果不是駝背老七用他的舉動提醒了自己,他是不會到羅老六家里去的。以前他可從來沒有去別人家的習(xí)慣。世事變化得多么快啊。那么,是駝背老七幫他打開了另一個世界的大門嗎?等著瞧吧。
山寨里還有一口深井,里面仍然有水。也許是專為張武留下的?這口井是祖先打出來的,有點遠,在楓樹林那邊。以前寨子里的鄰居們很少去這口并打水,嫌它離得太遠居然離寨子有三四里路!張武是在寨子里的那些井和小溪都干涸了之后,才想起這口井來的。第一次去打水時,他的井繩太短,水桶抵達不了水面。他回到家里,加長了井繩,順利地挑回了兩桶水。啊,這水就像靈泉的水!它令張武留守山寨的自信心高漲。再說挑水是多么令人愉快的勞動啊,他以前為什么不知道呢張武挑著一擔(dān)水走出楓樹林,來到大路上,他眼前的山霧里隱隱約約的有些陌生的人影在出沒。他們會是誰?可能是他的祖先可能他剛才從井里打水的行動向他們傳遞了信息張武感到神清氣爽,多么好?。∶魈煸賮泶蛩畷r,他一定要仔細地聽聽井里的水響。對了,他還得給他的紅薯、玉米,還有蔬菜澆水呢。這樣澆灌出來的莊稼和蔬菜,該會是多么美味的食物啊!但愿這眼靈泉永不干涸,為他這個山民存在。
駝背老七來拜訪他那次之后,很長時間都沒有鄰居來過了。張武面帶微笑地記起了這件事。是不是大家都認為他已是屬于另一世界的人了夜間,在黑暗的山寨里,張武開始熱衷于去每一位鄰居家里做客。在村尾住著一位名叫角的青年,他非常聰明,會編一種姑娘們愛穿的漂亮的麻鞋。他將鞋子拿到山下的集市去賣,每次都能賣個好價錢。大家都猜測角存了不少錢了??墒且恢钡酱筮w徙角都沒有娶媳婦,那時角已經(jīng)三十多歲了。張武多年里一直在揣測角用那些錢要干什么。所以角剛一搬走,他就想闖到這位單身漢家中去看看??伤塘擞秩?,直到兩星期后才鼓起勇氣進了角的家門——他擔(dān)心有暗箭之類的機關(guān)。
那門一推就開了,根本沒有上閂,好像急著要外人去拜訪似的。張武為了給自己壯膽,故意輕佻地吹起了口哨。他剛一吹口哨,就有一大包東西從屋梁上掉下來,砸在他的頭上,砸得他的腦袋生痛。他用手電一照,全是百元鈔票,用舊報紙包著。張武發(fā)出一聲怪叫,抱著頭跑了出去。他站在遠處看著屋子,看了好久,才又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走去,從地上撿了一根樹棍子將門插好。他在口里叨念著:“角,你這個陰毒鬼!你倒好,自己跑掉了,可那東西比暗箭還更傷人啊?!边赌钔辏銓⒍滟N到門上去聽。他很快就聽到屋內(nèi)有人在瘋跑,好像不是在兜圈子,而是跑向一個開闊之地去了。張武內(nèi)心的恐懼消失了。他想到多年以后,當這位古怪的鄰居離開了之時,他才感到了他對自己的愛。但這種愛仍然很陰險,因為一有空閑,他就會琢磨著如何將那一大包錢撿回家,用來多買些好吃的食品和酒??墒撬麉s沒有膽量再進那扇門了,因為那房子已屬于真正的鬼魅,而不是他這樣的冒牌貨。隔了一天,他又趴在門上傾聽,聽了半個小時,門內(nèi)什么動靜也沒有。但張武知道,里面的那家伙正嚴陣以待呢。張武敗下陣來,離不開放不下,不愿走遠,將此事丟開一段時間。結(jié)果是整整一夜沒睡,每隔一小時趴在門上傾聽一陣,弄得自己像瘋了一樣,最后暈倒在門外。直到早晨的陽光曬在臉上,張武才醒過來。他感到頭痛欲裂,他東倒西歪地走回家倒頭便睡。
張武后來下山時,在市場看到了角。角正在攤位上賣麻鞋,一些姑娘大嫂圍著他的攤位,看來他的生意很紅火。
“張武哥!”角叫了他一聲,然后做了個鬼臉。
他扔下買賣,讓徒弟看著攤位,向張武走了過來。
“角,你賺這么多錢,就不怕夜里被人謀殺?張武忍不住問他。
“張武哥,你守在寨子里,這事你比我清楚?!彼[縫著眼,似乎在思考,“我并沒有錢,我總是一邊賺錢一邊就扔掉了。這個游戲一旦開了頭就收不了手了。你瞧,都這么多年過去了,誰會來謀殺我那不是白費力氣嗎?“你賺錢沒目的嗎?
“當然有目的一為了做游戲嘛。他們說我打麻鞋的技術(shù)無人能比。不過張武哥,我也不能同你比。他們說你同寨子里的祖先住在一起了。我想不清是怎么回事?!?/p>
“我想當山大王,想了好多年了。”張武說。
“我想起來了,你看人的眼光總是直勾勾的?!苯腔貞浀?,“這些年里頭,你從我們的山寨看出了另一個山寨,對嗎?那里面有沒有牛魔王呢?
他們就這樣一路攀談著走到了角的家。角的這個新家不是普通的房子,而是一個很深的窯洞,建在山坡下面。張武走進去,看見外面的那一間客房還是很敞亮的。角邀張武進到里面去看看,他說里面一直進去有八間房,包括兩間倉庫。張武朝里面看去,黑幽幽的,他有點猶豫。角就對他說,你怕什么呢,你在山里不也是黑幽幽的嗎?張武說,那是在夜間,到了白天,他的異常的眼力就喪失了。
由于角的催促,他只好邁步向里面走去。他擔(dān)心窯洞里面埋著什么機關(guān)。
張武走了兩三間房那么遠的距離,房子的輪廓就顯出來了。那其實并不是窯洞式房子,而是一個直直的通道。沿通道放著床啦,桌椅啦,柜子啦之類的家具。雖沒有光透進來,張武卻能看見這些東西。他在心里說,山大王的眼力又回來了。
"前面就是倉庫了,你還要看嗎?角問他。
“我想看看,你樂意嗎?
“我倒是樂意,可是你不會害怕?“害怕?我怕什么呢?張武迷惑地說。
角一把將張武推向前,自己卻消失在黑暗中了。張武想轉(zhuǎn)身后退,還沒走出兩步就碰到了墻。他在心里想,糟了,我要悶死在這里面了。不過他倒也不覺得憋悶。通道一直向前延伸,他每走幾米遠身后又被一堵墻堵死了。這樣嘗試了幾輪之后,張武就在心里推測,大約他可以一直走,走到空曠的外面去吧。通道里到處都是角打出的麻鞋,張武在黑暗中判斷,這一堆一堆的麻鞋是十分美麗的。拿在手里掂一掂,他感覺出這些小東西有種極為不安的意味,它們是急于到外面去見世面嗎?角所說的害怕,究竟是指的什么?
通道終于走完了,他沒能到達外面的空曠處所,卻遇到了前面的那堵墻?,F(xiàn)在張武被夾在兩堵墻之間了。他有五六個平方米的活動空間,這里既沒有麻鞋也沒有家具,散發(fā)出一股霉味。他就地坐了一段時間,恐懼終于從心底升起來了。他用力踢了踢墻,墻紋絲不動。“角!角!角……”他喊了又喊,可是他的聲音在這個狹窄的地方變得十分細弱,就好像不是他,而是一個瀕死的人在喊一樣。
張武不再叫喊了,他開始來反思自己到底是哪個環(huán)節(jié)出了錯。在他的回憶里,一切都變得十分模糊了。他記得自己似乎是從山坡邊的一個窯洞進到這個通道里來的,一開始角還陪伴著自己。也許那人不是角,竟是牛魔王本人?這個被兩頭堵死的通道就是他的洞穴?他感到自己的腦力正在減弱,他的思考自動停止了。但他又沒有入夢,只是睜眼躺在濃烈的霉味里。這真比死還難受!”我要死了?!彼撊醯卣f。說完這句話之后,他心底就產(chǎn)生了一股奇怪的沖動他想笑。他拼盡全力笑了一聲,然后又笑了一聲。這時他聽見了墻的炸裂聲,從那裂口有光透進來了。他下意識地想,反正是一死吧。于是近乎瘋狂地又笑了一聲。這一聲笑過之后,墻和通道就不見了,他眼前聳立著猴靈山。山頂已被霧遮蔽,濃霧垂下來,包裹了他的身體。所有的惡心和虛弱的感覺都消失了,他在爬山時甚至感到了幸福,因為他又獲得了一位知心好友。從前同這位好友一塊住在山上時,他們之間的聯(lián)系就在暗中建立了,而大遷徙成了他們發(fā)展這種聯(lián)系的契機。他是他的好兄弟,也是他的另一個化身。一想到角在城里所從事的那些神神秘秘的活動,張武就有種滿足感,因為自己也參與了他的活動啊。想到這里,張武嘻嘻地笑起來。他又記起一件往事。有一次,角在山寨里自家門口打麻鞋,張武隔得遠遠地觀看,滿心都是羨慕。過了一會兒,角站了起來朝他吼道:“你看也是白看,你從我這里能看出什么道道來別浪費時間了!”他傲慢地收起他的活兒進屋去了。張武至今記得當時自己的心里那種羞愧的感覺。也許從那次開始,角就已經(jīng)同他接上頭了。而他自己還不知情,還以為大家一離開,他就成了山大王!山上與山下,如今究竟是誰在支配誰張武皺起了眉頭。
當他回到家中,躺在床上休息時,耳邊響起了一些從前沒有過的噪音。他判斷是鄰居們的那些門窗在自動地打開、又自動地關(guān)上所發(fā)出的聲音。是他們,可這并不是引誘,而是一種逼迫。啊,卻原來這才是真相!
太陽落山時,鄰居老牛從那條路爬上來,張武看著他爬上來的。他爬了一陣又歇很久,仿佛拿不定主意是否要回山寨似的。
“張武啊,我回來收紅薯,你歡迎嗎?"他問張武。
“歡迎啊。你的紅薯種在哪里了啊?
“到處都是。”他用手胡亂一指,“你看,我還帶了二齒鋤?!?/p>
張武在心里嘀咕:這個人也練就了一雙夜貓子眼。
老牛肩扛著二齒鋤在村里轉(zhuǎn)悠了一圈,天就完全黑了。張武發(fā)現(xiàn)他并沒有去那些荒廢的地里挖紅薯,卻進了他的家門。不一會兒,他就在自己家里的地面上挖了起來,那種聲音很刺耳。張武想,是想埋一些東西吧,埋什么呢?
張武鼓起勇氣走進老牛家,一眼看見老牛已在三合土鋪的地上挖出了一個洞。
老牛朝張武嘿嘿地假笑著說:
“沒什么好看的,你家里也有啊?!薄斑@里面是什么?張武指著洞問老牛?!澳阆胨鞘裁淳褪鞘裁窗伞R部赡苁裁炊紱]有。我在這老屋里住了四十多年,不挖一下不甘心啊。老有人在耳邊提醒我關(guān)于古銅錢的事?!?/p>
張武在屋里看他挖??戳藥追昼姡蝗魂囇?,于是撞撞跌跌地出來了。他聽見老牛在里面說:“人的幾十年的念想,哪能忘得掉?
張武想象著老牛在山下過日子的情形,不由得嘆道:“那該是多么昏暗的一片心田??!”難怪他念念不忘這老屋。從前沒有對比,所以他也沒有這種沖動。
張武吃完晚飯去睡了,老牛還在挖。那一下一下的響聲像把張武的腦袋挖空了似的,讓他一下子就失去了夜游的欲望。他本想請老牛吃飯,可又覺得他必定會拒絕,于是就放棄了。他在床上翻來覆去,最后終于昏昏沉沉地入夢了。
這一覺就睡到了大天亮。他一醒過來就往老牛家跑。
老牛家的門敞開,老牛不在里面,只有那把鋤頭扔在洞邊。
張武膽戰(zhàn)心驚地一步一步挨近去。他只看了一眼那洞就坐到了地上。
那深洞里不是黑暗的,而是被光照亮的。地底下怎么會有光呢而且洞也沒有拐彎,直通通的一目了然,光是從哪里來的?他的感覺是,沿著這個洞一直溜下去,就會溜到外面去,外面應(yīng)該是一個敞亮的地方。老牛是不是溜下去了呢?他是怎么下去的?張武走向洞口,向著下面喊了一聲“老?!?,立刻就有一股氣浪向他沖來。他往后用力退,兩手在地上胡亂抓,終于退到了門口。
他在門外的地上坐了好久,一直在想那個“外面”是怎么回事,想得頭都痛起來了。在世上的有些角落里,人會不會失去方向感呢?真可怕啊。同他相比,老牛是很有英雄氣概的。這異想天開的人,現(xiàn)在去同他的古銅錢會合了。
太陽升起來了,空氣中彌漫著樹葉的味道。誰會知道在這座空山里,有一位寨民老牛消失了呢張武想,并不是消失了,而是鉆出去了,同猴靈山合一了吧。張武有些羨慕他,可也知道自己同他不是一類人。他嘴里咕嚕道:也許我是最差的?正在這時張武聽到那條路上響起了腳步聲。仔細一看,有一個人正在下山。那不是老牛嗎老牛下山時行走的背影顯得非常輕松灑脫,完全不像昨天上山時的那種疑慮重重的樣子。從那背影上,張武感到了山寨的魅力。山寨里什么都有。
張武的睡眠變得很短了。他心里老是放不下一樁模糊的事情。他甚至?xí)傄凰腕@跳起來,披上衣服往外跑。寨子里的這些空房子總在開門關(guān)門,遠不像他獨居初期那般寂靜了。張家寨只有三戶人家姓張,包括張武。聽說寨子最初是由姓張的祖先建起來的。后來各地的人漸漸往這里搬,姓氏也變得五花八門。從青年時代起,張武就一直把自己看作寨主,雖然并沒有人承認他的寨主地位。大遷徙以后,他趁機在心中任命自己為寨主了,他甚至為這一點而竊喜??墒侨兆硬⒉黄届o。不久他就發(fā)現(xiàn)了,這空空的寨子里危機四伏。鄰居們雖離開了,但他們的陰魂卻留在老家,并且時刻都要興風(fēng)作浪。除了兩戶人家姓張,眾多的鄰居都是外姓人。直到真正離開,這些外姓人才顯出了他們無比詭詐的本性。比如老牛和角這樣的外姓人,就既讓張武頭痛不已又讓他無比神往,張武感到他們身上那種陌生的能耐遠遠超出了自己的祖先。
當他夜間在外巡視時,有時會看見一個人影坐在一家人家的屋頂上。
“喂,我剛剛?cè)ミ^你家里,你是從山下回來的嗎?張武朝屋頂喊道。
那人立刻就溜走了,看上去也不像這家人當中的任何一個。應(yīng)該不是賊,因為沒有東西可偷。張武將他設(shè)想為一位不愿同他溝通的鄰居。
立秋那天來了一位姓胡的老大嫂。她頭發(fā)花白,面色泛紅,眼睛很有神,看來在山下過得很滋潤。胡嫂一來就走進張武的家門,一進家門就坐下了。
“張武啊張武,你還記得你老嫂子嗎?“怎么會不記得啊,他們說你在角的工廠做監(jiān)工,那工作很好啊?!?/p>
“你不要這么大聲?!焙惤鼜埼湔f,“我告訴你,角的市場營銷已經(jīng)轉(zhuǎn)向了,現(xiàn)在我管設(shè)計,專門設(shè)計給死人穿的那種麻鞋。你瞧,這個人就這么任性,說轉(zhuǎn)向就轉(zhuǎn)向……這下可難住你老嫂子了,因為他的顧客也不是剛死的人,而是很久以前死了的那些?!?/p>
“胡嫂,我明白了。所以你來寨子里征求那些人的意見了,對吧?
“對啊,我就是來干這個的!胡嫂拍了一下手,顯得很激動,“你看我是去墳地里轉(zhuǎn)悠好呢,還是在寨子里轉(zhuǎn)悠好?
“這個問題提得好。還是在寨子里轉(zhuǎn)悠吧,這是我的經(jīng)驗?!睆埼湎肓讼胝f。
“你這包里裝的是什么呢?張武問她。“還能是什么,當然是麻鞋。我這就走了。我得找個地方藏起來,到夜間再出來工作。張武,你可不要來跟蹤我啊。”
胡嫂往一棟屋子后面一拐,就看不見她了。
張武扶著門框回想剛才的事,不由得嘆道:“真深奧啊?!边@位嫂子不識字,卻對自己的工作如此有信心,簡直把張武嚇了一跳。張武當然不敢去跟蹤她他自慚形穢。慚愧之余,張武又一次被張家寨的幽深黑暗所壓倒了。這里的每一位寨民,都像是從遠古的亂石堆中跳出來的一樣。他們無論是住在山下還是寨子里,都可以自由地同鬼魂打交道。他張武從前怎么沒發(fā)現(xiàn)這件事呢張武皺著眉仔細傾聽,他又聽到了熟悉的開門關(guān)門的聲音,村頭村尾,有很多家。他想,天還沒黑下來呢,這位胡嫂的精力該有多么旺盛?。∫粋€鄉(xiāng)下女子,單槍匹馬。張武沒見過鬼魂,不知道鬼魂的腳是什么樣子,也不知她包里的麻鞋又打成了什么樣子。他后悔沒有看一看。有一股巨大的空虛感向張武襲來,不過那只是一瞬間,張武很快恢復(fù)了鎮(zhèn)定。
吃過晚飯,天黑下來時,張武走進了樹林。他要在林子里溜達,不回村里,免得胡嫂認為他干擾了她的工作。她的工作!多么微妙的、具有英雄氣概的一項工作啊。她和角這樣的,才是真正的山大王呢。什么都難不倒他們,他們什么都敢做。張家寨,張家寨,你養(yǎng)育了這么多的英雄,這可是多少年前的那位老張沒料到的啊。張武踩著了響尾蛇,他認識這條蛇。蛇默默地滑動,消失在樹林深處。張武走了又走,一直走到了山頂,又往下走。他的心情漸漸地舒暢了。他在多年之后,終于進入了這個山寨。這是他和鄰居們共同的山寨,每一個人都在這里面留下了寶物。張武現(xiàn)在終于明白了,大遷徙這個轉(zhuǎn)折,是尋寶沖動驅(qū)使下的行動啊。
在樹林中轉(zhuǎn)悠了一夜,張武天亮之際回到了家中。當他躺在床上入睡之際,便聽到了胡嫂下山的腳步聲,那是充滿了信心的腳步聲。也許老嫂子對于每一位祖先的腳掌特征都心中有數(shù)了。張武在心中衷心地祝福她。
殘雪,作家,現(xiàn)居云南西雙版納。主要著作有小說集《黃泥街》,長篇小說《黑暗地母的禮物》等。